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施仲南站在旺角上海街朗豪坊旁的街角,心里既惊且喜,同时有一点担忧,害他不时四处张望,留意街上的人群。
时间是傍晚6点45分,日期是6月25日,星期四,亦即是施仲南在文化中心“偶遇”司徒玮的五天后。自从上次获得这位SIQ董事的手机号码,施仲南便不时留意手机,生怕错过对方来电,然而等了多天,司徒玮并没有打电话给他,也没有传过半条短信。头两天施仲南仍能按捺住,猜想司徒玮待有空才找他,可是等了四天,音信全无,他便愈来愈心急,连马仔也察觉他神色有异。他想过主动致电对方,毕竟司徒玮亲口说过相约见面,亦似乎想打听GT网的内部事情,可是对方是“人上之人”,施仲南始终有点顾虑,不敢贸然按下通信录中那串数字。
就在他仍在踌躇着该不该打电话时,司徒玮却忽然找他。看到来电号码后,施仲南匆匆忙忙装作上洗手间,离开办公室众人视线范围,紧张地按下接听的绿色按钮。
“阿南?我是司徒玮。”手机传来司徒玮那种略微带着外国人口音的广东话。
“司徒先生,您好!”
“上次提过一起吃晚饭,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施仲南稍稍怔住。他瞧了瞧手表,时间是下午4点半。
“嗯,嗯,有空,有空。”虽然施仲南晚上有约,可是他很清楚轻重缓急,知道哪一边更重要。
“好,那我们今晚7点见吧!到尖沙咀吃杭州菜如何?”
“啊……杭州菜很好,不过我怕我会迟到,我6点半才下班,那时段交通繁忙,很难叫计程车,地铁又挤,搞不好要等两三班才能搭上。”
“你没开车?”
“我没车,在香港养车不便宜。”施仲南苦笑道。他光是房租已耗上六成薪金,买车的话,停车场的租金恐怕要花掉那余下的四成。
“那我来你公司附近接你吧。6点45分,朗豪坊酒店侧门,上海街那边OK吗?”
“啊,不用劳烦司徒先生您……”
“反正我现在到九龙塘创新中心赴约,离开时往尖沙咀正顺路,不麻烦。6点45分见啰。”
就像西方人的爽朗作风,司徒玮没让施仲南回绝便挂了线。
虽然施仲南对司徒玮没架子的作风甚有好感,但他可不是因为客气才想拒绝对方顺道接载他的提议。他关心的只是自己——万一被同事撞破,发现他跟公司的潜在投资者私下接触,他在公司里的地位便岌岌可危,到时别说出人头地,搞不好要直接卷铺盖,加入失业大军。在网路上他能够轻松隐藏身份,可是现实中却无法使用假名或戴上面具来保护自己。
为了减少被识破的机会,施仲南特意待到6点40分才离开公司,急步从公司所在的山东街和广东道交界走到朗豪坊。他离开时,马仔、阿豪和Thomas仍在加班,他要提防的只有李老板和Joanne——他们在6点前先后下班,施仲南估计,二人刻意分开走,欲盖弥彰,九成是去“幽会”。施仲南想,假如李老板真的和Joanne有约,为了避开同事耳目,他们应该不会在旺角逗留。即使公司各人出现在朗豪坊附近的机会很微,施仲南仍不敢掉以轻心,不时察看街头街尾有没有熟悉的面孔。
当然,伴随着紧张的心情,他更感到兴奋。
施仲南年幼时曾被祖父母带给相士批命,对方说他的八字显示他“非池中物”,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所以,纵使他求学时期受过不少白眼,他都坚信自己比别人优秀,成绩名列前茅之余,他更自诩头脑非凡,善于察言观色。他隐隐感觉到,司徒玮对他的态度跟对李老板的不一样。到底有什么不同他倒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谈吐举止之间,司徒玮似乎尝试拉拢自己。
每想到这儿,施仲南都不明所以。一个是身价数十亿美元的国际级精英,一个是寒酸小公司的挂名技术总监,自己何德何能,值得对方拉拢?
