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集
江曼把从分部争取来的冰箱安顿在隐蔽部,就到伤员的帐篷里去了。在门口,听见轻伤号小李在喊“护士”。一个男护士忙走过去,不料那小李皱眉道:“没叫你,叫那个姑娘护士。”
嗤——有人笑了。
被称为姑娘护士的小唐因这位伤员的“点将”,很不好意思,撅嘴不动:“有什么事呀?”
“你凭什么不管我?”
这位小李是前天从后方医院做了盲肠手术出院后上去的,没参加进攻战,也没坐热猫耳洞。他满脸是青春粉刺,一双眼机灵得很,活脱脱像玻璃球儿。听说参军前是“万元户”,小裁缝。想必平日吊儿郎当惯了,从来受不了领钩紧紧锁住喉结的约束。他背着吉他上了阵地,大大咧咧坐在战壕沿弹吉他,一发炮弹送了他个轻度脑震荡,臂上还嵌入一块弹片,吉他摔得粉碎。野战救护所里属他伤轻,护士们也就不大照顾他,想必是受不了冷落,满腹怨气才故意找事儿吧?
“姑娘护士——你过来。”
“李大亨你小子安静一会好不好?”一位连鬓胡子重伤号浑身是绷带,像上了刑,叫道:“这不是你在自由市场卖衣服那时候了,嚷嚷什么?”
“别叫‘外号’少管闲事。”
“闭嘴吧!你还好意思叫护士?听见一声炮响就滚下来了——哼。”
“你胡说!”
李“大亨”腾地要起来,晕眩,欲呕,又躺下了……
江曼权威性地发布命令:“都不许吵!——小李,喝水吗?(小李摇头)要不要便盆?(小李又摇头)头疼吗?”
小李眼角的泪刷地流了下来。
沉默。
江曼打了水,像对待别的伤员那样,给小李擦脸。小李抓了毛巾,掷回水盆,水的波纹在荡,似乎要荡出盆沿,向无边的空间延伸。
越军又打炮了。
从帐篷门口可以看到硝烟尘土在山上盘旋,上升……
那位连鬓胡子重伤员,在进攻战中立了功,后来被地雷炸伤,从下来就不讲话,也不愿意听到别人讲话,开口就焦躁,开口就伤人。现在,他在用仅有的健全的拳头在咚咚捶床发泄!
输液架在摇荡;
输液管在摇荡;
灯,也似乎在摇荡;
摇荡着的情绪,摇荡着的心,摇荡着的阵地……
静下来了。
静得令人感到憋闷,透不过气来。
仿佛那硝烟塞住了帐篷里所有的人的嗓子眼儿……
江曼在用毛巾角儿给一个伤员擦耳朵里的土。那伤员忽然扭脸央求道:“护士长,唱个歌吧。”
气氛似乎有所缓解。她看到伤员的脸似乎有了生气,一双双眼睛亮些了,灵动些了。伤员们对于自己的无可奈何,对于未来的担忧,由于离开战场而引起的烦恼、焦躁好像都减退了,就像她是什么歌星似的。
“我从小就不会唱歌,破锣嗓子。”
整个帐篷都好像暗了下来。
又沉寂了。
连鬓胡子又在敲床了,那声音是缓缓的、沉重的,伴着粗粗的呼吸声。
有人忽地用被蒙了头。
江曼叹口气:“你们别这样儿,唱就唱,可都是些老掉牙的歌……”
甭管顺耳逆耳,她用嘶哑的嗓音轻轻唱起来了。如果歌声能抚平战友的伤痛,能安慰那些焦躁的心,她愿意唱十天,唱到嗓子说不出话。歌声这东西可真是奇妙呢,它那流动的节奏就仿佛是从一个心灵里飞出的小鸟儿,去寻找另一个心灵。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筛选下来的记忆却只有几页。每个记忆都能奇妙地附着在一支歌儿上。由歌儿载着记忆,或是由歌儿衔出记忆。有时候,顶陌生的人也会从对方的歌声里看到他生命的高潮,看到他逝去的岁月。当年的灵魂又附体了!——嗯,是的。