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徘徊 第九节
海洋那迷人的蔚蓝色波涛激发了无数代人在它上面施展抱负和雄心。印第安人和波利尼西亚人划起一只只独木舟,中国人和阿拉伯人很早就利用风帆开始了航海事业。如果说东方文明起源于黄河、恒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那西方的文明就诞生在海洋上。血腥跟随着文明,火与剑也降临到海洋上。海战、军舰、海军上将三位一体,铸成了海神塞顿的三叉戟。“大发现”以前的海军将领,大多是些胆大包天的船长;德雷克、赖特、纳尔逊这些海战明星们,也只是一些勇冠全军的战术家;只有提尔皮茨、费舍尔、山本五十六,才把他们的思想放到战略的舞台上。现在,又有一位海军上将,以整个太平洋为他的竞技场,要演一出带序幕和尾声的雄壮歌剧。他就是切斯特·威廉·尼米兹,美国海军的一代天骄。
自从一九四一年的最后一天,富兰克林·罗斯福在电话里讲:“告诉尼米兹,从珍珠港的困境中摆脱出来,坚持下去,把战争引向胜利。”尼米兹为“胜利”已经无止无休地工作了五百八十个日日夜夜了。最初,由海军支撑的太平洋防务大厦似乎马上就要坍塌。日本军舰随意在太平洋游弋,攻岛略地,形若日本的内湖。中途岛之后,曙光呈现在地平线上。所罗门战役中,希望时时躲在乌云里。为一个亨德森机场打了半年,迟迟无法开展对中所罗门诸岛的进攻,因为同麦克阿瑟发生了矛盾。等哈尔西解决了同“道格”的争端,军舰、飞机又不够。盟军要进攻西西里和意大利,丘吉尔争走了兵力和器材。麦克阿瑟打不下莱城,哈尔西打不下拉包尔,上帝!日本本土尚在两千海里之外,被无数岛屿组成的好几条岛链包围着,什么年月才能打到东京?
如果这个问题向一位平庸的海军上将提出来,他会向总统提出一揽子的兵力、补给方案和一个长长的时间表,然后一耸肩:“先生,海洋上的事你清楚,它就是这样,少了什么也办不成!”
可他偏偏是尼米兹。
切斯特的血管中流着纯粹的日尔曼人的血液。尼米兹的家系是一个贵族,源于十三世纪萨克森的一个带纹章的佩剑骑士,曾随远征军占领过波罗的海东岸的里加湾。后来,尼米兹家达到了荣誉的顶峰,加入了条顿骑士团,封位子爵。往后的岁月里,尼米兹家族几兴几衰。有上校尼米兹在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麾下服役;也有商人尼米兹在汉诺威经营衣料。
切斯特的海洋意识一定是来源于他的曾祖父亨利希。早年的亨利希·尼米兹象个花花公于:终日打猎,通宵跳舞,不得要领地经商,最后倾家荡产,走投无路,终于想到海上去试试运气,做了一个商业和船运的代理人。一八四O年,老亨利希·尼米兹举家迁往美国,定居在查尔斯顿。三年后,切斯特的祖父小亨利希开始了自己的海上冒险事业。
新大陆对所有的游子并非都来者不拒,各民族的移民必须组成自己的团体才能抵抗环境对他们的压力。小卡尔·j·亨利希终于在南卡罗来纳州混不下去了,跟随庞大的日尔曼人团体迁居德克萨斯州,,在奥斯丁市附近建立了他们自己的弗里德里克堡。
德国人受到了新大陆的同化,亨利希起了他的基督教名字“亨利”。他精力充沛。既卖书又开旅馆,娶了一个德国移民的女儿,一个接一个地生了十二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叫巴奈特的文弱纤纤的孩子,就是海军上将的父亲。
切斯特·威廉·尼米兹海军上将对他的父亲已经回忆不起什么来了。他刚来到世界上不久,他的父亲就告别了这个世界。他只记得母亲和祖父,他们都给他终生难志的深刻影响。
漂亮的尼米兹太太安娜是一个屠夫的女儿。当年巴奈特追求她的时候几乎耗尽了精力。巴奈特先生有风湿性心脏病,腿也软,像一只弱不禁风的小午犊,医生劝他不要结婚。也许是他那文弱之美打动了安娜,安娜嫁给了比她大九岁的尼米兹先生。一八八五年二月,未来的太平洋舰队司令诞生在弗里德里克堡的一间木屋中。时逢瓦伦丁节,安娜把她的儿子叫做“我的瓦伦丁宝贝儿。”
