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霞满天的清晨写起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牟礼魔利脸上露出了不知身在何处的愣怔神情,空茫的眼神四下张望。

眼前似乎异常明亮。她抬眼往床头上面看去,色彩缤纷的毛巾和纯白的内衣一如往常地瀑布般挂在后方。从最左边那条带着亮黄的渐层粉红色毛巾开始,依序是淡淡的水蓝色、掺了奶白的青竹色、浅黄底饰有绿花图案、橙黄的大毛巾、白底缀着深红线条,以及同样花色的内衣。魔利朝桌子那边翻了个身,转头从那片毛巾瀑布的上方往玻璃窗看去,顿时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难怪方才觉得房里格外明亮。玻璃窗外的整片天空,像是鱼血流淌过那样殷红,还浮现出浓黑的大片柿叶与粗枝的诡异景象,好似鲜活的生命般映染在空中。从天上洒下的光线朦胧而厚实,不单是玻璃窗上堆积了八年又十个月灰尘的缘故。这美丽的光线让魔利喜不自禁。

——魔利深爱那些仿佛紧贴着她心房的连串色彩,比方此刻天空透着雾亮的红彤,或是橄榄绿、淡淡的金色(如同茶碗和盘皿周缘斑驳的金边,是魔利最喜欢的颜色)、黄玫瑰色、透着浅黄的天色,净是些混混沌沌的颜色,因为魔利心里装的也全是些混混沌沌的思绪。当电影画面出现一家坐落于美国森林地带小镇上的杂货铺时,银幕上一片深浓的橄榄绿中,零星点缀着茱萸熟透般的朱红,那色调令魔利在心里发出轻声惊呼,两只眼睛仿佛刚诞生到这世上一般,直盯住画面不放。魔利时刻都在寻觅着美丽的事物。每当她发现新鲜的、只属于她的、符合她个人的审美观(只怕也没多美)的东西,抑或在她又找到更加耀眼、超越那些东西的事物时,魔利的两只眼睛会倏然变得像刚出生婴儿般瞪得圆大,晶莹的眼中闪耀着活力,直盯视着目标。那样的瞬间,便是魔利觉得自己“活着”的时刻。演出哈姆雷特的巴伦特穿着黑色紧身裤的那双腿,在漾着红光的舞台上时而伫立,旋又律动飞跃。极度奋昂的腾跃。在骷髅般的额头下闪动白光的眼睛。巴黎的电影演员身上流露出满溢着爱情的残虐目光与诙谐而又无比潇洒的神情,以及他们和魔利感受一致的审美观。他们掩人耳目地将爱情的秘密裹上迷彩的外衣,投以欲擒故纵的揶揄。浮现在他们嘴角的神秘微笑,是隐身在法国的名誉背后法国的淫荡。而且那一切仅只存在于精神层面之中。他们是波德莱尔的弟子。他们不羁又中庸,是《恶之花》里的年轻人。

路易十四的豪华。捻起一搓鼻烟移至鼻下,在胸前轻扇送香的路易十六遭到囚禁的巴士底狱塔楼。环绕着伊夫堡的石墙外廓的暗夜大海,诉说着《基督山恩仇记》的故事。那些历史文化的积累,滋养了巴黎的演员们。他们在磨损了的老石板路上神采飞扬地泅泳。女演员们引人联想到各色花卉。拿洁白的假花遮着裸露的胸脯,以华丽的黑色天鹅绒缎带代替无花果隐约掩着下腹部,在腰际结绑成花饰的巴尔德尔的裸体,不禁让人忆起上一个世纪在腰上缀饰着蝴蝶结的优雅礼服。与此同时,魔利深刻地感受到女人与花朵之间紧密的关联。在魔利的眼中,巴黎的人们几乎就是引着她走向生命的欢愉的领路人。除此以外,还有一群黑种人的艺人们,亦强烈地吸引着魔利的灵魂(不晓得魔利究竟有没有灵魂这种东西,可若是完全没有,也未免太可怜了)。不过,为了勉强读览这乏味文章的诸位,最好还是就此打住。况且,还不知道等一下写到哪里,又要离题漫谈了呢。希望读者们愿意继续往下读,可别抱怨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正文才好。

那是在意大利的异端审判中,以锯子切割修道士的身体时喷溅出来的血液,汇流到水盘里蓄成了一片猩红。那是皮纽雷在纳博讷的教堂里,持斧头朝待在泉水底下的青蛙劈去,泉水顿时被蛙血染成鲜红的颜色。那是在刚果、在阿尔及尔起义革命,等到一切结束之后,清晨破晓时的天色。若是日本的革命的颜色,应该是更加世俗的红色才对。

——那是因为,日本的红是白底红日的红,是杜鹃泣血的红,是飘落河里的枫叶将河流化为漂洗洋红染布般的红,不仅色泽上乘、极为安稳,又带有暖意。这和欧洲的红蕴含着神的伟大与恶魔的巨大,亦即善的伟大与恶的重大,于本质上呈现截然的迥异。那是广告单的红,那是唯独在诗人充满诗意的眼中才觉得美的捏糖公鸡鸡冠上的红,那是纸气球的红。那和在深泽七郎的脑海里,或是魔利在电影中看到的战场上的血、地炉里的红火、马匹的尸体那般活生生的暗红,应当也是不同的。

散置四处的玻璃空瓶的颜色和陶器的光泽。像颗锭剂般红黑间杂的瓢虫身上,反射出一闪一闪的光亮。花。仅仅是看到那些东西,以及望向垂挂如瀑布的毛巾和洗净的衣物,已足以引得魔利露出欢欣但莫名的笑容。今日清晨,红彤彤的天空上映着连枝柿叶的黑影,更使魔利受到极大的震撼,陷入几近狂喜的状态了。

天上的红霞终于大放光明,连蒙满尘埃的玻璃窗也轻而易举地直穿洒入,照耀着魔利的枕畔,在毛巾和内衣上映出曙光似的色彩。

“哎呀,真美!”

