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甲鱼一样疯狂
据说因EPO血检未能通过,在云贵高原备战奥运的“马家军”几乎全军将士都无缘赴会。
“出师未捷身先死”固然令人心痛,不过,因为我个人对田径运动一向不太热心,所以礼节性的深表同情之余,更关心的倒是甲鱼的命运。
“马家军”和甲鱼扯上关系,已是二十世纪的事了。然而,当年意气风发的“马家军”在各种场合公开宣称甲鱼乃“东方神鹿”之速度源泉的场景,至今仍是音容宛在。马俊仁的祖传密制配方,据知核心内容乃以甲鱼和中草药为主,包括甲鱼血、甲鱼汤、甲鱼精以及红参 、鹿尾、枸杞子、阿胶、当归,等等。
及至马俊仁教练以一千万人民币向“中国今日集团”出售此配方的交易达成之后,一个“壮志饥餐王八肉、笑谈渴饮口服液”的群众运动,随即在全国(包括当时仍未回归的港澳)轰轰烈烈地掀起。
我记得,甲鱼神话的1.0版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问世的,处在打鸡血和养红茶菌这两大全民健保运动之间。功效,据说是治癌。民间口头相传。
将甲鱼放在癌症患者的身上,甲鱼会自动爬到肿瘤所在之处,然后久久不肯离去。数个时辰之后,把甲鱼强行移走,但见他原本洁白的肚皮之上,已是血迹斑斑。不打针,不吃药,更不用吃甲鱼,毒自排,病自愈。甲鱼的工作原理,相当于当时还没有出现的强力抽油烟机 。
其实,对甲鱼的种种补益,我们并没有科学的理性认识,正如我们其实也并不清楚所谓“红细胞生成素”(EPO)是个什么东东。此“素”若超过百分之十八即不合格——这是国际奥委会说的;队员在高原练习时血红激素偏高是正常的——这是马俊仁说的。如此而已。 最让我担心的是,又“血红”又“激素”,会不会产生“殃及甲鱼”的负面作用呢?
甲鱼,脊椎动物门,爬行纲,龟鳖目,鳖科,又称水鱼,团鱼,圆鱼,脚鱼,王八。此物在我国野生分布甚广,除宁夏、新疆、青海、西藏之外,可谓鳖踪处处。
鳖价的昂贵,除了美味,更在于滋补。按照中医的说法,甲鱼“性咸平,补五脏、疗虚损,是大补之物。”化学分析则发现,甲鱼的成分无非是蛋白质、脂肪、糖、烟酸等稀松平常之物,这就是所谓“大补”的全部物质基础。
当然,若国人对“滋补”的信仰完全建筑在化学的基础上,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事实上,对甲鱼的崇拜可能来自于对龟的敬畏,后者以长寿(而且吃喝随便、坚持不运动)而一向被中国文化赋予某种灵性及神秘的色彩。
前几年,乌龟在珠江三角洲一带亦被轰轰烈烈地吃过,只是由于其生长周期太慢,成本过高,另一方面,国人对乌龟毕竟还怀有几分敬畏,因而食吃龟今已淡出主流。
好在还有甲鱼,这东西,具有龟的外形,却无龟的灵性,便于人工养殖,价格也相对便宜得多,活脱脱就是龟的简易版或曰“走下神坛”的乌龟,可以放心地狎而大嚼。
甲鱼的好吃,仅在于他的裙边,此外鳖掌也尚可一咬。其实裙边的美味,也只是丰富的胶质所致,与鱼翅、燕窝相似,当然猪脚、猪皮也是同一道理。当然,这样的结论肯定也不会对进食甲鱼的热情以及甲鱼的售价产生任何的打击,反正是吃定了,吃的就是你。
甲鱼咬人,只有一法,就是一口咬住,打死也不开口。你越甩越拽,他反而越咬越紧,越是龟缩,大有头可断,血可流,这块人肉不能丢的勇气和决心。因此,人一旦不慎被甲鱼咬住,是一件很痛也很麻烦的事。同样,人一旦吃上了王八,也不会轻言放弃。
如果你的目的不是跑得更快,跳得更高或者活得更长,只为治馋,那么甲鱼的吃法就可以有多种多样。
清炖是甲鱼的最常见也是最合理的做法,上海菜里的“冰糖甲鱼”和广式的“荷叶清蒸”,即是这一路的两大代表作。重味的,则有红烧或黄焖,山东潍坊的“黄焖甲鱼”,系以甲鱼和母鸡煨成,主要是喝汤,相传为时任潍县知县的郑板桥所激赏。切了片炒,就是下策了 ,通常是因为甲鱼不够肥大的缘故。至于北京某饭店独家推出的“甲鱼泡馍”,我虽没有吃过,仅这个菜名就足以令胃口大倒。