她,只会唱那些过时的歌——可那些歌儿里藏着她整个儿童年,也有少年,也有青年。她也不知道呀呀学语时学唱的《二小放牛郎》怎么记得这样清楚?“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孩子却不知上哪儿去了……”歌声里她恍惚又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姑娘了。爱哭,是,眼睛老是水汪汪的——可她也爱笑呀!戴红领巾时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那时候可有多好!她唱得很轻,嘴张不大,她唱歌的时候目光低低地盯在帐篷角落,就好像在找什么。是呵,为什么她要唱这支《三套车》呢?她在这支伏尔加河上的歌里能找到什么呢?到北大荒又是去找什么呢?那漫天的风雪呀,没边没沿的荒甸子呀,飞龙、山鸡、鹌鹑——扑噜噜又飞来撞她的心口了。她,童川,还有小燕,坐在雪爬犁上进军北大荒,是顺风。风驰电掣!天老爷,快得睁不开眼!大伙儿全部发了狂!谁的心上不带着创伤呢?家破人亡的,父母身陷牛棚的,本人无权戴红袖章的……谁也不怀疑自己从娘胎里带了一身的错儿,需要再教育,谁也不怀疑自己将屯垦戍边一辈子!人和思想全部任意在雪原驰骋、驰骋。放肆地喊哪,叫哇,赞叹哪,后来,是谁唱起了一支苏联歌曲,所有的心灵一下子抱住了这支歌。雪爬犁的铃声、风雪的啸音和破锣嗓子搅和在一块儿了——“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嗓子不会拐弯儿,冰爬犁却拐弯儿了,头和头撞在一起,撞得睫毛上的冰霜咔啦咔啦响,好疼,疼得欢天喜地。揉揉脑壳,呵呵地笑,拳头上裹着“大刀”的棉手套,伸出去,擂向那撞她头的伙伴——他是谁?呵,童川!
呵,童川!……
森林小火车站的冰水袭击;木板房……
篝火。
天桥,火车头喷出的白烟里,旋转着失望的信封和邮票……
和平餐厅,白酒,红酒,那只捏转酒杯的大手……
空荡荡的新房,床头柜上一枚松针……
大林和她的别别扭扭的照片;
大林从新房走出去了,永远地走了……
烈士墓前一束塑料花,白缎带上写着她的名字……
别人也能在这支歌里找到自己吗?《三套车》已成为合唱,在深厚的男声合唱里,江曼收不回思绪,悄悄走出了帐篷。
炮声隐隐在远处滚动。
她记得,那是个又是霹雷又是闪电的傍晚。是的,打雷的傍晚,她得到了林大林阵亡的消息,到林家去。她想安慰安慰二位老人,也想看看大林的遗书。她不仅是在形式上,而更重要的是从感情上都要尽尽亡人妻子的心。只有这样才会使她负疚的心得到一些儿安抚。自从大林走后,母亲到林家来同林父林母做过一次谈话。她没登过这个门儿。她在门口踟蹰了好久,才乍着胆子愧疚地轻叩了两下门。
门开了,满屋子是人。有民政局的,也有大林所在部队的同志。也许是心理电波,她一下子就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披了黑纱的大林的遗像。霎时一切似乎都不复存在,那黑框紧紧地箍住了她的心,她的两眼模糊了,耳廓也嗡嗡响,乃至开门的小林问她两声,才醒过来。
“你找谁?——你找谁?”
小林故作陌生的问话里含着愤怒。
“啊……我来看看……”
“看什么?人都不在了!还来看什么?您请回吧!”
