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

晚上7点,阿怡压下心里的忐忑,再度踏足广播道。这天阿涅将车子停在杜紫渝家楼下不远处,跟大厦入口相距不过三十米,但由于路边种着几棵大树,停在树荫下的厢型车也不甚显眼。当阿怡步近车子,车门再一次提前滑开,只是探头出来的阿涅跟以往有点不一样,他正在讲电话。他示意阿怡坐到之前坐惯的座位上,自顾自地离开车厢,带上车门。阿怡本来有点好奇阿涅在跟谁谈话——她不知道是不是又有突发情况——但当她转头看到墙上的监视屏幕后,她便无法移开视线。

她没想到杜紫渝会变成这副模样。

阿怡独自待在车里,仔细瞧着屏幕中颓然乏力、沮丧失神的杜紫渝。画面中的杜紫渝坐立不安,一时站起来在房间中踱步,一时坐在电脑前惘然地盯着屏幕,有时又焦灼地拾起手机,按动几下后,用力丢到一旁。她蹲坐在椅子上时身子摇晃,神态恍惚,目光空洞,乍看还会以为是患上精神病的病人。阿怡留意到杜紫渝双臂震颤,只是她不知道那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抑或两者皆是。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杜紫渝正陷入严重的焦虑不安,加上那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孔,她知道对方昨晚睡得不好,甚至没有睡过。

昨天的诡计竟然如此有效——阿怡暗忖。数天前在同一个屏幕上,她看到杜紫渝像个普通女孩子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书,没想到才不过几天便落得这凄惨下场。本来,阿怡以为看到杜紫渝这副德行会令她感到痛快,但实际目睹时却没有丝毫快感。阿怡心底的愁苦与抑郁没有消退,而她更隐隐听到来自灵魂深处的质问:“你以为复仇的果实真的甜美吗?”

——不,我不是为了痛快才决定复仇,我只是要为小雯讨回公道……

“啪。”

阿涅打开车门的声音打断阿怡的思绪。他刚跟鸭记通完电话,吩咐对方继续留意施仲南的手机通信——他们在施仲南的手机上,同样使用了Masque Attack。

“阿涅,你说……今晚便会完结了?”阿涅甫坐下阿怡便问道。

“对,今晚便会完结。”阿涅打了个呵欠,满不在乎地回答。

阿怡很清楚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杜紫渝今晚便会自杀。事实上,看到杜紫渝现在的容貌神情后,阿怡觉得这女生突然拔出刀子自刎也并不稀奇,毕竟“绝望”两个字就挂在对方的脸上。

“你做了什么,令她一天之内变成这模样?”阿怡察觉到,杜紫渝不会单单因为幻听而落胆至此。

“没什么,就只是往她的‘软肋’狠狠刺下去。”

阿涅将笔记本挪到阿怡面前。视窗里依然是花生讨论区上那条伪造的讨论串,但回应数比昨天增加了几倍。最先抓住眼球的,是回应中有杜紫渝兄长的照片,而阿怡仔细阅读内文后,更感到无比惊讶。

“这、这篇新闻也是假的吧?”阿怡读到题为“警方拘捕男子;涉嫌盗取大量学生资料”的一篇回应时问道。

“当然。”阿涅伸手按下笔记本的触控板,“我连新闻网站的假页面都弄好了,即使杜紫渝点进链接也不会露馅。”

“你伪造这种罪名,杜紫渝会信以为真吗?”

“什么伪造罪名?被捕一事虽假,但罪行是真的啊。”阿涅皱皱眉,“之前不就给你看过吗?”

“你是指杜紫渝在图书馆用那什么充电器偷取那张拍到小雯的照片?”

“不啦,我是指这个啊。”

阿涅递上平板,上面显示着阿怡曾看过的通信记录。

——你有没有将我给你的其他档案放在同一个硬盘?那些档案曝光,我们就完了!

——哪些档案?

——就是你叫我在学校偷偷搜集的资料啊!其他同学手机中的照片、通信录、短信之类的备份档啊!假如有人在花生公开你的身份,你还可以用什么电脑时钟慢了一天做借口,但万一他们发现我们的关系,确认你和区雅雯不是毫不相识的陌路人,那我们就脱不了罪啊!!

“难得杜紫渝主动透露这种黄金情报,我自然不会放过。”阿涅露出贼笑。

“你拿到这些档案?”

“没有。”阿涅摊摊手,“拿来也没有意思,反正我知道她将偷来的资料拷贝给了兄长,那就足够让我大做文章。我只要以zerocool的身份胡扯什么‘那是学生的隐私’‘有不能公开的照片’之类,杜紫渝便会对号入座。就算我写的东西细节上跟她偷来的资料不符,判断力低下的她才不会想到我只是虚张声势,只以为自己错过了那些细节。”

“你又怎么拿到她哥的这张照片?这不像是侦探社的偷拍照……”阿怡瞄了笔记本一眼,再问道。

“我不就说过,我在杜紫渝手机上安装了伪冒的LINE,连她过往的通信记录都到手了嘛。那张照片是她拍的,她用LINE传给兄长,我自然能拿到了。做到这地步,杜紫渝铁定不会怀疑网路上的种种全是假话。”

“可是,这就是杜紫渝的弱点?”阿怡有点不解,“即使她以为亲兄被捕,害她心烦意乱,也不可能令她自寻短见吧?”

“人啊,只有两种情况下会放弃生命。”阿涅换上严肃的语气,说,“第一种很常见,就是承受很大的痛苦。也许是肉体上的痛——例如癌症病患——又或者是精神上的痛,像抑郁症之类。自杀的动机可能是逃避痛苦,也可能是以死控诉,期望自己的死能令他人产生愧疚之心。严格来说,这是非理性的手段。”

“世上有理性的自杀吗?”

“有,就是牺牲自我来达成某目的。客观上不一定理性,但从自杀者角度来看,是一种合理的决定。这就是第二种情况。”阿涅瞟了阿怡一眼,“假如现在你和妹妹被困火场,身边只有一副氧气筒,你会自己使用还是让妹妹用?”

阿涅的话叫阿怡心里一沉。如果能换回小雯的将来,她恨不得自己当天能代替妹妹,从二十二楼的家里跃出窗外。

“我说过我不会逼杜紫渝自杀。我要她理性地选择,由她自己决定了不了结性命,所以我不会容许她单纯为了逃避痛苦而自戕,而是要她明确地、清晰地面对死亡的恐惧,体会放弃生命的一刻所带来的绝望感,并且理解到这是出于自我意识、是自由意志下的结果,不是和稀泥、半吊子随便一了百了的胡闹死法。”阿涅顿了顿,再说,“可是我不是什么善人,既然这是一场复仇,就自然要制造对她不利的条件。”

阿涅拉动笔记本画面,展示出假讨论串中一则稍长的回应。

——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依我看,这家伙很容易脱罪。他没有主动发放手上的资料,那是zerocool用不正当方法取得的,换言之,就算警察在他的电脑找到档案,他亦可以用相同的借口开脱,说是从网上找到的……

“我要杜紫渝相信,她是危害兄长的关键一环。我利用他们的疏离关系,引导她得出‘只要警察没找上她,哥哥就有机会脱罪’的荒谬结论。这固然不是事实,但只要她误以为这是事实便行。而待会儿我会让杜紫渝看到这则留言……”

阿涅按下键盘,屏幕上亮出新的视窗,上面有一段文字。

我认识被捕的男人,他是我的同事,没想到他是这种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有内幕可以爆:他提过他有一个中学生妹妹,我曾碰见过他们在一起。我记得他妹妹穿的校服,跟那个自杀女生的学校的很相似!我猜一定有关系!

