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不如醉
历来最招人议论的是李煜和小周后的关系。娥皇病危,娥皇十五岁的妹妹嘉敏被召进宫中陪伴姐姐。这一次,李煜和嘉敏充分接触,让彼此都有了好感,李煜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她。娥皇重病期间,李煜和小周后开始热恋,他们甚至在偷情。李煜写过很有名的一首词,描写了他和小周后浪漫而且艰难的幽会: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首小词艳而不腻,俚而不俗。花前月下,雾霭朦胧,而前各缀以明、暗、轻三字,情景交融,妙龄少女,情窦初开,一丝兴奋和紧张弥漫文中。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可怜,害怕弄出声响,脱了鞋子提着,只穿着袜子,沿着石阶前来画堂相见。抛却一切都不顾,投入心爱的人怀里,还在轻轻地颤抖,一系列细节和动作,写足了女子潜声、屏气、悄行的提心吊胆和画堂双拥的心有余悸。最末一句,语言直白,信口而出,确实情真意切。诚王国维所谓“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啊!
我不能责怪这两个多情的富贵无知的儿女,他没心经营自己的国家,她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爱和被爱他们都是无心的。作为一个人,就这样吧!就是爱情难以抛却。
唉,难说帝王的心到底盛了多少爱情。娥皇从重病中睁开眼,看见妹妹站在床边,她惊呼:“妹妹什么时候来的?”
天真的周嘉敏回答:“来了几天了。”娥皇马上明白了,她翻身向里面,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说话,至死都没再转过身来。也许她在怪罪李煜,怪罪自己的父母,也怪罪自己的命运。但有什么理由要求一切都是完美的呢?
娥皇沉沉地闭上眼,什么都不再想了。
云一,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李煜和娥皇是一对才艺双绝珠联璧合的姻缘,两个人相敬如宾,两人花前月下,切磋琢磨,知音共赏,互相影响,收获多多。两个人如影随形,携手共植梅树,为它设障阻风,为它浇水相约花开之日,共同玩赏。
怎么能忘记她那时候的样子,乌黑如云的头发盘成的发髻,插佩着玉簪。穿着轻薄精美的罗衫,微微蹙起眉头。那么美!
这样沉溺于思念,李煜几乎难以承受了。秋天深了,他在写诗。窗外的小雨击打着芭蕉,夜如此之深,他无力自拔。有什么办法呢?想着,念着,等着,梦着,她的笑容。
他呻吟一声,然后是更深更冰凉的叹息:“娥皇,你真的怪罪我和嘉敏的爱情么?”
他说:“你应该知道的,我的心里,你依然是无法被替代的。嘉敏也不会取代你。”
她应该能听到的。生和死之间,断开的只是眼神,心还连着。我们除了一如既往地爱着,还能做什么呢?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这阕小词意境安闲静谧,上片是小周后午睡的情景:开句描摹出一个略带神秘的静谧境界。好像是一个人悄悄地前来探望,进了仙境一般的院落,华堂之内一个美丽女子静静地睡着了,乌黑长发散开,绣衣异香四散。
下片情景由静转动,他放轻脚步掀珠帘进来,可是琳琅的声音还是惊动了梦中的女子。结句最动人,她惊醒过来,看见了那个微笑的身影,也盈盈露出了一个笑脸,两个人脉脉地看着对方,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却有无限情韵悠悠。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余味绵绵。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马令在《南唐书·女宪传》称周嘉敏“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李煜是个性情中人,我知道,这样的爱情就算是一杯毒鸩,他也不能不喝。就这样相爱,不知道应该为他们高兴还是难过。国事越来越艰难,李煜早已经选择了逃避。到这温柔乡里,一日过着一日。
不适合当皇帝,不是李煜的过错。世事从来难如意,我甚至想,这样自我麻醉的生活也算是好的,他错杀良将,委曲求全,懦弱的文人性情早已经注定了他只会被英雄的刀尖剖心裂腹,他只是一个政治的猎物,罗网之中,我们只能看着他慢慢在华丽的美梦中一点一点地坠落。“被宠过于昭惠。时后主于群花间作亭,雕镂华丽而极迫小,仅容二人,每与后酣饮其中”(陆游《南唐书·后传》)。
笙歌筵宴,自我买醉,一场美梦就这样被一厢情愿地做到了头。大宋的大军蠢蠢欲动,白色的羔羊没有办法继续逃避。闭着眼睛等他们过来宰杀。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李煜只能获得悲剧的结果。
他心里应该很清楚的。《谢新恩》这个词牌下,李煜填了四首词。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襟香。琼窗□梦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他怀念自己的结发妻子大周后娥皇,孤独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园子里,忍受着寂寞悲伤,其实谁也替代不了谁。姐姐是姐姐,妹妹是妹妹。那个和自己厮守十年的爱人已经离他而去,再也不会来了。他只能做梦,做梦,心头空空的。
这首词就是写给亡妻的。读到这里,我目光久久停留。
我们一辈子真能只爱一个人吗?或许是在爱着一类人!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想起一句诗“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常圆”,喜欢看月的人都有一段伤心的往事。冷冷的月色下,你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处?
