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孤城落日
日军第116师团岩永汪师团长的心在微微发抖,他知道衡阳城下的耻辱已经足以抵消自己在中国战场上所获得的所有的荣誉。半年前,岩永汪曾亲自指挥两个师团的日军几乎将湘西名城——常德从地球上抹去而兴奋不已。现在看来那个胜利简直无足称道了,因为沮丧已经弥漫占据心头。可是,尽管如此,军人的职责和报复心理告诉他,这仗还得打下去,最好还得取得胜利。
早在7月22日,为了给部下打气示好,他就打报告给横山勇,提出给主攻联队队长黑赖平一大佐晋衔,横山勇及时就批复同意上报了。8月1日,此报告也得到了大本营的批复。
这次总攻岩永汪仍然想把黑赖这把军刀用在主攻位置上。出发前,岩永汪来到重新补充整建的黑赖联队。他语重心长地对黑赖说:“黑赖君,你现在是全军唯一的少将联队长,军部在看着你,大本营在看着你,不,整个帝国甚至整个世界都在看着你,希望你能创造奇迹!”
黑赖在前两次总攻中,几乎被打成光杆联队长,心里觉得五味杂陈,羞愧、恼怒、憋气、郁闷、无望得很,真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或者爬上高山狂呼乱叫一番。哪想到还能晋升到将官的行列里!于是,一股报恩、复仇,寻求心理平衡的狠劲在心里积蓄着,增长着,憋胀着,仿佛地下的火红的岩浆的,左冲右突,待机寻找裂缝喷薄而出,一定要用赫赫战绩来报答天照大神对自己的恩惠和宠爱。
8月4日凌晨,太阳艰难地爬出盆地边缘的群山,拼命挣脱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厚重云雾束缚,缓缓地浮现在东方天际。晨曦中,黑赖带领自己不足千人的联队,举行了对皇宫里天皇的遥拜仪式。然后,他领着刚补充的新兵踏上又死尸和鲜血铺就的道路,冲向天马山,冲向那乳白色晨雾笼罩下的、若隐若现、神秘莫测的国军阵地。
到上午9时,黑赖带领的人就只剩下一半了,他只好下令停止进攻。
当晚,黑赖又组织了一次进攻,还是死伤惨重,还是败下阵来。此时,他真真切切地又尝到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那种酸楚滋味。你想,1个少将联队长,率领3个中尉代理大队长指挥300来人的作战,实在是令人难堪,令人发笑,令人羞愧难挡。
8月5日,黑赖又连续组织了8次攻击,仍然被阻挡在衡阳大西门800米开外的地方。夜幕降临后,黑赖决定做垂死挣扎,大喊道:“掌旗官,你将我们第133联队队旗秘密前移。我准备在子夜时分亲自高举军旗,作最后一次冲锋,一定要把我们第133联队军旗最先插上衡阳城头。”
几十个日本兵站起来,愿意跟着联队长进行最后的悲凉的决死战。
掌旗官说:“将军,如果你举着军旗仍然攻不进城去,或者军旗被缴,那么第133联队岂不是彻底不存在啦?!”
“八嘎!你的怕死,动摇军心,首先得死啦死啦的!”黑赖色厉内荏地大声训斥道,抽出指挥刀作劈刺状,被左右劝住。黑赖望着近在咫尺的衡阳城,想着连续一个多月来的鏖战苦战,想起那些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帝国军士们大部分已经战死在这衡阳城头,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8月5日夜号哭的不止黑赖一人,负责打援的日军第40师团师团长青木成一中将,也在差不多同一时间里失声痛哭了好一阵子。他的第40师团正在同在中国军3个军作战,其主力第234联队伤亡惨重,第3大队4个中队活着的不足100人。他前两天已经接到帝国参谋本部部付的命令,奉调回国,很想体面地结束在第11军的生涯。如果第234联队被全歼,回到东京怎么去见人?他向横山勇建议派附近的第13师团一部增援第234联队。横山勇的答复是:“第13师团是作为攻击衡阳的战略预备队,必须保持戒备状态,不得轻易动用,以确保顺利破城。第40师团碰到的问题和困难必须自己解决。”
青木成一看完电报,悲不能禁,泪水潸然而下。哭了一阵后,他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地下达死命令:“电告第234联队,死守阵地,绝对不允许后退半步!”