“……这样子,杜紫渝便必须正视目前的两难——她自身的存在正危及兄长。她愈爱慕哥哥、愈顾虑对方的话,她就愈容易动摇。”

“你知道有人见过他们在一起?”阿怡指着那段文字,问道。

“不,那是胡扯的,但总之此刻杜紫渝相信是事实就行。”

“可是,就算她以为兄长会因自己入狱,那也不过是‘盗取隐私’这种小罪名啊?犯不着牺牲性命来——”

“假如是刑事案件,事情便会落在媒体的镁光灯之下,大众会详加审视。杜紫渝担心的是兄长会因为你妹妹一事遭网路公审,空穴来风地将他标签成因爱生恨的变态,毁掉他的人生。在这个前提下,向警察和盘托出迫害你妹妹的真相也于事无补,‘自首’不会是选项之一。”阿涅打断阿怡的疑问。

阿怡渐渐理解这思考脉络。她很清楚被逼成为公众焦点有多大压力,而她知道煽动网民欺凌小雯的杜紫渝亦很清楚这点。

“加上这几天我们施计令她精神压力大增,她更容易钻牛角尖,将死亡视为可以解决问题的选项。”阿涅淡淡地说,“在情绪不稳、睡眠不足时听到喊着‘杀人凶手’的耳语,足以令人失去现实感——一个人身处貌似日常的异常环境之中,心智就很容易受影响。”

直到此刻,阿怡才真正明白之前那些骚扰电话、伪装幻听的用途。那些手段并非用来令杜紫渝受苦,而是要影响她的判断力,在孤立无援的环境下迎接终极考验——“为了至爱的兄长,你愿不愿意牺牲?”

然而,有一件事阿怡并不知道,阿涅也无意详述。为了限制杜紫渝的思考方向,阿涅还下了另一道药引。

在杜紫渝阅读部落格留言的,便是阿涅。

在见过Rosalie,了解杜紫渝的家庭背景后,这次的计划已在阿涅脑海里成形,当天晚上他便在杜紫渝的部落格里以“小芳”之名写下这药引。他要杜紫渝重读那本小说,反复思量主人翁的心情,在她的潜意识里,植入“为他人自杀是合理的”这念头。他固然无法肯定这能否成功,但根据经验,他知道多做一重工夫有利无害。这不是什么催眠术或精神控制能力,不过就像广告,有时一句宣传口号、一幅商品图片,便足以影响一个人的最终决定。

“好好观看杜紫渝人生最后的一段时光吧。”阿涅将座位的椅背向后调节,往后一仰,一边撕开一条麦果棒的包装袋一边说,“这是你的复仇,你就有责任看到最后。”

接下来几小时里,阿怡默默地注视着屏幕,观察着生命之火逐渐熄灭的杜紫渝。阿涅罕有地给阿怡递过一条麦果棒,可是阿怡没有胃口,她的内心正翻腾着。即使恨不得手刃仇人,阿怡仍有一般人的良知,对夺去他人性命感到不安。人类能够想出邪恶的意念、说出歹毒的言语,但要正眼看待由它们衍生出来的残酷,大部分人却做不到。阿怡好几次想向阿涅提出先回家,着对方完事后再通知自己,然而阿涅那句“你有责任看到最后”就像咒语,绑住阿怡双腿,令她坐在座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杜紫渝,无法向身边的复仇者提出要求。

晚上9点多,阿涅将那条“我认识被捕的男人”的回应更新至假网页上,读过留言的杜紫渝身上出现明显变化——阿怡看得出,纵使她依旧满脸愁苦,眼神却不再游移,嘴唇也不再震颤。阿怡仿佛觉得杜紫渝会突然打开窗子,从十楼飞坠街上,可是对方待在椅子上继续盯着屏幕,一个多钟头后仍没有动作。

“她……会继续这样子到什么时候?”阿怡问道。

“区小姐你真绝情,囚犯行刑前也有足够时间祈祷,你却连丁点时间也不愿给予。”阿涅狞笑一下。阿怡其实没有这个意思,她只是难以忍受这种折腾,无止境的等待叫她如坐针毡。

“我才——”

阿涅将工作台上的座台麦克风挪到阿怡眼前,打断对方的话。

“你等不及的话,可以亲手放下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

“你记得那台导向式扩音器吧?我有一架无人机配备了相同的装置,它现在通过打开了的窗户正对着杜紫渝。假如她再次听到‘幻听’,怂恿她为兄长牺牲,她大概会很快行动。”

眼前的黑色麦克风仿佛渗出一股寒气,那个红色按钮就像恶魔一样,正向阿怡招手。

阿怡有冲动一口气按下按钮,再次吐出几句“杀人凶手”或其他恶毒的话语,可是她的肩膀只能微微一颤,无法提起手指按下去。她不知道她提不起来的,是她的手臂、是她的勇气,抑或是那份行刑者的责任感。

“你想快点完事也好,反正我之后还要跟进一堆杂事,让你得到真正的复仇。”

阿怡愣了愣。

“真正的复仇?”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用这么迂回的方法对付杜紫渝?”阿涅浅浅一笑,说,“你试想一下,杜紫渝因为这原因自杀,自然不会留下遗书,而她今晚死后,我撤回所有无人机、消除一切入侵痕迹、还原她的手机程序,她的兄长便无从知道亲爱的妹妹自杀的原因。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妹妹,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而自己完全看不出端倪,他这辈子会懊恼得要命,后悔自己为什么在乎工作多于妹妹,即使将来飞黄腾达,也换不回妹妹一命——这对你来说不是最完美的复仇吗?”

阿怡大吃一惊。她了解阿涅的用意后,赫然明白阿涅当初那句“保证满意”并不是空谈。他不止向杜紫渝报复,更大的目的是要复制阿怡的不幸,让杜紫渝的兄长承受。他了解阿怡受过的痛苦,而且深知这痛苦的精髓,再毫不留情地还诸始作俑者身上。阿怡在阿涅身上感到前所未有的黑暗气息,她几乎怀疑,面前这家伙是人类还是恶魔,她是不是像浮士德一样将灵魂卖了给梅菲斯特。

不,是“涅墨西斯”——阿怡突然想到。阿涅人如其名,就是复仇的化身。

阿怡盯着麦克风,犹豫着该不该依身旁的复仇代理人所言,按下按钮,将身处悬崖边的杜紫渝轻推一把。她对到了这节骨眼自己仍然无法狠下心感到诧异,毕竟这几天她一直想致杜紫渝于死地。

“我……我该说什么?”阿怡将指尖放在按钮上,再次向阿涅问两天前问过的问题。

“什么也可以,比如你最擅长的那句‘杀人凶手’,又或者‘你有勇气去死吗’‘你这种人渣死不足惜’‘是时候完成去年没做完的事’……”

阿怡听到阿涅引用杜紫渝寄给小雯的信件的内容,唤起她的恨意,加强了她行刑的动力。但她稍一定神,发觉有句话不太对。

“‘是时候完成去年没做完的事’?去年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大不了,”阿涅噘噘嘴,“就是杜紫渝自杀未遂而已。怂恿试过寻死的人再自杀并不困难,基本上你随便说些挑衅的话都能成事。”

阿涅的话令阿怡僵住。

“她试过自杀?”

“对。”

“你怎知道?”

“她割腕后留下疤痕了。”

阿怡转头紧盯屏幕,可是无法在这种解析度下看清杜紫渝的手腕。

“你不用仔细看。”阿涅以不带感情的声调说,“这画面看不清的,更何况她穿了长袖衫。”

“那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穿长袖啊。”

“穿长袖就等于遮盖割腕疤痕吗?”阿怡以为阿涅再次戏弄她。

“不是她现在穿的。我说的是她在学校穿上了长袖毛衣。”

阿怡记起杜紫渝在图书馆的样子。

“那是为了掩饰身材才穿吧?女生都这样——”

“掩饰身材只要穿背心毛衣就行了,哪有女生在这种大暑天穿长袖毛衣?”阿涅打断阿怡的话。

“你不过是猜测!”

