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独特的书(林达)
这是一本很独特的书。这是刚开始工作不久的一个中国留学生参与美国政治活动的实录,作者作为一个外国人,因为他生活在这个社区中,在美国人眼中,他自然获得了参与政治活动的权利。早在晚清,中国的学者已经注意到美国的政治制度。美国制度文本,在将近一百年前就被译成了中文。对这些早年的中国学者来说,研究动力既来自他们改革国家的需要,他们要探究美国强大的原因;研究动力也来自于美国政治制度的内在逻辑和理性,对学者们智力探索的吸引。最近二十年,适逢中国再度面临改革,中美交流的规模也今非昔比,因此,有了很多谈论美国政治制度的书籍。但是,却很少有大陆来美的第一代移民,深入美国社会“草根”,去亲自“运作”美国政治。谈的人多,运作的人少。这本书,是我们看到的第一本。
我们看作者和美国人在一起“运作”的草根政治,免不了会比照我们中国人的“搞”政治。这本书给我们描绘的美国搞政治的情景,和我们的习惯很不一样,有些可以说是匪夷所思。作者因自己的政见,在美国加入了一个小党——自由党。他们自己贴钱贴时间,耗神耗精力去开会、讨论、游行、集会、插标语、发传单,挨家挨户去地说服动员。而他们的这个党,小得甚至都上不了州里的选票,即使上了,得票率也微乎其微,八辈子也难有当选“执政”的可能。那么,他们到底是想要什么呢?这正是我们往往难以看懂的地方。
这要从中美社会对政党的不同观念说起。
政党作为一种光明正大的结社结伙形式,是西方议会政治的产物,是议会政治中相同观点的表达形式。同一观点者就是同一政党,目的是把自己的观点更有力地表达出来。等到这种东西传入中国,要翻译成汉语的时候,却找不到一个对应的东西,只能取形式相近者,名之为“党”,即“会党”之党。古语说,党,犹亲也。结党就是分个亲疏。我们中国古代说到党,就是朋党、乡党、会党。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一群声气相投、利害相顾的人。民众之结党,相当于刘、关、张桃园结义,结拜把子兄弟。所以《论语》说君子群而不党,然而却总有党,而且结党必营私,故有“党祸”一说。
等到20世纪初,中国人变革图强,走向共和,也需要政党的时候,不幸的是先有党后有议会,这先于议会产生的是革命党。革命党有明确的功利目的性,“政权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革命围绕着权力而结党。这样的党,必然脱胎于古代的“会党”,讲究的是对组织的忠诚。进来前有高门槛,要考验,进来后要生死相许,讲究忠诚。对党的理念认同上升到信仰的高度,改变看法就是叛逆行为,开除更是莫大的羞辱。党员和非党员有着本质区别。从政是往上走的。
这本书描述的西方政党的基层活动,和我们习惯上的革命政党相差很大。
西方一般的政党,是围绕着怎样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而组织活动的政党,特别是本书作者参加的自由党这样的小党,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政党和执政权力没有关系,永远也不会因此而上台当个执政的“官”。可是他们觉得这个社会,这个国家,或者他们生活的社区有了一些他们担忧的问题,他们想让大家知道,想用更大的嗓门来说出自己的担忧。公民的责任让这些素不相识的人走到一起。他们是积极的,他们付出,却从一开始就不指望有“权力”的回报。这种党,没有什么门槛,没有什么纪律,没有什么党的建设,谈不上开除出党。然而却正是这样一些热衷政治活动的人,组成了美国社会城乡社区基层政治的基本形式,他们就是美国的草根政治,在那里,“从政”是在草根层进行的,是要争取民众的认同,是必然往下走的。
这种政党的存在,这种以“反对”姿态的小党的存在,是一个制度健康的标志。而有一批像本书作者这样,热衷于草根层政治活动,熟悉并恪守游戏规则的人,就是一个社会趋于政治健康的保障。其实,任何社会里,反对派都是有的。如果一个制度不给反对党一丝生存空间,则反对意见必转入地下,铁马金戈的寒嗖嗖风声就出现了。美国政治制度干脆彻底开放反对党的空间,两百年来反对党就成为社会开明变革的动力,反对之处,一派详和。
