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3节 一双得意的眼睛
王蒙在《红楼启示录》里面说,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开篇部分,对已成逝水的富贵荣华,“回味起来仍然得意”,所以借刘老老进大观园,换一双“陌生的眼睛”,用强烈的主观感受和对比,来凸现贾府高不可攀。
事实上,红楼梦的故事就是同时在两个时空——大观园和太虚幻境——中展开的。太虚幻境是大观园遥远的参照。对大观园来说,宝黛之恋和一切故拢都是进行时;对太虚幻境来说,这一切却是过去时,都是顽石经历的、已经收场了的悲剧。作者一面尽情描述着青春与诗意,爱情与欢乐,连那些丑恶诡谲的场面,也都是鲜香泼辣充满活气的,引得读者沉浸在其中;但是他一面又时不时跳出来暗示你:这都是不牢靠的、转眼消散的。那情形,仿佛进行一场美丽的谋杀。越往后面,网收得越紧,越逼进“色”下面的“空”,就越让人窒息。鲁迅先生所谓“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正是此意。可惜即使我们甘愿被雪芹谋杀,也无缘感受后四十回的魔力了?所以“回味起来仍然得意”,这得意底下,尽是失意。
在金瓶梅之后,一切号称“惩淫”的小说,无不是假“惩淫”的口号,行“宣淫”之实。然而,金瓶梅作者“惩淫”的愿望是真诚的。否则,他不会把西门庆之死,描写得那么阴郁;不会把潘金莲的下场,安排得那么可怖;连他私心里最偏爱的春梅,也给了她纵欲者最自然的收场——以身殉欲。然而他的“宣淫”也是肆无忌惮的。关键就在于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当他远远的看着自己笔下的人物,他的感情是厌憎的、悲悯的;当他贴近了看他们的时候,他又是欢喜的、得意的。
西门庆交遘时有一个特点:喜爱白昼宣淫,即使在黑夜,他也一定要点亮一盏灯,并且把它移到床头。这一点后来甚至成了他的女人们的自觉。这说明,他绝非仅仅沉醉在自身的肉体快感中。书中常常写西门庆“垂首关其……”他的眼睛尖锐注视着身下的女性,迅速接收着她们点滴的反应,以肉体真实的搏击,获得“征服”的明证,才是他最大满足之所在。
在这时候,西门庆俨然成为作者的化身,他和他一起享受着爬虫一样的女人的肉体,享受着她们对自己无所不至的献媚,享受着她们求饶的呻吟。读者简直可以察觉到那大段大段的性描写中,作者正眯着眼低声地哼哼:“其实这真的也很不错……”
有时,他又像西门庆的分身或共谋者,得意的看着床上“两个妖精打架”。金瓶梅的语言,最好的是白描,最差的是韵文,性描写也一样。但是作者在一段生动的白描之后,一定要不厌其烦的加上一段空洞的铺排,把过程再重新品味一次。他尤其喜欢用打仗的比喻,招宣府三调林太太,每用极长而极夸张的赋体。床上西门庆和林太太,就如沙场上两支军队正在惨烈的厮杀。作者分明在一旁兴高采烈的摇旗呐喊呢。
但是,等到他回过神了,他无疑又产生了意淫后的极度空虚。这时,他又记起来了,原来那些女人,都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伏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那样一种东西。于是他克制不住对她们的厌恨,也克制不住对西门庆的鄙夷,板起面孔来把他们都训斥一顿,把他们都摁进最悲惨的结局里头去。东吴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说:“读 《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殊不知,作者自己,何尝不是由欢喜而畏惧,由畏惧而悲悯呢?没有“色”,又哪来的“空”。历尽诸“色”之后,才是真正的“空”。
只是无论作者是取“色”或者取“空”,在他眼里,女人都不是人。不是泄欲的工具,就是伐性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