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凌晨三点,鬼子开始覆盖轰炸。

拦阻炮火挡住退路,我们只能在高地下面不远的一个临时防炮洞隐蔽。

M270火箭炮和155毫米榴弹炮又把我们这片阵地来回犁了几遍,差不多半个小时才结束轰炸。

炮击结束后,周排长伏在堑壕边缘用夜视仪查看前面的敌人。

敌人是一支装甲小分队,大概是担任战场穿插侦察任务的。一辆履带式步兵战车,一辆轮式战车,还有大约一个班的步兵。他们占据了两栋路边的建筑物,正朝两侧实施战斗警戒。

耳机里全是我们战士大声的叱骂和叫喊声,夹杂着密集的枪炮交火爆鸣。

我从堑壕里探头向高地看去。

上面高地已是一片炮弹的爆炸声和步枪的扫射声。

高地上的战士们已经进入短兵相接的搏斗。

怎么办?

在鬼子据守的建筑物后面是一片空旷的开阔地,而在这片开阔地的尽头就是市区边缘的居民区稠密的楼群。

我们只要越过这一片开阔地冲入居民区就安全了。

周排长召集那三个还能战斗的士兵低头在堑壕里商量。

除了一条浅浅的排水沟穿过建筑物,鬼子周围没有地方可以隐蔽接近。

大家手里只有步枪和手雷,没有反装甲火器,我们无法强攻。鬼子虽然注意力还在西面,但万一被其他位置警戒的敌兵发现就惨了。

况且还有三个受伤的同志要带上。

堑壕里一片愁云。

雨比刚才更大了,在沉沉的夜色里,稠密的雨滴落在钢盔衬布上又汇成溪流垂淌在我的肩膀上,左手伤口被雨水浸泡后发出阵阵刺痛。在我臂弯里的张廷玉早陷入了昏迷,我和另外一个重伤员勉强支撑着他垂死的躯体。

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冷。

必须突击!

商量了一会儿,周排长他们决定借着夜色与大雨的掩护爬进水沟摸到鬼子身边去发动偷袭。

目送着战士们逐个消失在雨幕中,我紧紧地用完好的右手抱着张廷玉的颈脖。

一场漫长得没有尽头的等待,在大雨滂沱的夜色之中。

隐约中耳机里居然传出布衣低声饮泣。

布衣哭了!

独自一人,在黑暗阴冷的弹药室里。徜徉在死亡的边缘,没有同伴,没有光明。

他在哭!

怀里搂着垂死的战友,双脚又被堑壕里冰冷的积水浸泡,我在夜雨中禁不住瑟瑟发抖。

我想和布衣说些什么,可刚张开嘴,一股咸咸的雨水流了进来。大脑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他。

如果坐在那里的人是我,那我会怎么样?

我再也无法从哽咽的喉头挤出一个字。

后面高地上的炮火声突然小了许多,借着闪光我影影绰绰看见鬼子的坦克和步兵战车的身影出现在高地顶部,一辆接一辆。

通话器里没有任何响动。

李玮、姜野还有江垒他们,都牺牲了?

当我感觉自己颤抖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准备躺回堑壕的时候,突然高地上空爆发出一束鲜艳灿烂的金属射流。

是的!

还有人在战斗!

在刺眼的金属射流光线里,我看见一辆59式坦克像脱缰的野马穿过雨幕从高地后面的宽阔的堑壕中冲下来!

是姜野他们,还活着!

“我操你们这些王八蛋!”

此时耳机里突然传来布衣声嘶力竭的怒吼声。

高地升腾起一股巨大的火光烟雾,整个山丘顿时笼罩在一片巨大的火球当中。攀缘上高地顶部的鬼子装甲车和坦克被这瞬间爆发的巨大火球吞噬,硕大的钢铁战争机器被火球高高抛起四散翻转,如同火山口迸飞的石块一样。

布衣,一路走好。

紧闭双眼将头盔紧紧顶在堑壕的土壁上,我死死地攥着拳头,任凭指甲深深地刺入手掌之中。

把右手撑在堑壕边上的泥水地里高高地撑起身体,我感觉自己早已冷却的血液此时又被火球点燃。

姜野那辆坦克顺着斜坡很快冲下来朝我们这边狂奔而来。守在我们前面的敌人大喊大叫着掉转炮口准备瞄准。很快,鬼子的步兵战车发射了一枚“陶式”导弹,导弹拖着长长的尾焰扑向姜野驾驶的那辆59式坦克。