这本书其实是分为两部分的。一部分是以地方自治、社区建设为目标的草根政治,而另一部分,也许有相当于一半甚至更多的内容,是记录作者投入美国大选的助选阵营。虽然,表面看来,作者仍然是在参与基层的政治活动,可是这两部分内容是完全不同的。作者自己也意识到,“我比较遗憾的是,本来我计划花一半精力帮助恰克或者吉姆来竞选,因为正如美国人所常说:“所有政治都是地方政治”,我觉得众议员选举其实比总统选举更有意义,也更能体现民主政治的本质。但后来克里阵营需要投入的时间太多,自由党人也没有大规模竞选的计划,我因此失去了一次更近距离体验草根政治的机会。”
在这样的助选阵营中,不论是替哪一边助选,看上去你站到了一个更高的位置,实际上,你的视野却可能变得狭窄了。因为在这样的地方,天然地聚集着持强烈政治倾向的人,相互感染。作者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在事后却也看到,自己“也曾多次陷于这些非理性情绪而不自知”。因此,作者有时不由自主地把他在这个圈子里看到的景象,替代了整体的图景,也在影响他的评论。
比如说,作者感受周围助选圈子的言论,看着两党大会都开成造神大会,因此认为“我对美国政治不敢恭维的第二点,是他们对候选人个人品格的包装,有时甚至超出了对政策的讨论。”其实这次大选之后,几乎没有评论家认为,这是大众对候选人个人好恶的结果。绝大部分美国民众,在地方选举中,有选能人的意味,会更多追随个人的政绩政见,而不是单纯追随政党归属。而在大选中,大多数投票方向相对稳定的民众,民众的选票基本上是跟随政党的。也就是说,某政党所代表的政策、理念、价值观,是他们更在乎的东西。他们对对方候选人的不满,往往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因此,他们对自己赞同的政党的候选人是谁,就并不那么在乎。
至于两党大会的煽情,不同制度的区别在于,非民主的地方是一头煽,而且从小孩子的教育做起,煽你没商量。在这样的情况下,民众其实是经不起煽的,尤其在只有一个救星、一个希望的时候,而且是从小就被煽起的话。而在美国,首先,学校的教育是中立的。学校不容许办成小党校。其次,媒体要是打算办得有人缘,也必须中立。所以,一个电视台播放了民主党的大会之后,必然也要播放共和党的大会。也就是说,煽情的是党派大会,而不是媒体。作为媒体,把两党的煽情一视同仁地播出之后,媒体本身起的作用就不是煽情,而是灭火了。普通民众一看,一个政党候选人代表着“美国希望”在冒出来,劲头也在被煽起来,可是,马上就看到了另一个政党如法泡制,也在推出另一个“美国救星”。民众再愚蠢,也会如同被浇上一瓢冷水,明白了这只是一种宣传把戏。真正的选择,还是必须在撇开这些热闹和喧哗之后,认真考察两边的具体政策取向,看看哪个真正符合自己的利益,然后再决定投票方向。
所以,民主不是不煽情。民主制度下要竞选,也煽得很让人起鸡皮疙瘩。可是,那是抵消式的煽情。独一煽情,会越煽越大,民众更可能被盲目调动,而对立煽情,会引出比较和思考。而竞选中的政党煽情的重要目标之一,是需要始终维持一群铁杆助手,竞选小圈子就在其内。在那里风云跌荡,兴奋莫常。可是,在今天的美国,虽然接连两次出现票数极为接近的情况,甚至2000年大选结果产生争议,可是,绝大多数民众没有走上街头。他们正常地工作、生活,很个人化地考虑了他们的投票,然后去投票站投票、等着结果依法出来、并且接受这个结果。而没有作者感受到的那么多极端对峙、亢奋情绪和热闹。这是因为美国的民主已经成熟。他们眼中的美国政治和竞选,会有很多看法和作者是不同的。如果仅仅呈现最五光十色的一面,它的成熟度就没有被表现出来。
因此,作者深入助选中心圈内,身在此山中,而且是在某一党派的山中,必定“有得也有失”。作者对此有非常清醒的认识,在一开始就强调,“只不过希望为读者的‘兼听则明’多提供一个可听的渠道。”有一点遗憾的是,国内的读者,取得另一面资讯的渠道,可能要少得多。
这本书是其他书所不能替代的,它是第一手的资料,有着非常详尽的记录和生动描述。它让我们看到,以反对派的形式推动美国的革新,是美国的一个政治常态,让我们看到它的宽容度在哪里。这里既有极右的新纳粹党,也有极左的黑人党;公平竞争,和平相处。而更多的是并不极端的政党,也就是不同意见的反对派,他们的实质是建设性的。作者深谙此理,他在最后提到,“我自己的计划是,希望将来可以多参与些当地的政治。政治其实不仅是投票和竞选,更重要的是和社区的互动。”大家积极参与的、建设性而不是争斗性的政党活动和政治活动,才是美国草根政治的活力所在,才是美国的活力所在。美国人把这种左右远近像大树小树一样群党林立的景象,叫做“政治风景”。这片风景已经有了两百多年历史,读了本书,我们更相信,这样一片风景,是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