“逐客令”很强硬,江曼却动也没动。林海孟瞧见了,过来生硬地拨开了小儿子,对江曼道:“孩子,进来,孩子,进来吧。”
“我来看看你们二老……”
“啊,好,好。我们想倒出空儿去看看你呢,你来了我们都高兴。”说着他向林母一望,那位老妇产科医生无法高兴,眼圈又红了。老人的宽厚、慈爱、理解,使江曼心酸。可是别哭,她想,你别去引人家的眼泪。她看了看林海孟,老人硬撑着,手扶着桌角,去倒茶。他人瘦了一圈儿,红肿的眼睛显得更小了——林大林要能活到这年纪,也一定是这样的。他脸上的皱纹在紧缩,搐动,仿佛一松下来,人就会垮掉。他在解脱自己,接着刚才的话茬儿,对部队的人说:
“打四平那一仗,我们一个连下来,就剩了七个人哪!”
江曼在和大林相处的日子里,不知怎么,就是叫不出“爸爸妈妈”来。现在想发自内心地想叫一声。这一声叫出了口,就意味着要在肩上加一副担子,意味着她将永远为这个家庭去牺牲,意味着她对亡人的敬爱和悼念。可是,她的目光与小林那仇视的目光相碰了,她的目光折断了,垂下了头。
林父把大林的遗书递给了她。
她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请爸爸妈妈转告江曼,我是个凡夫俗子,我摆脱不了自己的狭隘,我追求不应该追求的,忘不了应该忘记的,留恋不应该留恋的——现在我的痛苦都将随着肉体的消灭而不存在了,我想到我给她一定带来了不少的痛苦,心里很难过。误会,这真是一场误会啊!我长在动乱,将死于疆场,我们这一代人幸运地经历了一切!同时也经历了不堪回首的痛苦。江曼她受的苦够多了,苦难虽然是人生的学校,可在我临离开人世的时候,多么希望她再也不必受苦,勇敢点儿快快活活地生活啊!我牺牲之后,第一,为筹办结婚用的一切费用都不要提,但一定要让她忘了我。第二,希望她去爱其所爱,我牺牲不就是为的这些吗?第三,她要是不知道我已死去,不必告诉她,离婚证明随信寄去,给她就行了……永别了!……
信纸在江曼手里抖动。她心说忍着泪,忍着泪,可马上就忍不住了。大林是带着生活的遗憾去打仗、去死的。他的心有多好!人没了,才清晰地看到他的桩桩好处。他的严谨,他的宽容,他的忍让——甚至他那些犯小心眼的地方,也会使江曼理解到都是因为爱,因为爱得深,爱得真。她应该给他一切,可她想自己也是忘不了应该忘的,留恋不该留恋的,她没有办法乞求原谅了。
外面下雨了,雨哗哗地响。
想必民政局和部队的同志都清楚她和大林的关系,不劝,不言,只呆坐着。
小林却摔门而去,风雨顺着门缝扑进来,怪冷的,她打了个寒噤……
当江曼走出林家的时候。天已很晚了。那雨越发下得猛,阴沉的天仿佛要塌了。林海孟把雨衣给江曼披在肩上,二老送她出了门。
江曼裹紧了雨衣,斜着身子在雨幕中穿行。她不得不站住了,公共汽车站的雨棚下面,小林浑身透湿,等着她。
“有句话,我非问问你不可。”
“请问吧。”
“我想问问阁下,迈进我家门槛的时候,愧不愧得慌?”
“你是等在这儿讨伐我的?”
“不。我就是看不透。”
“看你用什么眼睛看了。”
“什么意思?”
“小林,够了,你别不让人活了!”
“什么什么?你活得还嫌不滋润?我问问你——我哥哥背着六七十斤武器装备开进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他在那儿流血,牺牲的时候,你和你那个‘针叶’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喝酒?阁下,你们没从酒里喝出血腥味儿吧?我哥哥活着的时候,你对他……现在你又人模狗样儿地到我家来了,哼,你到底要什么?”
这番话连损带骂,深深地刺伤了江曼的心,她在一阵阵发抖,道:“难道我到你家来是要捞什么?”
“你要是有良心,可以问问良心。”
“你?!小林,我不必对你解释!我来看看两位老人有什么错?”
