大雁·细狗
天气转凉,滩地的风渐渐变硬。
播上麦子以后我们就一点事儿也没有了。上边下来了任务,让利用农闲时间抓紧政治学习,并且将学习的发言记录上交,由上边检查;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得不学习了,否则,没有记录,对上边无法交差。每天,我们都处在批判之中,只要上边点了名的,我们都批。那时被点名批判的已不是我们其中的某某,而是些莫名其妙的人,是平时老百姓想也想不起来的商鞅、孔老二什么的。批了很长时间,大伙儿对谁是儒家谁是法家也没搞明白,更仔细一点说连什么是法什么是儒都说不清楚。“青面兽”对此有高论,他说:“法家就是革命的,儒家就是反动的。”经他这么一点,果然大家立即如拨开云雾般的清晰,阶级阵线立马分明了。由此观点推论,郭建光、阿庆嫂是法家,胡传魁、刁德一是儒家;李玉和是法家,鸠山是儒家;杨子荣是法家,座山雕是儒家;“青面兽”、李瘪们是法家,我叶广芩是儒家……怎么套怎么让人觉得有点儿不伦不类,别扭。
本来是学术界的讨论,却硬要老百姓参与,让种地的闹什么评法批儒,无异于赶着鸭子上架;但上了架的鸭子自有上了架鸭子的招数,批判会照样开得生动而深入。
会计兼着文书,文书是文人,担负着记录的工作。
老万是临潼人,家就在秦始皇陵下,文件说秦始皇是大法家,大家认为老万离法家最近,就推崇他第一个发言。
坐在麻包上的老万郑重其事地说:“说秦始皇是法家,法家就是革命的,革×呀!革命的法家既然是革命的,为甚还要兴师动众给自己修坟哩?我们村西头就是他的坟,占了多大地界呀,都是上好的良田,本来平平的地,硬要堆成山。听说那些修坟的工匠临了谁也没出来,他们正在里面干活的时候,大石头门就一层层地关上了,人都被闷死在里边。更惨的是,没有为革命法家生过孩子的媳妇们,也被赶进去殉了葬,这是浪费,浪费女人。我们村自古女人就少,革命法家少埋进些媳妇分给我们,说不定我们又能繁衍出许多新法家。我们村里人打井,水没打出来硬是从地里打出了一大批陶佛爷,上边来人看,说是革命法家的冥军,死活再不让往下挖了。我们说南边不让挖那就挖北边,上边人说北边也是法家的阵地。后来一查,东西南北都是,敢情我们被包围了,窝在村里动弹不得,井不让打,渠不让挖,霸道得很嘛!死了都这样,再别提活着的时候。就是我们村里的富农也没张狂到这份儿上。所以,这法家究竟是不是革命的我不敢说。”
“青面兽”说:“上边说他是革命的就是革命的。”
老万说:“要是秦始皇是革命的,那我们村的富农比秦始皇好多了,就更是革命的;我们村的富农要是革命的,那我们这些贫下中农就是反革命的了。‘文化大革命’革了许多年,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
“青面兽”说:“你不能老拿你们村的富农比,比来比去就比糊涂了。”
老万说:“我看得见的就是我们村的富农,我看不见革命的秦始皇,赶明儿我让我儿子也给我修坟呀,不说比他秦始皇的大,起码也得磨砖对缝的碹,用柏木棺材。”
会计问这些记不记?
“青面兽”说:“记个㞗!”
讨论的结果往往一张嘴就跑偏,“青面兽”没有组织引导能力,连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他愣说商鞅是蒋介石的随身警卫,在“双十二”事变中毙命在临潼,说今日五间厅玻璃上的洞眼就是为打商鞅而留下的。他说,当时蒋介石毕竟是国家统帅,张学良胆子再大也不敢对统帅开枪,所以,商鞅就成了替死鬼。
老张说商鞅好像是被马拉死的,不是被枪打死的。
“青面兽”说:“甭管怎么死的,反正是死了,商鞅是大变法家;这变法嘛,就是变化,大变法家就是大变化家……”
李瘪故作聪明地说:“就是变戏法儿的。”
“青面兽”说:“大变化家是最革命的,他得到了我们中央的认可,所以,我们要学习商鞅,学习他的变化。当然,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学到手的,这需要技术,需要反复练习,俗话说,十年的大道走成河,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会计问记不记?
