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四 唐鲁孙其人与书
赵珩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重印的“唐鲁孙系列”即将付梓,约我写一点关于唐先生及其作品的文字。我想,无论是从辈分、年齿还是人生阅历而言,我都没有资格为唐先生的书赘言,盛情之下,只能谈一点这部著作的读后杂感。
最初读到的唐鲁孙先生作品是八十年代由台湾大地出版社出版的《故园情》,且只有一本下册。从封底的书目上看到,大地还出版了他的《天下味》、《老乡亲》、《中国吃》、《说东道西》、《什锦拼盘》等数种。半部《故园情》已使我心为之动,神为之往,于是对唐先生的其他杂文也萌生阅读的饥渴。一九九三年我随出版代表团赴台,在台北火车站附近的书店街遍寻而未果。又拜托台湾出版业同人代为购之,终因行程匆匆,未能将这套丛书带回内地,一直以为遗憾。
鲁孙先生姓他他拉氏,满洲镶红旗人。是最后一位伊犁将军志伯愚(志锐)的侄孙,而其族姑祖母就是光绪的珍妃和瑾妃。唐先生的祖父仲鲁(志钧)也是进士出身,入翰林,曾任兵部侍郎。庚子事变,为免遭联军涂炭,在家中设礼祭祖后自尽。民国初年,由清末遗老出资刊行过一部《庚子辛亥殉难诸臣图录》,分上下两册,唐先生的祖父即在上册之中。下册是辛亥殉难诸臣,首页即是先曾祖季和公(赵尔丰),第二页是端午桥(端方),而唐先生的伯祖志伯愚(志锐)即在第六页。鲁孙先生本名葆森,字鲁孙,以字行,也是为了纪念他的祖父志仲鲁。鲁孙先生生于一九○八年,即是光绪三十四年,离清帝逊位只有三年时间了。不少介绍说鲁孙先生是珍妃的侄孙,其实鲁孙先生的曾祖名长善,而珍瑾二妃的父亲名长叙,是鲁孙先生的曾叔祖。
入民国后,鲁孙先生已是家道中落,虽有“文采风流”的文化底蕴,却不得不治谋生之学。于是中学毕业后入财税学校学习,弱冠之年,已然自立且为生计奔波了。这在当时的旗人中不能不说是属于积极向上的一类。嗣后流寓武汉、上海等地,足迹遍于大江南北。抗战胜利后台湾光复,唐先生于一九四六年去台任职,不想从此后四十年海天相隔,终老台湾。
唐先生的笔记大多是谈饮食的,但在这些文字中不仅涉及饮食本身,也在很大程度上说到当时的社会风气、世态民情、人际往来和商家兴衰。我想但凡是有一点近现代文化基础和阅历的读者都会体察到这些方面的内容。唐先生的后半生是在台湾渡过的,他对内地的记忆是在上个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之间,而且北平沦陷时期他又在内地,胜利后回过北平,只是短暂停留,一九四六年春天就定居台湾了,所以说他笔下的“故都”当是二三十年代的北京。但他所记述的七八十年前至四五十年前的社会生活,其实相距今天并不遥远。唐先生长我整整四十岁,而也就是这四十年,是中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四十年,不要说唐先生所称的“故都”,乃至整个中国和世界都是如此,其文化差异大抵可以相当前近代文化的两个世纪,这段时间中,社会形态到文化氛围都发生了大转折,这也是今天的人对那段生活感到陌生与茫然的原因,因此也正是这部著作的价值所在。
唐先生并不是“足不出都门”的“老北京”,他的足迹遍于全国各地和印度、东南亚诸国,见闻颇丰。仅就饮馔而言,也不囿于“故都”一地,因此常有比较之说。例如《围炉吃火锅》一文,对东西南北各地的火锅无一遗落,无论是东北的酸菜白肉锅子,北京的菊花锅子、涮羊肉,四川的毛肚火锅,江南的什锦锅,广东的打边炉,都娓娓道来,而且对原料的叙述全面与准确,非时下人所了解。再如《津沽小吃》和《吃在上海》等,也是一个老北京眼中津沪两地的饮馔,所以说唐先生的见闻是很开阔的。
唐先生的随笔集中也有一部分不是关于饮食的文章,涉猎十分广泛,记梨园、岁俗、技艺、市井、闻人、异类种种。有些文字谈到的内容是近年内地同类文章很少涉及的。如《故都茶楼清音桌儿的沧桑史》、《舞屑》、《扇话》诸篇。读唐先生的文章,我更注意的是他在文中涉及的旧人旧事以及当时的世态百象。
唐先生与我家可以算是世交,从两三篇文章中可以看出唐先生与先曾伯祖次珊公(尔巽)有过多次接触。从时间判断,彼时次珊公已是耄耋之年,而唐先生还不到二十岁,估计在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七年之间。那时也正是次珊公主持修撰《清史稿》之时,一九二七年《清史稿》仓促完成(关内本),次珊公也于同年辞世。《故园情》中有一篇《赵尔巽收服张作霖》的文章,演绎了当时先曾伯祖在东三省总督任上降服张作霖的故事。
唐先生阅历丰富,谙熟清末民初掌故以及不同阶层的社会生活,上至宫闱宦海,下至市井闾巷,腹笥甚宽,这都与唐先生出身世泽名门及青年以后的遭际有着密切的关系。唐先生还通晓民俗,擅长顾曲,十分熟悉北京梨园的人物故事和旧京岁时节令风俗。从这些随笔中都可以体味出他在这方面的功力。
唐先生的文字是白描式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只谈饮食游乐,不及其他。良以宦海浮沉了半个世纪,如果臧否时事人物,惹些不必要的啰唆,岂不自找麻烦。”唐先生绝不妄言己所不知的领域,所涉皆为亲身历见,有多少记多少,很少浮夸与过多的峻峭深刻之笔。其文字中既没有子虚乌有的“满汉全席”,也没有时下两岸某些文化名人的谈禅说道。娓娓道来,朴实无华,反而更加引人入胜。
唐先生的文字是可以当做《洛阳伽蓝记》看,比照《东京梦华录》来读的。
当前,社会生活史的研究在世界范围内正处于热门研究领域,而恰恰这方面的史料又显得如此匮乏和苍白,唐先生的著作毋庸说充实了这方面的素材,给人们提供了历历可信的旧日生活实态。我想,唐先生晚年写作的初衷,大概只是想搜寻记忆中的雪泥鸿爪,并无著书立说的宏愿,其书在文字上也无太多的修饰与渲染,体现了一种瓜熟蒂落、老成说故的味道。
“唐鲁孙系列”记述的是一段生活的场景,一道逝去了,而又无法复制的生活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