烹甲鱼并不太难,不过杀甲鱼却极不容易,好在市场里现在都提供即捕即杀的服务。要注意,最好吃的裙边千万不可弄碎,此外,务必要杀鱼人将王八盖子上面的那层污皮彻底刮净。此举颇费事,贩鱼者往往偷懒。
甲鱼的腥膻,我认为刘恒最是到位。“张大民……把煮好的王八端给李云芳,她老半天不敢张嘴。它颜色发红,稠乎乎的,像山楂酱或草莓酱一样,散发着生猛的腥味儿,里面还掺杂了一小段清新的甜丝丝的菜墩子的味道。”要镇压这阵“生猛的腥味儿”,切不可动用本 身就过于“生猛”的食醋或胡椒,恐坏了甲鱼原味,黄酒较为适宜,当然姜、蒜、茴香等等亦可一用。另外,无论是清蒸还是红烧,最好加入两三片肥猪肉,能使甲鱼甘腴倍增。人工养殖的甲鱼虽然很肥,体内肥膏遍布,不过最腥的也是这些东西,就烹之前务必全部剔除。 至于为了滋补而加入的当归、淮山、杞子之类,其作用除了哄抬物价,剩下就是破坏甲鱼的原味。
各种吃法当中,我始终认为广州的打边炉之法最简单最好吃。大解八块的甲鱼,再来土鸡半只,“霸王别鸡”原来可以如此简单。
暴得大名之后,野生甲鱼几近被赶尽杀绝,人工养殖甲鱼随之成长为一盘大宗买卖,与此同时,自东南亚走私甲鱼入境,更是“甲鱼蛇头”们最热的大茶饭。
按照“滋补”的原则,一切人工养殖的东西,疗效皆不如野生。不过野生甲鱼已很难找到,即使是人工养殖的,亦有不同的档次。中国特有的“中华鳖”,说它最“滋补”当然有违我的原则,不过,以它的肉质和味道,说它“最适合中式烹法”则毫不为过。若要分级,中 华鳖当然是排在第一位的A级甲鱼,简称“甲A”。
张大民曾经替产后不下奶的老婆买过一回甲鱼,临进家门之前还不忘贫嘴一回:“现在什么都有假,好不容易买回王八,还叫个假鱼!”这话未见原作,当是冯巩的爆肚。不过电影之外,走私的“假鱼”的确充斥着市场。就广州市面所见,近五年来甲鱼身价一路直线下滑 ,最贱十块一只(当然个头也不会比摩托罗拉V系列手机大多少),最贵的也不过七八十一斤。甲鱼的大幅跌价,固然是放养面积扩大之故,但是走私的因素更为致命。后者大多来自泰国、越南等地,彼邦王八的廉价,一方面因养殖成本较低,另一方面又受到人民币在金融 危机中汇价相对坚挺之利诱。对于食客来说,那不同文亦不同种的“假鱼”,滋味终不及本地的“土鳖”。后者不仅骨细肉多,尤胜在裙边宽厚,差异相当于土鸡与农场鸡。
再考虑到传染病以及“打针注水”的常见,因此购买甲鱼已近似于一种高风险的消费行为。报上有文章叫人识别注水甲鱼:“买甲鱼时先把甲鱼背朝下,若不能迅速翻身,四只脚的肌肉处又有注射器的微笑针孔者,均是注水甲鱼。”
“迅速翻身”尚可立判,只是“针孔”一事难度极大,莫非把我们都当成了反毒组的警察叔叔?
中国人虽然在“神学”上敬重龟鳖,不过中文每涉及此物,大都没有什么好话。“龟儿子”啦,“王八蛋”啦,“龟公”啦,不胜枚举。
广东人算是最会吃甲鱼的,因而粤语中的“水鱼”也负面的最有个性,特指在消费行为上引颈被宰的“傻B”,近似于台湾国语中的“凯子”。除此之外,对于动物的栖身之处,中文亦有三六九等之分。以“龙宫”为至尊,“虎穴”次之,“猪圈”、“狗窝”殿后,不过 一旦到了王八的头上,也就语焉不详了。
偏偏在广州就有一个地方,满怀敬意地挂出了“鳖府”的金漆招牌。
这是一家饭店的名号。世界上专门吃中华鳖的餐馆以及吃个把王八也要烧包成这样的地方,实在并不多见。
除了“鳖府”二字,这个地方从整体到细节无不令人瞠目结舌。它被修理成一个庞大的水泥洞穴,到处皆为狰狞的虾兵蟹将以及牛头马面所盘踞,怪力乱神,步步惊心。角色和风格上,由中原的、岭南的、希腊的、罗马的,还有卡通的(包括Teletubbies和H ellokitty)华洋杂处,纠缠不清。绝对的粗鄙,相对的无厘头。如果不是腰系豹斑短裙的服务员递上的餐牌,你多半误以为置身于一场精神病患者的创作展览会。
拼贴或者波普,随你。不得不承认,某种意义上,这正是广州整体城市美学风格的不无夸张的集中表现。当然,粗鄙也没有什么,既然我们那么热爱塔伦蒂诺和金·凯瑞,甲鱼为什么就不能是王八?“鳖”何以就不能有“府”?想笑笑不出来,想骂无从开口,惊叹又不至 于,何以解忧,还是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