就在他一边察看四周、一边思考着司徒玮的态度时,一辆黑色轿车在他身旁停下来。
“嗨,等了很久吗?”从车厢后座的窗子探头出来的,正是司徒玮。
施仲南立时回过神,可是看到车子的瞬间,他心里顿时冒出一声惊叹。考获驾照多年的施仲南虽然没有车子,但一如不少香港男性一样,对拥有一辆名车甚为憧憬。豪宅、名车、醇酒、美人,这些都是香港社会典型成功男士的证明。施仲南没钱买名车,却钟爱观看跟汽车有关的网站和电视节目,英国BBC制作的《Top Gear》他从没错过半集。当司徒玮说要来接他,他就猜想对方开什么车子,既然对方是跨国企业董事级数的人物,来港至少租宾士或奥迪才配合身份。可是,施仲南眼前的不是这种名车,亦不是讲究气派的劳斯莱斯或尽出风头的法拉利,而是更切合司徒玮科技精英身份的特斯拉S型。
特斯拉是美国开发的纯电动轿车,完全不用汽油,引擎由锂电池组驱动,被称为未来的主流环保汽车。特斯拉S型是该公司的高级车款,虽然性能、外观、内饰未必及得上其他名厂出品,它的价钱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最便宜的版本也要六十万港币,假如换上大容量的电池,以及加上一堆悬挂系统或自动导航组件等,车价动辄过百万。
“怎么愣住了?”司徒玮笑道。车门打开,施仲南连忙点头致谢,走进车厢。他甫坐下,向前一看,他不是先留意到特斯拉S型那著名的“像平板电脑可以浏览网路的巨型驾驶仪表板”,而是发觉坐在司机席负责开车的是混血美女助理Doris。
“车里有什么不对劲吗?”司徒玮跟施仲南握手,笑着问。
“没、没有,只是我第一次坐特斯拉。”施仲南也不顾举动失礼,像走进玩具店的孩子般,四处打量着车厢各处。
“这款不错,马力可比跑车,加上四轮驱动,稳定可靠……不过在香港,加速度再高也无用武之地,毕竟城市道路限速,没得发挥。”司徒玮笑道,“阿南,你是车迷?”
“嗯,虽然无法拥有,但也可以看看杂志照片过过干瘾。”
“嘿。”
在接下来的十数分钟路程中,司徒玮跟施仲南聊汽车经,从各大车厂历史到产品的性价比都有谈论。施仲南觉得,美国人果然是“汽车民族”,假如说古时武士都会物色骏马当坐骑,汽车就是今天美国人的良驹了。
“可惜香港地狭人多,不像美国汽车那么普及。”施仲南说。
“没车的人生太无趣了。”司徒玮摊摊手,像为自己的美国人身份感到自豪,“从汽车可以看出车主的个性,就像衣服一样,让人了解你的品位。”
“可是香港人只能通过手机显出这种个性。”施仲南笑道,“买不了车,便疯狂换手机,就像衣服换季似的。”
“嘿,这倒是。香港人口约七百万,手机用户却有一千七百万以上,即是平均每人有多于两支手机,这数字冠绝全球。香港人换手机的频密程度,就跟美国爱车人士换车的速度差不多……”司徒玮顿了顿,再说,“不,我想应该比美国的车迷更疯狂。”
“呵,换手机便宜得多嘛。”
“也对。”司徒玮转头瞧看车窗外的景色,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不管花多少,只要有消费,这个世界的经济才得以存续,我们这些投资者才能制造财富。”
施仲南依循司徒玮的视线望向尖沙咀广东道上林立的名店,以及街上那些衣着光鲜、满身阔气的顾客。他一向觉得尖沙咀就像香港的缩影:这个社会,认钱不认人。不管你的财富是辛苦累积而来,抑或是巧取豪夺凭着剥削他人而赚取,只要有钱就能获得他人敬重。就算你不同意这种势利的社会法则,在这个城市生存,你也必须服从于这规条。
“不想成为被剥削的一群,就只有成为剥削他人的阶层”——施仲南想起不久前阿豪说过的这句话。
轿车驶进北京道,在iSquare国际广场对面停车。施仲南跟随司徒玮下车后,Doris便开车往汉口道驶去。
“她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吗?”施仲南稍稍犹豫后,问道。
“又不是公务,Doris当然不用老跟着我们。”司徒玮笑着反问,“还是说,比起跟我吃饭,你更想跟她约会?”
“不、不,当然不是。”
“就算是也没有什么不对啊。”司徒玮朗声笑道,“Doris是美女,哪有正常男人不动心?”
