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这样自负

(一)

李清照的词是好的。才情这样高,难怪自负,瞧不起同时代的词人,讥弹相当过份。她说柳永“词语尘下”;说张先、宋祁、沈唐他们是“破碎何足名家”;说晏殊、欧阳修、苏轼写词“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说王安石、曾巩“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最妙是说秦观的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有情致而没有故实的文字,当然容易流於浮泛;可是李清照到底不能不承认那是“美女”。淡扫娥眉的贫家佳丽有什么不好?硬是摆出富贵之态,反而可厌了。罗烈先生当年写了一系列词话交给我发表,我很爱读,好像听他在课堂上讲课。这些作品后来出了专书,闲时翻读一二则,比读名家词集有意思。罗先生写稿一笔不苟,他的字总是那么漂亮;只是引文多,我怕校错字,总是寄清样给他过目。香港有大学问、真学问的老教授一个一个都退休了,未免可惜。

(二)

周邦彦是李清照的前辈词人,他的《清真词》确是上好的文学作品,李清照心中有数,贬不了他。罗先生说,周邦彦所作既然和李清照的议论见解波澜莫二,“稍稍假以辞色——像薜能对杜甫那样,本来未始不可。只因不愿意有人和自己分庭抗礼,不提也罢。可见她不但自负,而且好胜;自负和好胜是分不开的。”罗先生的白话文写得真好,寥寥几笔点出议论,功力都露出来了。老一辈文人写文章通常不注重标点符号;罗先生则连标点符号都不马虎,文章的气势於是也更彰显了。

(三)

李清照在《孤雁儿》咏梅词小序里说:“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罗先生说,李清照这首梅词除了《梅苑》和《御选历代诗余》收了,历代著名的词选之书都不收;一说宋人梅词,人人想到的是周邦彦的《花犯》、美夔的《暗香》、《疏影》,可见《孤雁儿》不是李清照的佳作。这首词是这样写的: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整首词最缠绵处是收尾那十三个字。我藏有一件竹刻臂栏,金北楼画的梅花一枝,金西崖精刻,朱疆村题的一句易安词,正是“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金北楼是北方着名画家,金西崖的伯兄;金西崖是现代着名竹刻大家,王世襄的四舅父。这件竹刻我是在伦敦买到的,伦敦一本艺术专书里还做了插图,详加描写,那十三字英译为:“A branch snaps: the watery man (mankind) between is drowned by heaven; the bamboo man is fit to live here”。错得非常好笑。朱疆村的字歪歪的,“得”写作“淂”,“个”写作“★”,没有标点,洋人才错看成“水汪汪的人”和“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