“青面兽”很得意地说:“记。”
大家都称赞“青面兽”的发言有水平。
“青面兽”就更加得意,摇头晃脑地端着大搪瓷缸子使劲喝水。
我最爱参加这样的学习,从中可以学到很多新鲜的、闻所未闻的知识。我是没有发言资格的,我只有在一边老老实实地听,随时准备接受革命职工的帮助和指导。他们对我的存在根本不在乎,发言也毫无顾忌,很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们每个人都在极力地表现自己。
在黄河滩上的大仓库里,人人都是评法批儒的大学问家。
后来不知怎么的,从法家就转移到精神的存在这一严肃的大题目上,仓库语言就变得虚幻和抽象,成了纯精神的探讨。
老万对“青面兽”说:“还记得那天吗?你让我加夜班翻西边那块地,我干到十一点就回来了,还剩下三五趟,愣没干完。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李瘪说:“是你不想干了,犯懒。”
“青面兽”说:“让老万说,他为什么提前就回来了?”
老万说:“那天天特别黑,西边有闪电,却又没雨,闷得人喘不过气儿来。你们都记住,大凡这样的天是最容易出事的。那天,我一个人开着拖拉机在西大地播小麦,我困了,一边播种一边打瞌睡,一抬头,恍惚看见前面地头上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穿白衣裳的女人,车灯一晃,女人将脸转了过去,把个脊背对着我,看来她是怕光。女人的头发又黑又长,盖过了屁股,等我赶到了地头,却什么都没有了。我掉过头来,那女的又站在另一边的地头,远远地面对着我,车灯晃了,就又慢慢地转过身去……”
李瘪说:“是你想女人想疯了。”
老万说:“我想女人也不是想这样的女人,半夜三更在野地里转,不是野鬼就是精怪。我想,不管她是什么,我见怪不怪,不理她就是了,就照样翻我的地。又走了几个来回,那女人不见了,拖拉机开到地中间,突然嘎噔,熄了一下火,很快就又着了,就在这一熄一着的当儿,我觉着上来个人,就是在地头站着的那位,她上来了,一屁股坐在我旁边……”
我们都瞪大了眼睛,大气儿不敢出。
李瘪问:“后来呢?”
老万说:“那女的用头发把脸遮着,低着头,也不看我,一双手是绿的,长着白毛,浑身的凉气浸人。我心里害怕,不敢言语,但是,我想看看那人的脸。正这么想着,那个人就把头抬起来了,慢慢地把脸转了过来……”
我大叫一声缩成一团,让老万再不要讲下去。
“青面兽”说:“彻底的唯物者是无所畏惧的,老万你接着往下说。”
老万说:“我当时冲着那东西使足了劲喊‘呔’,一激灵醒了,那个东西像一股白烟,唰——散了。我出了一身白毛汗,加大油门就往回赶,连头也不敢回。就是现在,我也不知道那玩意跟来了没有,是不是就在我们周围。”
谁听了这话都不舒服,都不由自主地往前后左右看。李瘪说他以后再不能一个人在厨房做饭了,那东西万一找到厨房来,他可没有老万的胆量,吓也吓死了。
会计问这跟评法批儒如何联系?
“青面兽”说:“没㞗联系。谝闲传哩。”看会计已经在本子上写了几行字,又说:“该记的记,不该记的别记。”
会计说:“我怎么知道什么该记什么不该记?”
