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历史学家和他的小镇

小镇库布卢克

寻访小镇库布卢克纯属偶然。

钱钢和胡劲草合著的《大清留美幼童记》,描述了一百多年前一批中国学童在美国留学的故事。大清朝派出照料管束这些学童的总部在康涅狄格州的首府哈特福德,这些学童的故事也主要发生在这北方新英格兰的土地上。新英格兰是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的所在地,是全世界优秀学子向往的地方。对于我们生活在美国南方腹地的人来说,新英格兰非常遥远。可是我们从历史书里知道,新英格兰是“五月花号”登陆的地方,是美国政治传统的发源地。新英格兰最出名的地方不仅有哈佛和耶鲁,还有它的小镇,特别是它独特的乡镇自治制度。它的“镇民大会”可谓独具一格。

我们过去到过新英格兰,却没有时间去看看它的小镇。到小地方去,得有个理由或者借口,就是所谓缘分。今年夏天,我们有事去康涅狄格,特地带上《大清留美幼童记》。在哈特福德,我们照着这本书寻访当年留美学童生活的地方,那也是马克·吐温和《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居家的所在。我们寻访了学童们聚会的避难山教堂,凭吊了容闳和他的后代们的墓地。然后,我们驱车北上,到康涅狄格州边界的山区,去找库布卢克。在那儿埋葬着一个早逝的留美学童谭耀勋。

钱钢讲述的谭耀勋,是一个令人伤感的故事。来自广东香山的学童谭耀勋,1872年到达美国的时候十一岁。学童们在哈特福德上学,周末或暑假会安排到这小镇库布卢克度假,这儿山高林深,气候凉爽,是避暑的好地方,而那个时候,铁路已经开通到库布卢克附近。库布卢克的凯林顿家,特别喜爱中国男孩谭耀勋,待他如养子。谭耀勋就在这个山镇里,与同龄孩子一起游玩,一起相帮大人干活,一起上教堂,渐渐融入了美国孩子的生活中。这种同化引起大清官方的不安,特别是学童上教堂,有离经叛道之嫌。1880年,谭耀勋成为首批受命提前返回中国的两人之一。这时候他已经十九岁,他决心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在接到遣返命令以后,他剪去辫子,抗命不还。

他敢这样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在美国有一个家,这就是小镇库布卢克上的凯林顿家。他在凯林顿家和其他留美学童的帮助下,1883年毕业于耶鲁大学,并且在纽约的大清国总领事馆找到了一份工作。不幸的是,毕业才三个月,他突然患病,立即回到库布卢克的凯林顿家后不久病逝,埋葬在库布卢克公共墓园的凯林顿家墓地里。

我们驶出哈特福德,渐渐进山,从44号公路转入林间小公路;看到库布卢克的牌子,经过一座教堂,几栋房子,就又驶入了森林。原来我们已经过了小镇,得掉头返回。这是我们在美国看到过的最小的小镇。小镇旁边就是公共墓园。我们先去墓园,找到了凯林顿家的墓地,也找到了一面刻着汉字“大清国香山县官学生谭耀勋之墓”的墓碑。在谭耀勋来到此地以前,凯林顿家的长子,也是一位耶鲁学生,投入南北战争,在南北战争结束前一个月,战死在南方佛罗里达。他的墓碑在谭耀勋的墓碑前面。他们家的两位女儿,活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她们的墓碑和谭耀勋的墓碑排成一线。这个墓园,完全把谭耀勋视作凯林顿家的一员。凯林顿家的后代已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离开了库布卢克,不知散落何地。站在墓园里,明晃晃的阳光下万籁俱寂,我们不禁感慨时光已经流过了一百多年,眼前一切却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当年的谭耀勋,可曾想象过,一百多年后会有家乡的同胞特地到此地给他扫墓?

