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可一日无此君!”
(一)
十几二十年来喜藏明清文房雅器,竹木牙雕,瓷铜玉石,边读边学边买,从幼稚而痴狂的阶段,慢慢进入了敏慧而挑剔的境界,几经去芜存菁,如今藏品不多,却都入流。灯下回首前尘,虽然庆幸此生有癖,不致沉闷,个中得失甘苦,竟也教人深深体会有情易老的沧桑之感。三四年前我卖掉一批竹刻的时候,难免满心惆怅,彷彿身边不见了任性而妩媚的晴雯,苦思一夜,翌日一大早就去买回两件其中最舍不得的笔筒和臂搁。小别重逢,看她钗坠鬓松,衫垂带褪,平白憔悴了三分,从此更是难忍一日无此君了。
晋朝王徽之寄居空宅,便令种竹,说是“何可一日无此君!”自此多称竹曰“此君”。王世襄先生说竹子种类甚繁,外貌多异,斫而制器,并施雕镂,又因竹人性情、意匠、技法、题材之异而异,此君之貌於是不可胜述矣。王老恋竹几十年,早已过了情浓时节,可以安坐书斋追忆整理幽篁中的旧梦,先有《竹刻艺术》,再编《竹刻》,转而《竹刻鑑赏》。我们认识一两年之后的一九九二年,他有一天寄我一本一九八五年交给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竹刻》,扉页上录了一首诗给我“一哂”:“交稿长达七载,好话说了万千。两脚跑出老茧,双眸真个望穿。竖版改成横版,题辞页页倒颠。纸暗文如蚁阵,墨迷图似雾山。印得这般模样,赠君使我汗颜!”此书虽教王老这样失望,我还是看得入迷,长了见识,认真检讨自己所藏竹刻的优劣,斩断不少不贞不洁的情丝,甚至根据书中《金西涯刻竹目录》的资料,在伦敦购下拱北画梅花朱疆村题词金西刻竹的臂搁一件。此器刻得极传神,构图佈局最见创意,可惜忘了寄彩照给王老附入新书中。
(二)
这本《竹刻》现在由台湾先智出版社重编重印成精装本的《竹刻鑑赏》,王老整理他的四舅父金西涯的《刻竹小言》,图片跟着文章走,一目瞭然;王老写的《此君经眼录》亦复如此编排,并且增加了近年经眼的一些当代竹刻,包括归了我珍藏的《周汉生竹根圆雕藏女像》和《周汉生莲塘牧牛图笔筒》。王老介绍当代常州竹刻家范遥青的《红楼》人物鸳鸯臂搁,说到我“对遥青之留青仕女情有独锺,信非偶然”云云。遥青前后给我刻过晴雯和平儿,确是迷人;后来给我刻的薛涛像也别有韵味。至於徐秉方的作品,我藏的《李时珍採药图》和《出浴》,似比王老书中选的那几件还要精。
《竹刻鑑赏》附录两篇王老的新作;《对“三松制”款竹雕老僧的再认识》和《扑朔迷离的清溪松溪款竹刻》,也是两篇甚有发明的精短文献。王世襄研究文物大半辈子,如今是八十三岁高龄的中外知名专家,随便写几段心得都成指南。这是“国宝级古董鑑赏家”的乐趣,也是吾辈鑑赏这位“国宝”的乐趣:他的研究生涯已经化成明朝朱小松刘阮入天台香筒,是“无上精品,第一重器”。记得他的一封来信里说:“总之,建议我兄多看少买。多看包括实物和发表在书刊上的图片”。这是逆耳的忠言。读了他论明式家具,我迷上了紫檀黄花梨小匣笔筒;读了他说葫芦,我爱上了泛红光的葫芦;读了他写竹刻,我痴恋竹器。王老害得我好苦,最后还要我多看少买,不让我有佔有欲。我倒想建议他不要再写那么迷人的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