“青面兽”就说会计的脑子是猪脑子。
说到猪,大家就都想到了淹死在井里的老黑一家,都有些恶心。
很长时间我们都人心惶惶的,天一黑就缩在自己的屋里不出来,怕遇上老万说的那个白衣女人。我想,这也就是老万这个贫下中农说的罢了,要是我,恐怕得上纲上线,降不到“谝闲传”的份儿上。
有一天,十一团的领导掂着锹找上门来了,说我们的人半夜偷了他们的花生。我们当然没人认账,天一擦黑就不敢出屋的我们,谁还有那胆量过罗敷河走十几里路去偷花生。
但人家有赃物为证,锹把上明明白白用红漆做着我们的记号,赖是赖不掉的。
是谁在夜黑风高的时候干了这样的事情,连白衣女人也不怕了,可真是有贼胆子。“青面兽”向人家说了不少好话,又请十一团的领导喝了一顿酒,人家才走了。
十一团的领导刚走出土围子,“青面兽”就在食堂里骂开了,说这一顿酒顶得上偷十回的花生,细算下来我们的亏吃大了。
老万说:“也不要生气,我们再捞他几回才是真的,这回我们是名正言顺的正义之偷,是为了补偿我们的破费采取的正义行动。”
“青面兽”说:“这样的事情领导不好出面,行动的指挥权就交给你老万了。”
老万说他绝不辜负领导的信任。
在老万的周密计划下,我们全体出动了,包括老张的“随军”家属。
两人放哨,三人掘进,两人装运,“青面兽”不出头露面,但也不能闲着,就在罗敷河边备好渡船,准备接应。
趁夜色,出奇兵,猛迂回,巧穿插,直捣敌人防线,我们跟着老万上蹿下跳,爬沟越坎,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了十一团那片茂盛的花生地。
老万说:“就是这儿了,不要言语,抓紧干活。”
我们就拼命挖,那花生果然又大又饱,一提溜一大串。
李瘪说:“老万,你咋知道这儿的花生这么好?”
老万说:“我事先早侦察过了。”
老张说:“难怪你轻车熟路的。”
李瘪说:“我猜前天来这儿偷花生的就是你。”
老万说:“别说话,小心十一团的狗。”
老张媳妇说:“你也是,抱了花生就把锹丢了,让人找上门去,怪寒碜的。”
老张说:“人家不找上门也不会有今天的夜袭,好着呢。”
我想,老万拿白衣女人的鬼话吓唬我们,让我们晚上不敢出门,这大概也是他偷花生的计划之一,这个老万鬼精鬼精的。
远处有手电闪烁,老万一声命令,我们都伏在田埂上,屏住气,一动不动,每个人都十分地军事、十分地到位。我的心怦怦地跳,感到这情景与真正的战斗无异。
两大口袋花生被我们担着,在夜色的掩护下,以神奇的速度向罗敷河转移。没人说话,只有嚓嚓的脚步声和口袋坠着扁担发出的沉重的吱吱声。这次行动的本身让我兴奋,竟使我觉得偷窃原来也是这般美好。当然,更美好的是这些人没有把我当外人,无论干什么,我终于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那些花生我们煮着吃了一星期,吃得人人拉稀,我从那时才知道,花生吃多了会坏肚子,而不是像人们传的那样便秘。实践出真知。
天气再凉些,男人们就躁动不安起来了,老张和老万不知从哪里搞来了火枪,他们要打雁了。
每到秋天,渭河的芦苇塘里就歇息着成群成群的雁,它们不是今天来了明天走,而往往要在这个地方盘旋很久,直到很冷了才离开。那些雁都是麻色的,粗看很不起眼,但是,在阳光下仔细看,它们的每一根羽毛都辗转着色彩,随着角度的变换而变得五彩斑斓。
老张们的枪已经准备好了。
我去河边看那些雁,好大一片,有时静得没有一点声息,有时则叫得一塌糊涂。它们在河里觅食,在芦苇丛里歇息,这些齐整的、有纪律的鸟儿,给枯黄惨淡的渭河滩带来了美丽的色彩和无限的生机。秋风吹过,雁在寒水中瑟瑟发抖,我真是可怜它们。白居易有诗说:“雪中啄草冰上宿,翅冷腾空飞动迟。”我心里想,怎么还不快走呢?家乡就这么好吗?南边比这里要暖和多了,危机四伏的黄河滩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但那些雁还是迟迟地不走。
一天傍晚,枪声终于响了。
长河落日,萧萧风声,天地间一片血红。我认为他们干打雁这样的事有点残酷。雁是益禽,从古至今对雁的赞美数不胜数,“鸿雁于飞,肃肃其羽”;“高城残照下,万里一行飞”;“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对这样的鸟儿怎么能开枪射杀呢?