小镇唯一的商店,从1830年原封不动开到现在。小店卖日常用品,也卖吃食。我们在小店里吃了午饭,然后走进马路对面的小镇历史学会。历史学会所在的房子是小镇上原来的小客栈,和小镇一样历史久远。旁边是邮局,再旁边是一个大谷仓改造而成的镇公所,每年决定公共事务的“镇民大会”就是在此地召开的。稍远一点是小镇的教堂,耸着高高的尖顶。这就是库布卢克的中心,所有的房子都在十九世纪初期定型,以后再没有大的改变。在镇公所门边有一张简单告示,提醒说今年地方税收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

这儿来的人不多。我们一进历史学会,里面的工作人员马上就去叫一位历史学家来接待我们。很快来了一位一头白发的老人鲍布·格列格。鲍布是退休的地理测绘学家,对小镇附近的山川树林和历史典故了如指掌。他参与过中国留美学童电视文献片的拍摄,对谭耀勋和凯林顿家留下的文物十分熟悉。老人非常热情,极其好相处,他开车带我们走遍了周围的山路,参观了凯林顿家留下的住屋、谭耀勋和同龄伙伴们游玩过的地方,讲解附近的变迁,寻找点点滴滴的遗迹。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要告辞了。临走前说起,我们很想了解新英格兰小镇的特殊体制和历史。鲍布说,一千七百人口的库布卢克被称为第二小而保存最好的新英格兰小镇,而且,太巧了,想了解这个芝麻大的小镇历史的话,这个小镇新出版了一本历史书,《库布卢克:历史素描》,这可是著名历史学家麦克内尔(William H. McNeill)的著作。

我们离开库布卢克的时候,就带着这本布面精装、由麦克内尔签名的小镇历史。

历史学家麦克内尔

为小镇库布卢克写了一部专著的历史学家麦克内尔,专治世界史。

麦克内尔生于1917年,在芝加哥大学教了四十年历史。1963年,他的世界史专著《西方的崛起》(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为他奠定了在史学界的地位,这部一卷本的世界史赢得了国家书籍奖。虽然书名是“西方的崛起”,他的观点却是反对西方中心论的。从远古说起,东西南北来回穿梭,几大文明面面俱到,特别注重文明潮流之间的互相影响。

在撰写此书时,他探究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以后,欧洲人对新大陆阿兹塔克和玛雅文明发生致命影响的原因,发现以往的历史学家对人类历史中一个重大因素重视不够,这个因素就是细菌和病毒造成疾病流行对文明的冲击。1976年,他的《瘟疫和人们》(Plagues and Peoples)出版,这是他最有名气的一部书,至今是这一领域里的权威著作。

在他看来,人类文明是在全球范围内展开的,文明的发展走向必须放在文明之间互相交流的背景下来考察和叙述。这种交流,包括战争、劫掠和征服,商队和跨海的贸易,宗教和观念的传播,技术和工具的传递,体制和管理方法的互相影响,物种的传播,以及细菌、病毒、疾病和瘟疫的传播。

2003年,八十六岁高龄的麦克内尔和他的儿子合著了《人类网络:对世界史的鸟瞰景象》(The Human Web: A Bird's-eye View of World History)。这是一部考察世界交流史的著作。他的观点和叙述方式是所谓“大历史”(Macro-history)的,有点像黄仁宇的历史叙述。对于他这样的世界史学家来说,“全球化”不是一个新名词,那是人类历史与生俱来的一个特征,只不过这种特征是随着时间在不断变化,在深入展开而已。这个地球上的所有人类,从第一天开始,就处于人类自己制造的网络之中。这一网络在逐渐变密、变粗、变紧。他的治史和叙述,特点就是大范围的考察和探究,洋洋洒洒,整个世界都在眼底。

就是这样一位历史学家,却为新英格兰最小的小镇之一库布卢克,写了一本书。

小镇库布卢克简史

麦克内尔之所以为小镇库布卢克写历史,是因为他住在库布卢克,库布卢克是他的家。麦克内尔的夫人出生于库布卢克,夫妇退休以后就回到库布卢克养老。这儿山清水秀,气候凉爽,环境幽静,交通便利,是养老的好地方。由当地居民中热心的志愿者组织的库布卢克历史学会,是当地最有实力的“民间组织”,保留着库布卢克历史上的大量档案资料和历史文物。这为退休历史学家麦克内尔创造了条件。