安娜给了切斯特粗犷和力量,也许还有宁静和谦和。亨利·尼米兹则给了小切斯特以海洋的感召力。亨利先生把他的旅馆称为“蒸汽船小屋”,给他的孙子讲了那么多关于海洋、海岛、船和船长的故事。德州的人传统上倾向于保守。南北战争中,亨利把他的旅馆称为“罗伯特·李将军小屋”。
尽管如此,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太平洋战争的舞台上一定会缺少一个唱压轴戏的主角。一九OO年,年轻的切斯特写信给当时的议员詹姆斯·斯莱登,要求推荐他去西点军校。斯莱登信笔作答:“我推荐你去美国海军学院,你有兴趣吗?”
切斯特从未听说过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他是个内陆小地方的穷孩子,在蒂维中学毕业以后,给旅馆劈柴干小工度日,一周才拿十五个美元。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应该向斯莱登议员说:“是的。”
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尼米兹成了拿掣全军、指挥太平洋战区百万雄兵千艘舰船的海军上将呢?他同届的一九O一级海校生入校的时候有一百零三人,是自一八四五年安纳波利斯海校成立以来最多的一届,普通的尼米兹怎样成为他们之中的佼佼者?
也许是真象他常讲的“一顶小帽子”的故事:切斯特上中学的头一天,祖父给他戴了一顶小骑马帽。他穿着卡其布的衣衫和裤子,光着小脚,一副穷酸相。富有人家的孩子们揍了他一顿,把他的小帽丢在地上奚落他。第二天,他又戴着它去了,结果又挨了打。倔强的尼米兹受了侮辱,拼命学习,力争领先,出人头地,直到戴上了海军上将的金穗大盖帽。
也许是祖父亨利给他讲的那些海、船和船长的故事感召了切斯特士官生的海洋的理想。祖父告诉他:“海洋象是有生命的。船长的工作繁重而危险,你最好学它一辈子。尽你的全力去学,不要厌倦。你不懂的一切都要全力弄懂它。”
也许是他日尔曼式的认真精神,也许是他的高贵的员族姓氏——安娜后来嫁给了切斯特的叔叔威利,使切斯特保持了尼米兹的姓氏——加上后父给他的良好教育。威利建筑工程师是弗里德里克堡引以自豪的知识分子。尼米兹在海军里出类拔萃,后来在潜艇那种狭窄的铁格材里,他了解了海军普通士兵的感情;他早年的贫困生活使他很容易理解这种感情。虽然他在驱逐舰、巡洋舰和战列舰上都于过,他始终认为自已是潜艇部队的人。他反复地工作学习,上完了海军战争学院和伯克利加州大学。等到罗斯福一声召唤,他已经有了在太平洋舰队司令岗位上所必备的一切知识、技能、胆略和判断力。一堆铁矿石经过复杂的物理化学变化,加入了各种关键的有用元素,倒入了一个铸模。现在,铸模打开,一个新的海上英雄出现了。
七月的夏威夷之夜叉闷热又潮湿,太平洋上的战事也搅得尼米兹烦躁不堪。他一份份地分析情报、资料、海图,一张张地阅读舰长们写来的海战报告。不错,日本海军在卡纳尔和槽海受到了创伤,陆军在新几内亚陷入困境。然而,美军在同时也受了损失和挫折。日本人已经把进攻的战略改成了防御的战略,他们在太平洋的每一个海岛、岸边和滩头死拼下去,使美军付出难以忍受的代价,然后,体面地通过谈判结束战争。
他用红铅笔敲敲海图。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太平洋战争不同于欧洲的战争和北非的战争。那都是传统的大陆战争,人类打了几千年,有兵书可依,有战策可循。太平洋战争是一场岛屿战争,一场不同于任何时代任何战争的全新的战争。一定要突破传统的束缚找到一条新路。
他的目光又落到拉包尔和特鲁克上面。如果拿不下它们,大军无法西进,战场无从展开。拉包尔和特鲁克象两块黑布遮住了所有人的双眼,使他们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明。
能不能绕过它们?