我的心里满是悲哀与失望。
大堤上,老张们手里提着淌血的雁迎着我走来,他们很夸张地向我炫耀着。李瘪在我的眼前将一只很秀丽的绿羽雁使劲地晃动,得意地说:“今天夜里别睡着了,我给你们做红烧雁肉。”
那只雁的头颈像绳子一样地垂着,眼睛睁着,晶莹的黑眼睛里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它大概到死也不理解、不明白,没有招谁没有惹谁的它,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奔到芦苇丛中,大声地冲着那些雁吆喝。
我要赶起那些雁,让它们快走,快走,快走!
没有雁儿飞起,四周死静一片。
它们在更深的芦苇中躲避。
我跌坐在河岸,望着滔滔的河水,只感到生命的不易,存在的艰难。
雁尚且如此,更何况人?
李瘪做别的不行,红烧雁肉却做得很地道。农场的人都很兴奋,大家都在为雁肉而熬夜,难见荤腥的人们在厨房溢出的肉香中已经飘飘然、昏昏然,不能自已了。
我没有去凑热闹,早早地躺下睡了。在蒙眬的状态中,我听见老万在招呼大家去盛肉,老张的媳妇敲我的门,说去晚了多半会让那帮“狼”吃光。
我说不吃了。
老张媳妇隔着窗户说:“那你就亏了。”
我还是说不吃。
老张媳妇说:“要是真不吃,我就把你那一份也打了。”
我说:“随便。”
老张的媳妇噔噔地跑走了。我知道,她是想着她那两个馋肉馋得眼睛发绿的女儿。
“青面兽”和李瘪们就着雁肉蹲在碾盘上喝酒,是下午派老张到河对面小村沽来的一毛二一两的红薯酒,几个男人为这顿肉每人摊了四毛钱,老张跑腿,少出了一半。他们边吃边闹,“老虎、杠子、鸡”的嘶喊声传入我的小土屋,清隽高雅的雁与浑浊浓烈的酒风马牛地搅在一起,让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男人们都吃得很惬意,他们开始唱了,唱秦腔:有为王打座在某某地面……
跟大雁没有关系。
老万喝得舌头已经发直,他不利落地说:“明天还去打……”
男人们纷纷应和着:“……还打。”
第二天,按正常作息时间起床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看见石碾上一片狼藉,被嘬啃过的雁骨遍地皆是,厨房的墙根是一堆用开水烫过的杂乱的雁毛,情景惨烈而悲壮。
我来到河边,见苇丛中又有雁在起落,不禁深深地吸了口凉气:
糊涂的雁哪——
后来,男人们就每天去打雁,他们吃了多少次红烧雁肉,谁也记不清了,可叹的是那些雁,打了还来,打了还来……
我埋怨它们的没记性,细想那也是一种执着,是一种临乎死而不惧的气节,一种伏清白以死直兮的精神。
我不如雁。
事后我才知道,打雁的并非我们这个农场。几乎黄河滩上的所有团队,在那个时期对雁都发动了攻击。一到傍晚,河滩上枪声不绝。经过沿途无数的浩劫,南去的雁真正能飞到目的地的大概没有几只了。
就是能到达目的地,那里也未必就是乐园。
我将那些雁羽做成了一把把扇子,为的是纪念那些在黄河滩上永远不能再飞起的鸟儿。我被招回城市以后,不少朋友都接受过我馈赠的羽扇,他们为那羽的美丽而惊叹,我就给他们讲那些大雁九死而不悔的故事。
下雪了。
河滩上一片洁白,白得耀眼。
狗们不怕冷,冬天似乎是它们的节日,它们几只、十几只地结在一起,有我们自己的,也有外来串门子的。它们在空旷的田野里奔跑跳跃,忽而一群集体朝东,忽而又朝西,跑得莫名其妙。
带头的就是老万的那只纯白大狗。
农场的狗不少,各有各的主人,也就是说,它们每个都有自己的投靠,并不是领导的分配,是自然的结合。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的,有一只狗就会卫兵一样地厮跟上了你,冲你摇尾,向你献媚,对你毫不掩饰地抛撒出它喜欢你的信息,不由得你不动心。
我的黄黄儿就是这么找上我的。
黄黄儿是一只漂亮、聪明的小母狗,大眼睛,全身一片金黄。它来自城市,是夏天城里的一些年轻学生来帮助收麦子时留在农场的。我是在仓库里发现黄黄儿的,那时,李瘪正掂着镐追赶它,黄黄儿奶声奶气地尖叫着,躲避着李瘪的堵截。
我问李瘪,为什么要逮这只还没脱尽绒毛的小狗?