麦克内尔眼睛里的库布卢克,虽从殖民时期算起,不过三百多年历史,但却如同他毕生研究的世界文明的一个缩影。库布卢克的历史,是居住在这块地方的人生产、生活、交通、交流的演变史。所以,他写出来的小镇历史,似乎有一点点像我国传统的县志镇志,却又完全不同。他是从演变的角度,以交通和通信方式的技术进步为主线索,叙述在一定的交通通信方式下,这块山林地上的人们生产、贸易和对内对外交流的变化。

追溯小镇库布卢克的历史,要从欧洲人在新英格兰和当地印第安人的早期“交流”开始。在“五月花号”到达新英格兰后不过十几年,西方人带来的天花就在没有抵抗力的印第安人中爆发。印第安人在疾病瘟疫和西方人的先进技术夹击下,结束了对欧洲人的武装抵抗。到了一百多年后的1760年,白人来到库布卢克附近山林地定居的时候,这儿幸存的印第安人寥寥无几。但是正是这些印第安人,教会欧洲人在密林里开出荒地,在多石少土的贫瘠山地上种植玉米以维持生计。玉米是美洲印第安人带给欧洲殖民者的礼物,也是给全世界的礼物。

十八世纪的后四十年,是库布卢克的开拓期。人们散居在山林里,伐倒大树,放火烧掉灌木和枯草,开辟农地和牧场,种植玉米土豆、放牛。在这儿定居的都是基督教公理会的信徒,星期天人人都得上教堂。那时候山林里只有人们走出来的小路,上教堂往往要走上半天。人们居住得很分散,终日耕作,主要交往就是星期天的教堂礼拜。就是在这开拓初期,他们像新英格兰其他小镇一样,建立了自治制度。每年秋天,召开镇民大会,选举自己的政府,对公共事务作出决定。有选举权的必须是“自由人”,就是在此拥有土地的男性居民。“镇政府”由三个民众代表(selectman)组成,他们负责实施镇民大会达成的决定,其中的首席代表(first selectman)就相当于镇长。这一政制,延续到现在,除了选举权已经扩展到所有常住成年男女公民以外,基本上没有改变。在此期间,他们也组织了民兵,定期操练,一方面维持地方治安,也应召参加了美国独立战争。

从1802年开始,库布卢克进入了“私营收费路”(turnpikes)的时代。人们看到,改善他们的生活就必须对内对外有便利的交通,以便把剩余农产品卖出去。当时的山林里人烟稀疏,开山辟路殊为不易。在政府尚无财力精力来规划修路的情况下,人们就各家各户,或者几家联合开山修路,过往车辆一律收取过路费。这一传统的遗迹就是,在美国北方地区,收费的高速公路还经常称之为“Turnpike”。从现在保留着的照片看,那时的山路其宽仅够马车通过,遍地坑坑洼洼。可以想象,雨天必定是泥泞及膝,到处陷坑。我们看这样的照片特别有亲切感,因为我们年轻时在北大荒的时候,马车路和这一模一样。在这样的路上行车,对人对马都是一种考验。

尽管是这种最原始的马车路,毕竟打开了山村的对外交通,从此,剩余农产品就可以卖出去了。有条件的农户就利用山里的河涧水力筑坝而取得动力,办起锯木场。打铁铺和奶酪加工厂也办起来了,在没有冷藏的时代,多余的牛奶就可以制成奶酪,运出去卖给城市。库布卢克开始兴旺起来。

