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记事 遗落深山的老城

老县城是佛坪的老县城,以当地从地里掘出佛爷而得名,现在归周至管辖,是西安市唯一一个位于秦岭南麓、属汉水流域的村落。

去老县城颇不易,由周至沿黑河进山,行一百公里达厚畛子乡,此地距老县城尚有二十公里路程,也有路,是山民自己修的土路,缺规少矩,跟山民的性情一样,随意性颇强,想怎么拐就怎么拐,想怎么绕就怎么绕,让司机窝火,骂声不绝。

老县城依照清代的规制建设,有三座城门,称“景阳”、“主乐”、“延薰”,城内有大堂、监狱、文庙、马神庙、火神庙、义学、义仓、书院等,东西为街市,南为民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到了光绪八年(1882),这一地区尚有住户一万余户,是傥骆道上一处重要所在。现在不行了,现在的城内只有九户人家,几十口人,而且人口还有急剧减少的趋势。有人预言,老县城的人要是这么减下去,用不了四十年,这地方就没人了。

据光绪八年县志载,这里的山民“质朴劲勇,习险耐劳,民风刁悍,好讼轻生,鼠牙雀角,亦成讼端。山民行走,多持兵器,猎户常有镖客拳勇之技,一可当十,其火枪百不失一,足备非常之用。山内匪盗,有黑、红线之分,黑者换包设骗,红则拜把结党,绺窃抢劫,祸及良民。山中村落绝少,仅就所垦之地架棚筑屋,零散居守。其民五方杂处,无族性之联属,呼朋引类,动称拜兄。姻娅之外,别有干亲。往来住宿,内外五分,故奸拐之事屡见不鲜……”这段生动简要的描述,绘出了当年深山百姓的生存状况,短短数语,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和想象的天地。

民国十四年(1925),陕南土匪郧天禄进犯县城,将先后两任县太爷正轨和张治杀害于城外财神岭,尸首被乡民们搬回,葬于西门外,至今文管所的西北仍有张公墓的遗迹。后继县长不敢到老县城上任,背着大印四处“流窜”,在人口稠密的袁家庄关帝庙里办公,后来索性将县衙搬了过去,李代桃僵,将个袁家庄硬叫了佛坪。中国的老百姓对于父母官多有趋向性,县官走了,他们自然要携家带口地跟着,于是,这座完整的城池就遗落在深山之中。

人走了,路就废了,草木就猛长,熊猫来了,金丝猴来了,羚牛来了,豺狼虎豹都来了……1993年,周至县在这里建立了动植物自然保护区。

现在老县城村的村长叫王正财,书记是吕志诚,也是国家的一级政权。

我在村街上走,有女人从对面走来,站下打招呼,问“吃了没有”。有人在城墙内犁地,牛很老,人也很老,人背后的城墙更老。城上的谯楼全部塌了,塌陷的城砖上刻有“道光五年佛坪厅”字样,犁地老乡说,常有外头人来这儿捡带字的砖,把一块块砖硬从上头往下扒,得想法管管呢。我说已经成立了老县城文管会,以后谁想随便从这儿拿东西也不成了。

老县城附近有质地很好的汉白玉矿,所以城的基础均用汉白玉条浆砌,城内汉白玉构件也很多,老百姓的猪槽也是汉白玉,并没见那些猪吃出怎样的斯文来。街道呈T字形,厅属衙门居正中,由大堂、同知署、监狱、书院四个遗址组成,荒草中有断壁残垣,有牡丹纹的浮雕柱础和鼓型的门墩。城东有文庙遗址,有大影壁、棂星门、石狮、石碑、三龙戏珠的大石雕和焚字楼……“昔日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我站在苔迹斑驳的石碑前,吊唁百年前消逝在这里的文化,自有种难以说清的滋味萦绕在心头,草杂今古色,岩留冬夏霜,当年那些在此盘桓的学子是难以追寻了……

东门外有城隍庙,东西配殿尚在,后有戏楼,东有社稷坛、先农坛,北有白云塔,均有古松陪衬,财神庙内的壁画已经模糊难辨,西门外的接官亭、演武场至今残迹依然。最完整的要数街东的三间官房了,它保持了清代南方的建筑风格,高大的风火墙,穿斗式五举梁架,前檐宽畅,檐下有“荣聚站”金字大匾。过去,这里应该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所在,可以想象,人们在“荣聚站”滞留的情景,一应的服务设施是有的:大烟、赌局,女人……如资料记载:山内地虽荒凉,场集中赌局绝大,往往数十两、百两为输赢之注,无钱以偿者,流而为盗。旧时山民贸易日中为市,定期赶场,老县城四、七为集日,四方百姓汇于城内,以太白手儿参、独叶草、太白贝母等名贵药材和珍禽异兽毛皮换取山外生活必需品。现在这里没有集市了,也没有商店,我在城西看见一个农民自办的小卖部,只卖些白酒、铅笔、手纸一类东西,没人光顾,尘土多厚。

在文管所和所里的李会雄们聊天,忘了时间,夜色黑尽了才想起回去。走便走,也不好意思让人送。夜晚由城外单身进城尚是首次,行走路上,只见四周群山寂静,天上弯月如钩,远望西城门残砖狰狞,荒草弥乱,民国初年为县知事孙培经立的“清官碑”衬着黑沉沉的山林,恍若伫立的幽灵……我的心乱了,脚步也乱了,硬着头皮故作镇静地朝前走。走近城,走进城门洞,仿佛有白衣绿脸的人从破门洞顶往下望。飒飒阴风带着哨音,吹得人汗毛孔也奓起来了。

一身冷汗,自己吓自己。

早晨我跟张老汉说起晚上进城的感觉,老汉说,你当然得害怕,过去城门上挂过人头。我问都是什么人的,老汉说什么人的都有。

我又看了看那城,露冷黄花,烟迷衰草,残破石墙,寂寞古松,均系旧时之物,万籁寂寥中一声鸟啼,唤起许多幽情,这地方牵动人心的东西很多。

阳光下,老城显得很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