李瘪说为了吃。
李瘪说:“它在仓库的麻袋后头躲了三天,见谁冲谁呼噜,讨厌得很。”说罢又用镐去捅缩在旮旯的小狗。
那狗哀叫着,向里钻得更深了。
李瘪让我帮他挪麻袋,我说工程量太大,挪到半截,狗换个地方,就前功尽弃了。
李瘪说:“狗日的,我下午想做炖狗肉呢。食堂小黑板上的菜谱都写出去了。”
我说:“这狗太小,不比一只小鸡肉多。”
李瘪说:“甭管多少,它总是肉,就是喝汤也是香的。”
李瘪在谈论吃黄黄儿的时候,黄黄儿就在麻袋后头藏着,一动不动,听他说话。
我说:“把这小黄狗给我吧,怪可怜的。”
李瘪说:“你要是在下午以前把它哄出来,就算它命大,就属于你;要是过了午睡的时间,你还没有把它搞到手,我和老万们可就要联合采取行动了。”
我说让我试试看。
李瘪走了,我就弯下身子趴在地上哄那只狗。我把它很自然地叫作“黄黄儿”,后来,人们说我那不是在叫狗,是在叫猫。然而,无论猫也罢,狗也罢,黄黄儿就是躲在麻袋深处不出来。
我说:“出来吧,黄黄儿,你要让他们逮走就麻烦啦。”
黄黄儿还是不动。
我只看见在袋与袋的夹缝里有一双晶亮的眼睛在闪烁。
李瘪吃饭的钟敲响了,我对那双闪亮的眼睛说:“黄黄儿,再不出来,你的机会就没啦,你要是被下了汤锅,那可是谁也救不了你了。”
吃完饭我又去麻袋后头找黄黄儿,它已经不在那儿了,我喊了半天也没见它出来,看来是救不了它了。
中午,我正在午睡,感觉有什么在拱我的门。我趿拉着鞋推开门一看,竟是黄黄儿,天晓得它怎么想通了,会寻到我这儿。它很会掌握时机,赶在了李瘪向它发动总攻之前,及时修正了自己的生存方针,不愧是只聪明的狗。
我从地上抱起了黄黄儿,它很害怕也很虚弱,浑身颤抖着,眼里有泪光,那双眼分明在说:“是死是活,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
黄黄儿的信赖让我感动,我将它抱进屋来,放在地上,它委屈又胆怯地站在那里不敢乱动。
我把碗里的半块剩馒头掰了喂它,它嗅嗅,不吃,但那条小尾巴却在不停地向我摆动。
从此,黄黄儿就跟定了我,成了我的狗。我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我到河里游泳,它也去。初时见我下水,它只在岸上吠,声嘶力竭地吠,后来,也奋不顾身地扑进水里,努力向我游来。黄黄儿游泳的姿势很可爱,四个小爪一起划拉,小脑袋仰着,小鼻子噗噗着。人们常将不善游泳者的姿势喻为“狗刨”,那真是委屈狗们了,它们的姿势是很优美、很科学的,当然这是对狗而言。
黄黄儿每天跟着我游泳。开始,横渡渭河很勉强,对小狗来说,体力毕竟不支;但是到夏天结束的时候,它不仅能过河打来回,还能随着我顺流而下,从容不迫地漂浮在水面上。
经常下水使黄黄儿的皮毛洁净光亮,在阳光下跑起来像一束流动的光,它的美丽在众狗之中无与伦比。黄黄儿不因为我在农场地位的低下而夹紧尾巴,反而因我的娇宠而敢向任何人龇牙。有谁对我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黄黄儿马上会对那人晓之以颜色,毫不客气。黄黄儿尤其厌恶李瘪,逢李瘪从它身边走过,它的喉咙里便要呼噜呼噜的,这使李瘪经常提心吊胆。
李瘪不止一次地指着黄黄儿对我说:“你的狗不是东西,我早晚有一天炖了它!”
