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往后一个星期,阿怡每天都往西营盘跑。因为上下班时间不定,有时她上班前特意先到西区一趟,有时就在下班后到访。阿怡再次上门找阿涅时,按了很久门铃也没有回应,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刚好外出,但第三次拜访,她就肯定阿涅是特意拒见,请她吃闭门羹。6月8号星期一黄昏,阿怡走上那道昏暗的楼梯,在六楼的钢闸外按了多次门铃后,室内传出吵闹的音乐声。她愈大力拍门,喇叭的音量便愈大,可想而知阿涅是要用音乐声盖过阿怡的骚扰。阿怡站在门外等了三十分钟,同一首英文摇滚乐曲便重复播足半个钟头。到阿怡放弃离开,走到街上时,耳朵仍充满着急促的鼓声和不断重复的歌词。她猜阿涅有心嘲弄她,因为那句歌词是“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你不会永远得到你想要的”。
阿怡担心她每次找阿涅,对方也会制造噪音或用其他方法赶她走,迟早引起楼下的住客注意,她便可能被当成骚扰者,不晓得会不会惹上警察。为了避免这事发生,她只好待在街上,企图趁阿涅外出或回家时拦截对方,再尽力说服他接受委托。可是阿怡在第二街守候多时,始终没遇过阿涅。她每天等待时都会抬头望向六楼的窗户,但无论白天或晚上、窗子打开或关上、室内开了灯还是关了灯,她都从来没见过阿涅靠近窗边。
即使每天耗上两三个小时,阿怡也没有打算放弃。她深信总有一天会逮到阿涅,虽然见面后如何说服他,她毫无头绪。
6月12号黄昏,阿怡下班后直接赶到第二街,继续她的“守株待兔”。这天下着滂沱大雨,阿怡的裤管全湿掉,但她仍撑着伞,一边站在路边灯柱下大口咬着从麦当劳买来充当晚餐的汉堡包,一边盯着151号的门口。就在她盘算着这晚该不该冒雨通宵等待——因为她翌日放假——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狼狈地从手袋掏出那支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旧式Nokia手机,发现没有来电号码显示。
“喂?”
“请你别在我家附近晃来晃去,好碍眼。”
阿怡定了定神,才发觉手机传来的是阿涅的声音。
“涅、涅先生?为什么你有我的号码?”阿怡讶异地问。
“就说是商业机密。”
“涅先生,请你听我说,”阿怡决定不管自己的号码怎么曝光,只想到机不可失,要趁这个对话机会请求对方调查,“我求求你,你开什么条件我也应承,我只想请你给我一个名字而已……涅先生,我这辈子只有这个请求,请你……”
“你别那么多废话,我可以接受委托。”
“涅先生,请你再三考虑,我——咦?”阿怡突然发觉,阿涅的回复跟她想象的不一样,“你刚才说……接受委托?”
“你给我上来,就看你付不付得起钱。”阿涅说罢便挂了线。
阿怡既惊且喜,三口并成两口把汉堡包吞掉,再一口气跑上六楼。她还没按门铃,阿涅便打开大门让她进去。阿涅的外表跟之前没两样,一样是不修边幅,只是脸上的胡碴少了点,阿怡想他可能刮过。
“涅先生——”
“‘阿涅’。”阿涅一边关上门,一边不快地说。他的语气就像老板命令下属似的。
“是,是。”阿怡觉得自己卑躬屈膝,但为求目的,这点自尊可以放弃。“阿涅,你愿意接受委托,替我找出那个kidkit727吗?”
“就看你能不能付我开的价钱。”阿涅走到办公桌后,坐在椅子上。
“多少?”阿怡紧张地问。她将湿漉漉的雨伞搁在玄关门旁,跟着阿涅来到桌子前。
“不多,八万二千六百二十九元五角。”
阿怡听到这个价码,愣了一愣。八万多找一个人固然很贵,但她又想,假如阿涅是要她知难而退,大可以开一百万、一千万,那她一定付不出来。
可是,为什么阿涅开的数目这么零碎?