啊!真是伟大的思想。他感到血液涌上了头顶,难以抑制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的激动。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只有四十二年前接到安纳波利斯的通知书时可以与之相比。
是什么苹果启发了牛顿,是什么开水壶启发了瓦特?他的面前有一份来自遥远的阿留申群岛的报告,他读完之后,茅塞顿开。
日军在进攻中途岛的同时,侵占了阿留申岛链西端的阿图岛和基斯卡岛。两岛是美国固有的本土——当年愚蠢的沙皇把阿拉斯加连同阿留申一起用七百万美元的代价卖给了美国。美国同日本一样爱面子。一九四三年初,金下令收复两岛。然而兵、舰全不够,只好绕过东边的基斯卡岛,先占西边的阿图岛。五月七日,弗朗西斯·罗克威尔少将率领陆军步兵七师,在三艘窳陋的战列舰和一艘护航航空母舰的有限支持下,登陆阿图岛。两军在冰天雪地、暴风雪和迷雾中展开激战。半月后,一千名日军残部喊着“万岁”进行了最后一次自杀性冲锋。罗克成尔占稳了阿图,再攻基斯卡,发现基斯卡的日军已经撤走——因为他们的后方运输线已经被美军切断了。
这是太平洋上第一次“越岛作战。”
它那特有的伟大发明的思想光辉使传统的“逐岛作战”概念黯然失色。“逐岛作战”是陆军的打法,逐一清除前进路上的敌人据点,不使它们留在后方成为隐患。“越岛作战”才真正是海军的概念和战术。只要在广阔的大洋中有选择地攻取几个垫脚岛屿,就可以像蛙跳一样,跳过其他日军守备严密的海岛,直抵日本,直抵东京。
多么奇妙而有效的战术!用最短的时间,最低的代价,达到战争的基本目的——摧毁敌人的首都和其他大城市,斩断日本的军事工业等战争手段,这样,使日本的庞大军事机器从根本上瘫痪下来,而不是象以往战争中那样,一个旅一个师地把敌方的战争机器打光为止。为什么过去的战争中没有这种战略呢?因为当时还没有飞机、没有航空母舰,没有登陆艇,没有目前这么庞大的后勤能力。技术的发展,武器系统的发展,猛烈地敲击着战略的大门。高明的统帅哟,快拿出新办法来吧!
他合上文件夹,仔细地把它们锁入保险柜里。他点上一支烟,看看表,十点一刻,斯普鲁恩斯将军一定还在工作。他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来到同在一栋楼里的参谋长办公室。
尼米兹敲敲斯普鲁恩斯的房门:“雷蒙德,是我,有空吗?”
