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自从出狱后,邵德平外出都戴上帽子。因为这样做可以减少眼神接触,而且在帽舌掩护下,旁人也不会留意到他紧张兮兮的目光。
虽然回家已有一个月,他依然没有回文具店顾店,工作全交给妻子。就在他出狱前十天,那个女学生居然自杀了,记者们自然不会放过采访他的机会。为了逃避这些见猎心喜的食人鱼,邵德平只好躲在家中,闭门不出。
幸好事隔一个月,记者们陆续消失,余下的只是街坊邻里的白眼。邵德平偶然出外吃午饭,但他都会避开人多繁忙的时刻,而且放弃光顾多年的黄大仙下邨熟食档,改到稍远的大成街街市附近的茶餐厅。以前他习惯边走边张望,对穿得清凉的女生行注目礼,如今他只会低着头急步走。
“豆腐火腩饭,热奶茶。”这天下午2点,邵德平走进大成街近启德花园5座一家叫幸福茶餐厅的食店,甫坐下便向伙计说道。
邵德平悄悄地环顾四周,察看有没有认识的人。事件发生后,他发现了很多人的真面目,过去挂着笑脸要他打折算便宜一点的街坊熟客,有些在路上遇上他会特意转身回避,有些则会说些难听的话令他急步离开。文具店的生意虽未算“一落千丈”,但也大受影响,加上租金上涨,家中财务比以往更艰难。近几个月差不多少了一半客人,邵德平老婆每天回家也抱怨,念得他耳朵长茧。
“这个黄脸婆……”邵德平在心里嘀咕。遥想当年老婆年轻时尚有几分姿色,邵德平被唠叨也能当成夫妻情趣,可是如今太太人老珠黄,口出骂言只教他觉得像泼妇骂街。过去他就经常被老婆埋怨,说他在文具店卖那些日本写真集意识不良有碍观瞻,他就以“摄影艺术你懂什么”当挡箭牌——固然,他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男人好色有什么不对?只是他没料到,这些书册成了他人攻击自己的口实,成了暴露他本性的证据。
不过最令邵德平气愤的,是那些从事地区工作的议员。数年前他曾为一位亲政府的建制派议员助选,努力向邻里和顾客拉票,文具店至今仍贴着支持议员的海报,可是东窗事发后,他向那议员求助,希望对方打几个电话到报馆和杂志社“打点一下”,减少记者的滋扰,对方却跟自己划清界限,就像邵德平会令他的从政生涯蒙上污点似的。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政客的嘴脸比川剧的变脸变得还要快。邵德平充分体会到世态炎凉,不过他再恼火也无处宣泄,只能生自己的闷气。
邵德平的目光扫过店内每一位客人,感到一丁点欣慰。今天这家茶餐厅里,没有半张认识的脸孔。
“咦?”当邵德平望向左边时,他看到一个提着相机的男人在邻桌坐下。他第一个反应是以为自己被那些可恶的记者缠上,可是他定睛一看,便知道自己误会了。那是一台黑色的、有点历史的双镜反光相机,没有记者会使用这种老古董。
因为那台相机实在少见,邵德平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即使伙计送上奶茶,他仍盯着那台双镜相机不放。
“先生。”相机的主人突然对邵德平说。
“怎、怎么了?”
“可以给我你桌上的糖盅吗?”那男人指了指邵德平眼前放砂糖的罐子。邵德平看到对方面前有一杯热咖啡,桌上却没有糖盅。
邵德平将糖盅递给对方,眼睛仍不时偷瞄放在桌上的相机。
“谢谢。”男人接过糖盅,倒了两茶匙糖后,将糖盅归还,“先生,你也喜欢摄影吗?”
邵德平没想到对方主动问起,他猜自己盯着看的样子一定太着迹。
“嗯。那是Rolleiflex 3.5F吗?”邵德平问。
“不,是2.8F。”
邵德平闻言暗吃一惊。德国禄莱公司是相机名厂,双镜反光相机系列Rolleiflex更是摄影爱好者的至爱古董机之一。3.5F是常见的款式,数千港币便能买到,而外形相似的2.8F则较罕有,状况良好的动辄卖上万多元。
“你也有玩双反机?”那男人问道。
邵德平摇摇头。“太贵了。我的钱顶多够买海鸥4B.”海鸥4B是上海生产的双反相机,只卖数百块钱。
“去年有朋友想出售一台二手Rolleicord,开价一千五百,我差点便买了。”邵德平说。Rolleicord是禄莱公司另一系列的双镜相机,比Rolleiflex便宜。
“Rolleicord也挺好喔。那为什么没买?”
“过不了老婆那一关。”邵德平苦笑道,“女人就是烦,我多买几卷底片,她也啰啰唆唆,不给我好脸色看。”
“底片?你没玩DSLR?”DSLR是数码单眼相机的简称。
“没有,我只有一台Minolta X-700加两支镜头。”
“哦,X-700,不错嘛。”那男人点点头,似是认同邵德平的选择,“但现在数码机是主流,我两者也有玩。”
“好一点的数码单眼太贵啦。”
“网路上有些论坛不时有二手货出让,有时会捡到便宜,”男人说,“要我给你网址吗?”
邵德平摇摇头:“算了吧,我不太懂电脑,网路论坛什么的我都不懂。而且听说玩数码机要配一台高性能的电脑,我没有这种闲钱。”
“玩照片后制弄特殊效果才要那种配置高的电脑。你家没有电脑吗?”
“有是有,但我和家人都很少用。几年前被推销有线电视时一并买下的,我只懂得用来下象棋和看PPS影音。”邵德平问,“玩数码机真的不用贵价电脑吗?”
“不用,只用来储存和观看照片的话,再古老的机种也可以,”那男人说,“不过买相机后倒要替电脑安装一些软件……你有朋友或邻居懂电脑吗?”
“唔……如果是简单的,他们也能够帮忙……”邵德平想起两位兴趣相同的友人,可是他出狱后没再联络,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不受欢迎人物了。一想到这里,邵德平不禁打消念头,说:“还是算了,我买新相机的话,我老婆一定大吵大闹。”
“嘿,这就没办法了。”
二人聊到这时,伙计送上饭菜,他们便停下对话,自顾自地吃饭。饭后没有继续话题,邵德平也不想在茶餐厅逗留太久。
“我先走了。”邵德平说。
“嗯,再见。”那男人啜了一口咖啡,向邵德平点点头。
邵德平慢步回家时,不断想着相机的事。自出狱后,他第一次觉得脚步轻松,没有继续为家庭、为那女学生、为狱中的生活感到抑郁恐惧。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他决定犒赏自己,不管是数码相机还是海鸥牌双镜相机,他想多买一台。
老婆要骂要埋怨就由她吧——邵德平领悟到,人生在世,就该顺天听命,及时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