魔利发出了轻声惊呼,已然清醒的双眼瞪得圆大。

几十年来宛如活在迷梦之中的魔利,抬眼朝那边看去。平时,这房间里的一切背景布置,已令魔利绽出他人难以领略个中精妙的满足微笑,此时此刻,更是汇集了魔利喜欢的色彩、透明、情绪于一室,在魔利往后大抵所余不多的时日里,可说留下了一个完美的句点。与此同时,亦终于唤醒了在那诱人的绚烂色彩与光影之中溺于倦懒、耽于沉醉的魔利,她倏然露出了幡然醒悟的神情,明白自己得振作起来做些事情了。

魔利最近陷于必须写小说的沉重压力之中。这本就是超乎她能力之外的任务。魔利从未想过要写小说,甚至不晓得小说的确切样貌为何。若是小说的零散段落,亦即像感想短文那样的东西,倒是从以前就有兴趣,也就这么随手写下来了;可完整的小说,又是另一回事了。在出版随笔集时,里面夹杂了几篇介于随笔和小说之间,也就是人物的对话另起一行,看似小说体例的文章,这些貌似小说的作品被评归为私小说。没料到不久后,魔利竟接到了出版社的邀稿,委请她撰写小说。

彼时,魔利已几近赤贫,从那一天起,便直接面临是否能活得下去的深刻问题,为求糊口,她只得紧握铅笔,强迫自己写下不会写的东西。她之所以紧紧握住铅笔,是想着若是用力握紧的话,也许就写得出来了。尽管魔利满心畏怖,可纵使她害怕、她写不出来,也只得硬着头皮写,否则根本没钱买米和面包了。

魔利之前的作品虽然遭到恶评,可她再无退路,只能继续执笔。那是一部冗长又拙劣,全世界最无趣的小说。

伏案当时,她自认为写出了不朽之作,却在读了书评以后大为失望。

魔利心里自有想写的东西,长久以来,那些东西就这么嵌在莫名所以的文字团块之中。那些她想写的东西,尽管乏味无趣,然而,当它在那浓稠绵密的团块当中不知了去向,却也委实令人遗憾。魔利写下的文字虽然成了“小说”,在小说专栏里连载,可那些既不是小说、当散文来看又太长的文章,里面已经找不到魔利想写的东西了。当魔利坐在甍平四郎的面前时,她试着请教:“请问您认为《朦胧的玻璃》写得如何?”其实,哪还能问什么好不好的呢,那文章始终就是见不得人的。可既然魔利问起,甍平四郎只得答复了。他们两人虽不是师徒,但从昭和三十三年(1958)的六月算来,已有超过三年的交情;倘若真是师徒,或许正直又亲切的平四郎才好回答这个为难的问题吧。平四郎是这样回答的:

“为了让更多的人顺利进入,最好别上锁,免得人们无缘窥见堂奥。”

魔利深有同感地说道:

“其实我自己重读的时候,也觉得没办法进去。”

那个写作撞墙期,辗转持续了两年之久。直到现在,魔利才总算把心里纠结的思绪理出一个线头来,堂而皇之地说道:“这就是小说!”魔利本就是个相当自恋的人,自然一口咬定了“这是小说”。魔利思索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到底该怎么做,才写得出小说呢?到底该如何让从未见过的人现身、走步、驻足呢?在魔利的小说中,里面的人物才刚弯腰,旋即起身,下一刻又倏然停顿,就这么消融在莫名其妙的文字团块里面了。到底该怎么写,才能让她不认识的人前去访友、搭汽车在路上飞驰、有时欢笑有时洒泪呢?当魔利把那个“大哉问”搁进脑袋里时,得到的唯有一个“办不到”的答案而已。然而,就在某一天的转瞬之间,那一切全化为一篇小说了。这篇小说一如魔利往常的写作模式,照例是将真实的人事物转化融入故事情节,但写到三分之一的地方,为了更加突显出那座鬼屋般的宅邸,魔利试着以《惊魂记》里患有精神病的青年作为原型,让一个有精神障碍的次男登场。令人惊愕的是,当次男用力推开木门,迅即映出一条长长的身影来,宛如《惊魂记》里患有精神病的青年,朝这边走了过来。不仅如此,他还在这破落的屋宅里游魂似的四处出没,睨瞪着正在勾引他深爱的妹妹的风流浪子,开始在走廊上来回迈步走动。霎时间,魔利陡然来了精神。接下来,她也让另一个人物,亦即风流浪子在故事里活跃起来了。魔利糅合了三位熟人的特质,勾绘出那一个人物。不久后,又发生了恐怖的事件,于是一个以劳伦特·特兹弗为原型,加上木下杢太郎年少时样貌的年轻建筑师,就此登场了。后来,还出现了一个黑人青年(这是以《星期日不下葬》里的黑人青年为雏形的人物)。

魔利边在心里喊着:我办到了!我办到了!一边振笔疾书(理由之一是出现在这篇小说里的背景和真实人物都依其原样呈现,而虚构人物均恰如其分地穿插其间,好比均匀施抹着白粉的肌肤那般光滑,可以说是魔利的幸运),这时,魔利的挚友——一个十三岁又七个月大的少女美智恰巧来屋里找她。魔利半是兴奋地朝她说道:

“千金小姐正沉醉在爱河里哪!要不要让那个黑人大兵妒火中烧,开吉普车撞死千金小姐呢?”