“区小姐,你认为我设定复仇计划前,不会先摸清楚目标的底细吗?”阿涅不屑地说,“我第一次看到杜紫渝,已经九成肯定她有割腕自残或自杀的经验,也因此我能以此为借口,轻松地从Rosalie口中打听更多消息,毕竟能知道这种私密事,就只有当事人曾倾吐的学校社工嘛。”

“你从那菲佣身上探听到什么?”阿怡焦急地问道。

“去年5月某天晚上12点左右,有人疯狂地按杜宅门铃,大声地拍门。当天杜紫渝老爸有事夜归,家里只有Rosalie和杜紫渝,Rosalie便以为主人忘了带门匙,结果开门后却发现是杜紫渝的哥哥,对方二话不说冲进屋内。杜紫渝母亲出走后,杜紫渝不时要求Rosalie陪她跟兄长见面,而Rosalie亦应承了杜紫渝向杜先生隐瞒,所以二人相识,不过对方从未试过鲁莽地找上门。Rosalie当时不知所措,但当她走到浴室时,才理解对方硬闯的理由——杜紫渝正在割腕自杀,手腕上有好几道伤口,洗脸盆上留下斑驳的血迹。”

“他、他来阻止她?”

“杜紫渝自杀前传了讯息道别。不过她大概低估了割腕的难度,兄长赶到她仍未死得成。”阿涅耸耸肩,“有趣的是,杜紫渝的父亲这时刚好回家,纵使他是个冷静的成年人,也大概难以理解眼前的光景吧——继女自杀,落跑的妻子原来有个儿子,而女儿一直瞒着自己跟这个大哥见面,最混账的是连菲佣都知情,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呵。”

“之后他们送了杜紫渝到医院吗?”

“没有。”

“没有?”阿怡再次吃一惊。

“据说伤口不深,很快就止血,杜先生便禁止他们报警,又将杜紫渝兄长赶出家门,吩咐寓所的警卫将他撵走。Rosalie一个月后也被辞退,这算人之常情吧。”

“可是为什么不送女儿到医院?她自杀未遂啊!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很合理,因为他们不是亲父女。”阿涅轻描淡写地说。

“不是亲父女便让对方自生自灭?”

“不,你误会了。因为不是亲父女,所以报警的话,有可能会被拆散。”

阿怡因为阿涅的说法跟她所想的完全相反而怔住。

“根据香港法规,父母或监护人有责任照顾及看管十六岁以下的孩子,假如没能做到,就犯了忽略罪。即使法庭不一定判刑事罪,社会福利署亦可能介入,剥夺该成年人对孩子的监管权。在杜紫渝的个案里,父亲跟女儿没有血缘关系,母亲亦不在家,假如你是法官,会不会怀疑继父别有用心?别忘了杜紫渝还有个已成年的亲兄,她大可以离开杜家跟大哥同住。”

“杜紫渝父亲对她有不轨——”

“那又不一定。也许他真的是个‘亨伯特’,但也可能只是害怕习惯的生活起变化。杜先生虽然是公司高层,但他本职是工程师,搞不好有什么亚斯伯格症,智商虽高却不擅表达感情。”阿涅笑了笑,说,“不过,世人的目光如何,会不会硬将某套看法加诸他身上,你我心知肚明。”

阿怡倏地明白杜紫渝继父委托侦探调查的理由,比起让不明来历的侦探窥视女儿,自然是监视那个跟自己毫无血缘的男人来得合理,也一样能掌握对方是否有计划及能力——或财力——破坏自己的家庭。

“杜紫渝为什么要自杀?”阿怡有点难以接受杜紫渝曾寻死的说法。在她的心目中,kidkit727该是头恶魔,不可能曾经软弱地屈服于死亡之下。

“家庭问题啦、学业压力啦、情绪抑郁啦……不过导火线嘛,还是老掉牙的那个。”

“哪个?”

“在学校被排挤、被孤立之类。”

“杜紫渝在学校被霸凌?”

“假如你认为‘霸凌’就是肢体冲突、毁坏私人物品之类的,那就没有。但假如将精神伤害、言语暴力也计算在内,那就是霸凌。”阿涅嘴角微扬,“老实说,动手动脚的欺凌已落伍了,没有孩子会笨到使用留下罪证的方式来对付看不顺眼的同学。孤立、说闲话、讥笑、嘲弄等手段不但没有成本,即使被老师逮到,也容易开脱,甚至有不少成年人会认为被欺负的对象不够坚强、玻璃心,要受害者负责任。”

“杜紫渝被排挤的原因是……”

“你也知道啊,就是国泰提过的那件事嘛。”

顿了一秒,阿怡想起事件来。国泰说杜紫渝向老师打小报告,害那位跟学姐谈恋爱的女同学被退学。她记得那女孩子叫小怜。

“国泰也提过,小怜在学校很受同学欢迎吧。这样的孩子因为‘大人的理由’被迫退学,原因一旦曝光,你猜同学们会不会对告密者反感,然后孤立、排挤对方?”

“你如何知道杜紫渝遇上这些事了?单凭国泰的说法去猜测?”

“我调查你妹妹的人际关系时,已多少了解班上的小圈子分布,要留意到某人被排除在所有圈子外并不困难。而且……”

阿涅移过笔记本,按下键盘,打开一个视窗。

“……我之前说过吧,以诺中学的讨论区后台保留了所有旧讨论串,包括被管理员删除的。”阿涅说罢,将笔记本放回阿怡面前,画面显示着一篇短短的文章。

讨论区:2B班

张贴者:2B_Admin(班务管理员)

标题:林小怜“被自愿退学”的真相

时间:2013年9月13日 16:45:31

因为杜紫渝再次被委任当班长,所以我不能继续沉默了!大家记得1A班的林小怜吧?她今年转校了。不过她不是自愿退学,而是“被”自愿退学,因为她被目击和一位六年级的学姐接吻,于是被劝谕退学!告密的人就是当时1A班的班长杜紫渝,她向老师打小报告,小怜才会被逼走!

我们先不要评论同性恋对错,我只想问我们还可以接受这样一个“东厂女太监”当班长吗?让这个偏执狂、道德魔人继续掌握特权吗?杜紫渝做班长,我们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不要行差踏错,否则下一个被退学的人可能是你或我!

别被她外表欺骗,须知道,无声狗比乱吠的疯狗更可怕!

“两年前,这篇爆料文只在讨论区贴出了三个钟头,校方便介入删文,不过时间上大概已足够被看到的人备份并且私下传阅。杜紫渝因此事辞任班长,不过她这样做仍无法平息众怒,结果被全年级同学排挤、攻击了大半年,最后崩溃,跑去割腕了。”阿涅语气冷漠,就像陈述一件芝麻小事一样。

阿怡看到文章中那句“东厂女太监”,顿时想起再访学校当天,郡主的同伴曾用过“厂长”来嘲骂杜紫渝,来源大概便是这文章,将“东厂”加上“班长”当成蔑称。

“既、既然这样,那也不能怪别人嘛!”阿怡心底有股莫名的躁动,害她变得有点口齿不清,“自己是道德魔人,管这种闲事,被欺负也是咎由自取……”

“不是她告密的。”阿涅平淡地说。

“咦?你说什么?”

