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生犀星其人
室生犀星是一位文学家,擅于施抹浓深而晦暗的色彩。
有一天,室生犀星来到我的房间,在火盆旁蹲了约莫五分钟便回去了。亦即只有同行的摄影师杉村先生猛按快门的那五分钟而已(杉村先生似乎也因为冻冷难耐,赶着想离开)。
那天,犀星在大衣里暗藏着一把玻璃做的刀。记者近藤先生率先推开并按住仓运庄那扇雾白的玻璃门,室生犀星接着穿门而入,走进了灰色的走廊。那柄身经百战的玻璃刀瞬即爆出火焰,沿着仓运庄的走廊转上楼梯,进了茉莉女士的房间,从包括黑猫在内的成群魑魅魍魉之中,寻觅出闪亮耀眼的自由之地,将其余斩除殆尽之后,旋又回到了犀星的大衣底下潜伏,丝毫不露痕迹。
茉莉回想起,当犀星在她房间把手伸向火盆烘着时,脸上隐约透着诡异的表情。那诡谲的冉冉烟气,是转眼间腰际已挂着两三只猎物的知名猎手隐藏在蓑笠下的蔼然微笑。
这一回,编辑给了我《室生犀星其人》这个标题。我之前虽写过关于室生犀星的文章,但《室生犀星其人》这个题目,隐含着对这位人士的评论,对我而言是项非常沉重的负担。老实说,人类,在我眼里是相当可怕的东西。我生为人类的同类,每一天都不得不与人类相处、向人类问候、与人类谈笑;可这些表面上的说说笑笑,其实都不是发自内心的。人类实在太可怕了。其可怕的原因在于多数人,或者该说是所有的人,都具有世故的机灵。人人的头脑都比我更世故、更成熟,那优秀的头脑就藏在如爱伦·坡般伟大的额头里,而在额头下的面孔和躯体,则是摇摇摆摆、晃晃荡荡。这便是他们的众生相。我最怕那种有着可爱小脸蛋、身形小巧的太太,或是穿着米色毛衣、沉默寡言(看样子他倒不是怕和人交谈,而是像嫌麻烦似的)、在廊道上走动时单侧的脚步格外沉重的男子,每当望着他的后脑勺,总令我感到无限的敬畏与无比的恐惧。或许有人会问,为何茉莉女士不换个想法,相信自己的头脑也有几分世故,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这根本不必费事说明。因为在还没来得及和别人打照面之前,茉莉女士已先败下阵了。在鸥外的《雁》当中有一段描述,女主角阿玉屈身于长形火盆后方,采取抵盾抗敌的姿势,与那个名为末造的人两相对峙。茉莉女士也使上同样的招数,先用双手将掌心的名片对折起来,再用提菜篮的那只手将它揉掉,以这样来和其他人对抗。若是感觉到对方释出的是善意,我害怕的程度虽没那么严重,但即便是与上小学的女孩聊天,依旧没有信心能够彻底摒弃对世故头脑的恐惧。我虽不曾在某年某月某日拜入室生犀星的门下,与他结下师徒之缘,但在文学的世界里,他是唯一比较愿意对我释放出善意的人物。犀星待人相当和善,而且不管对方写出什么样的文章,他都不会感到诧异。尽管明白这点,可犀星毕竟是文坛的巨匠,暂且不谈对其文学作品的敬畏,我哪里够格对他从头到脚仔细观察,况且和他的交情也很浅。我虽曾在三十年前寄过一篇感想文给犀星,收到了他回赠的诗集与信函,但实际登门拜访是近两年的事,分别一年去过一趟和两趟,总共才三次。前往做客时,有时不得不和他正面相视。