敌人的轮式战车也开始射击,不过由于我们那辆坦克速度很快,路线又曲折不定,炮弹始终没有打中。

就在鬼子起劲地向坦克开火的时候,摸到他们边上的周排长开始动手了。

一颗手榴弹准确地把敌人的导弹发射器炸上天。朝姜野飞去的导弹失去控制后一头扎在一棵树上爆炸了。

我们其他潜伏着的士兵也同时突然跃起,一个战士跳上鬼子的轮式步兵战车,把手雷从鬼子没合上的顶盖里扔了进去。

轮式战车闭上了嘴。

其他的战士朝鬼子步兵疯狂地近距离扫射。

敌人被从旁边突然冒出的我们的步兵打个措手不及,顿时死的死,伤的伤。那辆M2步兵战车开始发动引擎企图逃离战场。

我们的坦克以飞快的速度逼近鬼子。

敌人的步兵战车疯狂掉转车身试图逃往建筑物后面,匆忙中把躲在自己后面的一个步兵碾倒。

敌人战车边转向边用30毫米机关炮轰击坦克,有几发炮弹打中了坦克。

可是这种小口径榴弹对59式坦克不起作用,只是在坦克炮塔上激起一团火球。我们的坦克在行驶到距敌人战车只有百多米的时候突然停止,李玮从炮塔里伸出头来,手上擎着一部火箭筒。

略略瞄准后少校把火箭弹发射出去。穿过夜雨,火箭弹很快追上鬼子的步兵战车。

轰的一声,这枚重型火箭弹利索地扎进步兵战车撕烂了车头和炮塔。

我长出口气,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

周排长冲李玮他们喊叫摆手,接着几个士兵朝这边跑来,把我们背上接到建筑物旁边。

“赶快走。”李玮下令道。

“少校,这辆轮式战车还可以用。”

在两三个战士帮忙把鬼子尸体从车里拖出来后姜野试着发动战车,还可以用。

“那赶快把伤员转移到车上去。我开坦克在前面开路。”李玮说道。

大家七手八脚的把我们四个伤员抱上轮式战车。

江垒被少校抬到我的身边,他也受伤了。

“张廷玉!老张!”

侧卧着的江垒试着企图唤醒他。

张廷玉僵硬的身体在江垒的拍打下没有任何反应。

我伸出冰冷的手按住他的颈动脉。

没有脉搏!

我再伏身趴在他的心脏处倾听。

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我在瞬间沉入冰水之中,整个人木讷地靠在车厢上。

他死了!

虚掩的车后门有道缝隙,抱着张廷玉冰冷潮湿的尸体倚在车门,我默然地注视着漆黑的夜色。江垒不断颤抖的大腿贴着我,冰冷僵硬;我们已经穿行在原来最繁华的市区路段上。

在鬼子的炮火轰炸下市区已经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残墙断垣。

曾经繁华一时的市区街道上堆满被炸毁后坍塌的砖瓦门窗残骸,街边上墙壁露出焦黑的钢筋水泥。远处漂亮的湖滨小区别墅群早在猛烈的炮火轰炸下被夷为平地。

路过城市广场的时候我发现广场上原来的雕像已经被炸飞,原来雕像树立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炸弹坑。一张铁皮卷帘门悬挂在残破的邮政大厦大门上,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大厦顶部的通信高塔被炸弹掀落,斜斜地插在路中间。

街道上没有一盏灯,不时有敌人的炮弹在远处爆炸。

负责断后巷战的部队正在构建工事,影影绰绰的战士身影不时出现在周围的建筑物里。

整个城市已变得空旷死寂,毫无生气。

天上还在下雨,路面不时出现巨大的弹坑。黑褐色的泥土被炮弹爆炸翻得到处都是,在雨水冲刷下道路更加泥泞不堪。

装甲车和坦克颠簸着越过地面上的杂物,我紧紧抓住车里的扶手,免得自己被甩出车外。

“又一座城市给他们毁了。”

旁边一个战士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我们的车队终于停了下来,隐约中我听到外面有不少人的急促喊话声。

“我们到啦,大家赶快下车。”

是少校的声音。接着车门被打开。

借着坑道里昏黄的灯光,我打量着四周。

这是个大型坑道的进口,坑道高约三四米,面积约有两个篮球场大小,坑道口停放着许多挂着迷彩防护网的卡车和吉普车,还有几辆画着红十字的医疗车。坑道的四周被大型防护网遮蔽着,在稍高一些的位置上架着几门高射炮,火炮也被防护网遮蔽着。

