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别金石声
“金石”是钟磬之类的乐器,《礼记》上说“金石丝竹,乐之器也”。金石之音清越优美,《晋书·孙绰传》里写孙绰作《天台山赋》,辞致甚工,初成,以示友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也。”我写文章从构思到造句到成篇,都用国语在心中捉摸,最后默读一两次,自觉有了韵致,也就罢了。我从来不知道文章念出来会作金石声。后来读启功先生的书,他说《文选》比韩柳古文痛快得多;骈体文通行了近两千年,屡次挨打,竟自未倒,到了“五四”,才算倒了,谁知十年动乱中,无论口中演讲、笔下批判,开头都说:“东风万里,红旗飘扬”,唐人律赋的破题,竟又冒出尖来!我猜想,文章里露出对声双句的影子,节拍整齐,词汇不犯重,虽然写的是白话文,也许也会有点金石之音。启先生说,骈句这个模子,这个范型,大约是从歌唱而来的,拍子不乱,反覆咏叹。
文革时期“东风万里,红旗飘扬”之外,还有“牛鬼蛇神歌”,是北京第四中学一个学生作的,逼老师唱:“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我对人民有罪/人民对我专政/我要低头认罪/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我要是乱说乱动,把我砸烂砸碎/把我砸烂砸碎”。台北《中国时报》副刊八月下旬连出几天的“文革三十年专辑”,纪录了许多残酷的十年里的人与事。苏炜分析文革之结,引用一句北京怀旧聚会中人们常说的着名牢骚话:“我们在需要长身体时吃不饱肚子,在需要长知识时没有书读,在需要谈恋爱时不能交异性朋友,在该生孩子时只能生一胎,在该工作时找不到工作;在终於成熟时,又成了被淘汰的一代。”
牛鬼蛇神歌用重重複複的句子去灌输自责的意识;文革那一代人的牢骚话用铿锵的语法去修饰沉痛的感受,越剖越深,悲到入骨。我心目中的金石声正是这样修辞的文章。启先生的《汉语现象论丛》一书里引了一段翻译外国语句而来的句型:“我正在那张上边堆满书籍笔砚下边放着破烂箱子三条腿整齐一条腿残缺用碎砖支着桌面倾斜成一百七十度的旧书案上写字”。启先生认为古代汉语的句型以短为主,现代汉语中这种喘不过气的句式,古代汉语中决不可能有。我用回译文中的每一个字重新组织这段话:“那张旧书桌三条腿整齐,一条腿残缺,用碎砖支着,桌面倾斜成一百七十度,堆满书籍笔砚,下面放着破烂箱子。我正在那张旧书桌上写字。”这样的句式掷地虽然不作金石声,起码作铜鼎声,比碎砖声悦耳两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