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10节 什么样的男人是烂男人

先贤实实在在的教导我们:“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民富乃可教”。换作今日流行的语言,就是精神文明必须建立在物质文明的基础之上。但是又有“饱暖思淫欲”一说。食色性也,食为了生存,色为了繁衍,食的需要总是比色来得迫切点。一旦超出生存繁衍所需,食与色的目标是享乐,不免使生活复杂了起来。所以先贤设计中理想的社会,是人民刚好达到饱暖而还没有条件讲求淫欲,如此自然社会安定,民风淳朴,天下大同了。

当然这是对愚民的要求,对统治者自然又不同。比如皇帝,按照儒家理念,天下都是皇帝一个说模那么,银子再怎么花,也不过是从他一个口袋转移到另外一个口袋而已。但是在实践中,他必须做好“俭”的表率。所以一旦发生天灾,皇帝为了表示一下自己与百姓分忧,就会下令裁减宫中膳食之费。他也会叫自己大小老婆去养蚕织布,不许她们的衣服下摆垂到地上,等等。这种道德秀能节省多少开销大家心里有数,重要的是它所要传达的“精神”。

对士大夫阶层呢,总的来说,就是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也就是说,没有钱,坚守清贫是高贵品德的表现;有了钱,也千万别表现得太把钱当回事,否则就是没品。王衍虽家资巨万,却连“钱”字都不肯说,被老婆逼得不行了,亦只以“阿堵物”代之。海瑞死后“葛帏敝衣,有寒士所不堪者……检箧内仅禄金一十余两,绫、纱、葛各一”,自然堪为清官的表率。总之,无论贫富,都要耻于谈钱。

可这理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难。要手握权力官僚们都甘守清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于是又有一种幻想,叫做“礼失而求诸野”。既然把儒家的理念视为与生俱来的天性,当士大夫阶层应有的美德被金钱和权力腐蚀的时候,无知识阶层反而可能保留了它们。由此产生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的童话。

旧小说是最能真切体现中国人集体精神意识,此类童话自然在其间反复出现。《桃花源记》设计的就是一个有饱暖而无淫欲的社会形态;《水浒传》之“替天行道”,就是典型的“礼失而求诸野”的幻想,作者的用意不在于推翻制度,而在于拯救道德。《金瓶梅》之后的《红楼梦》还有“醉金刚轻财尚义”,倪二本是泼皮,放高利贷,出入赌场,专爱喝酒打架,但是有了“仗义疏财”的行动,他的形象就“高大”起来了。

但是《金瓶梅》却是彻底否定这些的。它绝不相信“清贫”一说,也绝不相信草根阶层的“道义”。它相信的是:人穷志短。它用精细刻薄的笔墨告诉你:有钱的男人虽不一定是好男人,没钱的男人却一定是烂男人。

西门庆固然是个淫虫,却不失为一个慷慨大度的男人。他大赞金钱的魔力,“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恒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但并无葛郎台对金钱宗教般的狂热,他花钱的见解是:“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他做生意的手法虽蛮横,赚了钱后的样子却不难看。他相当遵守“金钱的道德”。比如,图声色之娱者,不能惜眷养之资,他喜欢哪个女人,就很自觉地把她“养”起来;女人们一旦得到他宠幸,吃穿住用,立即不同;撒个娇讨点什么,基本能得到满足,甚至超乎她们愿望。他无疑是妓院中最受欢迎的客人,寺庙里最受欢迎的施主。哪一次他到妓院不是撒漫使钱?官哥出生,他一高兴,就给了永福寺老和尚五百两银子。他何尝不知道他的“结义兄弟”趁食的企图,不过既然他付得起,也不妨他们占了便宜,他得了热闹,各取所需。他对那些来打秋风的大大小小官员,从来笑脸相迎,做得漂亮妥帖,非但给足了钱,还给足了面子,决不使人有敲诈勒索的嫌疑和尴尬(自然这是他长远的投资)。这一切都基于——他有钱,钱多到足够他随意花销。