“杜紫渝没有向老师打小报告。”

“可是国泰说——”

“以诺中学对黑客来说,是一家很‘友善’的学校。”阿涅突然改变话题,“教务会议记录、课外活动报告、学生成绩和操行资料等,通通都有电子副本,上载到学校的服务器里。”

阿涅伸手按下键盘,打开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文字档案。

“这是训导主任就‘林小怜退学事件’撰写的报告,用来向校长、校监和校董会交代。”阿涅卷动页面,说,“这儿提到,训导主任收到消息后,向1A班班长杜紫渝求证,因为告发者供称杜紫渝也是目击者之一。国泰偶然听到的对话,并非杜紫渝向老师告密,而是老师询问对方事件细节。”

阿怡想起,国泰复述的对话是:“‘你有亲眼看到?’‘是。’‘屋顶?’‘没错。’”的确不代表杜紫渝正在打小报告。

“就算她没有告密,她也有供出小怜的事,一样不值得同情——”

“她是班长,老师查问下,她有责任如实相告吧?况且当时她也不可能知道校方会对小怜作出什么惩罚,假如她因为‘同学一场’隐瞒事实,那就是徇私。”

“同学们排挤她时,她没有辩解吗?”

“就如你所说,因为她的确有供出小怜的事嘛。辩解又有何用?而且到时还要向他人交代谁才是真正的告密者,那她就真的成为出卖他人的卑鄙小人。”

“那真正的告密者是……”

“‘一A班舒丽丽’。”阿涅指了指屏幕上的文件,“真巧,也是我们认识的家伙。国泰大概不知道她才是告密者吧,他一提起小怜的事便义愤填膺,假如他知道女友才是真小人,不知道会闹出什么风波,嘿。”

虽然这时听到舒丽丽的名字教阿怡有点意外,但她其实不在乎向老师打小报告的是丽丽还是郡主,抑或是小雯的其他同学。

“既然杜紫渝也受过欺凌,那她煽动他人攻击小雯就更不值得原谅!这算什么?见不得他人好,于是将自己受过的苦加诸无辜者身上?因为听过片面之词,以为小雯生活不检点,认定她诬告邵德平,就滥用私刑,制造更大的事故吗?”阿怡像机关枪般抢白道。

“嗯,也是啦。”

阿涅耸耸肩,平淡地回答了一句。阿怡本来以为他会再搬出什么歪理,可是对方只淡然地表示同意。看到阿涅的样子,阿怡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想说什么?”阿怡以质问的语气问道。

“啥?我没有想说什么啊。”

“不,你有事情没说。”

阿涅摸了摸下巴,扫过一堆胡碴,沉默了几秒再说:“区小姐,你要知道,我的宗旨是不确定的事情是不会向委托人报告的。即便如此,你也要听我猜测的一些琐事吗?”

“快说!”

“杜紫渝可能不是因为什么‘正义感’或‘偏执’而对付你妹妹,而是有更合理的理由。”

“‘合理理由’?煽动群众对付小雯这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有什么理由称得上‘合理’?”阿怡怒气冲冲地说。

“有,跟我们正在做的一样,‘报复’。”

阿怡怔住。她循着阿涅的视线,瞄向身旁的笔记本。瞬间,阿怡感到一股电流直奔脑袋,她想到阿涅指的是什么,但她不愿意接受。

“你、你想告诉我,两年前在学校讨论区揭发杜紫渝告密的,是……小雯?”

阿涅没有回答,只伸手将屏幕上的光标移到那篇文章的张贴者名字上。

“发表这篇文章的账号,是二B班的管理员,换言之就是当时刚当上班长的杜紫渝,由于她不可能抹黑自己,即是说有人盗用她的账号了。因为不少设备电子化的关系,以诺中学的学生经常需要登入——例如使用打印机——只要有心偷看,要知道某人的密码十分容易。”

阿怡想起学校图书馆里那张提醒学生防止密码外泄的通告。

“我以前就说过以诺中学的系统管理员是个草包,他在遇上这事情后,只懂得删文,不晓得利用后台记录去追寻IP地址,找出犯人。我说是‘犯人’,不是因为他爆料,而是因为他偷取他人的账密;前者有没有犯校规也很难说,但后者虽然轻微,却是赤裸裸的电脑犯罪。”

“那篇的IP地址在……”

“咖啡店Pisces Cafe.”阿涅说出阿怡熟悉的名字。

“可是那咖啡店在以诺中学附近,会用那儿的Wi-Fi上网的又不止小雯一个——”

“我说过,后台记录不止IP,还有一笔叫User Agent的资料。”

阿涅按下键盘,画面上秀出一串文字。

Mozilla/5.0 (Linux; U; Android 4.0.4; zh-tw; SonyST21i Build/11.0.A.0.16) AppleWebKit/534.30 (KHTML, like Gecko) Version/4.0 Mobile Safari/534.30

“我上次也给你看过,Sony的Android手机,型号是ST21i.”阿怡从口袋掏出小雯的红色手机,像上次一样,在阿怡眼前晃了晃。

“那、那可能是有同学使用相同型号——”

“User Agent不止记录手机型号,连作业平台更新编号、浏览器版本号码都一一保存,即使是型号相同的手机,也往往有些微差异,至少我没看到你妹妹的同学之中,有人的手机连这些细节都跟她一模一样。”阿涅扶着工作台,稍稍转身面向阿怡,再说,“文章的张贴日期是2013年9月13号,时间是下午4点多,那正好是周五的放学后,跟你妹妹逢星期五到咖啡店聚会的日子吻合。假如说当天有另一个她们的同学,拿着不知从何得到、相同型号相同更新版本的手机,碰巧到Pisces Cafe发布这篇攻击杜紫渝的文章,那未免巧合得太可笑。”

“但杜紫渝她不会知道——”

阿怡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愣住,因为她忽然想到答案。她想抗议杜紫渝不可能知道User Agent和IP等资料,但一个男人的样子在她脑中闪过——杜紫渝的兄长也懂好些黑客技术。

“客观看来,kidkit727的确像是为了报复而在花生讨论区帖文攻击你妹妹啦,就连一些用词也别有用心,杜紫渝在这篇被说成‘无声狗’,她在花生那边的反击文也用上相同的措辞。因为有此前科,杜紫渝认定你妹妹再次捏造事实,诬告邵德平,她就更义无反顾地与兄长合作制造这场骚动。不过我无法抓到‘老鼠’先生替妹妹黑进学校的讨论区后台的证据,他能否从而认出你妹妹是犯人,这一点纯属猜测。”阿涅耸耸肩,“所以就算有不少佐证,我也无法证明杜紫渝是为复仇而对付你妹妹。”

“我还是无法接受!小雯才不会写这种文章、激烈地攻击他人……”阿怡摇头嚷道。

“我没说文章是她写的喔。”

“什么?刚才你又说——”

“我说文章是从你妹妹的手机发出,不代表文章是她写的吧。你忘了谁跟她一起到咖啡店吗?”

当天跟国泰碰面的片段再次浮现在阿怡眼前。国泰说过,升上中二后丽丽因为课外活动经常缺席聚会,只有他跟小雯二人到咖啡店,加上他对杜紫渝的敌意,阿怡渐渐察觉到阿涅话中的意思。

“犯人是国泰?”阿怡问。

“嗯。文章特征上是出自国泰手笔。”

“特征?国泰的用词有什么特别吗?像是‘道德魔人’和‘偏执狂’?”阿怡记得当天国泰也用上这些名词来骂杜紫渝。

“这些也是,但更明显的是‘笔迹’。”

“电脑上的文字哪有什么笔迹?”