嘉敏醒过来,抬头看到了那个飘逸俊美的末世君王,一个人倚着熏笼流泪。她知道,他又想起了姐姐。其实,你知道这个人视富贵荣华皆如烟云。是我陪你在这个孤单的人世上。
庭空客散人归后,画堂半掩珠帘。林风淅淅夜厌厌。小楼新月,回首自纤纤。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金窗力困起还慵。一声羌笛,惊起醉怡容。
他喜欢人多,喜欢热闹,喜欢那一瞬间的快乐。嘉敏知道,其实他是害怕寂寞。这个世上那么多人爱他,保护他,为他生为他死。可是这仍然是不够的。他多想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永远要求那么多。可是哪有永恒的快乐?
每次宴饮过后,他都那样失落。一个人在空旷的宫殿里徘徊,沉吟,伫立。
她唤他:“重光。”
他回过头,寂寞地笑笑。醉酒的笑容是那么的凄艳惊心。她过来拥着他,睡觉吧,睡觉吧。醒了就好了。他闭上眼,这时又听见月光里传来一阵苍凉的笛声。
是谁?他问。然后又沉沉地睡去。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鞠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时光易逝,我们无法把握,一下子朱颜老去,已是暮年。虽然重阳时节很是美好,他的悲伤也许并不只是国家危亡,爱人早逝,还有更多。他敏感的内心里,知道,这一生本来就是一场悲剧,你无论怎么去挣扎,也是没用的。
他就是这样,内心的悲伤化为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压在心头。变得越来越重。细雨黄昏,你久久地出神。我呼唤你,你都听不到。
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 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下雨了,小雨,李煜望着亭外,落花遍地狼藉,春天已逝,还有什么事留得住的?还有什么?他问自己,蹙着眉头 。缭绕的香烟弥散,可是心中悲伤的情绪却越压越紧。
你还好吗?他呓语。
或许,他又想娥皇了。
嘉敏怜惜地看着这个永远也长不大的醇美的男人。他总是很容易哀伤,常常莫名其妙地忽然就不说话了。清澈的眼神也随之一暗,然后里面就弥漫了一层浓浓的雾,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她在宫中几年了,越来越爱他,他永远都像一个小孩子。
总算到了能嫁给他的年纪。“重光!”她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无论以后的时光怎么样,我陪你一起走到尽头!”
他流了泪。在她春天般温馨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平,诗随羯鼓成。
开宝元年(968年),十一月初五,吉日,吉时。33岁的李煜用全副仪仗迎娶他的继后周嘉敏,和她姐姐出嫁时一样的年纪,19岁。锣鼓喧天,宝马香车,连绵数里。婚礼极尽奢侈,金陵城里张灯结彩,一片欢乐景象。
李煜作何感想,只有他的诗词可以流露出迷醉的神气,嘉敏年华正好,如一朵怒放的花儿,如今花期圆满,被他好好地折取,“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这也是她期待已久的结果,多年的等待,到了今日,她忽然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李煜苦涩的心里也终于涌上了甜蜜的幸福。他大宴群臣,花天酒地。其实当时的国事堪忧,宋军屯兵国门,虎视眈眈,国内天下大旱,李煜还是这样靡费国帑,韩熙载等人早有不满,写诗讽刺李煜。李煜装聋作哑,不听劝说也不斥责他们。
他逃避这一切闹心的事情,沉湎在自己为自己营造的花天酒地之中。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两个人面对着面,是幸福,还是一丝苦涩。温柔乡里,红烛灯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伤感。她矜持地站在他的面前,泪水忽然湿了眼眶。
这一路,我们走得多么难,多么苦。受了多少非议,遭了多少责难。总算是熬了过来。
李煜抓住她的手,眼眶也湿湿的:“然而今日,一切都不同了。今后,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她长相守了。我们都对得起娥皇的?是不是?”
嘉敏点点头,泪珠滚滚而落。
本来该高兴的,本来该满足的。可是,宋朝的使者一来再来。要挟南唐归附,看来刀兵相见的一天迟早要来。李煜想着,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为了南唐勾苟存,弟弟李从善已经被自己派往宋朝进贡了。可是他没能回来,赵匡胤把他留在了宋廷。李煜明白,自己的弟弟已经成了人质了。南唐也不得不自削国号。现在自称“江南国主”——此后,赵匡胤如果诏示江南,就可以直呼李煜的名字了。
他想念胞弟从善。自己是对不起弟弟的。一切都源于自己的无能,这个国,这个家慢慢地破碎了。就算是春天,他看到的也只是残破的梦境: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除了一贯的白描,那种清幽也是突出的。俞平伯云:“以短语一波三折,句法之变化,直与春草之韵味姿态融成一片,外体物情,内抒心象,岂独妙肖,谓之入神可也。”
殿外娥皇亲手种下的那棵梅树花开得好多,现在正在凋落。
好像在下一场香雪。他久久地站在树下,孤独开始从心里滋长。还有恐惧,忧伤。
从善入宋以后的消息越来越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日子怎么样?会好到哪里呢!所谓的命运难道真的已经不可挽回地衰颓下去了么?
李煜到底还是幼稚的。他们要的不是岁贡,而是你三千里地山河。
赵匡胤早就说过狠话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