门开了。斯普鲁恩斯中将满脸笑容地站在他面前。中将的衣服很整齐,皮鞋也锃亮,显然已经做好准备,同尼米兹上将一起去散步。在那些紧张的日子里,尼米兹最大的消遣就是同他的参谋长一块儿散步。珍珠港海军区的军官和水兵们,经常看到疲倦的切斯特和神采矍烁的雷蒙德在一起,迈着一致的海军步,热烈地交谈着。
老的太平洋舰队司令部,设在珍珠港东南湾潜艇基地里。当年,金梅尔海军上将就在那栋旧楼里观看了老太平洋舶队的末日。尼米兹上任以后,除了利用旧司令部之外,还在马卡拉帕火山北坡一栋绿树环抱的别墅里,开设了自己的第二个司令部。他俩从司令部出来,沿公路北行。如果往南,将通往希凯姆军用机场,引擎的喧嚣令人头痛。
他俩照例先谈些轻松的话题,谈最近在珍珠港上演的轻歌剧和电影,谈斯普鲁恩斯的儿子爱德华,谈尼米兹的儿子小切斯特·威廉,他们都在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服役。切斯特·尼米兹只比雷蒙德·斯普鲁恩斯大一岁,虽然职务较高,可谈话完全平等,无拘无束。
斯普鲁恩斯出身巴尔的摩一个富贵家庭,受过充分的上流社会教育。他同尼米兹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雷蒙德从小被娇生惯养,性格内向而羞涩,既不担任班级的领导,也不参加激烈的运动和团体活动。倒是在周末和放假前的大扫除中,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他是一个细心的女性化的男孩子,小时候爱抱洋娃娃,上学爱同朋友们结伴。这些特质都来源于他妈妈和他的三个姨妈:塞琳、贝西和露伊。她们给了小雷蒙德大量的知识和金钱,慷慨得令人难以置信。也许因为她们终生未嫁,把希望潜意识地寄托在外甥身上。后来斯普鲁恩斯为她们一一养老送终。当斯普鲁恩斯少将在中途岛海战中一举成名之时,所有他青年时代的伙伴都大吃一掠,“上帝,他究竟什么时候怎样发生了如此变化?也许,他的最伟大的特质就隐藏在那副羞涩的面孔下面吧?”
历史是一个悲喜剧大师。雷蒙德祖辈与海洋无缘,要不是一桩悲剧发生,他是决不会投笔从戎的。雷蒙德的祖父希斯突然破产,使他的生活发生了急剧变化。他以优异成绩中学毕业,竟无钱去上大学。锦绣前程顷刻间灰飞烟灭。他有半年时间犹豫不决,不知何去何从。他妈妈安妮是同尼米兹妈妈安娜一样贤惠而眼光远大的女人。安妮对儿子说:“去安纳波利斯海校吧,它既有荣誉,又不花钱。”
年轻的雷蒙德本想当一名工程师或科学家,他的性格并不适于当军人。他投考斯蒂芬斯学院,专攻电机,但从未忘记母亲的意愿。当他从报上得知海校招生一事,欣然前往,并被录取。美国工程界少了一位工程师,太平洋舰队多了一位将军。沉默寡言的斯普鲁恩斯在中途岛击败了老奸巨滑的山本,雷蒙德性格中坚强的一面像礼花一样闪烁在全世界面前。
中途岛之战,斯普鲁恩斯只是一个客串的演员,他用的是哈尔西的舰队。仗一打完,他就把舰队还给哈尔西,继续于他的护航舰队司令。他生性沉默,不爱声张,不善宣传,但是尼米兹上将忘不了他。两周后。斯普鲁恩斯接到通知:担任海军上将的参谋长。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性格上很接近,两人相见恨晚,经常通宵畅谈。有了雷蒙德,尼米兹如虎添翼。他同斯普鲁恩斯红花绿叶,相得益彰。尼米兹把他的想象力建筑在斯普鲁恩斯工程师般严谨细致的基础上。美国太平洋舰队从此虎虎有了生气。
“雷蒙德,我有了一个新想法。”海军上将热烈地说。他一直眯缝的眼睛闪出一丝狡黠的光。(尼米兹的面部很象后来的吉米,卡特总统。)
“切斯特,”中将回答。“我也有一个好主意。”
“那您先说说吧。”尼米兹一向信赖他的参谋长,他愿意听听斯普鲁恩斯的想法。
月亮在云中慢慢游动,大地沉寂。灯火管制下的珍珠港,一片黑暗。斯普鲁恩斯平静地说:“切斯特,我认为我们必须在中太平洋上主动进攻。越过马绍尔群岛和马里亚纳群岛,直抵日本。”
尼米兹眯缝的照睛瞪大了:“不理睬拉包尔和特鲁克,另选一条路?”