“区小姐,你以为网路上的文字没有特征吗?有很多啊。举例说,杜紫渝是个学院派,就连写给你妹妹的恐吓信也正经八百地写上上款和署名,用LINE传讯息会好好打上全角标点符号,省略号亦多余地写足六点,她的中文老师大概会很欣慰。相反她哥传讯息就讲求效率,懒得打句号,但又与众不同地会打全角逗号,不少懒人干脆用空格代替。有些人每写完一个段落会留下一行空行,有些人习惯用半角标点,那些人之中又有人会在使用后加上半角空格,有些人喜欢以个别粤语字代替书面语,有些人又会很龟毛地使用古老的汉字代替常用俗字,总之每个人打字都有不同的习惯,我们甚至可以从错别字来判断对方是用哪种输入法。就是因为认为网路帖文不会留下真实的笔迹,大部分人都不去留意这些细节,反而更容易暴露身份。”

阿涅指了指笔记本屏幕上那篇攻击杜紫渝的文章,再说:“这篇文章有一个特征,就是每段开端都会缩排加上空格,而且那是三个全角空白键。这跟你妹妹的风格不一样,她在讨论区和信件里,都没有这习惯,相反这跟国泰在脸书和讨论区的一贯做法吻合。你妹妹习惯使用短句换行,假如由她写这篇文章,大概会写成十多个段落。”

“所以国泰陷害小雯,用她的手机……”

“你别发傻了,就算写文章的不是你妹妹,她都一定知情,大概是顺着好朋友的意思,闹着玩似的协助对方实行这惩治杜紫渝的行动吧。”阿涅冷漠地说,语气就像讽刺阿怡这时仍想找借口替妹妹开脱,“所以假如杜紫渝是为了报复而对付你妹妹,只能说她挂万漏一,误将从犯当成主犯。”

阿怡脑海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继续找理由,反驳阿涅的推论,还是该忘掉阿涅这番话,诈作不知情。自从小雯死后,她一直将憎恨kidkit727视作心灵唯一的支撑,以找出害死小雯的犯人作为精神寄托。她每晚辗转难眠、每天食不下咽,原因就是杜紫渝夺去了她唯一的家人,也因此她确认对方的身份后,能把恨意和愤怒化成复仇的动力。

而现在,她心底的某把声音却告诉她,她失去继续恨对方的理由。

杜紫渝兄妹做过的事,小雯和国泰也做过,甚至该说杜紫渝所做的,不过是小雯他们种下的结果。假如阿怡自诩现在她对杜紫渝的作为是正确的话,那杜紫渝对小雯所做的一切也不见得错误。阿怡觉得自己踏上一个可憎的回圈,让这股仇恨延续下去。

但她不甘心就此收手。

她瞧了瞧监视屏幕,杜紫渝仍像个木偶般坐在电脑前,神情木然。纵使阿怡失去怨恨对方的立场,但她就是无法原谅这个为了自保、能够面不改色地烧掉小雯假遗书的家伙。

“阿涅你知道这些事多久了?”怅惘中,阿怡抬头问道。

“部署这场复仇计划时已确认九成了。”

阿涅的回答令阿怡感到心头一阵苦涩。她再一次确认,面前这男人是只无血无泪的恶魔。

“既然你明知杜紫渝背后有此般理由,为什么仍要替我复仇?是为了钱吗?我憎恨害死小雯的人,认定他们十恶不赦,但现在我不就成了我痛恨的对象?我跟他们有什么分别?”

“分别是去年杜紫渝获救,而你妹妹死了。”

阿涅冷冷的一句话,敲响阿怡心中的最后一根弦线。

“虽然你现在感到困惑,”阿涅将手腕架在膝盖上,身子前倾,“但假如我上个礼拜告诉你这些事,令你放弃报复,在不久的将来你便会后悔,因为你会发现身边已没有半个亲人,而杜紫渝兄妹还活得好好的。你会埋怨自己的命运如何不公,质疑当天为什么愚蠢地中止了计划,甚至迁怒于将事实告诉你的我身上。”

“我、我才不会这样想!”

“你会,但我不是针对你,世上所有人也会这样想。”阿涅以阿怡从没见过的严肃眼神瞧着对方,“人总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自私自利的生物。我们满嘴仁义道德,表面上容不下丁点恶念,可是一旦失去了余裕,就会祭出什么‘物竞天择’的理由,为自己所作所为开脱,这就是人性。更糟糕的是,人喜欢找借口,连承认自私的勇气也没有,自我催眠找个感觉良好的下台阶,说穿了不过是伪善。简单地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复仇?”

“当然是为了替小雯讨回公道——”

“什么‘为了妹妹’?这是‘你的复仇’。因为你承受着失去家人的痛苦,所以要找寻发泄怒火的对象,让自己得到解脱,别将责任推到妹妹身上,你复仇是‘为了自己’。你妹妹已经不在了,你凭什么代替她发言?你怎知道她想‘讨回公道’?将理由塞进不能作声的死者之口,你会不会太狡猾了?”

“别装出一副熟悉小雯的嘴脸!”阿怡愤怒地大骂,“我是她姐姐,当然知道她受过多大的苦、何等心有不甘地舍弃生命!相反你这个外人凭什么说三道四?明明连小雯都没见过面!”

“对,我没见过你妹妹,但并不代表我不了解她。”阿涅捡起工作台上的小雯手机,按了几下后,递给阿怡。

“你又想说什么从手机可以认识机主的鬼话吧!我才不——”

阿怡的话止住,因为她在屏幕上看到一段文字的开头。

陌生人你好。

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你、你为什么将假遗书的内容打进小雯的手机里?”阿怡嚷道。

“‘遗书’的确是伪造的,但我没说过‘遗言’是假的。”阿涅缓缓地说,“虽然有多少断章取义,为了达到目的将内容删减合并,但那封遗书的内容,通通出自你妹妹的手笔。”

阿涅从阿怡抖颤的手中取过手机,滑动屏幕几下,再将它放回阿怡手上。

“从这儿开始看吧。”

2014/6/14 23:11

妈妈已经走了一个月。

每次想起她,我都觉得心里有一个洞。

一个无法填补的洞。

每天放学回家,总觉得家里好冷。

我知道这份寒意来自我心里的洞。

文字来自一个脸书近况栏,用户名字叫“Yee Man”,头像是一朵白百合。

“这……这是小雯的脸书?”阿怡瞠目结舌,紧张地问。“但名字……”

“当然不是真名。你继续看便会了解。”

阿怡滑动屏幕,焦急地往下读。

2014/6/19 23:44

我不如姐姐那么坚强。

她是个很厉害的人,我猜,没有事情能在她的心里钻洞。

自小妈妈便告诉我,要以姐姐做榜样。

可是我不是姐姐,我学到的,只有表面那份坚强。

我一辈子也追不上她。

第二篇更新是上一篇的五天后。在这个蓝色白色相间的画面上,阿怡读到她从未察觉的小雯的心情。她对小雯称赞她坚强感到讶异,因为在母亲去世后那段时期里,她不过是模仿当年守寡的母亲,为了支持家人硬撑下去。她很想说,自己心里也因为母亲猝逝而被钻了一个洞,她不过是装作那个空洞不存在而已。

2014/7/2 23:51

我每天回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电视。

我没有兴趣看无聊的节目,只是这样做能令自己产生家里有其他人的错觉。

为了减少在家里孤独一人的时间,我宁愿留在学校图书馆。即使我不喜欢读书。

不过姐姐有时上夜班,要9点后才回家,而学校图书馆5点便关门了。

在她回家前,我总想起以前的日子。

以前妈妈忙着上班,姐姐会在家。后来到姐姐忙上班,妈妈会在家。

可是如今我没有家人了。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回应。

我只有从电视流出来的影像和声音。

阿怡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她只记得有天回家时,发现小雯待在小房间里,家中的电视却亮着,她薄责了小雯几句,着她要节省电费。阿怡从不晓得电视亮着背后的原因,如今想来,她不知道小雯是否顾虑到那些微电费,往后回家没再打开电视——自己是否无意间摧毁了小雯逃避孤寂不安的避风港?