这时候,森茉莉女士的视线便像蹒跚的步履似的,在犀星的眼睛和鼻子之间徘徊逡巡;而犀星的面容,和他支起一条腿的膝头——身穿和服的他支起膝头的姿势,就和歌舞伎中饰演小人物的演员,在长年的训练下扮演画师、庶民等角色时,屈起腿脚时的动作一样干练,仿佛唯有那里嗅不到犀川的气味,令我倍感不可思议——就在宛如加上模糊效果的电影镜头里那一圈朦胧的光亮当中,隐约地映入了我的眼帘。在那一圈光亮里,有时还会映入朝子小姐的面庞,偶尔也会瞧见一位姓泷川的酒吧女老板带着豪气的笑容,那笑容中不太感觉得到,或者该说是已经滤掉了在她的行业里常对女性抱持的敌意。森茉莉只得聚焦于眼前的景象,在那淡黄色的光线中,不自觉地眨巴着眼睛,使那圈光亮留在眼底,随着自己回家。在回途的巴士上和送行的朝子小姐道别时,视野中犹如电影画面的特殊效果终于一扫而空,一切总算重回现实的世界,只有安详与平静围绕着茉莉。巴士的玻璃窗映着余晖,夕阳在车里推推搡搡的人们脸庞洒上了微红透褐的色彩,毛料、棉布、金纱等各种质料的衣服时掩时映,尘埃飞扬的光线随着巴士的摇晃一起翩然起舞。
就因为这样,《室生犀星其人》的题目,委实让我难以下笔。
那一天,室生犀星把玻璃刀一挥,坐进汽车里,朝子小姐、我、近藤先生、杉村先生等五人一同离开,前往了下北泽的风月堂咖啡厅。他在茉莉的仓运庄公寓里,挥刀劈砍着走廊和猫儿的时候,有一抹超脱文学以外的悲伤攀附到了他身上。他的哀伤,是来自他笔下描绘的我房里的冷冽空气与贫寒的景象。然而在同一天,茉莉也同样感到了悲伤。那一天,茉莉的屋子,根本不再是茉莉的屋子。茉莉还能隐约闻到一丝沾满灰尘的抹布气味。在那间冻寒的房室里,我从心底感到悲哀。天花板上的煤灰已被抹干净,绞拧过上百回的抹布从窗沟擦到门板的外侧,我屋里的生活气息被彻底消除殆尽了。平时搁在床上的热水袋,总是早中晚各灌进热水一次,然后我会钻进被窝里写写稿、看看书,与熟识的小女孩和太太聊天、喝东西,以及让巧克力在胃里融化。那一个属于茉莉的极乐世界,已然消失无影了。平常总被热水袋焐得面颊绯红,甚至热汗滴淌的茉莉,在接到一道“犀星来访”的急讯后即刻被赶下床,从屋里摆设的家具和餐具,乃至原本待在那里的人们,一切形影全被铲除刨尽了。我在满屋子冷得结冰般的空气中,带着一颗泫然欲泣的心,挤出了微笑。纵使如此,能在房间里看到室生犀星仍使我雀跃无比。我和朝子小姐一起坐在床上,想到接下来要去风月堂也让我高兴又亢奋,因此不怎么觉得冷。然而,待在一个虽是自己的房间却又不是自己的房间里,总是没法定下心来,茉莉几乎快要招架不住了。即便这样,我至少还懂得应有的规矩,况且室生犀星向人致意时,讲究的是明治时代的那套礼数。他不仅在文章当中,很可能包括自身的为人处事,都是秉持着一贯的武士精神。何况室生犀星平常总是坐在一尘不染的房间里。再怎么说我也不能随心所欲让房里散乱一地,揣着热水袋探出一张红通通的脸,迎接室生犀星的到来。说这话,只怕会被一般所谓值得敬佩的人、深爱庶民的人(或是表现出这种态度的人)瞧不起,可我最讨厌的就是贫穷。与其说是贫穷,更贴切的讲法是那股穷酸气。我反而对现实生活中的贫穷引以自傲,更感到无比的乐趣。我把自己屋里的穷酸气彻底放逐出去,再用奢侈和华丽的唯美梦境里闪闪发亮的七色彩虹,装点每一个角落。可那一天,那个闪亮的梦境几乎没有映显出来。