“司徒先生……您跟她……”施仲南欲言又止,不知道问这个问题会不会太唐突。
“没有,她只是我的助理而已。”司徒玮亮出不在意的表情,说,“中国人不是有一句俗语吗?‘兔子不吃窝边草’。她在工作上能干,我就不想令我们的关系受损,影响她的效率。反正我认识不少比她更标致更性感的女人,而且她们跟我的工作毫无瓜葛,不会妨碍我的事业。”
施仲南不由得想起李老板和Joanne——他猜,这种气度的差异,断定了李老板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下一位司徒玮吧。
二人走进iSquare商场,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当司徒玮按下电梯的三十一楼按钮,施仲南愣了一愣。iSquare国际广场是栋综合式商场大厦,有服饰店、电器行、精品店、银行、各式餐厅和一家配备IMAX系统的戏院,而二十楼以上都是高级餐厅,层数愈高档次也愈高。一千多二千港币一顿晚餐,可不是施仲南这种受薪阶级吃得起。
“今晚我做东,别跟我争。”司徒玮似是看穿施仲南的心事,轻描淡写地说。
“啊,谢、谢谢。”施仲南想过说点门面话,可是他的钱包不争气,万一司徒玮同意让他请客就自找麻烦,所以只好爽快地接受——天晓得待会儿吃的是什么山珍海错?
电梯门打开,映进施仲南眼帘的是以米黄色云石为主、装饰糅合中式与西式的高级中菜馆门面。墙上刻着“天鼎轩”的招牌,站在柜台后的是一位身穿紫色贴身制服的女接待员。那年纪二十余岁的接待员身材不输模特儿,脸蛋更是姣好,不难想象这家天鼎轩让她担当接待工作的理由。
“晚安,司徒先生。这边,请。”
女接待员甫看到司徒玮便主动打招呼,毕恭毕敬地领他和施仲南走进餐厅。施仲南没到过这种高级菜馆,不过他猜,女接待员连顾客名字都不用确认,大抵司徒玮之前已光顾过不止一次,是餐厅的贵宾。
当接待员带他们到座位时,施仲南更确定自己的猜想没错。
他们被带到一间独立的厢房,房间有两面落地窗户,可以眺望维多利亚港东面的景色。厢房不算大,大约能够容纳一张十二人圆桌,可是如今只有一张放了两套餐具的方桌子。施仲南相信这是天鼎轩的VIP房,房门旁边站着另一位穿相同紫色制服、外表同样俏丽的女服务员。
施仲南这时暗暗庆幸自己有穿西装、结领带,假如只像往日一样只穿一件衬衫,未免太失礼。自从司徒玮到过公司参观后,李老板下令各人每天要穿“合适的服装”上班,说“专业团队该有专业形象”云云。施仲南猜,老板大概担心司徒玮突击访问,会发现众人“不专业”的真相。
司徒玮伸手示意,请施仲南坐下,自己再坐到离厢房入口较远的座位。
“这房间的灯光很讲究。”司徒玮对施仲南说,“即使这儿灯火通明,我们仍能通过玻璃欣赏香港的城市夜景,不会被室内的光线影响,这设计师很用心。”
施仲南闻言远眺窗外,刚刚西沉的太阳正散发余晖,为维港两岸的摩天大楼披上一袭红衣。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逐渐亮起,似为这个城市的晚间舞台展开序幕。施仲南曾经听说过,日本江户时代的将军坐镇城楼,高高在上地眺望万家灯火,也许现代人不过是在复制那份虚荣感,让有钱人产生自己睥睨天下的错觉。
接待员离开房间后,服务生上前向司徒玮递上菜单,可是司徒玮没接,向施仲南问道:“你有没有什么东西不吃的?例如海鲜?”
“没有。”施仲南摇摇头。
“那就好。”司徒玮回头对服务生说,“两客御鼎套餐。”
服务生微笑着点头,收回菜单,礼貌地离开厢房。她步出门口,便有另一位长发女服务生进来,不过这位服务生穿的不是紫色制服,而是结领带的黑色西式套装。
“司徒先生,今晚想点什么酒?”她边说边向司徒玮递上酒单。
“嗯……”司徒玮托了托眼镜,目光扫过酒单上的文字,“Buccella Cabernet Sauvignon 2012。”
“Buccella Cabernet Sauvignon 2012,好的。”
施仲南猜想这位大概是侍酒师。对方重复了司徒玮的选择,看到司徒玮略微颔首,便微笑着离开房间。
“阿南,你不会不喝红酒吧?”司徒玮一副猛然想起的样子,对施仲南问道。
“喝,当然喝……不过我对红酒认识不多,更没试过中菜配红酒。”
“我以为香港的婚宴都是中菜配红酒呢。”司徒玮说,“那你一定要好好尝一下,布凯勒酒庄的卡本内苏维翁品质不输欧洲任何同等级的葡萄酒,我诚意推荐。”
“不输欧洲?这酒不是法国产的吗?”施仲南本来猜,资产值超过数十亿的司徒玮喝的红酒一定是法国波尔多的。
“不,美国的。布凯勒酒庄在纳帕谷,跟硅谷一样位于加州。我和井上创办同位素科技初期,办过几次到纳帕谷的员工旅游,反正车程不用两个钟头,十分方便。阿南,你到过加州吗?”