美智也跟着兴奋起来嚷着:

“就这么写吧!就这么写吧!”

于是,深爱着千金小姐的黑人青年,眼看着她前后分别与风流浪子和像特兹弗的建筑师发展出两段恋情,藏在黑人青年心里的那股纯纯爱意,变得愈发嫉妒与激动,他终于在圣诞夜,亦即千金小姐和像特兹弗的建筑师宣布婚约的那一晚,驾着车子发疯似的撞上了千金小姐与像特兹弗的建筑师搭乘的吉普车,三人当场死亡。从此,魔利总算有自信能写出虚构的人物了,不仅可以让他们成为有笑有泪的血肉之躯,甚至还能教他们做出杀人的行径。

从这部作品以后,尽管魔利下笔时惶惶不安,生怕这回也许写不出来,依旧努力笔耕不辍。若问魔利写小说的目的是什么,她会振振有词地回答要写出心里的想法。实际上,那全是无聊透顶的东西。换言之,她想写的是潇洒而不粗鄙的感觉,美丽并具有张力的爱情。现实世界里的粗鄙、厚重、野蛮、爱情等事物的脏秽,魔利认为全都不堪入目,可既然睁着眼睛活在世上,那些污物难免会映入眼帘。魔利心想,既然如此,至少在小说的世界中,她要彻底铲除这一切;至少在小说的世界里,她要活得随心所欲。比方,她最近写的《恋人们的森林》即是这样的创作。甚至可以说,这个故事就是献给那些聚集在下北泽街头的阿飞小哥们的。

——这些存在于昭和三十六年(1961)日本东京的阿飞小哥们呀,你们没什么本事,却总是身穿五颜六色的毛衣,三五成群地站在下北泽的陆桥下,遇上有人经过,便会扯开嗓门、语带威吓地嚷着“惨啦”“条子”之类的粗话。假如你们有办法模仿出现在这部小说里那个开始变坏的俊美少年,及巴黎贵族与日本女子生下的俊秀青年他们两人所交谈的用语,尽管说来听听吧!假如你们有能耐比照这两个男人为了深化爱情的底蕴,而刻意使用一种饶富韵味、犹如踢接球般的语言游戏,尽管放马试试吧!我不希望你们连这些都不懂,只管招摇地摆出一副堕落的模样。所谓的堕落呢,除了让人伤透脑筋,更必须具备凡人无法仿效的倜傥不羁,并且充分展现在谈情说爱的场面里,否则就失去意义了呀。换句话说,你们也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了。

魔利慷慨陈词,心里直想着要把那部小说献给应当受到推崇的阿飞小哥们。这是魔利撰写这部作品的唯一原因。魔利本就不是个“作家”。她才不是像“作家”那样伟大的人物。即便是人生的深切问题,也仅仅在她的脑中浮现个模糊的轮廓而已。魔利混沌的脑袋瓜,顶多像只玻璃瓶或杯子罢了;不过,一旦遇上了要紧的状况,瞧,这不是展露出毛玻璃般的朦胧之美来了吗?那便是她赖以生存的如丝如缕般的系命之索。

好了,虽然已经逐渐形塑出“小说”的样貌,可每一回,当魔利紧握着铅笔写下第一个字之前,总得再一次经历着手写一部新小说前的层层磨难。这将是魔利有生之年,永远都必须承受的包袱。

当魔利准备开始写一部小说时,她便投身到宇宙的混沌之中。眼前所见,尽是史前的景貌。她把自己抛向那个寂寞的世界。彼时,地球和月球等各个星球漂浮的空间像颗大鸡蛋般,一团混沌(魔利不确定这个传说是否属实,只是女校的老师是这么教的)。在那可怕的世界里,魔利像只掉进水里的猫一样,四肢缓慢地摆动着。

魔利想要抓住某一处,却没有任何地方供她抓握。倏然,不知从哪里射来一团光芒,光芒中有个身穿鲜红衬衫的俊美少年,从曲曲折折的宽大楼梯走了下来,并且眯着眼睛朝楼梯下的孩子投去一瞥;下一瞬间,那位晴天时颈系纯白薄绢、阴天时裹着仿佛火舌缠上脖子般的浅红领巾,身穿黑色皮外套的俊秀青年,步出巴黎的奥利机场,冲上一辆出租车,在暮霭中直奔一座位于克利希区、拥有茂密庭园的宅邸,并从爬满带刺藤蔓的石墙上的一扇小门钻了进去,而那团好似光芒般的东西,也大都仅是存在于梅特林克的故事里,那只羽毛褪成了褐色的冒牌青鸟罢了。那些东西,都不曾在有模有样的小说中驻留,就这么消失无影了。

