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
(一)
白天应卯,晚上写读,日日如此,老牛破车不堪驱策矣!《沉浮录》常有反应,或邮件、或传真、或电话,总是不能好好回覆,自觉罪大,难以释怀。我不说我才疏识浅,率尔操觚,错漏难免;我实在用功读书,用功生活,用功思考,用功写作,不敢故意马虎,笔下万一犯错,那是自作孽了。幸好我的读友不论老少都有涵养,说的尽是内行话,真太受益了。我不会读章太炎取的名字,潘兆霖先生来信说:“读《明报》九月十一日《英华沉浮录》之《章太炎是‘章疯子’?》一文,述及章门千金之怪名。因先伯父潘厥生(字芝盦)乃太炎先生入室弟子,故仆对此略知一二:‘★’即‘网’字,‘★’即‘缀’字,‘★’即‘展’字。先伯父常言:‘这是存心跟国文老师过不去’。窃思此一故事,今知者已不多,能凭先生以传,亦佳事也。乃不揣冒昧,草率以陈,藉供斟酌。”芝盦先生说得甚是,篆书隶书这样写是天公地道,人名故意古怪,那是知识势利,存心难倒人家了。谢谢兆霖先生的短简。
(二)
我引Clarence Darrow的话,有一句译为“我们生命的前一半让父母给毁了”,一位黎先生说“想必是手民之误。大概应是‘给父母毁了’或‘让父母毁了’”。此处“让”字做“被”解,国语说法如此。《现代汉语词典》“让”字的第五义也这样说,例句是:“行李让雨给淋了”。这是比较口语的说法;我写文章脑子里用国语捉摸,句子不知不觉常会变得太白话了。黎先生说的“给父母毁了”、“让父母毁了”,都是通顺的汉语,比“让父母给毁了”要“文”些。北京话味道太浓的白话文我也不喜欢。最近读内地一个中篇小说,句子不少是很“北京”的口语:“领导还没吱声呢,他在这装什么逼。好几个人是在你们屋的领导不在屋时这么议论的。”
(三)
陈士伟先生经常留意我的专栏,给我写过几封信,论文议事大有见地,发人深思。最近一封提到我说的我对四字成语或片语的心得,他认为少用成语以免文字滑俗固然有理,“可是纵观好的中文,文采斐然,姿态横生,都是得力於善用成语”。陈先生举柯灵先生为例,说柯文“四字句多如大江叠浪,虽也贴切,毕竟少了浅斟低唱的韵味”。我觉得柯先生的文字,每一颗螺丝都拧得很紧,几乎没有松散的废话,那的确比内地一些名家爱写搀太多水的长文章好看。陈先生还说到钱锺书和张爱玲“艺高人胆大,一律舍弃成语,驾御白话能力更加了得,可是他俩文风不够亲切,恐怕亦与这一点有关”。我一向非常用心观摹钱、张的文字,钱先生国学根底厚,非小说的文字“文”得特有味道;张爱玲的小说句句有风格,后期的散文才情高华,文字凝练,文白神出鬼没,允称撒豆成兵。一部《张看》可以医好现代中国散文的厌食症。骈文歌赋四字六字凑出的音节是关键之处,可见一篇白话文何时何处以四个字组句,也是学问,这跟套用成语词典里查得到的成语未必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