但是,其他的人都喜欢黄黄儿,这得益于它的美丽。
农场里最没人味的狗要数老万的那只大白狗了。它跟希特勒似的,永远是一脸的严肃与郑重,冷漠得让人觉得那不是狗,而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老万的大白丑陋至极,高近一米,细腰长腿短毛,脸特别长,我每每看到白狗那张没有表情的、失却比例的长脸,就感到这应该是马而不是狗。除了老万以外,大白不认任何人,我喂黄黄儿的饭也多被它抢了去,且吃了我的并不领情,任你怎么喊,它是从不搭理你的。
老万对他的狗却情有独钟,说他的狗是上了谱的,叫细狗,产于山东梁山,有皇族血统,自汉朝以来就是皇宫里的宠物,高贵得不行,与我们那些杂种狗不可同日而语。
我不知道老万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他的狗有“皇族”血统,便被视为高贵;当他骂我是封建王朝的孝子贤孙时,我则卑贱得是提不起来的狗屎。世间的事情不能细想,想来想去便让人犯糊涂。我想,“皇族”的狗也罢,狗屎的人也罢,人和命运的冲突永远是一个伟观,一个难以破译的谜。
狗们倒很有臣服思想,它们对有“皇族”血统的细狗大白极尽讨好、卑躬之能事,这其中也包括我的黄黄儿。大白争它的饭,它竟摇着尾巴表示欢迎;有时大白看它一眼,它也激动得翻仰在地上,四爪朝天,把肚子亮给人家。我问过老张媳妇,黄黄儿一见大白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姿势?老张媳妇说这是狗们对对方信赖、友好、甘愿服从的表示;不唯狗,猫也是如此,老虎、豹子也是如此。
“皇族”的大白称王称霸得厉害。
大白将我的黄黄儿咬得鲜血直流,我让黄黄儿出去奋勇争斗,黄黄儿缩在桌子底下不敢出去。我说:“黄黄儿你窝囊到家了,谁见过挨了咬夹着尾巴钻桌子的,也就是你了……”
黄黄儿看着我,尖着嗓子拉着细声跟我说着什么。它的意思我明白,它是说:“你是我的保护神,我受了伤不找你找谁?”
我决心报复一下可恶的大白。
趁它蜷在我窗下晒太阳的时候,我过去逗弄它,大白自有王者风范,任我怎么搬弄,它连理也不理。我想,机会来了,就用紫药水、红汞,将那张狭长的狗脸画得如山魈般的花哨。须臾,大白站起,抖动全身伸直前腿,抻了一个大懒腰。我看着郑重的大白,扑哧乐了,它已经不是细狗,分明是戏台上的窦尔敦了。
接下来的情景十分微妙,大白迈着“皇族”的雍容步伐走向那些杂种狗的时候,杂种狗们一齐冲着它狂咬起来,它们没见过这花花绿绿的怪物,它们把它当成了外星狗。
在集体的撕咬下,“皇族”的大白败得非常惨,直到它被骂骂咧咧的老万弄到冰冷的河里去洗脸,它也没有弄明白,平日归顺它的臣民为什么会在它午睡醒来之后突然发生了哗变。
冬天是撵兔的季节,也是狗和男人们的活跃时期。陕西的农村有雪天撵兔的传统,在老万的带动下,我们全体出动要跟过冬的兔子较劲儿了。
苍茫的雪野上,只有我们几个人,此外,就是一群张牙舞爪的狗。狗们似乎都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它们一蹿一蹿地撒着欢儿,表达着它们的兴趣和忠心。
我们一字排开往前蹚,男人手里都拿着镰,当兔子惊起时,男人手中的镰便朝着兔子逃窜的地方飞过去;一声呼哨,细狗大白就箭一样地随着镰射出,直奔兔子而去。于是,一场追逐在雪地上展开了。兔子在前面夺命逃窜,狗在后面穷追不舍,人则分路散开围截,人喊狗叫,气氛热烈。
渐渐地我窥出端倪,大白追兔,是不声不响地实追,白的狗,白的雪,往往把兔子搞得昏头昏脑,防不胜防。大白在追兔子的时候很有策略,它多是从侧路包抄,以其敏锐快捷,从速度上采取主动。而那群杂种狗则不然,它们闹哄哄地挤成一团,平时就爱扎堆,撵兔子时仍爱扎堆,瞎跑乱咬,全没有章法,不是撵兔,是在起哄。