在这段过程中,编辑的造访或是致电,更为魔利带来了超乎负荷的压力。不管是打电话抑或亲自造访,总之魔利十分恐惧编辑的来袭。虽然和她接触的多半只有一位编辑而已,但魔利之所以害怕,是由于她写不出小说,绝非害怕那位编辑本身。对方仅仅是一名编辑罢了。

好不容易,小说总算有了进展。随着截稿日期的迫近,写作也进入了最后冲刺的阶段——听她用“最后冲刺”这个词还真教人无法相信——魔利最钟爱的房间,那个毛巾如梦一般披挂垂落,玻璃和陶器晶莹耀眼,在去年夏天的鸭跖草、芦笋、蔷薇、小百合的叶片已然干枯的花束下,挂着波提切利那一幅三位女神挽手而立的《春》的那个房间;到了这时候,玻璃和陶器都已失去光彩,小桌上蒙着灰尘、散着面包屑,大盘子、深盘子、小碟子、红茶杯等形状大小各异的容器一只摞上一只,巍巍颤颤的,没法像荞麦面店里的大碗那样堆成四平八稳的碗塔,而玻璃瓶和干枯的花朵那些器皿物件间塞满了纸屑,还有真的来自荞麦面店的大碗、放在报纸上的猫饭、装有给猫吃的柴鱼片的EBIOS大药瓶、状似陶质排水管的绿色字纸篓、水壶、砂糖罐、上头搁着一只盛满青椒、西红柿和洋葱大盆子的大米桶,至于能在这些物体之间健步如飞的,唯有熟知各色对象的摆置,以及哪些东西是会溢流液体的、一踩就烂的、容易绊跌的等各种物体性质的魔利,与天赋异禀从不绊跤的黑猫洁波这两位而已。床上乱糟糟地散落着几袋面包、稿纸、扭开来的镰仓火腿罐头、削铅笔的碎屑等等,那些魔利梦幻中的色彩和摆放着漂亮盘皿和杯子的茶几,在这团混乱中早已失去了原有的美丽姿影。去年夏天的花束,变成了露出狰狞面貌的老妪,在亮晃晃的灯光下隐约显现其丑恶的尸骸。不晓得为什么,在这堆杂物的正中央摆着一个满满地盛着水的洗脸盆,可能是早前想洗脸时烧的热水摆到凉了,结果有个到她房里来玩的小孩不慎从床上跌坐到水盆里,把裤子后面弄湿了一大片。孩子的母亲吓了一大跳,根本没料到房间里面居然会冒出一个水池来,赶紧帮孩子换了裤子,把湿裤子拿去洗晾了。

由魔利化身的鸟儿便埋身在这些东西里,痛苦地拍动着翅膀,试图从空荡荡的胃囊里吐出某些文字的团块。这幅景象若是教那些媒体宠儿的作家瞧见了,想必难以置信。可对魔利来说,要在五十天里赶完一部小说,便是这般鸡飞狗跳的窘境。传媒界的当红炸子鸡,他们是书桌上就摆着电话机的人。他们是趁着上电视和上广播电台的空当,就能轻松写出三四本小说的人。其中也有一些,不知道他们是从头部还是尾巴的哪边开始转化的,一天天逐渐变成半身媒体人那样的人种。魔利觉得,假如写小说的人是蛇,应该是他身上的鳞片从某个部位开始,一片一片逐渐转变为媒体宠儿的鳞片了吧。当那些媒体宠儿看到魔利忙得团团转的模样,有的人忍俊不禁,有的人同情苦笑,有的人白眼斜睇。也有少数的人瞧都不瞧魔利一眼,径自忙活他们的工作,或者把酒言欢,或是一脚正要登上飞机,抑或刚要搭上电视台派来的汽车。而最后提到的这群人,他们是真正拥有工作的人,他们是如假包换的现代传媒的文学家。话说,在这团混乱之中,魔利还自找了一项额外的活计,打起稿费的如意算盘来了。向来过得拮据而悲哀的魔利,忙着先以预计完成的稿纸张数估算稿费,再扣除一成以后算出实际所得。这便是她和世上矢州志与埴轮不三夫最大的差异之处。

与此同时,住在大森的甍平四郎的书斋兼客厅,笼罩在一片明亮的绿光之中。那间书斋的模样,逐渐映现在魔利的脑海里。庭院的中央长着茂密蓊郁的柏树,所有的庭树、夫人的坟墓、石雕人偶、石塔、各式形状的石头、金鱼缸、鸢尾花的叶子、紫菀花、从门口沿路铺到檐廊边的石板等等,无不沐浴在晨曦之中,而映洒下来的绿色光芒,便由拉门之间的玻璃窗流泻而入。桌面上一片清明,稿纸泛着白皙的光泽。火盆上的黑铁水壶里的热水还是温的。电暖炉闪动着金色的光亮。那张桌子和火盆及茶具,以及后方的黑色摆饰柜一同围出来的小小四方空间,便是甍平四郎的座位。然而定睛一瞧,却发现蹲踞着在那里的不是平四郎,而是一只黑色的鸟。黑鸟的羽毛泛着熠熠光泽,嘴喙尖利,睁着半闭微合的细眼。它偶尔发出一些窸窣声,像在理一理透着乌黑光泽的羽翼,但多半时候都十分安静。黑色的咽喉深处时不时传出一阵啁啾,接着便吐出一段文字来,就这样缓慢地持续着,直到完成了三张稿纸,才算告终,毛色墨黑的鸟儿迅即恢复了人形。这时,黑铁水壶已发出了松风般的煮沸声。甍平四郎神情专注地把黑铁水壶里的滚水倒入茶海里,接着将茶叶搁进茶壶,稍待片刻再注入热水。三张稿纸叠得方整,映着庭院的绿意。平四郎啜着茶汤,时而望出玻璃窗外,时而悠然惬意地看向拉门的高处,世间俗事渐次在他的脑海里纵横交织。