而秃鹫般盘旋在他周围的形形色色人等,却完全不知道礼义廉耻为何物。第一帮闲“应花子”应伯爵之奇形怪状不必说,为了博西门庆一笑,他能当众管妓女叫妈。常时节刚从西门庆那里求了十二两银子,回家就对老婆摆出一幅大爷嘴脸,他老婆也马上转了冷脸,献媚讨好。都是十足的小人轻薄。

第十二回有一段使人忍俊不禁的文字。桂姐讲了一个“只会白嚼人”的笑话,“当下把众人都伤了”,于是应伯爵领头,食客们凑份子请西门庆。菜一上来,西门庆和桂姐才动筷子,一桌酒菜已经被他们风卷残云扫个干净,还千方百计把份子钱转嫁到西门庆身上。这群人“白嚼”的水平和创意,令人叹为观止。作者在夸张的笔墨中,表达了对寄生虫极度的鄙夷。

而西门庆占有的有夫之妇的丈夫,无疑是书中最丑陋者。绿头巾素来被认为男人最大耻辱,可是他们却巴不得老婆被西门庆看上,自己从中捞取好处。比如西门庆包占了王六儿,她丈夫、绒线铺伙计韩道国祸患消弥,银两入袋,还讨得好差使。第六十一回韩道国亲自请西门庆来家,自己避过了,任西门庆和王六儿取乐——

西门庆道:“只怕你家里的嗔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靠着那里过日子哩?”

接着两人又商量如何打发了韩道国好尽情作乐,完全把这个合法的丈夫视若无物。书中争当“忘八”者也多,金钱如此轻而易举的粉碎了道德。作者似乎只有对“无能”男子的轻蔑,对西门庆反隐隐有羡慕之意。

草根阶层如此,庙堂阶层又如何呢?第五十五回,西门庆通过管家崔谦,搭上了当朝太师蔡京,拜做干儿,从而得了一座大靠山。这段描写可以说明两个问题:第一《金瓶梅》的作者绝非什么“大名士”,他熟悉的是市民生活而非上流社会。权贵如蔡京者,即使再贪财,也自有其气派,绝无可能见钱眼开,凭下人几句话,就将小小清河县提刑认了干儿;见了礼物就“满面欢喜”,“多谢”不绝。那份礼单也很滑稽,和《红楼梦》一比,谁在写实,谁是从戏台想象富贵生活,一目了然。第二,但,这反过来说明,作者脑海中官高爵显者,正是这幅鲜廉寡耻的嘴脸。什么当朝太师,一样是只容易收买的秃鹫罢了。

士子的作风是否会好一点呢?不,书中表现得最滑稽的恰恰是读书人的代表:蔡状元。蔡蕴中了状元,投蔡京为假子,未选官时,就通过崔管家的推荐到西门庆家打秋风,满意而去,当了御史后还引了同僚一起揩油,同样得到了西门庆细致热情的招待,吃喝拿之外,还召妓娱乐。市井无赖西门庆官场应酬时,措辞之都雅,并不亚于蔡状元。金瓶梅的性描写绝非没有节制的,蔡状元嫖妓,一丝“秽笔”都不见。吟诗题字,“风雅”得很,然而决不因此而“干净”了,只有使人更感虚伪和恶心。“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恍若刘阮之入天台”“紫薇郎对紫薇花”等,比拟何其不伦,使人笑到作呕。最使人发笑的是次日早晨——

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到了后边,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银子,从后门打发去了……

用红纸大包封着的一两银子,把状元的穷酸小气和自恋夸张,刻薄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而西门庆很“体恤”的解释,更把读书人的一切优越感扫到了地下。

传统文化是一种官本位的文化,讲究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立言、立功、立身三位一体。而《金瓶梅》在权势、金钱、才学之中,却毫不犹豫的把好感投向了金钱。它对传统道德的破坏是惊人的,这也是它长时间难以被广泛读者认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