就在阿怡对此感到不解时,一个画面在她脑海闪过。
“八万二千六百二十九元五角,不就是……”阿怡结结巴巴地说。
“对,就是你的账户里的全部财产。”
阿怡想起,今天早上在ATM提款时看过结余,数字正是82,629.5。
“你……你怎……”阿怡欲言又止。她很清楚,阿涅一定是用某种方法黑进她的银行账户,看过她的户口结余,这一刻她有种自己赤身露体,被面前这个粗鄙的男人看光光的错觉。
她也同时理解,金发男和文身汉在信封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有什么感觉了。
“那你付不付?”阿涅挨在椅背上。
“付!”阿怡没半点犹豫。阿怡心想,难得阿涅回心转意,不抓住这黄金机会,天晓得对方之后会不会反口拒绝。
阿涅露出笑容,伸出右手:“好,握手为凭。我干的不是什么正当生意,别奢望我跟你签什么合同。”
阿怡踏前一步跟阿涅握手。虽然阿涅身材单薄,手劲却不弱,阿怡觉得手上传来一股力度,令她觉得对方一定能找出害死小雯的始作俑者。
“我不收头款,你必须先付全数,我才开始工作。”阿涅再说道。
“无问题。”阿怡爽快地回答。
“而且我只收现金。”
“现金?”
“对,一是你付我比特币。”阿涅边说边示意阿怡坐在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上,“但我猜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比特币吧?”
阿怡点点头。她从新闻听过名字,可是她完全搞不懂那是什么。
“现金是要连零钱也准备好吗?”阿怡问。
“对。少一毛钱我也不接受。”
“明白了。”阿怡点点头,“不过……”
“不过什么?有不满便拉倒。”
“不,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改变主意。”
“区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开这个价码吗?”阿涅反问道。
阿怡摇摇头。
“因为我想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把这件委托当成最重要的事,”阿涅说,“你没半分迟疑。我过去遇过很多委托人,我一提出要他们全部财产,他们便打退堂鼓。连自己都没有执念,却想要我这个外人卖命侦查,这不是很混账吗?”
“所以……你这几天其实是在试探我?”阿怡问。
“嘿,我最好是这样的一个好心人啦!”阿涅冷笑了一下,“我肯接受委托,是因为我发现你的案子比我想象中有意思。只是假如你没有半点觉悟,重视金钱多于案件,那再有意思我也不会帮你。”
“有意思?”阿怡不明所以。
“有意思。如果只是我上次说过那种用常规手段便能找到目标的无趣案子,我打死不接,你在街上等到腐烂发酵长蘑菇我都不管。”阿涅拨开案头上一个“金龟唛”带壳花生的包装袋和两个啤酒罐,打开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把屏幕转向阿怡。画面上显示着的,正是花生讨论区里那篇帖子的版面。
“这是当天花生讨论区的登入资料,上面记录了各用户的登入地址。”阿涅点开另一个视窗,上面有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文字,是一个试算表文件。
“你……你已经替我查过了?”阿怡有点意外。
“小姐,你弄清楚,我不是‘替你’查过,而是我百无聊赖,好管闲事地去瞄一眼,”阿涅以嘲讽的语气说,“即使我查到对方的名字、年纪、住址、职业或祖宗十八代是谁,我也无意告诉你。”
阿怡心里骂了一句,可是她没有发作,毕竟她知道阿涅是能够替她找出kidkit727的人,心想姑且忍一忍。
“这个便是kidkit727的IP。”阿涅指着一串数字——“212.117.180.21”。
“IP是什么?”
阿涅以看到珍禽异兽的眼神瞧着阿怡。
“你不知道什么是IP地址?”
“我不懂电脑。”
“原始人。”阿涅不屑地啐了一声,再说,“IP地址全名Internet Protocol Address,中文是网际协议地址,简单来说,就是你进入网路时用来辨认机器位置的编号。就像你到银行或医院会先领号码牌,当你连接上网路,网路服务商便会委派一个独一无二的号码给你,你在网上浏览网站、打电动、跟他人聊天,都是由这号码来辨识。”
“讨论区也要用?”
“我就说,‘进入网路时便会获得这号码’,要在讨论区留言,讨论区的服务器——呃,讨论区的‘机器’也会记下留言者的IP地址。只要有IP地址,便能逆向追查到留言者的电脑在哪儿。这你明白了没有?”
阿怡紧张地点点头:“所以你已知道kidkit727发文章的实际地址了?”阿涅苦笑了一下:“知道,在卢森堡中部城镇施泰因瑟尔。”
“欧洲?”阿怡吃了一惊,“kidkit727不在香港?”
“不,那家伙耍了点小手段,”阿涅指着屏幕上那串IP地址,“这个地址是一个Relay。”
“Relay?”