街头看到的女子玉手与纤腿,稍后将要前往参加《阿传地狱》的试映会,在看完电影后该上“里贝”呢,还是绕去凤安公司呢?是要带颗苹果去那里呢,还是装一盒蔬菜色拉呢?这些雀跃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逐一迸现。

他写在稿纸上的文章,看似净是一些凡尘俗事。不过,那些俗事是透过平四郎的眼睛观察到的,一字一句均蕴含着平四郎的意念。把蚯蚓的生活拿来和人类的生活做比较,未免有些奇怪,但基于同为有趣的生活这点来看,才把这两种生活样貌并陈对照。

——毋庸赘言,蚯蚓指的是魔利。

只是,平四郎日常生活的趣味是外表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内部充满浓厚的底蕴;而魔利的生活却是表面脂艳油香,里头全是清淡如水。两者的差异就在这里。映入平四郎视野里的俗事,一件件滑入他的肚腹里,便会长出文学的羽翼,并且化为难以比拟的颜色。

平四郎倏然站起身来,棉质腰带上方的和服襟口略微松开,成了一个小囊袋状,一派书生气息站着打开拉门,双手背到后方插进腰带里,脸上露出几分怪异的神色,那是在朝纸面吐出某些异样文字之后的“大功告成”的表情。他下巴忽然往上扬,望向女儿杏子酣睡的耳房方向。

——女儿杏子是平四郎这一生最后的情人,有着中国美女式的浓艳五官。她不但要担任平四郎的秘书,还需负责掌理女眷众多的家中大小事务。困乏的她,此刻仍在睡梦当中。

与此同时,魔利正慢吞吞地爬下西洋乞丐般的床铺。她险些被水壶和饼干罐绊了脚,一边以小时候罹患中风时的那种缓慢动作,步下了内玄关泥地。

对折的四份报纸搭在那扇打从甍平四郎来访过后即不曾擦拭的门扉上,有时得从底下的门缝里抽出来。当她捡起报纸时,夹在四份报纸里面的大量广告传单如瀑布般哗啦啦地顺势滑落下来,有些纸张的厚质边角仿如硬木板般砸得人发疼,上面印着各种扎眼的颜色和设计图案,宣传着新型电动洗衣机、味噌、小丸米果、麻花糖等产品的优惠价格,或是每件三千四百元的仕女大衣等等。尽管每次取报时,广告瀑布必会奔泻而下,却仍每每都引来魔利大动肝火,愤怒的程度不曾稍减。她就是这性子,不难想见平素从早到晚总是气冲冲的。不过,她快乐的程度远胜于怒气,甚至狂喜得带点疯癫,因此总的来说,仍以快乐居于上风,况且她高兴的理由多半犯些傻气,可以说魔利的人生是快乐的人生,只是这人生也透着几分躁狂的气味便是。魔利一高兴起来,就变成一个乐翻天的小孩子。她心里其实不愿意这样,可满怀的喜悦让她整个人轻飘飘的,根本没法克制。

魔利像个傻子般,找人叽叽喳喳地诉说着内心的欢喜。简单来讲,现在正在写的这篇文章,正是魔利乐不可支时与人畅聊的内容的另类呈现。她不仅文字笨钝,交谈的憨傻更是有增无减,一副木头木脑的模样,笑起来时益发傻得发亮,教人不忍目视耳闻。唯有善意对待魔利的人,以及能从魔利身上获得微薄利益的人,才会带着满脸笑容回应她的兴奋。换作是一般人,无不瞠目结舌地瞅着魔利的傻样,尽管事不关己,仍不禁忖想是否拧一下哪里的螺丝就能让她恢复正常。

魔利可不是个笨蛋,当她察觉到对方的念头时,自己也跟着不悦起来,闷声不响,这下子害对方不知如何是好,之后即便再说些什么,送进魔利耳里一概不中听。

魔利就这么过着莫名愤怒和荒诞快乐更迭交织的日子。某一天的怒火,是由一份早报所引燃的——有份报纸刊出了关于魔利小说的评论。在文艺时评的专栏里,齐齐地垂直印着魔利和其他两位女作家的头像。乍看之下,以为是魔利的小说被选拔为三部最佳小说之一,定睛细瞧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而是被评为最拙劣的小说。至于到底哪里拙劣,扼要地说,就是包括魔利在内,这三位女作家最“强”的问题在于下笔时,抱定了全宇宙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心态。文中也举了其他男作家为例,他们的作品没有这样的倾向,因此这方面比较“弱”。单以“强”和“弱”两个字眼比较,似乎以强者较具优势,可从文脉来看,似乎是指相反的意思。

