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8节 偷得着不如偷不着
据说一本无名氏写的《嫖经》有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婢不如偷,偷得着的不如偷不着的”。这话,俏皮又恶毒。孔子说:“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其实仔细一想,何止女子如此,人的本性就是“难养”,或者叫:人心不足。所以往往不肯珍惜眼前,只知道幻想将来,追悔过往。男女两性间的感情更是玄之又玄,没到手的时候,恨不能五体投地,鲜花供养;等落入掌心,天仙也不过就那么回事。越难搭上手的,里比多积蓄越高,自然也就越有兴头。
金瓶梅中,西门庆是生命不息,寻猎不止。他的女人们,来路五花八门,妻也有,妾也有,婢也有,妓也有,偷也有。他临死之前,还记挂着尚未偷成的何千户太太蓝氏。如果不是三颗春药断送了他早被酒色掏空的性命,勾搭上蓝氏也是早晚的事情。因为凭他的财富和权势,无论哪一种,来得都容易,以至于他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书中第一女主人公潘金莲出场时,曲曲折折写足了三回,始让他们“真个偷情滋味美”,最后犯了杀人大罪,才能把潘金莲弄进门。而李瓶儿也经过一番波折,才归了西门庆。如果不是这样,情节和人物就减色不少。
张竹坡曾给西门庆淫过的女人和潘金莲偷过的男人都开了一个单子。其实,女人偷情的自由程度远远比不上男性,对比一下就知道,潘金莲和张大户、武大郎是她当妻妾的“本分”,除了西门庆,她只和琴童、王潮、陈经济有一腿,实不能和西门庆相比。其中,琴童和王潮又不过是她临时找来填补一下(西门庆流连妓院不归和西门庆死后她被卖入王婆家待嫁时),王潮尤其是过场。真正认认真真偷的,是陈经济。
这就说到万历刻本(词话本)和崇祯本的一处不同。崇祯本对词话本的回目作了大量的改动,把原先不对称的回目收拾得对称了,也更雅驯一些。第二十八回回目,词话本做“陈经济因鞋戏金莲”,崇祯本做“陈经济侥幸得金莲”,单看回目,崇祯本会给人陈经济和潘金莲勾搭成奸的印象,其实这一回两人并没有机会好上,但是,通过丢鞋、拾鞋,潘金莲和陈经济把他们的暧昧上升到彼此心领神会的阶段,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趁机成其好事了。鞋,本来就是性的符号,在金瓶梅中,鞋的意象更有强烈的性意味(“金莲”就是小脚的代称)。陈经济和潘金莲的对白,说得似都是拾鞋这件事,其实是在互相挑逗,试探,直到达成默契。本回紧承二十七回“葡萄架”而来,金莲丢鞋、找鞋、咒骂、打人,直到当着西门庆的面,宣称要把秋菊找来的宋惠莲的鞋子剁几截丢进茅厕里,暗示她总是处在强烈的性饥渴的状态里。那种仇恨和妒忌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又暗写了西门庆和宋惠莲奸情。情节紧凑,充满张力,对白干净利落,又有很多潜台词,是很精彩的一回文字。
不要忘记潘金莲的身份是陈经济的岳母,通奸罪重,乱伦罪更重。此回之后,作者偏偏延延捱捱写去,潘金莲和陈经济总是随时抓住机会调情,但是又总是没有机会得偿所愿。读者就被放在一种焦虑之中:淫而黠如潘金莲者,肯定是要千方百计偷上的。但这一切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呢?以西门庆的性格,万一发现了,比照琴童,她面临的惩罚只有更重,他们最后将如何收场?于是,延迟和期待中积蓄的张力,不断寻找着爆发的临界点。这个临界点,迟至八十回“潘金莲售色赴东床”,也就是西门庆死后,才最后到达。此后情节急转直下,奸情很快被吴月娘察觉,陈经济被逐,金莲被卖丧命。他们根本没有享受几日,就死生睽违了。因为其实作者真正要写的不是偷,而是偷不着。偷不着比偷着了还精彩。
也正因此,潘金莲在被西门庆剪了头发交给妓女踩在鞋底后,对西门庆已经毫无感情可言。虽然性的饥渴是她与陈经济通奸的主要动力,但是对陈经济她却是多少产生了点感情的。
如果说金瓶梅里的“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太猥亵,那么蒲松龄在《聊斋·娇娜》里的“色受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史记·滑稽列传》里淳于髡对齐威王说:“罗襦襟解,微闻芗泽”,何尝不是深明此种“暧昧”的境界之美妙,和延迟与期待带来的快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