跳过几篇没重点的流水账后,阿怡终于理解妹妹在脸书上写这些内容的理由。

2014/10/3 22:51

我有时想,这样子写近况很蠢。

因为我没有加朋友,文章也设定成只有自己看到。

明知没有人看到,我这样做不就跟那些自怨自艾的可怜虫一样吗?

不过我又想,这有点不同。

我听说脸书这类社交网站,有“管理员”,他们可以看到任何不公开的资料。

假如将心情写在日记本上,就只有自己看到,但写在这儿,或者那些管理员能碰巧看到我的近况。

而且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我们都是陌生人。

如果你现在看到这段文字,即使你不能回应,我也有点高兴。

因为我比那些自怨自艾的可怜虫强一点点。

“小雯这脸书账号……没有告诉其他人?”阿怡喃喃地说道。

“似乎是了。名字也取了伪名,大概是不想认识的人找到。”阿涅说,“她大概将它当成树洞,让自己在上面宣泄感情。”

“她说‘管理员’会看到她写的内容,真的吗?”

“任何社交网站,管理员想读到某些内容都能做到,毕竟他们肩负维护系统的责任,用户遇上技术问题,他们要解决便自然要取得权限。问题是,不同的企业有不同的内部指引,不一定容许管理员随意阅览用户的隐私,而更重要的是,脸书在全世界有十亿用户,光是香港已有四百多万,每天分享上千万篇近况更新,你妹妹的文章碰巧被好管闲事的管理员看到的几率,大概比被天上掉下陨石击中的可能性更小。”

阿涅顿了一顿,再说:“不过对你妹妹而言,这个陌生人是否存在根本无关系,因为她要的不是回应,只是想要一个聆听对象。人啊,有时对陌生人透露的会比对家人说的更多。”

阿怡感到难受,她没想到小雯宁愿跟外人倾诉,也不愿意跟自己详谈。她迫不及待,继续阅读这些除了阿涅之外无人读过的日记,当她看到十一月某篇短短的近况时,她的心不由得往下沉。

2014/11/13 01:12

我觉得自己好肮脏。

这是小雯在地铁被猥亵后的首篇文章。阿怡读到这短短的一句,才首度感受到妹妹的想法——自那件案件发生后,她一直安慰妹妹,说她可以成为妹妹的依赖对象,又或者出气地咒骂犯人会受到制裁,但她从来没有让妹妹说出自己的感觉。

阿怡没有尝试聆听小雯的心里话。

2014/12/5 23:33

今天老师再次跟我谈起那件事。

我不想谈,但她硬要我谈。

我现在不敢在学校食堂吃午饭,因为有些不认识的同学会对我指指点点。

我受够了。

妈妈,我好想你。

读完12月这一篇日记后,阿怡更感到喉头哽咽。她明白了小雯记下这段文字时的感觉。小雯不想跟老师谈,可能是羞于启齿,再述案情。最后一句更让阿怡心酸,小雯需要的倾吐对象,是母亲周绮蓁。

读到这一句话,阿怡不禁反思为什么小雯没有向自己求助,然后再想到,从何时开始姐妹间有了隔阂?

2015/2/16 23:55

陌生人你好。

我发觉我已经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了。

今天姐姐告诉我,我要上法庭作供。我知道我会被对方的律师盘问、侮辱。

我感到一阵恶心。

姐姐说她会支持我。

虽然她说这句话时脸带微笑,但我很清楚这是装出来的。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我这辈子一直拖累家人,拖累姐姐,拖累妈妈。

我知道,妈妈是我害死的。

因为家里穷,她为了我和姐姐才打两份工。

她是因为工作太辛苦,搞垮了身子才会死的。

如果我没出生,妈妈便不会死。

是我的错。

“不对……不对啊!为什么她会以为是她的错……”阿怡读到小雯自责的话时,不由得叫嚷起来。她压根儿没想到妹妹有这种想法,将母亲的死当成自己的过错。她从来没想到一向开朗的小雯会有这种消极思想。

“你自幼看着妹妹长大,所以有个错觉,以为妹妹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阿涅说,“但孩子会成长,会思考,有时想到的答案可能很偏激,但客观而言,你不能说她无理。”

“但……但……但我和妈妈从来没有这样想!我们从没抱怨——”

“那换个说法,假如你妹妹没出生,家里的开支是否减少了?你是否有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和享受青春?你妈是否可以少打一份工?你是否可以念预科、甚至大学?”

阿怡为之语塞。她不知道阿涅曾调查她的背景,连她放弃升学,毅然投身职场的往事也知晓。

“你别再想,先继续读下去吧。”

2015/2/26 17:13

终于告一段落了。

2月末的一篇短短记事,标志着区家在风波中获得短暂喘息的时期。阿怡记得那天是邵德平第二次上庭的日子,因为对方改口认罪,小雯不用作证。

然而接下来便是风暴的开端。

2015/4/11 23:53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放过我?

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吗?

即使不看日期,阿怡也猜到这段是小雯何时写下的——就在kidkit727在花生讨论区贴出文章之后。她仍然为那个周末自己的无知而深深后悔,她没有察觉小雯正受着严重的困扰,独个儿面对犹如海啸般的网路攻击。

2015/4/15 01:57

学校里对我指指点点的人更多了。

而且他们的眼神好恐怖。

他们都相信那个人的外甥所写的。

还有那些可怕的指控……

我没有嗑药,也没有援交。

但我知道同学们都不相信我。

小雯在脸书留下日记渐渐变得频繁,而且阿怡更留意到,发布的时间从晚上11点变成凌晨。在小雯死去两个月后的今天,阿怡才从这些文字第一次感受到小雯的恐惧——到底那阵子小雯是否夜不成眠,一个人承受着无尽的压力?那时候趁着妹妹睡着,自己偷偷用家里的电脑上网阅读网民刻薄的谩骂时,小雯会不会其实躲在身后,无奈地看着自己的背影?小雯当时表现出来的倔强,会不会是出于担心姐姐,责怪自己再次令姐姐受到困扰?

阿怡无从得知。她只知道,她没有像她对小雯说过的,成为妹妹可以依赖的对象。

2015/4/18 01:47

我在洗手间听到其他人在谈论我。

或者他们是对的。

我只会连累他人,是灾星。

我没有交朋友的资格。

我没有快乐的资格。

我没有生存的资格。

虽然小雯语气自责,但“资格”这两个字,反倒像铁锤一样,狠狠地往阿怡的心灵敲打过去。她好想捉住妹妹的肩膀,用力地告诉她她有一切的资格,没有人能阻止她快乐地活下去,就算她交不到朋友,姐姐会倾注心力去爱她、去支持她。阿怡已经不想探究为什么小雯心里充满这些负面想法,只对错过了说出心底话的机会而感到无比悔恨。

2015/4/25 02:37

陌生人你好。

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最近,我每天都想到死。

我好累,好累了。

我每晚都做噩梦,梦里我走在一片荒野上,然后被黑色的东西追赶。

我不断逃跑,不断呼叫,但没有人来救我。

我很清楚,没有人会来救我。

那些黑色的东西把我撕碎,它们一边将我分尸,一边发笑。

笑声很可怕。

但最可怕的是,在梦里我也在笑,我想我的心也坏掉了。

“这……这真的是小雯的遗言……”阿怡忍住呜咽,右手紧紧捏住手机。她不知道,原来阿涅伪造的遗书的首页,竟然一字不漏从小雯真实的日记里抄写过来,而且小雯写下这段的日子,距离5月5号她自杀有十天以上,换言之,小雯不是一时冲动寻死,她在四月已萌死念。