事实上,魔利不大明白这篇书评真正的意旨。举例来说,好比浏览一篇以法文书写的文章,文字都认得却看不懂里面写些什么,就像那样的不明白。不过,大致看来,可以感觉到作者认为女作家写小说的头脑还未臻成熟;而且不单是不够成熟,甚至还如孩子般稚气可爱。读到这里,身为女作家的魔利,自然不是滋味了。受到抨击的是魔利那部名为《朦胧的玻璃》的朦胧小说。虽是朦胧小说,可也让魔利拼命写了整整一年,才终于告成的。至于魔利最渴望博得赞美的如梦似幻的片段,书评里仅以一句“读者只是被迫配合作者一起做梦罢了”轻轻带过。由“配合”这个语词看来,显然并没有把它当成像样的梦境;既然如此,魔利希望评论家能够说清楚,那个梦究竟是哪里低俗乏味?哪里甜腻生厌?哪里解说繁琐?以让她确切了解缺点何在。毕竟这是她特意耗费时日写出来的梦境哪!魔利越想越怒,就连同这位评论家曾经对她的夸奖,也变得讨厌起来了。

那时,魔利读到那一段对她的赞词后,开心得简直要飞上天去了,她将这位名为高村松夫的评论家尊为救世主,敬爱得五体投地。他那一头释迦牟尼般的卷发,以及可爱的笑容,魔利真是喜欢得紧。下一瞬间,魔利陡然想起任何东西进了自己的屋子,便会立刻消失无踪,于是立刻起身,赶到位于北泽车站南侧出口的售货亭,同售货亭的大婶分享了自己得到称赞的喜讯,买回了两份同样的报纸。她在床上把报纸摊开来,不论是哪一份,都在同一页的同一处版面上,清晰地印着一模一样的铅字。魔利每摊开一份报,目光便牢牢地盯在纸面的那个位置上。她心想:依此看来,这份报纸在日本全国——不晓得有没有卖到法国和意大利呢——肯定都是照这样印刷的。魔利实在喜不自禁!她的灵魂再度冲出了九霄云外。自此,魔利对高村松夫的敬爱之心不曾稍减,直到后来的那一天读了报纸为止。

——作者注:这是去年,亦即昭和三十五年(1960)九月当时的感想。对照现在的心境,这番愤慨显得相当不合情理。《朦胧的玻璃》的情况便是魔利的梦在文字的团块中不知了去向。很遗憾地,时至今日,魔利不得不承认这股愤怒虽有一半理直气壮,却也有一半找错了对象发泄。

过了两三天后,魔利翻开别家报纸阅读时,又看到别人写她的坏话了。这次同样找来另一个不幸的女作家一起拖下水,在论述中抨击那位作家和魔利是否曲解了小说的本义。魔利完全了解这段批评的意涵,但如同魔利已在这部小说的起头处写过了,魔利的小说本就是在不明所以、福至心灵的状态下写就的,因此没有所谓岔到错误方向的问题。不过,尽管她写得不明所以,整篇文章仍是朝向某个梦境前进的。魔利心想,假如评论家体悟的程度仅止于此,她倒不如写得隐晦艰涩一些便罢,尽管这样有些为难读者,毕竟这就是以朦胧来表现一切的小说。魔利终于发现:原来写了没人看得懂的文章后受到恶评,其实表示自己写得很好呢!

虽然写下这篇评论的人是个平时表情有些凶巴巴的,只在拍照时露出笑容、梳着三七分发型的评论家,魔利虽没说他什么好话,倒不大讨厌他。他就是吉良野敬。他有着亲切的中学教师的风貌,应当相当认真负责,并且热爱文学。近来,魔利隐约觉得自己仿佛也能体会到那种氛围,假如与他易地而处,恐怕也会有相同的想法。他身为文坛屈指可数的五六位重量级评论家之一,因而潜意识中秉持着权威人士的自傲,怀抱着怜悯之情,一翻开报纸便聚精会神地细读评论专栏,即便当天的文章用了四分之三的篇幅来叙述自身的健康状态或心理状态,他也不觉得有何异样;而他的收入与其他兼任教授的人士,或与伟大的文学家相较,只怕要来得微薄多了……魔利的脑中转着这些鲜少碰触的念头,不晓得为什么,即使在文章中被指摘出令人不知该把怒气发向何方的问题,她也不觉得不愉快。

——作者注:同样地,直到昭和三十六年(1961)的此时,魔利才从别处得知这位吉良野敬也是一位大学教授,这才明白自己早前猜测吉良野敬应当过着清贫的生活,实在相当失礼。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肚子的火气仍是无法消解。当魔利遭逢离婚这人生的挫败时,高村松夫似乎不仅与该事件的核心人士有工作上的联系,甚至还有心理层面上的情谊,因此直到去年五月刊出那篇评论之前,魔利即便光是看到高村松夫这四个字,或是见到他的照片——那一篇评论可说是通篇褒奖,尤其起首的部分最是精彩,虽然魔利不大了解其意,但那是她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赞词美言——总觉得在他的名字和脸孔上面有一团阴影升起,因此相较之下,魔利偏爱吉良野敬多一些。不过,若被吉良野敬听到自己受到偏爱,只怕要被他笑掉大牙。但对魔利来说,那可不是掉颗牙就能解决的小问题,而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然而,如今这两人已成半斤八两,同样变成魔利讨厌的人了。值得庆幸的是,魔利的愤怒对他们来说,根本是不会爆炸的哑巴弹。任凭她气得骂声连连,也传不进高村松夫和吉良野敬的耳朵里,而且就算被他们听见了,也不会对他们的心脏造成任何杀伤力。这就是所谓的狗吠火车,无济于事。所以,不如舔一口巧克力来平息这把怒火,才是上上之策。