8月6日,第68师团仍然是进展缓慢。第57旅团长志摩源吉少将一看晋升师团长无望,又因作战久无进展,颇受新来的师团长的小觑,心中便生出了战死衡阳的念头。他见军、师团两级指挥机构都在衡阳市郊,就把自己摆到了敢死队队长的位置上。第57旅团哪里有危险,他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结果,国军预备第10师第28团的迫击炮连成全了志摩源吉的心愿,炮弹正中了他,将他炸了个粉身碎骨,魂归富士了。
8月6晚,横山勇在衡阳前线指挥所里得到志摩源吉战死的消息后,心里很是歉意与内疚。横山勇知道志摩是那种视荣誉重于生命的军人,没有提升他做师团长,在志摩看来无疑是一种轻视与怠慢,现在志摩终于以这种极端的最后的方式表示了心底的抗议与不满。
横山勇抱头沉思良久,对参谋长中山说:“中国守军已基本弹尽粮绝,如此时仅靠地面进攻逼迫,恐怕只会激起守军同归于尽的激情。保持一定的战力,乃是本军下一阶段作战的基本立足点。中国远征军没有来营救衡阳,说明他们已经把第15军逼入绝路了。今后,本军已难免不会遭遇到中国这支最精锐的部队,恶仗肯定还会在后头。衡阳这种打法不行,如果再拖上个10天8天,破城都没有多少意义啦!衡阳真是一片魔鬼泥沼啊!”
中山参谋长说:“可是,也没有其他办法呀!这仗也只能这么打下去。这个方先觉呀,也太难缠了……”
“是啊,连天皇和大本营都震动了,敬佩他们确实是一支值得记念的部队。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我大日本皇军的伟大啊!”横山勇猛地站起身来说:“中山君,电令各攻城部队,从明晨3时起,动用所有重炮部队,集中轰炸衡阳城区,直到将所有的炮弹打光为止。通知空军,明天天一亮,要不惜一切代价全力轰炸衡阳一切目标。要以强大的火力来使守军丧失战斗意志。明晨8时,各师团不惜一切代价奋勇攻城,直到城破守军停止抵抗或全部歼灭为止!这是最后的命令!违令者,一律剖腹自杀,以谢天皇!”
8月6日晚,衡阳陷入一片火海声浪之中。到处是一片喊杀声,到处是硝烟弥漫。方先觉知道那个时刻已经来临了。前面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战死,二是停战投降,保全生命。已经有许多小股日军从各阵地的缝隙里杀进城内来。参谋长孙鸣玉已经带领军部特务营冲出去杀了几个来回了。
一向斯文儒雅的葛先才将军也禁不住大骂道:“这些狗屁援军,全他妈的属乌龟的。老子一个军,小鬼子攻了40多天都没有攻进来嘛!他娘的几十万援军,却硬是打不进来!他妈的,还不如拿块豆腐撞死算俅!”
周庆祥师长说:“你别再太天真了。我们算是被彻彻底底地让人给抛弃了!一个半月的时间,远征军都可以打几个来回了,为什么不来救我们啊?校长的心也长歪了!”
容有略师长叹息道:“现在知道了,早干啥去了?我说早几天突围,早就突出去了!还在这里自咬舌头?”
方先觉不胜其烦,大喝道:“吵什么吵?我已经决定了杀身成仁,你们不同意的请自便。饶少伟饶师长呢?现在哪里?通知他赶紧到军部来!”
原来接到军部通知,暂54师师部参谋主任赖典职等部属都劝饶少伟不要去:“师座,师座,不要去,他方先觉要搞什么‘集体自杀’,你不要去,犯不着给他们去陪葬!”