可是阿怡没能察觉,甚至误以为妹妹的情绪变稳定了。

2015/4/27 02:22

我想我要崩溃了。

无论在学校、在街上、在交通工具上,我也感到窒息。我每天都觉得有成千上万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瞪我。

他们都认为我该死。

我无处可逃。

我最近上学和回家时也会想,假如车站月台没有闸门,我只要等列车驶来,向前跨出一步,事情便能够了结。

或者我死了更好,反正我只会拖累别人。

“啊!”读到这段记事的最后一句,阿怡猛然察觉她一直弄错了一件事。自从她发现kidkit727在寄给小雯的信件后,她一直以为妹妹是因为对方的挑衅而选择自杀。可是,看到这一段文字,综合前面的数段日记,阿怡才真的了解妹妹的想法。

kidkit727的信件的确是令小雯自杀的催化剂,但关键不是最后一封信件中那些“你有勇气去死吗”或“死不足惜”的嘲辱,而是第二封信的其中一句话。

——“你只会成为班级的负累”。

阿怡此时才明白小雯的心结是自觉拖累别人。她认为自己拖累了母亲、拖累了姐姐,考虑到她和丽丽与国泰的三角关系,更可能认定自己拖累朋友。猥亵案、网路抹黑等都闹得学校鸡犬不宁,小雯大概觉得,自己就像多余的拼图,她的存在只会为完美的世界带来不必要的污点。

而且,阿怡的确从没对妹妹表示过她对自己如何重要。

2015/4/29 02:41

我只想在离开这世界前,跟我的好朋友道歉。

或者我该说“前好朋友”。

每天在教室里,我也会偷看她。

她表面上没什么,但我知道她恨我。

她该恨我的。

因为我的鲁莽,伤了她的心。

那件事之后,我们没再说过话了。

我没有资格当她的好朋友。

或者这是好事,因为我不会再连累她了。

下一篇记事证实了阿怡的想法。小雯说知道恨她的女生,其实是指丽丽。假遗书中出现的两句,不过是阿涅截取挪用而已。

2015/5/1 03:11

我不在的话,同学们应该松一口气。

他们不用挂上面具做人,在我面前演戏。

老师禁止在班上讨论,但我知道他们暗中谈得更热烈。他们嫌我害班上变得不平静,令他们不舒服。

尤其是那位女同学,她一定恨不得我退学。

我无意间听到她对她的跟班们说我不该回校。

好几次我跟她对上眼,她都比我更快避开彼此的眼神。

她一定好讨厌我。

我还知道她暗中做了什么。

说我抢人男友、嗑药、援交的,就是她吧。虽然我没有证据。搬弄是非、向那个人的外甥爆料的,不是她就一定是她的跟班们。

她们都是大嘴巴。

不过无所谓吧。

反正我快顺她们的意,消失在她们眼前了。

“这儿说的是……郡主?”阿怡喃喃地说。

“那个你妹妹以为向‘邵德平外甥’爆料的人吗?多半是。”阿涅说,“郡主说你妹妹不该回校,不一定出于恶意,也许单纯受不了你妹妹终日被人背后说闲话。她的跟班们很可能每天在她面前加油添酱地搬弄是非,假如她真的不如外表那般横蛮,心里一定很难受,明明同情你妹妹却又不能明言。”

阿怡拉动画面,发现接下来是最后一篇日记。

日期是5月4号,小雯自杀前一天。

2015/5/4 03:49

陌生人你好,这或者是我跟你最后说的话了。我太累了,不再想在他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了。

尤其是姐姐面前。

我知道,她也在装。

与其两个人辛苦地装下去,不如痛痛快快地结束,撕破那虚伪的脸孔更好?

我走后,姐姐一定能得到幸福的。

陌生人先生,我叫区雅雯,是之前令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女学生。

假如你不知道我是谁,只要上网搜查一下便会找到了。

我写上名字,不是要控诉什么,反正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我只希望,世上有一位陌生人,能听我诉苦,让我证明我曾经在这世上存在过。

哪怕你看到这段文字时,我已经不在了。

“你走了,我不可能得到幸福啊!”阿怡痛不欲生,对着手上的红色手机疾呼,可是这句话无法通过任何科技,传送到当天写下这段话的小雯的耳朵里。她不在乎阿涅像玩字谜般将部分句子抄写到遗书里,引杜紫渝误以为小雯说的“写上名字”是揭露对方,也不在乎是否有陌生人曾经读过妹妹充满悲情的日记,她只想让小雯知道,没有姐姐会因为妹妹自杀而获得幸福,小雯的死,只为她带来无穷的悲伤。

她不能否认那段日子每天都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每天都为小雯的事情发愁,但这些忧虑跟失去小雯的痛苦相比,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幸福——至少,她有一位值得让她担忧的亲人。

“阿涅……你一直知道这些小雯的日记?”阿怡咬着牙,按捺着心中的躁动,向阿涅问道。第一次到学校调查时,阿涅已经仔细检查了手机两天,换言之他很可能两个星期前已读过这些记事,纵使不知道文中所指的各同学是谁,他都已经知道小雯寻死的原因。

“嗯。”

“但你一直瞒着我?”阿怡语带愠怒,似乎快要爆发。

“你没问,我自然不会说。”阿涅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人总是盲目地追求‘答案’,然而即使得到终极的解答,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问题’。区小姐,你一开始委托我的,是‘找出撰写及发布花生讨论区攻击你妹妹的文章的人’——你从来没有要求我调查‘杜紫渝的动机’或‘你妹妹自杀的原因’。”

“可、可是你明知道——”

“你想说我明知道这些文章对你很重要,我却不说吗?”阿涅没让阿怡发作,抢白说,“对啊。可是就算我‘知道’你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你妹妹的遗言,那也只是我的‘主观见解’,既然你没问,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去证明一件我没责任确认的事情?假如你渴求的是‘事实的全部’,你最初的委托内容便有所不同,然而你想要的所谓‘真相’,不过是用来满足你主观愿望的部分事实,那我当然没义务将一切告知。再者,你妹妹用这种方法记事,就是为了死后不让家人和朋友读到她的日记,我尊重你妹妹的意愿,你有什么不满?”

阿怡再次被阿涅的歪理压倒,无法反驳。

“我说啊,”阿涅继续说,“我已经好心给你一堆提示,让你能察觉妹妹生前的心情,假如你当时问我,我自然如实告知。我不是责怪过你对妹妹的交友关系一无所知吗?我不是问过你‘你认为真实的妹妹跟你心目中的妹妹是否相同’吗?但我的提示就像东风吹马耳,想来我真是愚蠢。现在我好歹告诉你了,你还要怪我没早点说出来?”

回想起之前阿涅的确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阿怡错愕之余,同时亦感到悔恨。虽然她无法完全认同阿涅的说法,但她了解到自己实在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无论在小雯生前,还是小雯死后,她都没真正正视妹妹的感受,没有真正探究妹妹的内心。

“我曾问过你妹妹有多少零用钱吧。”阿涅以平淡的语气说道,“当时我便知道,你和你妹妹虽然亲近,却互不了解对方的想法。”

“什么?”

“你妹妹每个星期只有三百块零用,扣掉交通费和午餐费后,剩下来的哪够今天一个中学生日常开支?你也很清楚近年物价暴升,以前二十多元可以买一个饭盒,今天三十块也不过只够你吃一碗阳春面。你以为你妹妹真的爱吃三明治当午饭吗?她不点最便宜的菜色,哪来闲钱跟国泰和丽丽到咖啡店喝下午茶?”

“小雯才不是个好高骛远的孩子!她才不会像那些贪图虚荣的小鬼,宁愿饿肚子也要买名牌手机……”阿怡抗议道。

“谁说什么名牌了?我说的是很寻常的中学生群体生活。朋友们约聚会,自己就算手头拮据,也会省吃俭用,顾虑朋友的心情,不想泼冷水。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她要加零用钱可以跟我说啊!”