敌人压制性炮火射击始终没有停歇,整个集结地被此起彼伏的巨大爆炸声笼罩,迷彩帐篷不时被炮弹破片和爆炸冲击波掀起的泥点撕裂。谁也不知道现在敌人进攻部队已突进到什么位置。坑道口显得异常紧张,军官们在竭力维持纪律。

在坑道的角落里架着几部电台,一群士兵正在联络,旁边站着几个神色严肃的军官。许多士兵忙碌着用担架搬运伤员上医疗车,穿白大褂的军医和护士们忙着给重伤员实施紧急治疗。

在几个集结点,士兵们正忙着报告番号姓名并被几个军官分类编队,整个人群都显得匆忙疲惫。一个站在雨里喊话的军官用嘶哑的嗓音喊道:“有装甲兵没有,到我这报道。大家听见没有。”旁边另外一个军官则在喊:“狙击手,有没有狙击手,到我这里来。”

不断有满载士兵和伤员的军车、医疗车缓缓发动驶入坑道深处向山区转移。

所有的行动都是遮蔽在防护网和坑道之下,尽管如此,汽车发动机噪音频率和排气管散发出的红外特征还是被后勤部队小心地遮蔽着。

医疗兵上来给我们几个伤员进行治疗。

我的左手被重新洗涤包扎,上夹板。腿上的伤口也在弹片取出来后重新包扎上。上担架前医生给我打了针破伤风疫苗并给我挂上葡萄糖药瓶,最后我被送上医疗车。所有动作都异常迅速熟练。

眼前的一切都让我无法相信,已经混乱迟钝的脑子装不下这么多变化。

我竟然还有机会继续活着?

我开始挣扎着抬头向外试图找到一起回来的战友们,可是在忙碌的人群中什么熟悉的面孔都没有找到。终于,我的头开始疼痛不已,睁不开眼睛。隐约中又有几个伤员放在我的身边,门关上,接着汽车发动。

摇摇晃晃中我沉沉睡去。

巨大的爆炸将我惊醒,我抬头向声音的源头看去。

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这是哪里?

现在应该是深夜,我开始转身观看四周的环境。

这是个巨大的坑道,两头长约两百米,宽有五十多米,不过高度只有两米三四的样子,显得特别低矮压抑。坑道里整齐地放置着好几百张病床,墙壁上悬挂着几十盏冷光源军用应急灯。

周围躺满伤员,到处都是低低的哀泣。

还有老百姓!百十来个年龄不等的男女零散围坐在医院另一头的病床边上,好像是伤员的家属们。

坑道口有十几个人正吆喝着忙碌地往急救室里搬运担架。闻声出来的几个穿白大褂的军医快步穿过病床迎上去。

怎么这么多人在哭?谁死了?

这个地方气氛怎么这么糟?一副天下将亡的架势!

我沮丧地看着上了夹板的左手,心情恶劣起来。

“医生!医生!”

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个全身裹满纱布绷带的士兵突然高声哭叫起来,喊声中充满惊恐和愤怒!

在我周围躺着的战士们纷纷起身向他看去,大家的眼中都充满同情和忧伤。

一个护士急忙跑过来:“什么事?你哪里不舒服?”

“我的腿!我的腿呢?啊!它们去哪里了!”

这个战士带着哭腔冲护士喊道。

我朝他的下身看去。

两条腿沿着膝盖被截断,截肢部分包裹着纱布,触目惊心。

“我记得腿还在啊!只是被炸断骨头,应该接得上的。啊!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不负责任!我要上军事法庭起诉你们!我要枪毙你们!”小伙子愤怒地喊道。

护士看一下床头的编号再翻看一下手中的记录本说道:“8087号,双腿粉碎性损伤,动脉破裂,有感染。高位截肢。士兵同志,只能截肢,不截肢你会死。”

口罩后面的眼神平静似海。

也许她们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诘问。

我下意识的悄悄抚摩着自己的腿。

还好,两条腿都在!

“为什么?我这跟死人有什么区别!啊!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啊……”

这个战士终于捂着脸开始无助地号啕大哭,原本就嘈杂纷乱的坑道里又添了个凄凉的场景。

四周的护士和士兵们都低头不语。有人被他的痛苦所感染,开始擦眼泪。

见鬼!