“别说加州,我连美洲也没去过。我最远只去过日本罢了。”
“那你有机会一定要去一下……”
就在司徒玮介绍加州名胜景点之际,侍酒师推门进来,手上捧着一个深色的瓶子,瓶身贴着一个白色的椭圆形标签,上面以美术字体写着阿拉伯数字“2012”,标签顶部附着一个红色的火漆印,整体给人一种简约的感觉。
“Buccella Cabernet Sauvignon 2012。”
侍酒师再次重复酒名,并让司徒玮检查标签。司徒玮瞧了瞧,点点头,侍酒师便退往餐桌旁的侧桌,掏出开瓶器,仔细地拔出瓶塞。她往司徒玮的酒杯斟了小半杯,司徒玮便轻轻举起酒杯,朝灯光瞧了瞧那紫红色的液体,往杯口用鼻子嗅了嗅,再浅浅尝一口。
“嗯。”司徒玮点点头,侍酒师便替施仲南斟了半杯,然后再为司徒玮的杯子添至半满。
施仲南没见过这种喝红酒的正式礼仪,平日只会到超市买回家再大口大口地灌下肚。他心想幸好这回是吃中菜,中菜配红酒本来就不成正统,大概没有什么特定的礼节,假如今晚吃的是法国菜,他一定狼狈不堪,甚至让司徒玮对自己留下坏印象。
“来,试一下。我一直觉得这酒跟杭州菜很配,加州产的比欧洲的酸度较低,而且它独特的酱果香气不会喧宾夺主,影响菜肴的风味……”
施仲南尝了一口,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形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法国产的味道如何。当然,他再不懂也尝得出这酒香醇可口,理解司徒玮钟情它的部分理由。
当司徒玮滔滔不绝地谈论红酒知识时,穿紫色制服的服务员捧着银盘子走进厢房,替两人上菜。
“杭州龙井虾仁。”
施仲南本来以为吃中菜都是大盘大盘地让各人分吃,没料到服务生端上的,却像法国料理般每人一份,小盘子上的虾仁晶莹剔透,装饰菜摆盘更是美轮美奂,教人食指大动。
继龙井虾仁后,一盘盘精致美味的料理逐一送上餐桌。像蜜汁火方、干炸响铃、西湖醋鱼、东坡肉之类的传统杭州菜固然没有缺席,跟杭州关系不大的鲍鱼、海参、花胶等珍贵海味,也以别树一帜的方式烹调呈上,佐以黑松露、芦笋等西式食材,颇有新派融合料理的风范。每盘美食分量不多,可是款色层出不穷,令施仲南想起日式的怀石料理,当然,观乎上菜次序和盘饰手法,这顿饭更像西餐。
在进餐过程中,司徒玮爽朗健谈,可是话题只集中在三个范畴:食物、汽车和旅游。施仲南很想知道几天前对方那句“你是聪明人”的背后意义,不过他一直忍耐着,完全没有谈及GT网或SIQ投资等。他了解到一旦主动提起工作上的事情,便很容易暴露他意欲巴结的目的,为了不让自己处于下风,他只能等待对方先说,到时再顺水推舟,见步走步。
结果遂其所愿,司徒玮终于主动提起在文化中心相遇一事;可是,对方的话却超出施仲南的想象。
“阿南,你根本没有热爱古典乐的朋友吧。”吃罢以燕窝制作的凉糕甜点,司徒玮边喝红酒边说。
“嗯?”施仲南以为自己听错,稍稍怔住。
“我说,你星期六那天其实是独个儿到文化中心,而且你去那儿的目的不是为了听演奏会。”司徒玮摇着酒杯,语调平淡地说。
施仲南没想到对方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心脏一下子乱跳,他几乎以为心跳声响亮到坐在餐桌对面的司徒玮也能听见。为了压下内心的慌张,他打算坚持之前的相遇纯粹巧合——可是他刚要开口,便隐约察觉这不是“正确”的答案。
“嗯……是的,我是特意到文化中心找您的。”施仲南把心一横,直白地回答道。
“很好。”司徒玮满意地笑了一下,说,“你的判断很正确。重要的是,你知道什么时候该隐瞒,什么时候该坦白。商场上谎言和手段司空见惯,我从不介怀,只是,明知对方知道自己的底牌还硬要撒谎,那便是一种侮辱了。”
司徒玮的回答令施仲南放下心头大石。
“那我再问你,”司徒玮放下酒杯,“‘把G币和消息买卖包装成金融产品’的说法不过是你临时胡扯,事实上你们公司没有这计划吧?”
