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4节 招人烦的都是笨人
金瓶梅作者的传统道德感其实是薄弱的,他选择了西门庆这样一个淫棍来做小说的主人公,摆在台面上的是批判,私心里对西门庆的行事作风,何尝没有几分认同。看罢金瓶梅,会使人产生一种感觉,作者对弱者并无多少同情之心,他对弱肉强食的社会规则,至少是不反感的。或者这么说吧:在书中,招人烦的都是笨人。因为笨,所以显得猥琐,活该一世遭人践踏。
西门庆和蒋竹山就形成了一个对照。西门庆和李瓶儿打得火热,却因为靠山杨戬被弹劾倒台,一边命人去东京打点,一边关门闭祸。李瓶儿水性杨花,一时绝了往来,经不起蒋竹山勾搭,迅速嫁给了他。西门庆投靠了蔡京转危为安后,闻说招赘之事,大怒,纠集流氓暴打蒋竹山,砸了他的生药铺,又利用手中权力,一纸伪状,使他反被打了三十大板。
按照书中的描写,西门庆对蒋竹山的优势是明显的——无论从财富、权势,还是外形和性能力。李瓶儿仓促间做出了错误取舍,是蒋竹山趁虚而入导致的,故而西门庆对他的“僭越”的惩罚是理所应当的。作者详写面对祸事蒋、李二人反应,蒋一副窝囊相,而李瓶儿非但不拿钱救他,反而破口大骂“我早知你这忘八砍了头是个债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此前,蒋竹山就因为不能满足她的性欲而被斥为“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转而准备和西门庆修补关系了。这既是在表现李瓶儿之无情,更是表现蒋竹山之无能。作者最后借李瓶儿之口,对西门庆说:“他拿甚幺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幺来比你!”可以说,这正是作者真实的想法。在他看来,蒋竹山“轻浮狂诈”,妄图占便宜,自不量力挑衅西门庆这样的强者,就是取祸之道。相比之下,西门庆的黑社会行径,和公然利用国家暴力机关来镇压其商场和情场竞争对手的手段,反而没有什么大不了,甚至是一种大丈夫孔武有力的体现。
同样的,潘金莲无底洞一般的性欲是作者厌恶和害怕的,但是潘金莲的狡黠,却比孙雪娥的愚蠢更得到他的认同。孙雪娥就是一个极招人烦的人物,她的命运凄凉,却无法使人产生同情:因为她蠢,又不肯安分守己。蠢人的心机等同于自掘坟墓,她每一个试图改变自己命运或者报复他人的行动,其结果都只能使自己更加倒霉而已。你可以感觉在“激打孙雪娥”等章节里面,作者笔下甚至控制不住流露出一种施虐的快意。孙雪娥落入春梅之手,饱受摧残,又被卖入娼寮,给人的感觉好像也只有“活该”二字可说。
相比之下,聪明的孟玉楼在家庭中游刃有余,就博得作者爱怜,给她安排了一个很不错的结局(这个结局甚至是不大合理的:她嫁给比她小很多的李衙内,从此和谐美满),巧的是,孟玉楼新的婚姻里,也遭遇了一个笨人玉簪儿。作者把玉簪儿写得过于滑稽可笑,甚至不必孟玉楼对付她,她就使李衙内烦得把她打一顿撵了出去。
春梅是作者很偏爱的人物,作者为了突出她异于一般婢女,特意安排了一个秋菊作她陪衬。春梅聪慧而美貌,秋菊痴顽而丑陋,故而潘金莲一心“抬举”春梅,引为后援,春梅也没有辜负她的希望,成为她的亲密同盟,最佳拍档,有效帮助她遮掩秽行或是打击敌手。而潘金莲对秋菊则百般凌虐,随时作泄愤的工具。可怕的是,春梅对秋菊的狠毒犹在潘金莲之上。第二十九回,秋菊没有温酒,金莲叫春梅每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春梅道:“皮脸,没的打污浊了我手。娘只教他顶着石头跪着罢。”于是不由分说,拉到院子里,教他顶着块大石头跪着……——所谓奴才比主子更凶残,正是这样的。
但是书中对秋菊的描写往往使人感觉她是在“讨打”,比如第八十三回秋菊“含恨泄幽情”,就是一场闹剧,秋菊发现了金莲和经济的秘密,泄露给小玉,结果立即传到春梅耳朵里,告知金莲,秋菊再次挨了一顿暴打,作者对此的结论是:“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也就是说,尽管金莲的行为是可耻的,秋菊不懂分寸多嘴多舌,却更加可恶。这简直会使我们忘却谁才是受害者。整本书里面,就是有这么多笨人,他们卑下、猥琐而无聊,比西门庆和潘金莲这样具有恶的力量者,更不可原谅。
这就是金瓶梅的阴暗之处:作者在悄然消解阅读者的同情心,不动声色的将“善”的评价置换为“力”的评价,而实际上,遭受最大创伤的是美。可以说,金瓶梅里面几乎就没有一个好人,更没有一个“美”的人,人人在金钱色欲的贪婪中扭曲挣扎,直至死亡。没有了人性的光辉和人情的温暖,就不是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金瓶梅向我们展示了真实而丑陋的人生,却不能像红楼梦那样带给我们永恒的诗一般的梦幻与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