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南哥,老板在瞪你。”

施仲南听到身旁的马仔悄声说道,连忙将手机塞进裤袋。

“南哥,你整天滑手机,是跟女朋友说悄悄话吧?”马仔笑道。施仲南耸耸肩,不置可否。

在旺角惠富商业中心十五楼的一间办公室内,施仲南一如其他员工,对着电脑工作。不过所谓“其他员工”,也只有四个人而已。撇开老板不计,这间叫作“GT Technology Ltd.”的公司仅有五名职员,六百平方英尺的办公室里除了一间小小的会议室外,就只有一个共用空间,连老板也没有私人的董事长室。然而,这种间隔正合这间公司的性质——一如欧美的科技公司,开放式办公室已是主流。用户超过三亿的社群网路服务推特的创办人之一杰克·多西不但没有房间,他甚至没有办公桌,他说只要拿着平板电脑,四处也是他的工作空间。

当然在施仲南眼中,他的老板李世荣远远及不上多西,只是个差劣的模仿者而已。纵使李老板有远大的志向,期望公司能发展成跨国企业,但无论才能、远见和洞察力他都不足。李世荣本来继承了家族生意,在内地经营一间小型纺织工厂,但因为多年亏损,他便把心一横卖掉祖业,改在本地开设科技公司。

GT Technology Ltd.开业约一年,主要业务是营运一个叫“GT网”的社交网站。施仲南和马仔负责开发与维护网站,是公司里仅有的技术人员。其余三位员工,分别是图像设计师Thomas,网站管理员兼客户服务主任阿豪,以及老板的行政助理Joanne. 施仲南进公司后一直怀疑,大学刚毕业的Joanne的真正职位是老板的“贴身”助理——是有多“贴身”就不言而喻了。

比施仲南年长两岁的阿豪对老板跟Joanne的关系倒不以为然:“哎,虽然老板比Joanne老了差不多两轮,但男未娶女未嫁,他们有什么关系干卿底事。况且公司有个正妹养养眼,不是赚到吗?”

施仲南固然同意阿豪的说法,只是心里有多少不甘。虽然Joanne没有模特儿的脸蛋和身材,但胜在青春,在充满臭男人的办公室里尤其突出,施仲南与她初见面不免产生觊觎之心。然而他从阿豪口中得知,李老板近水楼台先得月,Joanne上工一个月,二人便暗地里搞暧昧,施仲南就只能打消念头。他很清楚,职场上上司的女人可碰不得,尤其他想保住工作的话。

纵然公司里只有六人,GT网是本地过去半年异军突起的社交网站。GT网结合了社交网站与讨论区的特色,让用户交流、讨论各式各样的兴趣与话题,而它最瞩目的特点是“八卦买卖”,这也是网站名字的由来——Gossips Trading. 网站设立虚拟货币“G币”,容许用家交易,而交易的货品是“八卦消息”。不同于一般要付指定金额虚币才能阅读帖文的讨论区,GT网的消息价格不是由发文者决定,而是以其他用户的点击率和评分自动调节高低。就像股票市场买卖,有爆料价值的、涉及明星偶像的,价钱便会飙涨,相反无聊没趣的,价格便会掉到谷底,甚至变成所有用户都能阅读观看的免费讯息。

“阿南,马仔,影片串流的测试完成了没有?”就在施仲南收好手机后,李老板走到他们的座位旁,问道。

“基本上已完成,下星期可以开放作Beta测试。”马仔回答。GT网支援上传图片,但要在帖子中附上影片,便要使用外连的第三方网站,例如YouTube,Vimeo或优酷之类。使用第三方的服务,便表示用户可以绕过GT网直接到其他网站观看影片,这对GT网的核心概念“买卖八卦”明显有严重矛盾,削弱了用户以虚拟币交易的意愿。

“事关重大,尽快让它上线。”

虽然GT网已上线数个月,但目前仍处于公开测试运行阶段,不少功能仍有待改进。李老板曾说过,GT网必须具备三个决定性的功能:虚拟货币的交易、深入的检索系统和独立的短片串流。前两者大致上已经完成,现在就欠最后一项而已。

检索系统是施仲南的得意力作。和一般单纯搜寻关键字的讨论区或Wiki系统不同,GT网不但搜索文字标签和内文,更能够判断出类似及相关的搜寻结果,就像用户搜寻某男演员的绯闻,系统会连带找出跟他过去有关系的女性的八卦消息。施仲南很清楚这功能背后的威力——在网路社群兴盛的今天,每个人都有成名十五分钟的机会,平凡如餐厅里食客的小纷争、巴士上情侣打情骂俏、街头的滑稽表演,都很可能被上载到GT网,一旦被数据库记录下来,就变成永不磨灭、可以翻查的历史。施仲南知道“起底”已成为网路常态,每个人都担心自己的隐私被侵犯,但反过来它也可以成为武器,让掌握这套游戏规则的人坐收渔利。

“开发手机版App的评估如何了?”李老板转向施仲南,问道。

“要开发跨平台的App,我们可以用Cordova,基本上把我们手机网页版做简单改动,便能生产出iOS版和Android版的App。可是如果要开发‘原生App’,我便反对。我们人手不足,不可能在短期内完成。”施仲南回答。“原生App”是指那些为特定平台设计、以该平台指定的程序语言和模组编写的软件,功能较全面,但开发时间更长。

“人手的话不用担心,幸运的话,我们很快可以扩充规模。”李老板一脸乐观,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我现在去开会,明天你们准备影片串流组件给我看。”

李老板离开办公室后,马仔问施仲南:“为什么老板说人手不用担心?公司赚大钱吗?”