“……是的。”施仲南点点头。
“阿南,你爱看足球吗?我说的是soccer,不是美式足球。”
施仲南不知道为什么司徒玮突然改变话题。“不常看,但间中有留意欧洲的联赛。”他回答。
“不是说十个香港人中九个爱看足球吗?”司徒玮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一流的前锋和普通的前锋有什么差异?”
施仲南不知道对方这问题的用意,所以摇摇头。
“是把握机会的能力。”司徒玮说,“举例说,A队的前锋十次射门才有一次成功,B队前锋只要五次便能制造一次入球,那在一场队友制造了七次射门机会的比赛中,前者顶多和对手赛和零比零,而后者至少有机会赢一比零。这个比喻可能过度简单化,但我想说的重点是,一流的人才能在短时间认清情势,分析利弊,然后把握机会,争取最大的利益。一名前锋可能在某场比赛突然走运,连进五六球,但真正的人才能够在联赛中每场比赛都稳定发挥,无时无刻抓住任何进球机会。精明的教练只会选后者当正选球员。”
司徒玮顿了一顿,轻轻用食指指了指施仲南,说:“你们公司里,只有你具备这种把握力。”
“过、过奖了。”
“当我故意找碴,质疑你们公司的经营模式能否获利时,你们老板Richard半句话也答不上来,不但毫无急智,就连基本的应变能力也欠缺。你的其他同僚亦碍于华人传统观念中的主从关系,不敢自作主张贸然代上司解围,宁愿少做少错,就只有你当机立断,明白当时最重要的是抓住我这尾大鱼,不惜瞎掰毫无根据的点子,甚至装模作样说什么‘商业机密’来挽回我对你们公司的兴趣。”
施仲南此刻才知道,原来司徒玮当时并非真的对GT网有意见,而是存心刁难,以此试探。
“你那胸有成竹的姿态很成功,我几乎上当了。”司徒玮继续说,“假如Richard没有把心底话都写到脸上,我真的以为你们在设计什么‘消息期货’的荒唐玩意。老实说,这点子蛮蠢的,八卦消息不是实物,它可以无限量复制,没有供求关系,当成货物来玩杠杆式投资交易会成功才怪。不过天底下存在更荒谬的金融产品,例如信贷违约掉期就像赌局甚至骗局,可是它是企业间的有效财金工具,而且加上华丽的包装,你还可以将它卖给平民百姓……当然,2008年后,这些平民便知道真相了。”
2008年投资银行雷曼兄弟因为次贷危机而破产,其后揭发他们将信贷违约掉期包装成债券让合作的香港地区、台湾地区和新加坡银行向一般客户推销,导致那些客户的财产化为乌有。
施仲南差点想告诉对方,他和阿豪目前在李老板指示下努力将这个“荒唐点子”凑合起来,日夜赶工,准备半个月后再次呈交给司徒玮过目。他自己很清楚,什么“消息期货”只是胡诌,要将它具体实现、写成合理的报告,大概是天方夜谭。这几天他和阿豪都在烦恼如何收拾这烂摊子,愈深入设计便愈觉得这真是馊主意。
“撇开那个胡来的点子不谈,你当天的表现可说是九十分以上。”司徒玮笑着说,“于是我做了第二个试探,而你也不负所望,合格了。”
“第二个试探?”施仲南反问。
“你以为我为什么特意在你们面前聊古典音乐、透露星期六听演奏会的行程?”