大白叼着今年猎取的第一只兔子,很优雅地向老万小跑着奔来时,老万对我们说:“什么叫血统?这就是血统,得了猎物给主人送来,绝不私吞,这就叫规矩,这就叫训练有素。”
我们就一齐夸大白。
大白仍旧是一脸的傲慢,不肯降贵纡尊。
这使我想起了庄子的话:“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再看我们那群杂种狗,仍在地里忙活,不知为什么在撕扯打架,我的黄黄儿也在里头不依不饶地上蹿下跳。
李瘪跑过去看了一下,回来说:“是为了一只干瘪了的死鼠。”
老万手里的镰冷不丁又飞出去了。
大白早已风一样地赶在镰落地点的前面,向另一只兔子发起了攻击。
那边,热闹的一群仍在为那只死鼠而纠缠。
三十年后,我在陕西电视台的体育节目里突然又看到了熟悉的细狗撵兔的场面,那是大荔县的农民领着他们豢养的细狗在做表演。他们县成立了“细狗撵兔协会”,电视里说,这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协会,它将被列为陕西的体育项目。电视里那些细狗都长得跟大白一样,丑陋而精神,仍旧是一副贵族派头,风采不减当年。一位农民爱抚地摸着他的狗对着镜头说:“这狗,是我的心尖子哩,它是有皇族血统的,自汉朝以来就是宫廷里的专用赛犬,尊贵得很。”
电视台的人问,这一只狗价值几何?
农民说:“不贵,也就万把块钱。”
问养了几只?
答曰:“六只。”
问所为何用?
答曰:“撵兔。”
我在屏幕那闹哄哄的背景上寻找老万,我想这样的协会、这样的场面是一定少不了老万的,却没有找到。静下来一推算,老万若在也该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七十多岁的老万大概不会再随着众人在田野里撵兔了……
我记得,几十年前撵兔的那天,大家围着火炉吃兔肉,气氛和谐欢快。“青面兽”不知怎么突然心血来潮地对我说:“叶广芩,你就没想过到原单位跑跑你的事?”
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青面兽”说:“你年轻轻的真甘心在这个小农场里混一辈子?”
我说:“我愿意。我哪儿也不去,我在这里很舒畅、很幸福。”
老万说:“瞎说,你太虚伪了。”
我说:“我说的是真话,是发自内心的真话……”
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泪唰的一下流出来了,像决了堤的水,止也止不住。
“青面兽”有些慌,他说:“我没说你什么呀,你哭什么?你哭什么?”
一屋子的人都停止了吃饭,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哭。没人笑话我,无言的理解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老张的媳妇对“青面兽”说:“这不是女子自己跑的事,是要你们领导出面的。”
“青面兽”说:“我是㞗领导。”
李瘪说:“你怎么是㞗领导,你是咱农场的大负责人哩。”
老张说:“是应该找一找的,当初农场几十个牛鬼蛇神都走没了,又有谁是真的?我就不信这个小女子就独独的是反动的。”
“青面兽”说:“这是运动的结果,运动就像大网捞鱼,那一网下去什么都能捞上来,你就得蹲在那儿细细地捡,很多时候捡到后来,什么也没捞着,你要是想网网都满得拉不动,那除非是做梦。”
大家策动着“青面兽”到我们单位去交涉,“青面兽”说他过了元旦就去西安,让我耐心等待,不要着急。
我在一边听着大家的议论,心情很复杂,回到可怕的原单位去,我是十二分的不愿意;继续留在农场当我的“反革命”更是一百个不甘心……
这顿兔肉,让我吃得太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