“你不知道老板去开什么会吗?”施仲南反问。

马仔摇摇头。

“老板最近跟生产力局的人员开会,听说那边有个什么计划,安排一些VC评估本地的小型创意科技公司。”

生产力局全名生产力促进局,是香港的一间公营机构,负责协助企业发展,提高海外竞争力。生产力局里有资讯科技业发展部,GT网这种“网路创意产业”正是他们的服务对象之一。

“什么是VC?”马仔问。

“Venture Capital.”施仲南白了马仔一眼,心想对方就职科技业居然不知道这名词,“就是那些会投资新兴企业,以小博大的融资公司。”

“啊,是‘创投基金’嘛。那我就知道了,就像几年前9GAG获二千万元注资的例子?”

“最好有二千万啦。”刚巧经过二人身后的阿豪插嘴道,“有一千万,我们也可以搬新办公室,然后聘请几个人替我应付那些找碴的麻烦用户查询了。”

“这世上有很多钱多到用不完的VC,难保有一两个傻瓜愿意送两三千万给我们,”施仲南笑了笑,“当然他们能否回本就是后话。”

“嘿,所以你认为GT网根本没有价值嘛?”阿豪干脆拉来一张椅子,坐在二人身旁,问道。

施仲南瞄了瞄在办公室另一角的Joanne,确认这个“老板的眼线”在讲电话,听不到自己的话后,再压下声线说:“不是没价值,是欠缺营利能力,容易被市场淘汰。目前网站试运行,网民的G币都只是以站内贡献程度发放,并未以真金白银交易,自然觉得买买卖卖好好玩,将来让他们‘课金’购买G币,到底他们会有多投入呢?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无法令有价值的八卦消息留在网站内,假如是够劲的爆料,恐怕消息出来后,半天便会被转贴到花生讨论区或脸书了。”

“这要看你们喽。”阿豪耸耸肩,“假如影片能够加密,令用户难以将消息转载到其他公开网站,人们自然愿意花G币买来看。就像付钱看娱乐杂志的感觉吧?”

施仲南心想,不懂编程的人总会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阿豪把“影片加密”说得简单,但实际上,只要用户能在屏幕看到片段,便有方法把它撷取下来,再上载到YouTube或脸书。

“其实就算没加密,说不定也能赚到钱啦,”马仔指了指案头的iPhone,“苹果推出网购音乐前,不少评论者都认为不可能成功,因为会有盗版问题。但结果大众也愿意付费购买正版音乐,即使有盗版,仍无损公司的利润。”

“我还是有所保留。”施仲南说,“要看八卦,到花生讨论区的八卦版便行了,那边还是免钱的。”

“这是因为GT网未普及罢了,人家花生讨论区每个月有三千万点击,假如我们能追到这数目,光是广告收入就有足够盈利。”阿豪说。

“‘假如’我们能追到这数目。”施仲南重复阿豪的话,但强调了最开始的两个字。

“这我也同意南哥的说法,”马仔转过身子,面向阿豪,“人家花生是业界龙头,恐怕我们花十年也追不上。就像前阵子那起十四岁女学生怀疑冤枉猥亵事件,如果那篇申冤文章不是贴在花生讨论区,大概不会那么注目。”

“这个也是无可奈何啦,谁叫人家抢了头香,十年前已开业,用户多自然威力大,”阿豪摊摊手,“可是反过来说,那事件正好代表了GT网有发展潜力啊,你们想一下,就算文章先在花生发布,假如负责起底的网军将那女学生的资料在我们这边公开,那一定能吸引群众踊跃注册成为会员,再付G币一睹内幕。”

“豪哥,那女学生上个月自杀死了,说不定她真的在地铁被侵袭,所以才会以死证明清白,这种死人财,赚了也损阴德啊。”马仔皱了皱眉。

“马仔,你太嫩了。”阿豪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姿态,像说教似的,“世间财没有分什么积阴德或损阴德,钱就是钱,Money is money. 就像股票市场,你趁高位卖出赚钱的股票,接货的投资者被套牢,账面亏一大笔,那你说算不算赚肮脏钱?如果你坚信因果报应,那你又怎么知道那女学生跳楼自杀,会不会也是报应?假如每件事也要衡量因果,那说不定你今天开发的程序,导致他日某个家庭发生悲剧,你又要负责吗?所以我说,钱能赚便去赚,只要不犯法、不会被控告便可以赚。花生讨论区还有成人征友版,一大票援交妹假征友真卖身,花生从这版面的点击数获取盈利,不就跟皮条没分别?但法律一天不禁止,他们就能理直气壮地赚钱啊!在这个城市里,唯有强者才能生存,我们不想成为被剥削的一群,就只有成为剥削他人的阶层,别天真地以为什么‘好人有好报’,这种想法已经过时。这是香港的法则,是资本主义、市场定律下的黄金法则。”

纵使阿豪说得振振有词,马仔还是不同意这功利至上的看法。

“我始终觉得涉及人命的,是另一回事……”马仔嘀嘀咕咕,无法义正词严地反驳阿豪。他转向施仲南,问道:“南哥,你有什么想法?你觉得这样做正确吗?”

“嗯……我觉得你们都有道理啦。那女学生自杀是她的决定,要旁人负责的话,那就是整个社会的责任,”施仲南打圆场道,“那种事情待发生在我们GT网时才辩论吧,我们目前要做的,是完成这平台的功能。”

阿豪噘噘嘴,表情就像在说“你这墙头草”,再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马仔也转身面向屏幕,再次在键盘上飞快地打字,键入一行行程序原码。

马仔和阿豪都不知道,施仲南这时在心底鄙笑了一声。

他们可不知道,当他们侃侃而谈,说着那女学生事件的前因后果与道德责任时,元凶就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