茉莉愣怔地坐在生疏得像是别人家的屋子里,感受着空气急速冻结。茉莉没精打采地寻思着,第一次造访时没能瞧出那一座幻想宫殿的人们,想必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个贫寒交迫的房间罢了。这时,近藤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他的声音冲进了茉莉的耳里:“室生大师已经离开了。”茉莉于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倘若要描述茉莉的生活样貌、如何让自己置身于无比奇妙的奢侈当中,以及是用什么方法赶走穷酸气,并将玛丽·安东尼特的豪奢迎入房间里的,怕要用上四五十张稿纸才讲得完,只好略去。总之,茉莉迎接犀星的到来,寒冷使她瑟缩颤抖,灰心令她垂头丧气。那一天,这间贫寒至极的房间,包括茉莉的哀怨在内,深深地冲击了犀星。他将这股震撼化为文字呈现出来,使茉莉在哀伤之余大为感动,并将这件事告诉了一位小友,那个小女孩也同样深受感动,说了一句:“能得到大师这么关心,真是太好了呀!”那个女孩名叫美佐绪,长得聪颖伶俐,有些小大人的模样。今年上六年级的她,将那份感动深藏在十三岁的心底,也把对父母与哥哥们的爱同样藏在心里;遇上她有感而发的时刻,便可窥见她内心深处的细腻心思。这位少女和茉莉开怀畅谈、笑声不断,两人直到深夜时分依然大声谈笑,吵得左邻右舍犯愁,也害女孩家等不到她吃晚饭,没法收拾碗筷,只得特地前来叫她回去,实在困扰极了。假如室生犀星那一天晚上站在茉莉的房门口,听见了里面传出的声音,想必能打破他以为这里是“沉默的房间”的看法,还会呆站在门口想着:“茉莉女士居然会这样傻乎乎地大声笑呀!”
然而,茉莉的哀怨,来自于室生犀星的作品《黄金之针》里无关紧要的部分。室生犀星之所以从茉莉的房间感受到贫寒的悲哀,是因为他只看到手中那柄玻璃刀得以自由挥摆的地方而已。在他挥刀劈落的刹那,那股悲哀缠上了他,过后便以锋利的笔触,将那种悲哀添在《黄金之针》文末的最后几行了。房间里餐具和玻璃的色彩,能使茉莉幻想的世界成真,还有挂在脏污墙上那幅在茉莉眼里宛如巴黎的豪华房室里的哥白林织毯,以及波提切利《春》里面的女神和花朵。但在犀星的文章中,这些全被割舍撇弃了。说到底,去到犀星家的茉莉,对于屋里的陶壶肌理微妙的颜色,以及一种称为“俑”的人偶之美,全没放在心上;而来到茉莉房间的犀星,对于映在茉莉眼中那空茫的欧洲色彩,以及玻璃的梦幻,也丝毫不关心。室生犀星没向茉莉说明陶壶的美,而茉莉也没对犀星描述隐藏在贫寒背后的梦境。或许茉莉其实很想告诉室生犀星,但毕竟交浅难以言深,何况两人往后的交情,也不可能深入到能让茉莉把古怪的想法一股脑全掏出来讲。只是,向来以欧洲的气息、充满回忆的枯萎花束、玻璃的梦幻洋洋得意的茉莉,即便屋里呈现出有别于以往的冰冷,却仍一心巴望着室生犀星应当能够看出那藏在里面的梦境。事实上,犀星确实看到了(从他对茉莉说了“假如把电灯开亮些,住起来应该会愉快”这段话即可得知)。只不过在室生犀星文章里提到关于场所的问题,将现实面里的冷感予以文学化了。于是,一位出色的文学家,以及仍在想尽办法成为优秀文学家的茉莉,这两人在彼此的文章中,发现了与自己无关的奇妙东西,并都认同那是了不起的美学。