自信在2416阵地炼狱般的战场上自己的神经已被淬炼得坚强无比,我本能地排斥这个弥漫着沮丧、酝酿着悲伤的该死地方。

这时,更多的战士被哭喊声吵醒。大家开始议论纷纷,也有人跟着哭起来,越来越多。整个坑道乱成一片,护士医生忙着到处安慰解释。

“真是,我怎么受伤了!要不然也不用待在这儿。唉!”

我自言自语道,憋回眼泪愤恨地用恶毒的眼神巡视着四周。

没办法,只有躺下胡思乱想。这时有个护士从我身边走过,我赶紧喊住她。

“哦,对不起,请问我这是在哪里啊!”

“这是野战医院的病房区,我们现在位于山区的腹地。你不用担心,敌人还没能力攻上来。躺下休息吧。”护士看一下我床头的卡片冲我说道。

山区腹地,这意味着我们还在包围圈内。

我颓然躺回床上,抬起右手看一下手表。凌晨四点,六号!

“六号!我睡了两天!”我吃惊地看着手表。

我睡了两天,这一仗打的。我真的累垮了!

实在睡不着,脑海中不停地翻腾着阵地上战斗的一幕幕。

战友们交给我的东西还在不在?

摸索着在旁边的衣服口袋里掏出布衣留给我的东西。坏了,少校的东西不见了。

布衣留下的口袋里有枚士兵身份牌,另外还有个折叠的信封,信封上面写着布衣的家庭地址。信封是开着的,里面好像不是信。我把东西抽出来,是一张纸,上面印了一双手印。手印不像是布衣的,很小,像女孩子的手。捧着染血的口袋,靠着病床的栏杆,我慢慢又睡了过去。

再次苏醒已是中午,我感觉饥渴,开始四处巡视有没有吃的,拦住一个护士要份标准口粮后就着一茶缸温开水狼吞虎咽起来。

在我旁边被食物香味勾引醒来的战士翻过身来。

“江垒!”我失声高喊起来。

是江垒。这小子,居然就在我身边。

江垒笑起来:“哎呀!老卫!你醒过来了。”

“你小子。怎么样,伤势重不重?喝点热的!”

我转身把茶杯递到江垒面前。

“还好。只是小腿被鬼子弹片扎个洞,耳朵也被鬼子炮弹破片撕裂,差点引起并发中耳炎。现在正在住院观察。”

江垒捧着热腾腾的茶杯悻悻然说道。

“知道少校到哪里去了吗?”我问道。

“他到203师师部任作战参谋,昨天已经来过。看你没有苏醒,先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对了,他说过个把星期再来看我们。”

江垒说道。

“哦。知道其他人的下落吗?比如姜野?”

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弟兄,难忘的经历让我异常惦记那些曾一起战斗过的战友。

“不知道。少校也不清楚姜野具体在哪个连队。”

江垒把茶杯还给我。

唉!不知道能否再次见到这些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们。

“你知道巷战进行得怎样?敌人攻下城市后就要全力对付我们这里了,咱们该向北方突围啊!”我想从江垒那里知道现在的局势。

“巷战还在继续吧。突围?我也不知道。”

江垒挠着头应道。

“会好起来的,最艰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不是吗?老卫?”

见我依然一脸郁闷,江垒安慰道。

“老卫,你以前真的是平民?做什么工作的?”

江垒开始岔开话题。

“在图书馆工作,有时候也帮朋友画些电脑效果图口。我是在市里应征入伍的,后备役。开始在城里帮部队维持秩序,后来上战场抢救伤员,最后就留在上面参战。你呢?以前在哪支部队?”

我边吃边说道。

“我刚参军三个月。今年本该大学毕业,学通信的,在实习,不过网络布线工程师的证已经拿到手,工作单位也都找好了。学校组织报名参军,我是学生会的头,又是预备党员,就带头报名。咳!这仗打得真窝囊!撤退,一路全在撤退,这仗打的,跟着部队从广东一路撤到这里。”

江垒叹一口气说道。

“我们不也在南方集结了两百万部队参战吗?怎么会是这个局面?”

我问道。

这是我始终无法理解的问题。我们在战争爆发后迅速征召数以百万计的后备部队,加上百万现役陆军,让敌人挨个炸都要消耗他们多少弹药?况且我们这几年的部队建设训练水平据说也挺高的,甚至还继美军之后在世界各国里第二个建立了自己的数字化集团军,再不济也不可能是这样一边倒的战争。

“战争,不可能只让军人去参与!”