“是的。”
“您怎么想出来的?”
“我在海军战争学院、情报部都呆过。”他微笑了。“我在陆地上的时间比海上长。海军的战略一直是同日本舰队打一场日德兰式的海战。这方面,各种资料、设想、战术和战略的文件堆积如山。可是,”他站住,等一辆呼呼作响的卡车迎面驶过。“如何打败日本,占领日本的方案一个也没有。”
“不可能吧?”尼米兹感到惊奇。
“是的,没有。美国是个孤立主义的国家,确实没有施利芬计划和黄色方案一类的东西。但是,如果有朝一日日本人真地动起手来,我们难道只同它进行海上的战争吗?”“我也感到惊奇。于是四处寻找,除了一些书生气十足的纸上谈兵的建议之外,并没有什么充满真知灼见的方案。
“我想,也许陆军会有。结果更糟糕。陆军还停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上。只有麦克阿瑟将军关于对日作战发表过一些讲演。仅此而己。
“我从来也没认为陆战队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他们人员太少,分布太散,只不过是给大使馆站岗的警察而已。我去过奎安提柯,它离华盛顿只有不到两小时的路程。结果呢?居然找到了。有一个叫彼得·埃里斯的陆战队中校,早制定了一套完整的进攻日本的作战方案。它的档案代号是712。天!每个海岛的情况,每个礁湖的深浅,每个海区的气象资料和潮汐表,哪个岛上缺淡水,哪个环礁有多宽多深的礁盘,清清楚楚,仿佛是专门为今天作战准备的!”
尼米兹大感兴越:“雷蒙德,告诉我,这个埃里斯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不在人间了。他比你还大五岁。为了实地勘察马绍尔群岛的情况,他化装深入当时的日本托管地,一去不返,日本人送来了他的骨灰盒。那一年是一九二三年,我在海军工程局电气部当中校,整天陷在文件堆和火炮控制系统的电路图里,没注意到这件事。”
“我当时正在海军战争学院啃书本,筹建海军预备役训练署。远方国土上一位美国游客的死我是不会在意的。美国军方又不能宣布埃里斯是中校间谍。”尼米兹说道。
“真是有苦说不出,所以日本人敢加害于他。”
“埃里斯中校在712文件上讲了些什么?”
“他大概料到日本人对他不会客气,所以编完了计划才动身。他在文件的结尾上用红墨水加重划了一句话:沿着密克罗尼西亚的基地前进!”
两位将军都沉默了。他们哀悼埃里斯中校的亡灵。只有战争的河水,才淘掉了历史的泥沙,使人们看清了埃里斯的思想闪烁着钻石一样的熠熠光辉。现在,一切困扰都退居幕后,一个新的战略方案就要形成。时间象个顽皮的孩子,总爱开玩笑。有些重要的思想和著作,由于一时找不到用处,无人问津,作者生前潦倒。他死后人们才认识到他的思想有多大的价值。可是人已往矣,不会从坟里爬出来看到这一天了。
尼米兹说:“进攻马绍尔群岛。哪一个岛?”
斯普普恩斯:“夸贾林环礁。它是世界上最大的环礁。环礁中的罗伊一拉穆尔岛上有机场。礁湖又大又深,堪称良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的商船和海上袭击舰就用过。”
“光占夸贾林还不够吧?”
“还要攻占马朱罗、沃特杰、贾卢伊特、马洛埃拉普和米利环礁中的一个或几个,掩护夸贾林的侧翼。以夸贾林为基地,西向可以攻特鲁克,西北向可以攻马里亚纳群岛的塞班和关岛。利用塞班作为基地,B-29重型轰炸机已经能够直飞东京了。”
好一个雷蒙德!他深邃远大的战略目光,已经越过了五千公里的太平洋洋面和上千的岛礁,看到了战争的尽头。尼米兹上将不禁暗暗叫好。
“雷蒙德,您是说我们从珍珠港出发去袭击夸贾林环礁。这样,我们的军舰要航行两千二百海里。没有陆基航空兵掩护,您不认为太冒险了吗?所罗门战役表明,舰艇是怎样依赖陆基航空兵的。”
“切斯特,我没说直接攻击马绍尔。那是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决定。他们的地图比例尺太小,他们在上面指指划划指挥着全世界的战争。”
“那咱们的意见呢?”