室生犀星对于仓运庄走廊的描述,尤其是勾勒我那只黑猫的精妙笔锋,似乎并没有同步应用到茉莉这个人的身上。唯一的例外是对茉莉衣着的感想。室生犀星在文章里提到,茉莉那一天穿的洋装,给人一种久居殖民地的印象。在这个看不到平日愉悦的空洞场所里迎接犀星的到来,已使茉莉有些哀怨,再加上犀星的这番感想,更是令茉莉失望透顶。因为森茉莉自认为,那套可可色的夏服系上栗茶色皮腰带的搭配,不但是代表巴黎香榭丽舍大道的洋装,而且能让茉莉罩上一层幻想与自恋的面纱,想象着自己穿上那套衣服信步而行时的姿影。犀星对黑猫的描绘无懈可击。黑猫洁波的身躯被犀星的玻璃刀贯穿过去,其精髓被吸进了杂志的页面里,如今已成了一具失了魂的空壳,渺渺冥冥地游荡着。从今而后,想要描写黑猫洁波的人(只是除了室生犀星以外,不会有其他人异想天开,特地来茉莉的房间观察黑猫洁波以便叙述),根本没办法再在这段描述上增字添笔了。
记得那是在两年前的一个大热天,我去拜访了室生犀星。由于是第一次登门造访,心情格外紧张,可那天我心里还搁着另一件事,更使紧张的情绪有增无减。临出门前,我把一沓文稿放进袋子里,带着出门了。那是一份《回忆札记》,描述了我婚后的那段日子。我无意把那份稿子拿给犀星看,只是就这么带出门了。不晓得我为何会有那样的举动。茉莉当时心里很是惶惶不安。茉莉的不安在于,这部小说出版后,必将招致前夫的朋友们对茉莉越发激烈的反感。前夫的言论,已在他们心里布下了诽谤的密网,使他们同仇敌忾,聚成了一大团蛇球;在看了那部小说以后,虽能使那团蛇球内心的纠结纾解开来,但基于友谊,他们仍然会瞒心昧己,导致事态往茉莉不愿见到的方向发展。无奈的是,茉莉的存款即将用罄,而除了存款簿以外的那笔土地财产,将要建盖茉莉不能进去住的房子,形同毫无作用的废物。望着仿佛被咖啡和巧克力挥霍殆尽的存款簿的薄透纸页,以及化成了空中楼阁的那块地皮,茫然若失的茉莉,终于从储藏柜的深处翻出了那部“恐怖小说”,只是心里仍揣着一丝犹豫。茉莉要去室生犀星家时,临出门前,脑中陡然浮现了一个傻念头——不妨请教一下室生犀星对于发表这样的小说有何看法。其实茉莉心底已经有个谱了,只是想借由听取室生犀星的意见,强化自己对于文章效应的心理准备。茉莉尽管明白,第一次拜访就提起这种话题并请教意见,实在很没礼貌,仍是强迫自己蒙着眼睛,当作没有察觉。此时的茉莉已是六神无主了。
茉莉在东三丁目下了巴士,问了路后左转到一条大马路上,再从脚踏车店前面往左拐过去。不久后,茉莉看到了一座低矮的石门,定睛一瞧,门柱上挂着一块写着“室生”的门牌。那是一块接近正方形的矩形木牌。那块经过了风吹雨淋而显得老旧的四方形木牌,如实标示出室生犀星这位文学家的居所。进门以后,沿着围墙铺设的踏石左方,有间宽度约莫五公尺半的客厅,昏暗而沉稳。成荫的绿树掩映着每一个房间,只能听见从屋里传出人声的动静。由于没有玄关,茉莉不知所措地停下了脚步。这时,一位女子来到檐廊,问了大名,便转回屋里去了。不多时,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哎呀,贵客临门!”
