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佛祖在一号线
每周大约1.5次,我搭乘终究悲哀的一号线地铁去上班,就像一只蛔虫卵被运送到北京的东面。北京地铁的新线路都有一副G2成员国的派头,像10号线什么的,车也新,座位也软,仿佛还泛着奥运会的光泽。可这一号线不行,多是灰不呲咧的旧车,连空调都没有,破电扇吹得我都快得羊流感了。它还特有国营企业的威严,给乘客们立了好多规矩,不许乞讨,不许喧哗,还不许有伤风化等等——每个隧道口都有警示牌,“禁止入洞!”可是它自己不大讲规矩,有时候站台上人太多,司机把人一放,马上关门,哼哧哼哧就土遁了。另一些时候它开着开着,播音器里就传出一段赖唧唧的北京土话:奉上级指示,列车在西单站通过不停车。敢情你要是非到西单不可,还得去请示一下“上级”。它的话语系统还停留在1980年代中期呢。
只需买一张2块钱的卡片就可以回到1985年,绝对物超所值,因此我很享受每个单程的40多分钟。我大幅度地提高了自己睡觉的本领,站着也能睡,而且决不会打趔趄。有时我也像别人一样玩PSP,打4局新手级的实况足球,即便率领阿森纳队对决中国国家队,胜负也殊难预料。大多时候我则拿本书看。我想我虽然沦落到地铁当中,只要坚持学习,就一定有晋升到更高阶级之希望。我发现从我上车那一站到大望路,《灯草和尚》可以看43页,《痴婆子传》就只能看36页。
倘若严肃地讲讲我的地铁见闻,那么我就得说自己看到的情形跟诗人庞德的名句完全一致,“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没错,就是这种昏暗和缺乏生机的气氛,虽然还不至于幽闭恐怖。我下过两次煤矿,在那巷道里你才觉得害怕呢,因为你总是忍不住想:他妈的,我在地下600米啊。我以前只知道自己有恐高症,去了煤矿才知道还有恐深症。然后你就盯着那些瓦斯探测器看,可是毫无悬念地,它们一定亮着浓度超标的红灯。于是那些煤矿工人们走下矿车,在积水的巷道里PIAPIA地走啊走,一直走向恶龙的洞穴。
地铁里则是安全的,人们怏怏不乐,只是因为要纯然地浪费一小段时光而已。作为一个具备生理特性的人类,我曾有很多次坐出租车而感到快乐,因为那是美好的日子,微风吹佛着你身边的小小世界,而阳光像无边的红色星云一般浮漾在你闭起的眼睑周遭。你有机会与自然融合在一起。至少你可以看看街边的树木在空气中摇摆的样子。可是在地铁里你从来不会感到快乐。你看到车厢里灯光灰白,色彩单调,人们坐着或者吊着,总是表情呆滞。你也会看到有人沉浸在遐想之中,幻想到了什么好事而突然展露奇怪的微笑,甚至不出声地嘟哝了几句。你看到有人试图打扮得衣冠楚楚,可是皮鞋上积满了灰尘。你听到旁边的几个小女孩抱怨这个月的奖金太少,上个月还有50块哩,然后你瞥过去一眼,发现她们果然不怎么好看。
总的来说,我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的各色人等都有一个共同的本质,而这本质在地铁中尤具显性,那就是无论快乐还是烦恼,人们都沉浸在梦幻之中。我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人过着完全明智的生活。你知道一个坐地铁的在幻想自己开宝马,开宝马在幻想自己住一栋有15亩草坪的别墅,住大别墅的呢,机关算尽太聪明,不成想还是免不了得罪人,进去了。我们每个人都挺事儿的,可是每个人都会在有些时候出神,幻想点儿什么莫可明之的事物。我不能说这激起了我对人类的怜悯之情。怨憎会,求不得,生活大抵如此,没什么新鲜的。我只是在有一天发觉,我这么想事情,跟释迦牟尼也差不多嘛!佛祖35岁悟道,恐怕还没我早呢。
可是我觉得“觉悟者”没什么稀奇的,悲悯与善良一样,只是中年觉悟的题中应有之义罢了。与此相反,我发现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在走向恶龙的洞穴之前是否干过点儿什么真正的精彩的、有劲的、别样的事情。解构地说——至少我得学会倒立着睡觉,让一号线里的人们以为我是蝙蝠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