饶少伟说:“什么话?难道我暂54师是怕死的?要死就死,反正怎么样都是死,怎么死都一样!怕什么?你们自己都好自为之吧!”
当饶少伟来到军部地下室时,正赶上方先觉掏枪自杀,被副官和卫士们死死架住,枪也被抢夺了去。随后,方先觉到处找手枪自杀不成,又抽出随身佩带的“中正剑”要自杀,被身边的张广宽及几个卫士死死拉住,寻找活路不得,寻找死路亦不得。方先觉百感交集,痛哭起来,全防空洞里人都哭了起来。
周庆祥问刚进来的饶少伟道:“饶师长,情况严重。你的意见如何?”
饶少伟说:“固守待援!”
周庆祥说:“阵地犹如一张纸一样薄弱,敌人到处可以冲进来,何况伤亡如此之大,怎么固守?待援、待援,我们待得还不够吗?结果如何?援军都不知道在哪里去了?待什么援?”
饶少伟说:“既然如此,那就突围!”
周庆祥怒气冲冲地说:“突围?哪个走在前面?哪个殿在后面?这样多的负伤官兵,难道丢掉他们不管?将来谁来跟我们,谁会与我们共患难?!”说完,周庆祥拂袖摔门而出。
8月7日,日军的上千门大炮一齐吼叫起来,数十架飞机也狂轰烂炸起来。日军的垂死一搏开始了。不一会儿,第10军所有的联络中断。
黄昏时分,周庆祥满身硝烟,灰头土脸地来到第10军指挥所地下室,对仍旧在黯然神伤的方先觉说:“军长,日本人愿意和平解决衡阳。”
孙鸣玉疑惑地说:“什么?你是说投降?”周庆祥将帽子一摔,愤愤地说:“别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第10军基本上打光了,再打下去,衡阳就会像常德一样,全军覆没!”
方先觉黑着脸,一言不发。防空洞里还是一片压抑的抽泣声。
“我们这么做,既成全了广大受伤官兵的求生****,也算得上是曲线救国嘛!”周庆祥补充说道。
方先觉突然大喊一声:“周庆祥,你要害我成不仁不义的千古罪人呀!曹营长,把他抓起来。”
周庆祥大叫道:“军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军座,我若骗你,天打五雷轰!军座,你想长远点吧!”
方先觉突然冷笑起来,意气浓重地说:“好,就这样干。你明天派人去和日本人谈谈。仗要继续打下去,第10军官兵们也要活下去。这,太不可思议了,不是我们对不起国家,而是国家对不起我们;不是我们不要国家,而是国家不要我们!”稍顿,他又接着说:“没有多少时间来讨论了,如果天亮还接不上头,敌人进城就会大肆屠杀。告诉日本人,我们绝对没有投降的意思,我们只是实现有条件的停火。我们第10军的条件是:一是日军进城不杀害俘虏,必须保证生存官兵安全,并让他们好好休息;二是收容伤病官兵,让他们得到应有的人道主义治疗;三是保留第10军建制,并让官兵们自己决定去留;四是要收集并郑重掩埋阵亡官兵;五是立即实现停火……大家记住,这只是一个权宜之计,我们谁都不能作出对不起祖国的事。我们不是投降,是停战。日方必须保证全体官兵的安全,保存第10军的建制。如果这些条件不答应,那就拼个鱼死网破!”说完,方先觉一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面面相嘘。枪炮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方先觉摆摆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孙参谋长、周师长你们俩去办这件事吧!”
此时,孤城衡阳的东边,皎洁的圆月已经升起,湘江中也有一个圆月在起起浮浮着。西边通红滚圆的太阳即将隐入衡阳西南郊的崇山峻岭之中,尽管云层越积越厚,暮霭越来越浓,但夕阳仍在拼命地挣扎,努力将血红的余辉透过云层,在西方天际涂抹上一笔笔嫣红的晚霞。可是,不久黑色四起,太阳便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