室生犀星接着现身了。他穿着厚质的单层和服、系上质地柔软的腰带,比茉莉想象中的犀星更像犀星。全身上下像由一块块四方体组成的室生犀星,上身挺直、膝盖微蹲,躬身施了一礼。屋里还有夫人、朝子小姐和泷川女士。犀星邀茉莉和他一起并坐在壁龛旁。屋里一片昏暗古旧。绿叶蔽日的房间里,端坐着室生犀星。我望着坐姿端正、目光如炬的犀星,觉得他和北斋、甚五郎、夜叉王那些我未曾谋面的人物们拥有共通之处。茉莉曾在照片里看过的那双猛禽锐眼,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观测着猎物。那两只不晓得在看着什么的眼睛,在茉莉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在映着绿影的昏暗客厅里,那件上好的蓝色和服倏然变得松垮,只见一位瘦骨嶙峋、形貌异样的名人,坐在那里。那位宛如发出尖锐鸟啼般张嘴吐出文章的室生犀星,就在那里。室生犀星像在黑夜中飞向幽深山谷的泣血杜鹃,把嘴喙张大到几乎裂开的程度,吐出文章来。片刻过后,当犀星语气平静地说话时,茉莉看到了另一个犀星。那是一个无时无刻,总把默默无闻的学生时代摆在心里的“老迈的年轻学生”。远从他的第一封来信,茉莉便已发现到他“老迈的年轻学生”的另一面。茉莉细细端详着了不起的犀星。我原本打算在这里写上几句,一报当初说我是从殖民地归国的侨民之仇;遗憾的是,犀星留给我的尽是美好的印象。
然而,身为崇拜者,毕竟是贪心的。茉莉依然觉得有些不满足。问题出在犀星庭院里的树木和石头。茉莉从犀星的文章里,想象着室生犀星的院子长满茂盛的参天巨木,威容慑人,相形之下显得他分外瘦小。那些树木与石头确实有其存在价值,它们能够展现出室生犀星的趣味来。茉莉继而浮想着,它们静谧地围绕在室生犀星的四周,群石一动不动,众树枝繁叶茂,与他融为一体。房间里的许多陶壶、铁瓶、火盆、茶碗,每一只都有着奇妙的生命,倘若犀星骤然撒手人寰,茉莉根本可以看见它们代替犀星,断断续续地细声诉说时的模样。遑论那些围绕着他的树木和石头,昂然矗立,几乎要将这栋低矮的屋宅,连同端坐其中的犀星一起掩藏起来了。茉莉读过一篇描述盖屋顶的人与犀星的文章,在脑海里勾勒出那间黑暗之家、遮蔽屋宅的栗树、栗子掉落的声音,以及在家里发怒时和苦沙弥老师一样凶颜怒目的犀星。茉莉把那些树木、石头、陶壶、人偶也全都纳入想象之中,形塑出室生犀星这位人物的样貌,组成了一个影像画面。那是在茉莉的脑海里完成的一幅幻象的图景。
茉莉在那一天,除了见到室生犀星之外,也遇到了那部《杏子》的主角原型——朝子,亦即一开始来到檐廊的那位女子。茉莉在报上读着《杏子》的连载时,同样深深受到插画的吸引。在插画中,犀星的分身平四郎,比茉莉从相片看到的犀星更像他本人——以粗厚的线条勾勒的一头散发,还有那四方的平肩。插画里的平四郎,使茉莉未曾谋面的犀星跃然纸上。那天见到的朝子,亦与插画中的杏子同样非常神似。真实世界中的杏子本尊,看起来像是由插画里的杏子和一位名为理佐子的美丽少女糅合而成的面貌。她将一头带着茶色的细柔发丝,束绑成法国女子那种有趣的发型,身上穿着白衬衫与印花裙,肌肤白皙。当茉莉把这些感想说给犀星听的时候,他转头看向朝子,表情中透着近似怜惜的疼爱。那是在世上衍生出疼爱这种情感的亘古历史当中,屈指可数的经典神情,也可以说是哀伤的容颜。彼时已经失去了父亲的茉莉,霎时涌出了一丝嫉妒。
过了半晌,茉莉有些不自在地开了口,提起自己的那部作品。
“请问,只要是文学,不管写什么事都可以吗?”