魔利剥开银纸,把巧克力搁进嘴里,霎时,一股热带地区的可可果实的芬芳在舌上蔓延开来,远远不是日本的大正制果、新高制果的大锅子熬煮出来的巧克力块所散发的腻人香味能够相提并论的。那一瞬间,腾腾怒气多半会如落在温热舌尖上的雪花般,雾消云散。这是魔利生活中的一种幸福。近来,她家用算盘拨得精,巧克力也升级为英格兰生产的,镇静的药效更胜以往。购买巧克力成为魔利的日课,每天都到约莫两公里外的北泽车站北侧出口的市场,买一粒一百元的英格兰巧克力。这举动引来了贩卖舶来品的商人的好奇,他问魔利:“您家里有小孩吧?”可脸上的神情却像怀疑她到底是没钱,还是对自己有意思,才会每天都上门来买一颗呢?看来,魔利的表情让男老板以为她在对他抛媚眼。若要问魔利,为何每次只买一粒?因为魔利买两粒就会吃掉两粒、买三粒就会吃掉三粒,依她每天三百元的生活费,照这么吃法,就没钱可买配菜了。不过即便只买一根白萝卜和二十元的葱,魔利照样可以变出讲究的菜肴来。家里已经备有上等日本酒、高级酱油、向批发商买来的上好柴鱼片、八丁味噌、笹重牌的含豆粒味噌,以及牛油,只要再买些葱或裙带菜,以及十元的豆腐,就能煮出料多味美的味噌汤。若能加买一条三十至六十元左右薄盐腌渍的金梭鱼,或是二十元的盒装芥末酱菜和海苔,时序逢春还可再搭些笔头菜,她即可办出一桌连世居旧街区的富贵老人家都赞不绝口的美味佳肴。魔利会在细乌冬面里加入猪肉、蔬菜和蛋,一起拌炒得金黄焦香,色香味样样不输一流的中国餐馆,甚至更加可口。附近小馆子端出来的菜她根本没法下咽。厨艺精湛的她,只要有蔬菜和味噌汤便足以饱餐一顿,也就能匀出钱来买些高级水果、核桃、外国制的巧克力,甚至偶尔还能买上一包菲利普·莫里斯牌的香烟。煮栗子时,里面那层绒皮不要剥除干净,入水汆烫去涩,掺入酒、砂糖和少许酱油后快速熬煮收汁即可。如果再加上一道红味噌炖鸡丝汤撒葱丝,就能享用到秋季的时令珍馐。这道菜的煮法是她模仿曾在雅叙园尝过的用从某座山里捉到的貉子加葱和红味噌炖煮的汤品而来。那是魔利参加由小波菅夫主办的欧外全集出版庆祝餐会时,学到的一道菜。即使端出的是炸鲷鱼或牛里脊肉锅,都只是所谓的家常菜,称不上奢华的佳肴,光是看就让魔利摇头兴叹。以前有位亲切的太太曾经分送她一些这种家常菜,魔利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终于解决了。

如上所述,魔利吃下巧克力这颗忘忧丸之后,遥向远方的高村松夫与吉良野敬两位施上一礼,便换穿衬衫、搭配心爱的V领毛衣,出门兜转去了。之所以写兜转,是因为魔利出门时多半没有目的地。在路上闲逛的时候,脑海里不知不觉便会浮现一些无聊的幻想,偶尔也会碰上幸运的灵光乍现,因此魔利会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不过,即使魔利确实是出门办事,仍是一派漫无目标的闲散模样,因为她脸上永远露出一副朦胧的表情,欠缺干练的神采。她走路时也是拖着一双软绵绵的腿,犹如疗养院的病人在松林间散步似的,而提在手上的东西总是摇摇欲坠,事实上也经常掉落地面。除非掉的是重要的物品,否则懒得移动全身的魔利顶多回头瞄一眼,便径自继续前行。这时候,经常遇上热心的太太赶忙拾起追上来还给她。这种情况掉的多半是两根葱,或已经读完的报纸、周刊杂志之类的东西。魔利很怕碰上比自己机灵的人,问题是根本没人比她不机灵,于是她只得挤出一脸高兴而讨喜的笑容,欣然收下来。即使与人约定了时间会面,等到魔利出门时往往已是迟了三十分钟至一个小时,只见她每每脸色发青地夺门而出,路上不时放慢脚程喘口气,再继续拔腿狂奔。那天约好去做罗夏墨渍测验时,魔利照旧迟到了一个小时,但前来迎接的女孩和片贝博士(他看起来年轻,个性又直爽,真不像是博士)都显得泰然自若,甚至没有为了掩饰嫌厌而装出的假笑,真不可思议,可听说这也属于测验里极佳的评估项目之一,令魔利心头一惊。总之,每逢她出门办事,时常会遇上奇妙的事件。

首先是出门去澡堂。若是到平时常去的代泽澡堂或北泽澡堂倒是没有问题,可有回小谷樱子建议魔利,这大热天的,不如到她惯常待上半天爬爬格子、寻寻乐子的风月堂旁的那家澡堂,冲个澡图个凉。偏巧那天魔利身上带着肥皂盒和心爱的毛巾,只能算她合该倒霉。魔利家附近那两间澡堂的女子洗浴间都位于进门的右边,她于是自然而然地把凉鞋朝右手边的鞋柜里一塞,喀啦啦地拉开门,往前五六步进了洗浴间,这时才发现眼前所见似乎有些不对劲。更衣室里虽然没人,但置衣篮空空如也,隔着玻璃门隐约可见正在里面洗澡的人们一个个面黄肌瘦。下一秒钟,柜台上便传来一声:

“你走错地方啦!”