在我前面躺着的伤员突然翻身坐起来说道。

“军人保卫和平,我们服务社会。这有什么错误?”

我无法理解他的回答。

“朋友,这个道理听上去没错,我们军人的职责确实就是保卫国家。我们已经在军队现代化建设上尽可能的在追赶发达国家的水平,避免自己的军事实力不被拉大到如同晚清时代长矛大刀与坚船利炮的差距。而且,确实是到现在为止,除了美国以外,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独自战胜我们。可你应该了解这个事实,我们还只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一个还有众多贫困地区急需发展的发展中国家。我们必须投入巨大的资金去提高这些地区人民的经济文化水平。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不可能在军队现代化建设上像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冷战时代一样投入大部分国民预算。那么我们的军队也就不可能像美国日本一样在各个领域都保持着军事科技和军事武装的领先。在面对世界头两号军事强国的联合侵略的时候,保卫国家不应成为每个公民的义务吗?”

这个伤员的个子非常高大,头上缠着绷带,边说着手里边比画。看他的神形气质好像是个军官,一对粗长的浓眉、额头上深深的几道抬头纹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可战争打到这个份儿上,我们老百姓有什么错?难道敌人杀到跟前我们把头伸过去吗?”

江垒不甘心地回了一句。

“没错,我们没有完成自己应尽的责任。从广东省大撤退时我就开始在医院里看见各式各样大呼小叫哭天抢地的军人,有些人仅仅是擦破皮!还有那些被送上军事法庭的逃兵。面对已经牺牲的数百万中国人,那些军人确实没有脸面对我们的人民。可战争仅仅就是我们军人的义务吗?你是知识分子,应该了解我们的历史,特别是我们国家的近代史。”

“在中国绵延数千年的战争史上,大多数胜利者都获得人民的支持。当然,也有例外,元朝、清朝的胜利。可你们有没有注意这两个时代战争失败者的共同特点?就是全体国民耽于安逸!宋朝和明朝,它们的经济在当时都还比较发达,国家战争潜力与对手相比也还凑合甚至还更强,绝对不是当时一边倒的战争进程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弱小与不堪一击。为什么会这样?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还有朝鲜战争,为什么我们能够最终取得胜利?我们拥有绝对的军事优势吗?”

这个高大魁梧的伤员朝我俩问道。

“除了建军节慰问一下部队,你们平时有没有关心过我们的国防建设?”

我不作声。

“预防战争应该是全体国民的整体义务,可是我们建设数十年的现代化公众设施,有多少能够为国家安全提供有效服务?为提高国家整体经济水平,我们的重工业已经付出沉重的代价,军事工业就是首先遭灾的对象。”

“我们在沿海发达地区的城市,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可它们中有几座市政设施符合现代战争的标准?”

“再看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除了谈情说爱,上网看电视,还关心什么?追逐时尚,体现自我,整天爱来爱去。我们可从来没有停止过国防知识宣传,也没有停止过对普通公民的爱国军事教育。可实际情况又是怎样?我们的军事机密不断从互联网上泄露出去。是谁散布出去的?我在电影院看《南京大屠杀》的时候,居然还有年轻人在周围议论,说可惜没有倭寇强奸中国妇女的镜头!”

“现代战争越来越演变成国家全体成员之间的较量,大量的军事设施都需要依赖民用系统。美国、日本,他们不就在建设民用系统的时候已经充分考虑了战争的用途吗?通信、能源、运输、电力,哪一项不是如此?可当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们军队能用上多少自己的民用设施?这些设施的转换效率有多高?到现在为止,美国日本的民用互联网还保持着畅通,为他们的战争需求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大家一直无视敌人后勤支援系统的庞大实力,坚持认为敌人无法发动如此规模的战争。可现实呢?我们作了什么样的准备?什么叫综合国力?我们的民用互联网在战争爆发后的几个小时内几乎是全国性瘫痪!和平!一个忘记自己国家危亡的民族,不可能拥有她。”

说到这里,这个激动的伤员才愤愤地停下来大口喘气。

我和江垒沉默无言。

不知道江垒有没有认真听,反正那家伙大段大段的慷慨陈词我没听进几句。现在我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突围过江,去更安全的地方。刚从死人堆里囫囵齐全爬出来,我再也没有勇气重新扛枪上战场。周围那些伤员们颓废绝望的表情也无法让人热情洋溢、信心十足的重新站起。