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起,铁路在这儿出现了。铁路的出现,把这蛮荒的山林地带和首府哈特福德连在了一起。这样,农副产品的外销更便利了,但是加工业和商业的竞争也加剧了。这种发展是一把双刃剑。铁路把库布卢克带到了大城市的市场上,也把这贫瘠土地上的农民带到了和其他地区农民的竞争之中,而他们很快地发现,他们贫瘠山地上的农产品,竞争不过平原地区的肥沃农庄,而他们山涧小水坝旁的工业产品,竞争不过大城市工业。铁路交通的便利,只是使得他们的子弟更容易走出去,到大城市去寻找就业机会。所以,在铁路到来以后的美国工业化时代,库布卢克小镇的人口反而呈下降趋势,农地牧场重新回复成林地,几十年下来,已经树高林密遮天蔽日,而原来山涧旁的锯木场,已经湮没在树丛里,得靠鲍布的指点才能依稀辨认。

同时,铁路给库布卢克带来了周末和暑期的城市度假者。也就是在那个时代,大清国留美学童从哈特福德来到库布卢克,谭耀勋进入了凯林顿家。

铁路时代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个新的变化发生了。在麦克内尔的世界史著作里,很多次提到1914年。这一年,福特汽车公司的流水线开始大量生产T型汽车。这种大众有能力购买的汽车,促进了公路网的完善,特别是高速公路的出现,从本质上改变了个人移动的速度和能力。库布卢克在随后几十年里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巨大变化。小镇上除了少数人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在外面城市里上班工作,高速公路使得这康涅狄格边境上的偏僻山镇,到首府哈特福德的距离只有半个多小时车程,到纽约的距离只有两个半小时。大城市里的人们,纷纷来到气候宜人的山林地,买地买房,设置度假别墅或第二住宅。库布卢克的房地产价格暴涨,原来的居民们不知不觉中全部成了百万富翁。地价上涨的结果是地方税收充裕,反过来完善了道路和学校。难能可贵的是,在这样的发展浪潮里,小镇的人们早早地发现了历史文化的重要价值。历史学会拥有镇上最悠久的客栈建筑,资料文物保留完好,号称是保存最完好的新英格兰小镇。

历史是什么

让我们感到好奇的是,大历史学家麦克内尔为什么要为小镇库布卢克写一部历史呢?也许,这是他退休以后,出于对居住的地方的热爱,闲着也是闲着,是闲来无事的消遣之作。可是,只要读了这本小镇历史,就能让你信服,一辈子以大历史观专治世界史的学者,处理一个芝麻小镇,自有其独到之处。

这就要说到,什么是历史?如果说,记载历史和写历史是一种职业,是社会的需要,那么我们普通人,我们和历史学没有职业关系的人,为什么要读历史?

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罗伯特·李将军曾经说过,人的短暂一生里,所见到的大多是悲惨和苦难,是卑劣和失望,为了对人性、对人类的前途保持信心,所以必须读历史。

也就是说,我们在自己短暂的一生里,所看到的社会、所看到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和历史长河里大时段大范围里呈现的图景是有所不同的,甚至会有很大的差别。短暂一生里,更多的机会是看到了人性之恶,是令人失望的现实。即使是在我们的上半辈子,我们也看到过不知有多少人是怀着对人类、对国家、对社会的彻底绝望离开这个世界的。这样的事情,自古以来不知发生了多少。只有在读历史的时候,你能在纸页间经历几百年几千年,你才能看到进步、改善,你才会庆幸自己生活在此时此刻。

麦克内尔在课堂上曾经问过学生:历史是什么?他自己的回答是,历史是人群的集体记忆,而集体记忆是集体的自我认知所必需的。一个人如果没有记忆,那么不管有多么聪明,也不能认知自己是什么,是处于什么样的环境,和别人是什么关系。同样,一个人类群体,如果没有集体记忆,那就不能认知这个群体是什么,自己所处的环境是什么,和其他群体的关系是什么。

对于麦克内尔来说,治世界史和治小镇史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时间和空间的尺度大小不同而已。当鲍布领着我们观看库布卢克的一草一木,如数家珍般解说这个小镇的过去的时候,他也给我们讲解小镇现在面对全球化潮流的困难和疑惑,讲解小镇居民们的因应之道。麦克内尔的小镇史,为他的世界史做了一个发人深思的脚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