原来,那边竟是男子的洗浴间。魔利涨红了脸,眼前发昏地从那里冲了出去。倘若仅是闹过一次笑话倒也罢了,虽然后来又顺利光顾了一次,问题是第三度上门时,恰巧和野原野枝实畅谈甚欢,一路开心地聊到了门口,魔利才向她道别:

“下次见喽!”

说完便跑进澡堂里,依着老习惯又把手搭上了右侧的鞋柜。结果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啦!”口吻中透出极度的厌烦。不晓得站在她面前说话的那个女人是顾客,还是澡堂的女工。总之,羞耻和不悦陡然充斥在魔利整个脑袋中,她的手虽一度改伸向女子洗浴间的鞋柜,终究还是缩了回来,飞也似的逃离了澡堂。魔利性格特征之一的疑神疑鬼在此刻膨胀到了极限。想必那帮貌似从乡下到澡堂干活的女工们,全都牢牢记住了魔利这张脸——这个两度企图闯进男子洗浴间的女偷窥狂!魔利忖想,每回自己上门时,她们必然会相互以眼神示意,一个个窃窃私语,甚至还向其他女客们偷讲魔利的小话吧。联翩浮想在魔利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到最后,魔利只得死了心,不敢再利用待在风月堂的期间到隔壁舒舒服服地洗个澡了。有一天,魔利照例看似随兴出门走走,可这回好像真要去某处,只见她神情严肃地站在巴士站牌旁,等候着前往东横的巴士。每逢这种时刻,也就是魔利的表情透着几分紧张的时候,肯定是要去甍家拜访。可要她从头到尾不走错路顺利到达甍家,成功率约莫是五分之一。

不知不觉中,魔利也宛如客人般坐在甍家,左右两边分别是平四郎和恰巧同样登门造访的鹤川芳次郎。她端庄地坐着,身上是一年到头相同的毛衣搭裙子打扮,看不出会是粗鲁地拉开男子洗浴间的移门径直闯入的女子。魔利把自己从夏天至今连一部小说都尚未写出来的事,告诉平四郎。

“这样啊,为什么会这样呢?牟礼女士,恕我失礼,这样可做不成营生哪!”平四郎说道。

鹤川芳次郎也接着说道:“大师每天都写三张吧?”

“我有时也会写不出来,不过睡上一晚,隔天就继续写了。不往下写可就伤脑筋了哪。”

平四郎说到最后语声含糊,支在桌面的右手持着一柄长喙般的烟管,面前缭绕着一团诡异的烟气,将脸别向了庭院。在那团烟雾中隐然乍现一丝得意与某种妖怪的气息,使魔利霎时忘了自己的分寸,大胆地冒出了“可恨哪”的念头来。接着,魔利看了看鹤川芳次郎的脸孔。以往她在杂志上看到这位名叫鹤川芳次郎的文学家的照片时,判定这位男子的长相极为平凡,今日见面一看,到底身上还是透着文学气质。那清瘦的身躯顶着的面孔微黑泛光,不单是天气阴沉的缘故。他坐在甍家的橱柜前,柜门像江户时代青楼的格子门,整个人好似夏日傍晚从缘廊下面爬出来吃蚊子的蟾蜍。那对薄唇不时噘得尖利,微微呼出声音,就像吐出某种妖气似的。彼时的天色虽未降雨,仍是一片阴霾,黄昏将她熟悉的茂密庭院、院中央那棵低垂着硕大叶子的柏树,以及在那里面噘嘴别向一旁的那只从事文学的鸟,还有同样投身文学的蟾蜍,全都围拢在阴湿的微暗暮霭之中。

魔利处在这奇妙的氛围里,不禁寻思着:

“我每次上这里来总是迷路,原来是由于有这样的怪物聚集呀!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这里才会有时候看不见,有时候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就在她走神沉思之际,错失了起身告退的时机,就这么待到了晚餐时刻。不多时,电灯光下出现了同样带着几分妖气的甍杏子的面庞,以及嘴角隐隐上扬、一双大眼散发着慵懒光芒的高津夏子的脸孔来。两人开始在桌上陆续摆满不知何时叫人送来的鳗鱼、杏子亲手烹煮的蔬菜炖肉、来自金泽的鱼卵、烫青菜、生鱼片等菜肴,啤酒瓶也已经打开了。甍平四郎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单独坐在另一张他专用的兼作书桌的小桌前,桌上铺着生活手帖出版社送的餐巾,上面摆着和客人相同的食物,他把持着长筷的那只手支在桌面上吃起来。有时,魔利带去的尤海姆(这家糕饼店在魔利的小说里改名为罗森斯坦)的炸肉饼,也会出现在平四郎的餐膳中。

“父亲,那是魔利女士送来的炸肉饼喔!”

“唔。”平四郎的话音中透着些许厌烦,以及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味道的意思。

魔利的一颗心悬在平四郎的反应上,自己也暂不说话,挟起一口鳗鱼送进嘴里,享用平四郎喜爱的烤后放凉、更加突显的鳗脂的丰腴滋味。平四郎是魔利崇拜的人物。既然是自己崇拜的对象特地端出来招待她共享的佳肴,无论如何,必是美味可口,定是珍馐美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