当然,我更不愿意当俘虏。

安全的地方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仅过四个月,我们就丧失了近两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亿人民流离失所。这是占国民生产总值三分之一的经济发达地区啊,其中还包括我们一大部分现代化电子集成工业。近三十年改革开放的建设成果都在战争中被摧毁。仅仅在上海地区,鬼子就屠杀了我们五十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我不禁想起这座城市在即将面临敌人攻击时,自己站在广场旁高楼上朋友的公司房间窗口看着楼下市民蜂拥逃跑的景象。

人流,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人流。整个城市像是瞬间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每个人都试图把自己和私人的财物以最快的速度运出这座城市。满大街都是疯狂鸣笛的汽车、拥挤践踏尖叫的人流,试图维持秩序的警察徒劳地挥舞着手喊着。好像每个人都对保卫自己的家园失去了信心,周围的人们突然变得如此的自私懦弱,我顿时对自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群体中感到悲哀。

赤手空拳的人们乐此不疲地积攒着成堆的纸币,可猛然间发现自己的周围全是虎视眈眈的饿狼。

我和朋友目睹了这一幕。

我和他喝得烂醉,整个晚上他都在诅咒这个城市。

这个世界已没有明天,让我们沉醉吧。

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从八楼跳了下去。

江垒不安地绞着自己的手指,低头不语,脸上满是这个年龄的人所不应该有的沧桑落寞。

“同志,说半天,我们还没有请教贵姓。您在阻击战里受伤的?”

我小心地问了一句,试图转移刚才那个令人痛苦无奈的话题。

“别客气,我叫曲成。他妈的,受伤的事情就别提了!人倒霉起来喝口水都塞牙!”伤员有些恼怒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怎么回事?”江垒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别笑话我。到现在我还没有看见鬼子长啥样!”曲成悻悻地缩起脖子。

啊!

我和江垒面面相觑。

为什么?

我和江垒异口同声问道。

“我是42军163师2旅的。我们师本来是作为台湾战役的预备队,在敌人发动全面战争并登陆后我们奉命阻击敌人。事情进展得太突然,军区指挥部的命令也非常含糊,只是要求我们必须在七个小时内赶到某地展开防御。可在部队机动途中我们遭到敌人重点攻击。是敌人潜伏在当地的特工引导远程巡航导弹实施电磁攻击。我们营以上指挥通信系统当场被敌人压制摧毁,部队成了瞎子聋子。没办法,我们只能借助民用通信线路保持师部上下级联系。民用通信线,你们知道,也完蛋了。在我们开进途中当地老百姓全部在大溃逃,道路被堵塞得一塌糊涂。敌人利用我们民用电台电视台频道散布谣言,老百姓全乱了,当地的人武部根本无法控制局面。”

“好容易赶到目的地,我们的战区制空权早已丢掉,部队刚展开就成了鬼子航空轰炸的活靶子。敌人特工在汉奸的配合下用他们的无人机在制导远程防区外撒布弹药。就这样,部队散了,我也被子母炸弹弄成重伤。要不是战友拼死抢救出来,我早玩完了。这不,一路撤退,我也一路养伤。还好,过几天我就能出院。苦日子也该熬到头了!”

我和江垒张着大嘴傻傻地听曲成讲述自己的经历,好半天才合上嘴。

这是我第一次听咱们的战士讲述战争初期的情况,在前一段时间里我曾经多次向其他战士打听,可从来就没有人愿意告诉我。那是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是每个军人和平民深深的耻辱。

“南方的情况我也亲眼看见一些。”

江垒这时说话了,声音轻轻的。

“我当时在韶关。从前线溃逃的人流如同蚁群般看不见头尾,卡车、轿车甚至还有自行车,所有能用的交通工具都被老百姓用上了。一路上不断能看见在空袭中被炸或者互相践踏而死的尸体,到处都是遗弃的东西。我当时坐在部队的卡车上,一路看,一路哭。卡车上的战士们全都在哭。”

江垒的眼睛红起来,晶莹的泪珠在他的眼窝里转动着。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躺在这里等鬼子突破防线后一起投降吧?啊!曲成?你知道吗?是不是应该突围?啊?突围!”

我不相信周围的阵地能坚持到自己伤愈,反复唠叨着想从曲成嘴里弄个希望。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敌人无法维持如此漫长的战线,他们必须收缩了。到时候我们或许能坚持到北部和西面部队解围。咱不能就这样丧失信心,你们说呢?”

曲成回答的时候他自己眼睛里都有些茫然。

呼!