“得了得了。”小林越说脸越白,越白话越冲,“用不着你怜悯!好像你对我哥哥挺不错的。你懂得烈士这两个字儿是怎么回事吗?我准备到哥哥的部队去当兵了,走以前也想问问你,你不是对烈士挺敬仰、挺怀念吗?南线还有战争,烈士的妹妹可以当兵,你当然也可以以特殊身份儿要求上前线,可你——您,敢吗?”
“你把人瞧扁了。”
“不是,是看不透!”
“只要能去!”
“你要敢去,我林小林用身体替你在前边趟地雷!”
“好啊,我先谢谢你。”
“不谢。”
“我等着了。——听着,我到你家不是来捞稻草的!我沾了你家什么光?只有眼泪,眼泪!……给你,这是你爸爸借给我的雨衣!”
江曼实在忍不住这番斥问、侮辱、蔑视了。她激动万分,把雨衣从身上扯下来。掷到林小林身上,转身投入风雨之中。
林海孟和林母看到了小林与江曼的对峙,跑过来时,江曼已跟踉跄跄在风雨里疾走了。林海孟扯过小林怀里的雨衣,唤道:“江曼!江……曼——!”
江曼听到林海孟的呼唤,心一颤,滑倒了。
林海孟叹道:“小林你说了些什么呀,你逼人去死啊!”他要去搀起江曼,刚一动,左胳膊被林小林死死地扯住了:“爸爸,甭管!我说得没错儿!让这些耍人的小姐,也尝尝牺牲和战争的滋味儿!”
林海孟被扯得脱不开身,他连日几乎压抑不住的悲痛,他的烦闷、悲哀,对小林这行为的气愤,全在一刹那发泄了——他抡起右掌,狠狠地抽了小林一个耳光:
“你这人事不懂的混蛋!我们够受得了,够受得了………”
小林撒了手,两眼流了泪。
江曼摔倒在泥水窝子里,被这一幕惊呆了,忽而爬起来,疯了似的跑过来,抱住林父的两臂,摇撼着:
“您别这样儿,您别这样儿!……您要打,打我吧!打我吧!”
林海孟把雨衣给江曼披上,颤抖着说:“哪能啊?!孩子,我能打你吗?………你受的罪够多了。你母亲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们了,你没什么对不起大林的地方……我和大林的妈都知道,知道你也很难受。节哀吧。我们知道你是个知情达理的好孩子。”
面对这宽容、厚道、藏起自己的痛苦,只想安慰别人的老人,江曼还能说出什么呢?她早就要叫出的那个至亲至敬的称呼,此刻全化成感情的熔浆,从她的喉咙口喷出来:
“爸……”这一声很弱,她一躬到底。
“妈妈!——”这一声强烈极了,她随之抱住了失掉儿子的老母亲。
林海孟在得知儿子噩耗之后,第一次刷地流下了两行泪。
江曼俯在老母亲的肩头,啜泣道:“妈妈……,让我这么称呼您吧!往后我侍候您二老,我一辈子不再结婚了。妈……”
在场的人的心灵无不战栗,感动。就是那久做抚恤工作,看惯了烈士亲属眼泪的民政局干部,这时也为之动容、垂泪。
失掉了儿子,得到了女儿,两位老人的心被感化得热腾腾的,眼泪也是热的。可是,江曼说出“一辈子不再结婚”这话,却使二位老人没法痛痛快快回答了。老母亲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我知道。别难过了,你瞧我都不流眼泪了……”哪儿的话呀?她的泪和江曼的泪掺和着流呢。她又道:“有什么难处,有什么要求,对我们说……”
“我想给大林去扫墓。”
部队的同志忙答应。民政局的同志招呼大伙儿回屋去。江曼要一个人呆着,摇摇头,两位老人让她走了。人们离开了公共汽车站,小林却在雨棚里的长椅上坐下来,雨,下得似乎小些了,淅淅沥沥的,织成网,织成帘。雨中车来了,车去了,碾得水花四溅。雨中那交通岗的红灯、绿灯、黄灯,灯晕模糊,色调与光谱交替闪现。这个世界是多么纷繁复杂啊,东去的,西往的,人走的路不能只是单行线……