施仲南猛然醒觉,一切都是司徒玮的设计。他本来为自己成功堵截司徒玮而沾沾自喜,如今才发现这在对方计算之内。
“这一顿饭,便是我送你的贺礼。”司徒玮举起酒杯,“每次我遇上兼具决断力、行动力和把握力的人才,我都会请对方好好吃一顿饭,喝一瓶好酒,这些人才当中,不少成为SIQ的重要合作伙伴。”
就像押中马票一样,施仲南心里顿时冒起一份满足感,内心不断高声呐喊。即使对方没有明确承诺什么,他也相信,自己已经走对了路,成功巴结这位科技界名人。
“不过,你也别太兴奋。”司徒玮没等施仲南回话,继续说,“我习惯依据表现而决定花多少钱在这‘贺礼’上,这瓶卡本内苏维翁不过在二百美元价位,过去我曾为一位年轻人开了一瓶一千块的。假如你没有说什么鬼‘期货’‘认股证’,想到一些实行性更高的点子,那我们现在可能在ICC的一百楼餐厅了。”
ICC全名环球贸易广场,位于西九龙柯士甸,是全港最高的摩天楼,楼高一百一十八层。一百楼以上有六星级酒店及高级餐厅,消费自然不便宜。
施仲南有点后悔当初没想到比金融产品更好的主意,不过这心情一闪即逝。只要抓住眼前的机会,他日别说到ICC吃饭,就连买下迪拜哈利法塔高层办公室也不是梦。
“司徒先生,您怎么确认我不是真的到文化中心听演奏会,跟您偶然相遇?”施仲南问道。
“今天我们碰面后,您半句关于音乐的话题都没提,假如你真的想装到底,至少吃饭时找机会聊一下吧。”司徒玮吃吃地笑,“你还想知道什么?尽管发问。”
“SIQ为什么看中我们公司?”施仲南问,“如果您真的认为GT网的经营模式无法赚钱,那SIQ没理由有兴趣投资,即使我表现再好,也于事无补。”
“你知道什么是‘梅特卡夫定律’吗?”
“好像是跟网路有关的?”
“对。‘梅特卡夫定律’指出,一个网路的价值,跟用户数的平方成正比。即是说,拥有五十个客户的网路,比拥有十个客户的,价值高出二十五倍,而不是五倍。这道理应用在网路服务上,便说明了为什么大企业不断并购类型相同的小公司,有五十个用户的服务吃下只有十个用户的,用户数目虽然只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价值却增加约五成。”
“这和GT网有什么关系?”
“你还没听出来吗?”司徒玮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施仲南灵光一闪,想到答案。
“SIQ在美国投资了类似的企业?”
“答对。”司徒玮直视着施仲南双眼,说,“详情我不说太多,但你们公司的‘消息买卖’机制跟我们另一项重点投资项目十分相似。我们预计它会发展成另一个Tumblr或Snapchat,所以我们先下手为强,趁早插手全球各地类似的小企业。”
“就像Groupon吃掉uBuyiBuy?”
“正是。”
2010年初,有两位香港年轻人看中团购网站服务的潜力,推出名为“uBuyiBuy”的团购网,结果半年后公司便被全球最大的美国团购服务企业Groupon收购。当时Groupon正进军亚洲,一口气买下香港地区、台湾地区和新加坡的同类公司,大幅扩充业务。
“你还有什么问题?”
“嗯……SIQ是不是要在香港开分公司?”
施仲南的问题,令司徒玮稍稍怔住。
“为什么你会有这想法?”
“因为刚才我们坐的是特斯拉。”施仲南答,“司徒先生您说您来港度假,按道理在香港该租车,可是特斯拉这款电动车并不热门,香港的租车行没有出租。假如这是您问香港朋友借来的,您在言谈间应该会透露,可是您对那台车子的说法,就像是自己拥有的。您家在美国,但在香港却有自己的汽车,我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便是SIQ即将在香港开设分部,那辆特斯拉S型是公司名下的资产。说不定您今天到九龙塘创新中心,就是代表SIQ跟相熟企业打招呼吧。”
“看来我做错了——”司徒玮轻轻敲了一下桌上的酒瓶,“我该开一瓶五百元的。”
施仲南听到这句委婉的称赞,心里连声叫好。
“SIQ准备进军中国,所以先在香港设立子公司,当作亚洲总部。”司徒玮直认不讳,“中国有不少新创公司,创业者都很年轻,想法不输欧美的人才。中国近年经济增长放缓,SIQ便更想抓住机会,投入资金,从中国发掘有潜力的新兴科创企业……不过我这趟来港真的不是为了这件事。SIQ今天的掌舵人是凯尔,我只偶尔当一下说客或‘猎头人’。”
在今天的会面之前,施仲南有仔细阅读背诵SIQ的资料,所以他知道司徒玮所言非虚。他在YouTube找到不少SIQ的访问与记者会影片,可是受访的和主持会议的,全都是五十来岁、留八字胡的凯尔·昆西。
“既然SIQ进军中国,司徒先生应该会走出台前,担任亚洲区的旗手吧?”施仲南说,“我猜身为西方人的昆西先生在欧美会较具亲和力,但在亚洲,黑头发黄皮肤的执行长应该让人觉得更易于沟通?”