“切斯特,咱们还是得先打下吉尔伯特群岛。”
“卡尔斯中校率领别动营进攻过吉尔伯特群岛的马金环礁,损失很大。马金环礁的主岛布塔里塔里上面没有跑道。”
斯普鲁恩斯坚决地说:“咱们打塔拉瓦。塔拉瓦环礁的贝蒂欧岛上有一个机场。轰炸机从埃利斯群岛的富纳富提环礁起飞,能够到达七百二十海里外的塔拉瓦,并不冒险。”
“一个塔拉瓦是不是少了点儿?塔拉瓦西面三百八十海里的瑙鲁岛是不是也打下来?瑙鲁有机场,从瑙鲁起飞的日本飞机威胁着塔拉瓦。”
斯普鲁恩斯的眉毛拧起来。他直率地告诉太平洋舰队司令:“瑙鲁是一个真正的岛,而不是一个环礁。日本很早就占了它,一直用它的磷矿石当本土农田的肥料。瑙鲁没有海湾,没有适宜的卸载滩头。我军的轰炸机从富纳富提岛起飞,一直在轰炸瑙鲁。瑙鲁中间有一个很陡的山,从航空照片判读来看,日本已经筑好了工事,岛上磷矿的矿洞也是良好的防御工事,进攻瑙鲁并不适宜。”
“用一支庞大的两栖军去进攻一个小小的环礁,参谋长联席会议和金都不会答应的。雷蒙德,请别忘了国民需要宣传中的胜利,仅仅一个塔拉瓦是无法提供的。不打瑙鲁打哪里?”
“马金岛。”
尼米兹没吭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大片房屋跟前,幽静的公路已经走完了。这里是他俩每次散步的极限点。两位将军谁也没说话,默契地向后转,重回司令部。在他们的正前方,马卡拉帕火山的锥形山峰黑魃魃地耸立着,像一座硕大的金字塔。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很长时间的路,各自想着心事。每一级将领考虑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战场指挥官同参谋部军官想的也不一样,军人同政治家想的更是两码事。由于罗斯福在海军干过,所以在物资上对海军优先照顾,但内行的干涉也特别多。金也如此。斯普鲁恩斯只考虑可能性和可行性,他只对尼米兹一人负责。尼米兹上头还有太上皇似的金上将,还有罗斯福总统。他想问题同他的参谋长就不同了。
但他特别尊重雷蒙德。
路快走完了,司令部前卫兵的身影已经出现。尼米兹开了口:“亲爱的雷蒙德,我同意啦。我准备亲赴华盛顿,去劝说金上将赞同您的方案。”
“谢谢。”海军中将脸上露出由衷的感激之情。虽然天黑看不清,尼米兹却完全可以感觉到。
“让我们尽快地制定出计划吧。够我们忙的。金的要求可严极了,连我都怕他。”他拍拍斯普鲁恩斯的肩膀:“亲爱的艾姆斯,仗越打越大啦。咱们都将被写到历史中去。舰队的上层指挥官要做些更动。我知道您想亲自指挥伟大的战径,像中途岛一样。我当然也想让您去。可是艾姆斯,真抱歉,我实在需要您,我没有您可不行。”
斯普鲁思斯中将耸耸肩:“亲爱的切斯特,我同意。”他豁然大度地说。“战争是最要紧的事。就我本意,我当然想面对面地去揍日本人。但是您需要我留在这儿,那我就在这儿呆着吧。”
尼米兹感激地握住斯普鲁恩斯的双手:“雷蒙德,我决不会让您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