“中文大概译作‘中继站’吧。要在网路上隐瞒自己的身份,有很多方法,其中最简单而有效的,便是使用中继站。用户先连上外国的电脑,再经那台电脑连到目标网站,于是目标网站只会记下外国电脑的地址,不知道那台外国电脑会将讯息再传一次,回去真正的用户机器上。”
“那我们不是只要在卢森堡那台电脑上找出当天的使用记录,便能知道kidkit727的真正IP地址吗?”
阿涅扬起一边眉毛:“看来你也不太笨。你说得对,理论上可以这样做,但实际上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肯定这家伙用了不止一个中继站。卢森堡这个IP,老早在我的资料库中有记录,是一般黑客常用的中继站之一,而这个中继站属于Tor Network……中文叫‘洋葱路由网’。”
“‘洋葱’?”
“名字由来涉及网路原理,详情我便不提了,总之这是一个庞大的匿名网路。不少人使用它纯粹为了浏览‘暗网’,亦即是那些提供地下资讯如色情或贩卖毒品的网站,但实际上,Tor的研发原点是为了让用家在网路上隐藏行踪。想使用Tor来浏览网站,最方便的方法是使用一款叫‘洋葱浏览器’的自由软件,它能自动在全球数千个中继站里跳跃,所以即使我黑进卢森堡的电信商,拿到当天的记录,仔细比对那个IP在该时段的每一段通信,我应该会发现使用者的位置在美国、法国或巴西之类,同样的调查要再重复数次,经过多重中继站才有可能找出用家的真正位置。然而只要当中有一个中继站没留下记录,我们便没有线索继续追踪下去,相比之下,‘大海捞针’还较容易一点。”
阿怡听到这比喻,不由得感到泄气。
“既然IP调查碰壁,我便尝试找其他线索。kidkit727在帖文当天才注册花生讨论区,”阿涅指着屏幕上某一行,“使用的电邮信箱是[email protected] yandex.com是俄罗斯一家提供免费信箱的网路公司,申请不需要用手机短信验证,我肯定这也是那家伙随意登记的免洗电邮地址。”
阿涅将食指横移,沿着kidkit727的一行扫往右手边,停在其中一栏上面。
“更可圈可点的是,这个kidkit727还很小心地抹去另一笔资料。用户浏览网站,浏览器会提供一串透露了用户机器特征的文字给对方,这串文字叫‘User Agent’,它会让对方的电脑知道你用的是微软视窗还是苹果麦金塔、是手机还是平板,甚至连浏览器和作业系统的更新版本号码都知道,例如Windows NT 6.1就是微软视窗七的代号,OPiOS便代表了这是苹果iOS上的Opera浏览器。可是花生讨论区记录下来的,kidkit727的User Agent只有一个字。”
阿怡看到,画面上在HTTP_USER_AGENT一栏里,有很多很长很复杂的英文字和数字,夹杂着Mozilla/5.0,AppleWebKit,Chrome之类的词汇,但kidkit727的一行中,那一格只写着“X”。
“X?”
“从来没有这么短的User Agent的,这是用户人手输入的文字。有些浏览器可以让用家改变这串文字,伪装成其他平台或浏览器,洋葱是其中一款。”
“可是,你说洋葱是‘其中一款’,他也可能使用其他浏览器?或者他没有使用‘多重中继站’的技术,只是用了‘一重’呢?”
“区小姐,你还没明白啊。”阿涅倚在椅背上,十指互扣放在案头,“无论他是不是使用洋葱,他很明显做了一件事——他刻意消除自己的脚印。这个kidkit727是在发文当天才注册成为花生讨论区的用户,他只登入了一次,发了一篇文,之后再没有活动记录,而他登入和发文时,居然使用了中继站的技术,连自己使用哪种浏览器、什么平台电脑的资料也预先抹去,几近完美地隐瞒自己的身份。假如他发文的目的是为了替邵德平申冤,为什么要花这些多余工夫?他这样做,根本就是在说‘我深知这文章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会引人追查我的身份,但我不想曝光’。”
阿怡这时候终于追上阿涅的想法,不由得愣住。
“写这文章的人,是有心制造事端,而且他更有IT背景,懂得多少电脑技术。”阿涅说,“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到底这个神秘人是真心想替邵德平洗白,还是想引发网路霸凌,借事件迫害你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