大林的牺牲使江曼陷入生与死的思考,也落入了荣与辱的漩涡。一周后,大林的事迹见报了,童川的名字也赫然印在报端。江曼当时在护训班学习临近结业,正在友谊医院实习。护训班师生与友谊医院很快便知道了江曼是烈士的妻子。于是,黑板报出了专刊。医院号召向烈士学习,请江曼做烈士生平事迹的报告,她所处的位置使她拒绝了。拒绝了也罢,她正在哀痛中——领导和同志们这样理解。人们尽其可能安抚,照顾和体贴烈士的未亡人,实习医院不再排她的班,但决定在两个月后的结业分配时,将江曼留在友谊医院——这令人瞩目、羡慕的良好的工作环境中。她害怕这样,这样一来她会一辈子心里都不安。这日,江曼从医院黑板报专刊前走过,垂了头,像是怕林大林三个字灼痛了心。她更怕人们对她与大林的感情纠纷一知半解带来非议。她回家去,走入洋火杆胡同时心更是不安。医院在宠她,胡同里在贬她。街坊邻居对于几个月前江家未成婚的婚礼记忆犹新。特别在大林牺牲之后,老街坊们靠着门板儿、扒着窗户向她射来冷眼,投来闲言碎语。江曼走入小胡同碰了熟人打招呼,人家也是低了头擦肩而过。忽然她看到了护训班的老师同学在前面走,提着苹果、麦乳精一类慰问品。那些人在胡同里与江曼的“媒人”刘大妈问路:“江曼的家在哪儿?”“前边第三个门洞儿。你们是——”“慰问烈士家属。”“噢——”那老大妈一听烈士二字眼圈就红了,欲说未说转了身,瞅见江曼,恨不能用眼皮将江曼夹起来,再掼到地上。老大妈往地下啐了一口……唉,江曼呆呆地立住了,她觉得那老大妈是在“啐”她的人格、灵魂,心如蜂蜇。她不想回家去接受慰问,那光荣和抚恤不应该属于自己。她到胡同口小副食店去停停,想等着慰问的人走后才进家。小副食店一位售货的“漂亮妞儿”,见她过来,用布掸子啪啪地抽柜台,抽得灰尘四起……她在懊恼中突然产生了为自己争辩、洗刷的想法,从哪儿开口呢?挺直了胸脯,怒冲冲直视那“漂亮妞儿”,直到对方转回身去抠指甲,才罢休。
她只好到街里茫然地乱走一气,西单,长安戏院门口,电报大楼……她的思绪纷乱,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跳跃。是呵,她曾经为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兵”字儿诱惑,豁了命奔向了北大荒。想想,真像是在沙漠里行走,以为自己是在直线行进,却偏离了方向,最后陷入了环形的迷茫,从北京走,又回到北京了。北京对于她究竟又有什么特殊意味呢?家成了废墟,母亲终日唠叨,待业,婚姻的苦恼……难道友谊医院便是她的归宿么?当这优越良好的工作环境向她招手的时候,她突然觉得那不应该属于自己。凭什么要接受大林用生命换取的馈赠?她想她在那儿,将会一辈子不得安生。她一向认为自己是有报效祖国的起码觉悟的。可是,小林胡说了些什么?林大林在流血、牺牲的时候,她怎么了?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街坊四邻也用白眼夹她,啐她,背地里数落她?她难道对烈士毫无感情?林大林能去牺牲,童川能去打仗,就连林小林也似乎热血满腔,她江曼难道就萎了?缩了?对,离开北京,当兵去,上前线去,就这么决定了。
她想着,拐入西单六部口的邮局,迅速地给小林写了几个字:
“小林:谢谢你的提醒,希望你实践自己的诺言,请多帮忙!——咱们到云南部队见!”
她把这封信投入信筒,心里轻松多了。
那日下午,她回到家,默默地到冷水管子底下冲了冲脸,还没喘过气儿来,老娘的“经”已经开始念了。老太太好像在第一张“网”破了之后,重新“吐丝”、“作茧”,力图“捕俘”她:
“又来慰问的了。大林这孩子死得值呀,让人念叨,让人提起来就淌眼泪。唉!………一说到他。就恍惚他还在眼目前儿晃……慰问的留话儿了,日后把你留在友谊医院,照顾你。还叫你节哀,这节哀我解不透,是什么意思呢?”