“你说得对,不过我不打算复出了。”司徒玮耸耸肩,“我对目前的生活十分满意,周游列国,享受美酒佳肴,无须为投资成败费心,顶多偶然动动眼光,替公司出点主意。要我一下子再跃到大前线冲锋陷阵,我吃不消。凯尔已经开始物色亚洲区的执行长人选了。”
“那井上先生呢?”SIQ的三位创办人里便有两张亚洲脸孔,施仲南觉得不动用这先天优势有点笨。
“嘿!”司徒玮朗声大笑,说,“井上那家伙啊,天晓得他现在人在哪儿,在干什么好事。”
“咦?”施仲南呆住,问道,“井上聪先生不是SIQ的董事之一吗?”
“他在SIQ只有虚衔罢了,他已缺席董事会会议多年,对SIQ的发展漠不关心。这家伙是个天才,可是对企业行政毫无兴趣,个性乖僻,宁愿躲起来做研究。我已有好几年没见过他,而且也没有他的联络方法,不过若董事会要找他,他却能够抢先用电子邮件之类的方式联络我们,就像一直紧贴公司动向似的。我有时怀疑,他是不是黑进了公司的系统,监视着我们所有人的活动……”
“他有这么厉害?”
“他不厉害,同位素又如何凭一堆专利发迹?”司徒玮失笑地说。
“发明专利是一回事,黑进系统是另一回事啊。”
“你听过Kevin Mitnick这个人吗?”
施仲南摇头。
“凯文·米特尼克目前在美国经营一家电脑保安咨询公司,替企业测试系统,检查有没有漏洞让黑客有机可乘,在业界颇负盛名。”司徒玮举起右手食指,像在空气中划下一条时间轴,“可是,在2000年以前他是最恶名昭彰的黑客,曾是美国电脑罪案的头号通缉犯,全球不少企业与政府系统都被他闯进过,盗取了不少机密资料。”
“哈,您就像在说井上先生也是……咦?”施仲南话到一半才察觉对方话中有话,连忙住口。
“我可没有说过任何事情喔。”司徒玮打了个眼色。
施仲南没再深究下去,毕竟他知道,有些事情可不能放在台面上讲。他想起他在网路上读过的资料,说井上聪曾参与制订好些网路安全协定,假如说井上本身有电脑入侵的知识和经验,实在不足为奇。
“还是别提那家伙吧。”司徒玮说,“你还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施仲南正想开口卖弄一下,说自己也懂得好些黑客技巧,有入侵某些系统的经验,却发觉司徒玮三番四次要他发问,应该别有用心,很可能是“第三个试探”。于是他再仔细思索一下现时所知的一切,找寻那条“正确的问题”。不一会儿,他想到了。
“按照司徒先生的说法,”施仲南一脸谨慎,“因为SIQ在美国有投资类似我们GT网的项目,所以我们公司获SIQ注资可说是十拿九稳,对不对?”
“对。”
“那么,请问我如何为您们效劳?”