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可胸中萦绕的压抑却怎么也无法排遣。

四周永远有人在抱头痛哭,和着阴雨霏霏的天气。

真他妈是个好地方!

“这里的兵都快没士气了!”

江垒也有同样的感觉,低声说道。

“妈的!天天哭!鬼子能被哭走吗?”

曲成仰起脖子粗粗地高声骂了一句,可没人答理他。

夜里两三点的时候我们被几个大嗓门的战士吵醒,他们连声高喊医生在哪里,好像有重要人员受伤了。一个冒失的战士匆忙中踢到脚边的塑料桶发出叮咣巨响,刚安静下来的坑道又开始骚动。

惊恐的脸庞从被单和地上逐个冒出来,如同受惊的麋鹿群在寻找危险的来源。

曲成比我醒得快,一骨碌坐起来。

“是谁伤了?怎么这么多人围着!”

睡意全无的曲成在自言自语。

几个医生护士一阵风地被战士们拉着从我的病床边跑过,看这些战士满脸的大汗和紧张的神情就能猜到事情的紧张程度。

“快!小吴,准备送到手术室。曹医生,抓紧时间消毒!”

一个下巴颌尖尖的老医生连声指挥着周围的医护人员。

“同志,同志!你们可千万要救活刘工啊!我这给你们下跪!”

一个戴眼镜的军官哽咽地说着,一边还比画着要给医生们下跪。

“同志!同志!你别这样。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抢救这位伤员的,你们放心。”那位尖下颌的老医生赶忙拉住准备下跪的军官,看样子好像是个领导。

“这是谁受伤?”我诧异地问曲成。

“不知道。看样子好像是咱们的技术支援部队的,估计是个技术核心,要不然这些人不会紧张成这个样子。”

曲成摸着自己的下巴颌说道,一边还使劲伸长脖子。

手术车吱吱叫着被医生护士们推进后面的手术室。

看着医生们消失在手术室,其他跟随而来的战士们则三三两两的或坐或站在手术室门口。

“哎,同志!”

曲成朝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年轻战士招手,他也是将伤员护送过来的人中的一个。

那个战士看一下自己左右,确定曲成是在叫他,迟疑一下后朝我们走来。周围纷纷坐起的伤员们七嘴八舌的互相低声打听着。

“什么事?”小战士走到曲成身边问道。

“是什么人受伤了?”

曲成关切地问道。

周围的伤员们都支起耳朵,江垒也醒过来,坐了起来。

“是电子战支援中心的技术主任。”

小战士回答道。

“啊!怎么受伤的?”

曲成有些吃惊,连忙接着问道。

电子战支援中心是我们这支被围部队最重要的单位之一,而支援中心的技术主任,则应是这个单位的灵魂人物。

难怪这些战士军官如此紧张痛苦。

“在修复双基雷达的时候被鬼子无人攻击机炸伤的。”

小战士坐在曲成身边捂着脸低声说道。

“怎么这么不小心?”

曲成旁边的一个伤员插嘴了。

“鬼子一次性发射十多架无人机在周围空域活动,我们已经击落大部分目标。可鬼子的远程火炮被无人机招来,双基移动雷达站被炮弹碎片炸坏。刘主任在组织大家抢修的时候被没打掉的无人机炸弹炸伤了。”

小战士在向大伙解释。

旁边好奇的战士们都倒吸一口凉气,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

连信息支援中心的高级军官都无法保障自己的安危,周围的伤员们无不愕然。

“我们还能打赢吗?”

一个神情疲惫的伤员叹息着重重倒回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上。旁边其他几个伤员也无声地默默交换着眼神,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内心的惶惑与不安。曲成也独自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低头不语。

天亮了,几个医生护士疲惫地从手术室走出来,但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

技术主任被医生们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在医院门口等待的战士们直到他们的技术主任脱离危险后才被医生们劝走,听到好消息的伤员们也纷纷向小战士道喜,可这些战士们脸上却没有多少笑容。

天亮后连续来了好几个高级军官到医院询问主任的情况,信息支援中心技术主任负伤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医院。但在士气低沉的医院里,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天亮后医院里继续弥漫着各种调门的哭泣喊叫声。

战斗负伤的官兵战士都有专门的护士分发饮食,部队病区纪律还差强人意。而那些平民聚集的病区则混乱得多,食物和饮水是用大桶装的,每次分配都要发生一次规模不等的吵闹和争夺。虽然中间被医生们用军用帐篷隔开,但我们还是能从女人小孩刺耳的叫骂和哭闹声中想像出场面的不堪与恶心。

其他人不知道会受何种折磨,反正听曲成说,先后已有好几个医生护士精神崩溃了。

在这里没法过日子!