江曼无言。
老太太在给女儿烧鸡汤,用蒲扇扇火:
“我就说——死生有命,谁不是一抔黄土?得往开里想不是?甭管怎么说,你还是黄花闺女呀!”
越说越俗了,说了一晌才发现女儿已进了房,闩了门。
“我说你听见没有?和你一块堆儿下兵团的童川,也到南边去了?”
江曼忽地打开门:“妈,您能不能让人安静一会儿?”
“不能!六十了!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我就这样儿了!我害你咧,不能。”
老母亲赌气,江曼心里的话也给挤兑出来了,母亲的“捕俘”坚定了她的选择和决心:“成,您就说吧。还有什么,说吧。我哥哥也快调回北京了,我等您今儿说完,说够,明儿就离开这儿。”
“哪儿去?”
“当兵。”
“美得你!”
“您又错了,妈——吔,我不是在北京,在大城市当兵。我要上前边打仗去!”
“什么什么?”
天王爷爷地奶奶!老人混浊的羊眼瞪大了,毫无神气儿。她那蒲扇吓得落地拾不起来,又气,又怕,又不敢争竞,怕由于母女的生分促使这话真变成现实。江曼一小任性,她在刹那间被挤兑出的“绝话”,转眼真就会做“绝”了——毕竟是母亲,她了解自己看大了的女儿。
江曼砰地又关了门。
煨在火上的鸡汤咕嘟嘟冒泡儿。
齐小燕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听着,瞧着,“噗”地一笑,说声:“伯母您少说几句吧。我要是江曼,早让您挤兑跳河去了。”
“谁挤兑谁呢?谁挤兑谁呢?”
一阵香水味儿从江母身边掠过,小燕“刮”到了江曼身旁:“曼姐,报纸我看了。真怕你的精神下了地狱……走吧,跟我找开心去。”
哪儿有开心的钥匙?小燕死说活说把江曼带了出来,顺文津街向东走。北京,正是五月。北海里舟艇系岸,从大桥上望去,水里的云,水边的船,岸边不远处正在兴建的楼群,叠印出动静相间的画面。白塔被绿的柳色托着,春已经很深了。江曼对这一切都没感觉,一味地沉默。小燕憋坏了,边走边道:“曼姐,你可把老太君吓得差点背了气。你是气话呢?还是真要当兵?”
“真的。”
小燕痴愣愣地,想从江曼脸上看出个“假”字儿来。
“不认识了?”
“我看你不像江曼,倒像英雄赵一曼。”
“我小时候为赵一曼流过泪……”
“还写过作文呢!你以为自己还小哇?”
“我真恨自己长不大。”
“我不信你要走,不信!谁不是削尖了脑袋要留北京呢?在北大,有人刚入学就采取基辛格似的穿梭外交,为的就是占住这块风水宝地啊!当初咱们不也说——回北京捡破烂儿也认可吗?而且,你很快就留在友谊医院了,别人瞅着就得红眼病,您可好,要走?当兵?别开国际玩笑了。”
“小燕,我早不会开玩笑了。我考虑很久了。人家不是还得承认我和大林的关系吗?当兵是可以的。”
“殉情?看得出你对大林也是有感情的。”
“看这个情字儿怎么讲了。”
“要不——是去找童川。”
江曼摇摇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我这辈子绝不再结婚了,我谁也不找。”
两人无言,在北海长桥上走过。
江曼发现对面桥栏边走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极朴素,甚至邋遢。冬天的对襟袄罩,罩着春天的毛衣,袖口有毛线脱落。他推一辆破自行车,头发乱蓬蓬,眼镜儿闪闪熠熠,老是向她们这儿瞧。她们走快,那人便快,她们慢行,那人便磨蹭。
江曼忙扯扯小燕衣袖,朝那人努努嘴。
那人却笑笑,点点头。
小燕也笑了,悄言道:“是给我‘跟包’的——喂,”她高声喝叫,“你过来。”
破自行车赶紧当啷当啷斜过来。
“这就是受难的‘基督’,江曼,叫大姐。”
那人笑笑,伸出手来:“你好。”
小燕:“江曼,介绍一下,这位也曾在兵团呆过的,是我们的‘大师哥’——立志于小说创作,没长胡子也被称之曰‘托翁’。”
“还有呢,”“托翁”道,“我自己补充介绍一下,市井细民,家境贫寒,母亲年迈,兄弟成行。北大学生,狂妄分子……”
“得了得了。臭贫!”小燕说,“曼姐要当兵走了,说说你的意见。能理解吗?”
