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网上与友人的交谈

路:昨晚,一个朋友还在跟我谈,说我们这一代好像很失落,怎么定义自己都不知道。二三十年代是“失落的一代”,四十年代是战争的一代,五十年代是beatniks(垮掉的一代),六十年代是嬉皮,七十年代是funkies(玩世不恭),八十年代是punk(反叛),还有嘻哈,九十年代是rap(讲唱形式的音乐),而我们是什么?

安:我觉得自己是不可能给自己下定义的。但是我们这一代缺乏叛逆,缺乏冒险,倒是真的。我们大多在舒适、有教养的家庭长大,没有什么真正的痛苦,也没有真正的灾难……生活太安逸了,使我们找不到需要叛逆、可以冒险的东西——

路:我们怎么看自己——还是媒体在塑造我们怎么看自己?缺叛逆、缺冒险,会不会也是因为主流媒体只会报道不叛逆、不冒险的主流价值?美国媒体都是大财团控制的。

安:但是我们究竟能对什么叛逆或反抗呢?你们美国人可能有对象——你们有布什,我们这边不太有。

路:可是我们得找到自己的身份认同啊。没有冲突,就找不到认同。

安:需要认同吗?

路:当然。

安:为什么?

路:因为……心理学家是这么说的。

安:我要知道你怎么说。

路:我觉得很重要。

安:为什么?

路:譬如说,我认识一个黑白混血儿,她卡在两个种族和文化之间,就很茫然。很多年轻人,为了要有归属感,就加入犯罪团体;即使是个犯罪团体,他也要有归属。

安:很糟的是,这个社会常常强迫你选边。

路:对。我问你,做德国人是不是比较累?

安:不久前我去看一场国际足球赛。德国队踢进一球,群众跳起来,又唱又喊,我听见他们混声唱的是,“德国人,站起来!德国人,站起来!”我吓一大跳。太陌生了。其实他们唱的完全是一般比赛时加油的歌,譬如柏林跟法兰克福对决的时候,你可能唱“柏林人,站起来!”在国际比赛,自然就变成“德国人,站起来”,可是我当下却觉得,哇,很不习惯,浑身不自在。好奇怪。

路:你马上想到纳粹?

安:正是。

路:你们在学校教很多纳粹那段历史?

安:从小学就教,教了又教。我问你,球赛散后,马路上晃过来五十个美国人,大叫大唱“美国第一”,“美国万岁”的时候,你会想什么?

路:我会想,哼,典型美国人。不过,英国人也会这样。

安:对。如果这样晃过来的是德国人呢?

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安:如果是五十个德国人大唱“德国第一”,“德国万岁”,会把人给吓死。

路:明白。

安:是什么,使你成为“美国人”?

路:这太难答了。其实,我不喜欢美国人。

安:那么你认同什么?

路:我认同我的同代人。

安:那么是什么,使你的这一代人是“美国人”?世界第一强国的年轻人,怎么理解他自己,还有他跟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

路:我其实跟美国文化很疏离。很少同龄人关心政治。他们说他们反对布什,事实上那样说只是为了表现自己“酷”。反布什是流行的。年轻人每个都反,除非你是个基督徒或是好战主义者。

安:你是说,年轻人不知道要跟什么价值去认同?

路:我们在一个富强的国家,富强的意思就是,年轻人可以对政治经济国际情势一概幼稚无知,他反正承受得起,让别人来为他思考。美国青年的悲哀就是这个,我们对世界完全淡漠,只关心自己的小圈。

安:这大概是所有富有国家的共同特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