室生犀星炯锐的目光再度射出,停驻在茉莉脸上。那是专注端详着罕见事物时的表情。室生犀星说道:
“这就是文学哪。”
他的声音听似有几分轻弱,脸上透着看不见的诧异,声音也由于些许犹豫而微微地颤抖。但凡是文学,不论写什么内容都可以。室生犀星不禁心头一凛,身躯再度变得僵硬,他望着有些蹊跷的茉莉,不晓得这个人到底写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茉莉先是说明自己以离了婚的丈夫写成一部小说,也简略地解释了前夫和他朋友的情况。但是,犀星对茉莉的前夫和友人一无所知,他不明白茉莉这位初次上门的客人,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悲壮,何况他完全不晓得里面写了哪些事情,根本没办法提供建议。片刻过后,室生犀星问了茉莉那本关于父亲的著作大致内容,接着提议不如请新潮社把那本《父亲的帽子》重新以文库版发行。由于爵几乎一星期没来看这个母亲,茉莉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感受过快乐了。茉莉从室生犀星的话语中得到了温情的关怀,将他的话语藏进了心底那块专门集存快乐的角落,向他告退了。那一天,犀星望着夫人们那边,嘟囔道:
“不晓得为什么,以前只要到了五月、六月,我总是穷得很哩。”
这番话把大家都逗笑了。难道室生犀星有千里眼,看穿了茉莉被一钱不名的恐惧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把那部“恐怖小说”拿了出来?还是,他看到恰巧在自己昔日拮据的季节来访的茉莉,推测茉莉大抵和他过去落入了同样的窘境?无论如何,他的这段话听在茉莉的耳中,是个幸福的巧合。如今回想起来,“茉莉和极贫”的联想,或许根本不待犀星日后亲眼目睹那间陋室,早在这时候就已在他脑海里连结起来了。
这位穿着蓝色和服的名人亲自来到门边送客,这回是站着,再一次直挺挺地躬身施礼。他双手扶膝行礼,那举动散发出明治时代透着菊香的气息。此时,茉莉觉得仿佛看到了那位撰文论及“天皇”的犀星。朝子小姐特地送茉莉到门外的坡下,告知下次来该走哪条近路,接着说道:“期待早日拜读您的新书。”茉莉把朝子小姐的这句话,一样藏进了心底收集快乐的那一隅。朝子小姐既无矫揉作态的端庄,也没有女性常见的讥刺语气,是极少数茉莉喜欢的女子之一。
在拜访了室生犀星之后的两三天,茉莉每一日都过得极具散文氛围。“文库版”这个字眼,在茉莉的脑海里一再浮现。换作是以前,她绝不会动这个念头。至少若是两个月前的茉莉,在充满感动的每一天当中,早将“文库版”这件事抛到脑后了。茉莉的日子原本过得如梦似幻,那突如其来的断粮危机,在室生犀星建议重出文库版之后,赫然成为一件具体的事实。在去了室生犀星家的两天后,茉莉带着那份《回忆札记》的文稿,到了筑摩书房。听说筑摩书房的石井先生会把这份手写的初稿帮忙誊写一份,换言之应该同意出版这部作品,但茉莉忽然没来由地担心起对方或许会退稿。在这层隐忧之下,“文库版”这三个字在茉莉的脑海里愈发鲜明。去过筑摩书房之后,又隔了两三天,茉莉去新潮社和一位姓谷田的先生会面了。新潮社的大楼气势恢弘,整栋贴满黑亮的石砖。茉莉见到谷田先生以后,立刻开门见山地问了文库版的事。
“随笔比较不受读者瞩目,恐怕还得再想想。要等改天提到会议上讨论,才能评估可行性……”谷田先生这样回答。
不晓得是新潮社陌生的房间和椅子的缘故,还是谷田先生这番话听来没有指望,茉莉开始坐立不安起来。这时,茉莉忽然想到了文库版几乎都是响当当的名家之作,于是问道:
“只有知名的作家才会出文库版吧?比如志贺直哉……”
“是的。”
或许是茉莉多心,谷田先生回答的口吻,仿佛正等着她主动提起。他接着说道:
“近来只将有销路的书发行文库版……您目前正在写什么样的作品呢?”