“理解?怎么说呢?法国考古学家德日进破译五千年前巴比伦的楔形文字密码,才用了八年;清代罗振玉考释三千年前甲骨文,用了十四年。人生不是甲骨文,也不是楔形密码,破译它却需要整个生命过程。”
“又臭贫。请你正面回答。”
“我能理解。”
小燕“噢”了一长声,自己也在思索了。她挥了一下手:“‘托翁’——赶紧回去准备吧。”那人像得了“令箭”,飞车而去。
“准备什么?”
“不告诉你,让你吓一跳。”
“他到底是——”
“他卷到‘天安门事件’里去过,蹲过几个月班房。人不错……可我们也就是一块玩玩。全是逢场作戏……”小燕忧郁了,刹那间又把隐衷全收起来,佯作快活道:“通向‘坟墓’的婚姻不属于我——曼姐,做个‘自由’人才他妈的好呢,好哇……好!”
小燕在苦笑。
江曼也在苦笑。
两人靠在故宫旁边的护城河围墙立着。
江曼:“小燕,我走之后,哥哥说话就调来了,他会接妈去住。逢年过节你替我看看老人。”
“瞧你——说得人心里不好受!好像你是去当敢死队,去了就回不来似的。当兵的事没准儿还成不了呢!”
“准成。”
小燕瞧着曼姐——她那湿润的眸子里,是金碧辉煌的故宫角楼,是依依的柳丝,那金黄、朱红、浅灰和新柳嫩绿的色彩在她眼里互相浸润着,使她的眸子显得深不可测,色彩丰富而又气象森然。江曼的眸子慢慢动了,移向沙滩街头。那里耸立着美容珍珠霜的广告墙,上面绘的肌肤细嫩的时代娇女与古老的紫禁城面面相觑。历史与现实的时空缩短了距离,古老与崭新的一切都是那么诱人。
就这么别了么,可爱的北京?
街上行人匆匆的。几辆天蓝杂乳白色的一○三路、一一一路无轨电车驶来驶去。嗯,可真有意思,它们高高地抛起两条“长辫子”,仿佛正当青春年少!江曼瞧着,心里漾起一种行前的依恋和惆怅。这种情绪她不止一次体验过——当初奔赴北大荒,后来从森林小火车站返回北京,都有过这种情绪。可这次——似乎又和任何一次告别与归来都不同。
是因为心里忧郁?
是因为人总归是慢慢长大了?
是因为看到了未来的严峻?
……?
小燕拖着江曼来到南池子她家的楼前,仰首向楼窗看了又看。这位北京一家报纸副总编的千金小姐,今儿把爸爸妈妈全“轰”走了。楼里家家锁着门,人们全上班、上学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江曼和小燕的脚步声橐橐的,显得空旷、沉闷、寂寥,而又响得过分。
踏上三层的楼梯,一级,二级,三级……
门把手拧动了,门打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突然,从屋里发出“一——二!”的命令声,旋风似的,从厨房,从卧室,从客厅,甚至从厕所冲出了十来个青年人,他们随着人的冲撞,声音也在冲撞。他们从不同音阶上一块儿起了调,开始了混声的、浑浊而响亮的吼叫: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江曼惊叫:“哎呀!北大荒人!”
