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游记 前言

昨天,我从本乡台顺坡而下,向蓝染桥信步走去。这时,两位青年绅士迎面上坡而来。同别人一样,出于男人的轻薄,相交而过的倘非女性,我也极少会去注意。然而此时不知何故,相距还有大约十多米,便留意起对方的风采来。尤其是其中一位身着淡青西服,外披风衣,配上血色甚佳的瓜子脸和银柄手杖,给人以潇洒倜傥的感觉。二人一面说着什么话,一面缓缓地迈步走来。正当擦肩而过时,我的耳朵出乎意料地猝然捕捉住一个感叹词“哎哟”。哎哟!我感觉到了心脏的搏动。这并非因为惊愕他俩是中国人,而是因了这偶然飞入耳廓的“哎哟”二字,种种记忆苏生过来的缘故。

我忆起了北京的紫禁城;忆起浮在洞庭湖上的君山;忆起了南国美人的耳朵;忆起了云岗、龙门的石窟;忆起了京汉铁道的臭虫;忆起了庐山的避暑胜地、金山寺的塔、苏小小的墓、秦淮河的菜馆、胡适氏、黄鹤楼、大门牌香烟、梅兰芳的嫦娥。同时也想到了因为胃肠的疾病而中断了三个月的我的游记。

我回首望了望他们,他们当然照样悠悠然谈论着什么,沿着霜后初晴的坡道走了上去。然而在我的耳中,那声“哎哟”却依然萦绕不绝。他们大约是从寄宿处外出公干的吧。没准儿其中一人便像《留东外史》里的张全一样,正要前往户山原的杂木林中,与女孩子幽会亦未可知。而另一位呢,似乎也和小说中的王甫察相同,有一位相好的艺伎。我一面驰骋着对他们是失礼的想象,一面走到蓝染桥车站,坐上驰往动坂的电车,返回位于田端的家。

回家一看,大阪的报社来了一份电报,内容是“原稿拜托”。我每每给薄田氏平添麻烦,思之惶恐不安。不过老实坦白说,尽管诚惶诚恐,但当肚子不适,或是连日睡眠不足、全无兴致时,也不是没有过掷笔抛荒的时候。然而看到这封电报后,一种急切地想将《上海游记》的续篇写出来的心情油然而生。于是这一声“哎哟”在我的耳际留下了难忘的回响,于薄田氏于我自己,都成了意外的福音。

我所通晓的中文词语,勉勉强强只有二十六个。其中之一竟偶然地飞入了我的耳廓,并且总之唤醒了什么东西。这件事说得夸张点是天缘。固然,倘为恼于我的不通之文的读者设身处地地考虑的话,比之天缘,毋宁当称天灾亦未可知。不过,若称之为天灾,则读者也要不屑一顾了。对于无意中听到一声“哎哟”,彼此都应当感谢才是。这就是在着手写作正文之前,要加上这段前言的理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