茉莉讲了交到筑摩书房的那份稿子,但还不知道结果如何。谷田先生问起了内容,茉莉只简短说了是《回忆札记》。
“那么,如果筑摩书房不出版的话,可以给我看吗?不过我没办法向您保证一定会出版。”
茉莉十分沮丧地从椅子上起身,结束了和谷田先生的会谈,在楼梯上和他道别了。还有另一个原因导致茉莉的心情低落。在前去新潮社拜访谷田先生的那天早上,茉莉收到了一张明信片。室生犀星在那张明信片上,写了如下的文字:
“昨天和今天收到了您两封内文相同的来信。想必是您忘记刚才寄了,所以又写了一封。我也常犯这种错误,深有同感。文库版的事我会向谷田提一提。上回见到您的时候,感觉您是位彬彬有礼的人,但来信的事过于多礼,反倒变成礼多人怪喽。”
茉莉从室生犀星家回来以后,立刻致函道谢,但在投进邮筒以后,才赫然想到地址写的是大森区。由于那里不属于大森区,心想万一没能寄达就不好了,于是再次写了一封内容相同的信,并在信末解释了重寄一次的原因。当茉莉看到犀星的回复,当即明白了他没把信看到最后。然而,“反倒变成礼多人怪喽”这段文字,带给茉莉一抹难以形容的哀伤。会否因为连续去了两封信向他感谢提供出版文库版的主意,让他觉得好似被催着去向出版社美言几句?这念头在茉莉的脑中挥赶不去,不由得又犯起精神衰弱那莫名的老毛病了。茉莉原先把那张明信片和珍视的诗集与其他来信收在一起,后来觉得有些可厌,便把那张明信片改放到别的地方了。茉莉也把那张明信片拿给爵看了,儿子的看法也一样,只不过这个儿子向来不会反驳别人的看法,因而他的附和,连微量的安心也没能带给茉莉,可以说是属于一种朦胧体的意见,就像裹了糯米纸的砂糖,只能捎来一丝微风般的抚慰。儿子这样的性格,看在茉莉的眼中犹如一只即将展翅飞去的鸟儿,忍不住涌升怜悯之情,也促使茉莉决心只能靠自己活下去;在危机的迫近之下,诱发了茉莉挖出那部“恐怖小说”的动机与结果。在儿子的陪伴下一起来到风月堂的茉莉,心情虽稍微放松下来,但即便是在这段开心的时光中,室生犀星那历历可数的细小钢笔字,仍像浑身是刺的极小昆虫,甚至连体色也和钢笔的墨色一样,不时跳上茉莉的胸口。
过了一个多月的某一天,茉莉把那张看了难过的明信片抽出来重新读了一次,结果发现它并不是茉莉早先以为的抱怨信,而是一段亲切又有趣的文章。拨云见日的茉莉终于安心下来,环顾身边。对于自己在拜访室生犀星前后的那段时期由于金钱告罄的畏怖,以及把小说公之于世的忐忑不安与濒临崩溃,以致仿佛搭上了一条坏掉的神经线,陷入精神衰弱的境地,茉莉不禁在心里自嘲了一番。茉莉于是重又把室生犀星的明信片,移回去和其他来信摆在一起了。
以上是关于室生犀星的文章,以及对于这位鲜少见面、只偶尔瞥见几眼的室生犀星的印象。如同前面所述,茉莉是个喜欢欧洲的人,那么,为何这位夏天穿深浅蓝色相间格纹和服、冬天穿黄底条纹八丈绢织和服上披青色外褂、住在纯日式屋宅里的犀星,会在茉莉的眼里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呢?那是因为,犀星拥有如俄罗斯男人般的浓烈色彩;那是因为,他周身具有欧洲的氛围。金泽那昏暗的城下小镇,与灰蓝色的犀川。为什么在那地方成长的犀星,会沾染上俄罗斯的气息呢?据说,俄罗斯帝国这个国家,是个遍地积雪的灰暗国度,茉莉思索着这或许便是原因所在。室生犀星是一位即使用Saisei Murou(室生犀星的英文拼法)这个名字写作,也非常相称的文学家。室生犀星的身上散发着伏尔加河的颜色。
室生犀星是一位文学家,擅于施抹浓深而晦暗的色彩。
原载于昭和三十五年(1960)四月《新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