司徒玮闻言,亮出十分满意的笑容。施仲南从之前的对答,整理出最合理的结论:既然SIQ注资GT网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反正对SIQ来说,一二千万港币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小数目——那么司徒玮要求他们弄什么新报告不过是门面工夫,亦不需要从自己身上打听什么内部消息。可是司徒玮主动约自己吃饭,那就代表自己对SIQ这次的案子有某些价值。
“SIQ入股你们公司后,Richard自然会继续当执行长——”施仲南听到司徒玮以“执行长”这种正式职称来称呼李老板,差点忍不住笑意,“可是我们无法确认他能否配合母公司的发展,准确执行给予他的任务。我需要一个具备观察力和应变力的员工,适时汇报进度,让我们了解公司的运作是否顺利。”
“即是说,要我当‘线民’?”施仲南笑道。
“这说法太负面了。叫‘非正式内部观察员’较动听。”司徒玮也回报一个笑容。
“往后谨遵阁下吩咐。”施仲南站起身,伸出右手。司徒玮亦站起来,跟对方握手,象征达成协议。
二人之后边喝酒边闲谈,话题同样离不开美食和汽车,可是施仲南此刻的心情跟一个钟头前迥然不同。他知道他一直以来等待的机遇已经出现,他的计划正朝着落实执行的方向迈进。
“差不多该回去了。”司徒玮瞄了瞄手表,说道。时间已是晚上9点半,“本来我想跟你去酒吧续摊,可是我明天早上有约,还是作罢。”
施仲南略微失望,不过他晓得自己无须心急,因为他已拿到SIQ的入场券。“您回美国前我们还有机会私下吃饭吗?”施仲南问道。
“我们之后再联络吧,反正我有你的号码。”司徒玮扬了扬手上的BlackBerry手机。
“叩、叩。”厢房的门传来敲门声。自从上过最后一道菜后,厢房的门便关上,服务生也没有进来,施仲南猜,这一定是高级菜馆让贵宾们有一个私密的环境谈公事的惯常做法。
“啊,Doris你来接我了。”
从门外走进来的,不是服务生或侍酒师,而是司徒玮的女助手Doris。Doris没作声,只默默地站在门旁,听候上司差遣。
“阿南,你住哪儿?”司徒玮问。
“我家在钻石山。”
“啊……本来我想说,如果你住港岛便顺道载你回家。”司徒玮摸了摸下巴,“我租住的公寓在湾仔。”
“不用司徒先生费心了,我搭地铁就好,很方便。”iSquare地库便有尖沙咀站的入口。
“那好极了。”
三人离开菜馆,步出门口时,穿紫色制服的服务生们和穿西装的经理还恭敬地送行。施仲南本来想问为什么不用结账,但他看到Doris便明白,她一定在接老板前已经打点妥当。
施仲南跟他们分手后,踏着雀跃的脚步,通过车站的票闸,走进列车车厢。虽然过了繁忙时间,列车上有不少空位,他仍一如平日选择站立,倚在车门旁边。他从公事包取出手机,打开电源,按下指纹解锁,简单回复了用餐时错过的讯息,再思考如何趁司徒玮留港期间进一步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觉得这一晚简直完美,没有事情可以破坏他的好心情。
然而他错了。
他一边回味这晚的奇遇,一边漫无目的地瞄向车厢两端,在望向车尾的方向时,一个坐在车卡中央右侧的男人令他觉得不对劲。他瞥了第二眼后,内心从困惑变成不安。
他见过那个男人。
三个钟头前,即是他在上海街等待司徒玮的时候,他因为害怕行踪曝光、被同事或李老板知悉,所以不时张望四周。他认得车上的那男人,对方当时站在街角一家卖鸡蛋仔小食的店门外,拿着报纸貌似等朋友的样子,跟自己相距不到十米,和现在的距离差不多。
——是巧合吗?
列车来到旺角,施仲南要转乘观塘线的列车,当他下车后不时偷望身后,而他赫然发觉那男人跟他一样,站在月台上。
——我被跟踪了吗?
施仲南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怕打草惊蛇。为什么有人要跟踪自己?是老板知道他跟SIQ的要员私下会面吗?还是对方是商业间谍,想摸清跟司徒玮见面的人的底蕴?
还是说——
施仲南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
他下意识地摸摸刚放进口袋的那支手机。
是警察?——施仲南内心闪过这念头。
不对,真的是警察的话,对方只会直接找上我家——他在心里自问自答。他知道即使他的“恶行”曝光,警察也不可能劳师动众派便衣警探跟踪自己,毕竟他又不是什么犯罪集团首脑。
在旺角站上车的乘客颇多,施仲南在车厢的人群中失去了那男人的踪影。当他在钻石山站下车时,往月台两旁一看,却没看到那男人。他回家途中不时张望,也确认没有人跟踪自己。
“是我太多心了吧?”
回到独居的寓所后,施仲南暗忖。
他摇摇头,努力将这件事忘掉。这晚上明明是自己事业发展的里程碑,值得好好享受细味,假如让一个无关的陌生人破坏掉,实在不值得。
“叮。”
手机传来讯息通知。
他解下领带,坐进舒适的电脑椅,唤醒在待机模式沉睡的电脑,关掉显示着系统提示的洋葱浏览器视窗,再登入每天下班也浏览的花生讨论区,并且瞧了瞧手机。
——改明晚7点见?
看到她的讯息,施仲南不由得再次联想起那个男人的面孔,仿佛那人就像幽灵,躲在家里某个暗角,正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