“医生!医生!快来!”

江垒挣扎着倚在旁边的一张病床边高声叫喊着。

一个就在附近的护士长快步走过来。大大的口罩遮住她的面孔,只有双大而美丽的眼睛露在外面。

“怎么了?”护士长问道,声音中带着些许疲惫。

“他死了!”江垒指着病床上的一个战士说道。

死了!这不是前天因为双腿被医生锯掉而情绪失控的战士吗?

怎么死了!

护士长急忙掀开那个战士身上的军被,一堆棉絮随风而起,四处飘散。

那战士毫无声息地佝偻蜷曲在病床上,睁着无神的大眼,嘴唇乌黑青涩。

真的死了!

他昨天晚上把自己的军被被角撕开,然后吸入大量的棉花到自己肺部,活活把自己呛死了,无声无息地。

自杀的战士那上下极不对称的身体静静蜷缩在洁白的床单上,发青的面孔上沾着些棉花团,乌黑的嘴张得老大,让人不忍看。

四周的伤员慢慢围上来,越聚越多,很快人群聚了厚厚几层。

饮泣,有人开始饮泣。渐渐地,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引起一片更加激动的抽泣声。帐篷后面的平民也有人探头张望,竭力地搜索着危险刺激新闻的源头。

曲成脸色铁青的站到我的身边,双手抱在胸前,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在毫无顾忌地流泪的人群中逡巡。

“大家让让。吴护士长,给送太平间吧。大家别围着!”

一个医生推着医务车从人群中挤进来。

在病床前一动不动站立已久的吴护士长冷冷地将被子掷在自杀的战士遗体身上,她没有动手收拾。聚集而来的人群簇拥在那张病床周围,裴哀感伤。低矮的坑道此时似乎成了一座坟墓。

“来,小吴,你托他的腿。”

医生端起这个战士的上身预备将他放置在医务车上。

女护士长仍然没有动。

“小吴?要不你待会去休息一下,你已经两天没睡了。”

医生有些手足无措,直起腰看看周围愈发颓唐的场面,他伸手碰一下旁边的同事关切地低声说道。

周围伤员们绝望的眼光已让他手足无措。

“你这个懦夫!你是个逃兵!”

女护士长突然奋力一把抓住这个自杀身亡的战士胸口衣领尖厉哭喊起来,愤懑痛苦的声音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出来,你三个战友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你知不知道为了抢救你的生命,我们几个医生轮流为你输血!”

“谁去替上海的同胞报仇?”

“你是不是男人?”

“中国到底还有没有男人?”

“呜……”

女护士长压抑已久的感情突然迸发出来,双手紧紧地抓住这个战士的衣襟奋力推搡着早已没有知觉的躯体。

撕裂空气的尖厉质问和哭喊声,如同冰冷暗夜里重锤猛然落在铁錾上轰然炸裂的悠长敲击,重重地砸在我的脊柱上,不停地灼烤着我的灵魂。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血一阵阵涌上脑门。

我们是保卫者吗?

可我们却无法直面自己的同胞!

我们中的人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我们……

准备收拾遗体的医生呆呆地看着护士长宣泄自己压抑已久的痛苦,周围刚才还窃窃地抹着眼泪的伤员们逐渐没了声息,所有的人都低垂着头。

曲成的脸已经黑紫,他粗气长出,猛然推开人群挤上前去。

在周围无言的人群目光注视下,曲成奋力把护士长拉起示意旁边的医生扶着,然后弯腰抱起自杀者的遗体大步朝收容室走去。

上午,曲成套上迷彩服后一个人在默默地收拾行李。

他决计要走了。

“曲成同志,你的伤还没有好。再坚持几天就能拆线,到时候你不走我们都要赶你的。”

旁边的医生显然不满曲成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死活不在曲成递到他面前的出院通知上签字。

中饭的时候曲成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上,腰板笔直,如同石雕般凝视着坑道外面,饭盒搁在旁边没有去动。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

周围低头吃饭的伤员们不时有人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下午,门口几个已经伤愈出院的战士正在排队。

曲成腾地站起来,扣上军帽,抻平军装,拿起行李,停顿一下后挺直胸膛。

他正步走向医院门口。

“曲成!”

正在喝水的江垒失声喊了一嗓子。

曲成走了,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