她的声音淹没在那没腔没调,有情有致的混声合唱里了。青年人们用歌声簇拥着她,推着她,回答着她,问候着她。这些一起在北大荒活过来的伙伴,有的已经是孩子妈,有的已经是父亲了,似乎只有凑到一块儿才接续着他们的青春。他们之间,有的是壮工,有的是美术编辑,有的是卖菜的,有教师,也有至今没事可做的。同在北京,平时各人忙各人的事儿,难得相聚。小燕在电话里传递了江曼的消息,你串连我,我串连他,全来安慰他们的“兵团战友”来了。可是,一切安慰之词,一切问候,全不如这事先安排好的节目——歌声来得有力,使人回忆,使人振奋。夹杂在歌声里的话儿,时时被淹没,但又是在点明这次聚首的主题——“瞧整个北大荒都来了!”“哥们儿姐们儿全怕你跳护城河呐。”“江曼,我就说你死不了。”“你瘦了……”随着粗犷的歌声,伸过一双手;随着忘乎所以的吼叫,又伸出一双手,整个楼房都在震动、共鸣。江曼不知先握哪双手好,先应谁为是,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谢谢”,“谢谢”,“谢谢……”
江曼被拥入客厅。有人拼命吼了两声“看吧看吧——!”歌声戛然而止。江曼大吃一惊——伙伴们准备了一桌特殊的盛筵!每人准备一样菜,每样菜都必带着北大荒风味:凉拌木耳,炒黄花菜,土豆色拉,油炸黄豆,还有猪肉炖粉条。酒呢,是山葡萄酒。
“托翁”率先举起酒杯:“举起来吧。江曼给咱们带来个可以和唐山地震相比的新闻。刚才我没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思——对于她要去当兵的意念,我说——能够理解。咱们这些人哪,让‘文革’愚弄得够苦了,我骂过,骂自己狂热,疯了,是不折不扣的混蛋!我说过,当‘炮灰’当‘闯将’当够了,再过问政治是狗——可是,后来我还是卷到‘天安门事件’里去了,差点搭上小命。所以我说,咱们这些人就这个德行,说一声为报效祖国,再组织‘敢死队’,还是咱们这些‘倒霉蛋’先上去!为‘敢死队’干杯!”
有人“唉”了一声,无可奈何摇摇头。
有人说:“我总觉得自己是介乎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的两栖人。没有老的那种对政治宗教般的虔诚,也没有小的那样敢于接受一切文化的勇气。上边侍候着老的,下边背着小的,还得自学……我问过自己——你他妈为什么呀?不知道。”
“托翁”:“就这样,咱们比老的开化,比小的成熟。瞧着吧,咱们中间会出现国家总理,将军,诺贝尔奖金获得者……”
有人听了这话却不满了,啪地放下杯:“我连个喝粥的工作还没有呢……”
“咱们是负重的一代……”
“是牛。”
“是骆驼。”
“是马——是奶马!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跑得又快……”
小燕说:“喝酒吧——干杯吧,别胡论胡侃了。我说咱们什么也不是,是‘四不像’!不,是人,是浑身带伤的有脊梁的人!为了人——干杯!”
干杯!
当啷,当啷,当啷!
薄如纸,脆如酥的高脚玻璃杯相撞时,发出悦耳的声音,同时那声音也实在令人担忧,担忧玻璃会在顷刻间破碎。
生命破碎是不会有这种声音的,可江曼却想到了一个生命在顷刻间的破碎。杯中的葡萄酒是红的,哦,的确是红而稠得像血。记得小林问过“你从酒里喝出血腥味儿了”没有。永远也喝不出血腥。可是,看那紫红的酒浆在杯中荡动,江曼真的想到了血。她无心喝这酒,她怕扫了同伴的兴,可她提不起兴致。她的情感,她的思绪,在无法摆脱的哀痛和悼念中轮转。酒,在眼里模糊了,殷红的颜色却在眼里化开了……
她放了杯,盯着杯中物……
小燕也放了杯:“江曼,说说真实情况,大林是怎么牺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