“你妹妹除了在意朋友的心情外,还顾虑到家中的财务,所以她才不会向你讨钱。”阿涅像是嘲笑阿怡冥顽不灵,轻轻地哼了一声,“你家以前家计上有多大的困难你自己很清楚,不过你别以为你妹妹少不更事,她实在将一切看在眼里。就是知道母亲和姐姐辛苦,才会培养出这种勉强自己不‘拖累’他人的个性,而你这个愚昧的姐姐,又从来没体会妹妹的心意,将一切视作理所当然。”

“你、你这只是猜测……”

“对啊,只是猜测,但别忘了是你要我说出我没验证过的推论的。”阿涅板起脸孔,再说,“还有一世代的事也是,你妹妹大概也不是歌迷,纯粹是为了跟丽丽有共同话题,才让自己去听他们的歌曲。你为了找妹妹的手机,应该翻过她的所有物品,假如她真的是粉丝,至少会有一些精品或唱片,那后来我和丽丽谈起一世代时,你不会茫无头绪。我从这些蛛丝马迹推断你妹妹顾虑朋友,可不是空穴来风吧?”

阿怡回想起找寻手机时,书架上确实没有看到任何音乐杂志或唱片,完全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乐迷应有的样子。

“区小姐,”阿涅稍稍叹一口气,换回淡然的表情,“这样说可能惹你不高兴,但你跟我是同类。我们都钟爱孤独、享受孤独,相比起无聊的交际,我们更愿意将时间投放在我们认为‘必要’的事情上,就像你为了照顾家人放弃校园生活,宁愿花时间多看几本书而拒绝同事的邀约。我们可以无视世俗,我行我素。可是,你要知道你妹妹不是你,她会感受到朋辈压力,会在乎如何在群体里从俗地生存,模仿他人的样子,装作有共同兴趣。她大概也是因为这原因,才会答应跟国泰交往吧,没料到反而造成伤害了。”

“你说什么?”阿怡愣了愣,“你的意思是,她根本不喜欢国泰,却答应跟他交往?”

“今天大部分孩子被告白、决定交往,有多少个是两情相悦的?大都是觉得‘不讨厌’,抱着一试的态度。同学们都谈恋爱了,自己也姑且接受吧,这也是朋辈压力啊。尤其在你妹妹的情况,她可能想借此机会改变一下……”

“什么‘小雯的情况’?”

阿涅摸了摸下巴,犹豫了数秒,再说:“以下说的只是忖测。你妹妹喜欢的大概另有其人。”

“谁?”

“她的手机里舍不得删除的同学合照只有一张,你认为还有谁?”

阿怡惊讶地瞪视着阿涅,结结巴巴地说:“舒、舒丽丽?小雯她喜、喜欢女孩子……”

“将你妹妹说成同性恋未免有点武断,依我看,她可能正在迷惘着心里那份感情,到底是哪一种喜欢。不过假如这是事实的话,一切不是很合理吗?因为喜欢丽丽,于是投其所好一起迷乐团,不惜午饭省钱也要跟对方课后相聚,但同时知道二人不可能在一起,所以被国泰告白后,期望‘纠正’这份‘不正常’的心情而答应交往,结果没想到反而伤害了自己心爱的人,最后只能退出。”

阿怡感到血液冲脑,被这个假设弄得有点晕眩。事实上,她不反对同性恋,假如小雯告诉她喜欢的是女孩子,她在惊讶过后也一样会接受;令阿怡无法接受的是,她不知道小雯有着这种烦恼,从没察觉妹妹需要一个能倾谈这种重要话题的对象。她猜想小雯可能因为在小怜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于是乐意和国泰合作惩戒杜紫渝,也可能察觉到丽丽平日在言谈中亮出恐同的姿态而自知感情无望。说不定那天小雯被骗到卡拉OK,就是被那个叫Jason的学长乘虚而入,在苦无倾诉对象的情况下,被哄骗一起游玩,才险遭毒手。

“我……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姐姐……为了小雯,我牺牲学业,就是希望她可以走一条平坦的前路……”

“你又来了。”阿涅露出不快的表情,“‘为了妹妹’?你有问过她的意愿吗?为了她牺牲自己,她会高兴吗?她会不会因为你的‘伟大情操’,背负太多期望而喘不过气?今天有不少人犯这种毛病,老是一厢情愿地自把自为,说穿了不过是无穷的控制欲,强加自己的标准在他人身上。你有没有想过,对你来说家人到底是什么?”

阿涅从阿怡手上取过小雯的手机,按了几下,说:“你妹妹的手机里,跟同学的合照只有一张,但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合照。”

“啊!”

看到照片的阿怡不由得发出惊呼。那是一张自拍照,小雯的脸孔占了画面的左方,而右边刚从浴室出来、拿着毛巾正在擦头发的人,正是阿怡自己。阿怡身旁是正在准备晚饭的母亲,她们似乎正在谈话,没察觉小雯偷偷拍照。从家中的背景看来,阿怡估计这是小雯中一时,刚买手机不久后所拍的。照片里,小雯露出得意的笑容,乍看会以为这笑容是出于偷拍成功的满足感,但阿怡此刻感受到小雯拍照时的真实心情——小雯露出笑容,是因为她记下了她所钟爱的家人的一刻,将这平常的生活光景化成影像,保留起来。

小雯珍视家人,即便是最平凡的日子、吃着最寒酸的饭菜,她也能由衷地高兴起来。

阿怡泪珠盈眶,心中满是疚悔。看过这张照片、读过小雯的脸书后,她不禁想到,对小雯来说自杀的决定也许跟自己放弃升学一样,纯粹是为了对方作出牺牲。阿怡一直觉得妹妹个性开朗,可是如今想来,也许那只是小雯为了给予母亲和姐姐温暖,刻意展现出来的模样。她更察觉到当初自己誓要找出kidkit727的真正原因——她固然痛恨那个躲在暗角煽动他人攻击小雯的卑鄙小人,但她心底更痛恨的,是自己。

她知道自己是妹妹最亲近的人,在小雯遇上这些困难时,自己却无法保护妹妹,甚至无法察觉小雯萌生自杀的念头。她辜负了母亲临终所托,她辜负了妹妹对自己的信赖。她一直在找借口,期望将小雯自杀的责任推诿到他人身上,可是她心底很清楚,追究责任不过是徒劳。煽动者要负责、网民要负责、小雯的同学要负责、学校要负责、社会要负责,但最需要负责的,是她这个失职的姐姐。

为了生计,阿怡忘掉了更重要的事。本来,赚钱只是手段,目的是支持家庭、让家人活得快乐。这个功利的社会却令人忘本,仿佛赚钱才是目的,于是人们成为金钱奴隶。人们忘记了,金钱的确在生活上很重要,但比它重要的事物,往往更不容失去。

雯雯是个纤细的孩子——阿怡想起母亲无心的一句话。因为纤细,所以更敏锐,善于理解他人却鲜少被人理解,不自觉地藏了一堆心事。小时候照顾妹妹的片段再次浮现,恍惚间,在昏暗的车厢里,年幼的小雯正站在阿怡跟前,噘着嘴、以小手抚摸着姐姐的脸庞。

“姐姐别哭。”

“哔哔——”

突兀的电子音刺穿阿怡的回忆,将她拉回现实。

阿涅回头望向工作台上另一台电脑,皱一下眉,再在键盘上按下几个按键。

“在这节骨眼上……”阿涅吐出半句话,再回头望向监视屏幕。杜紫渝离开了笔记本镜头能拍摄的范围,而在窗外无人机的镜头里,她站在窗前,却因为背光的关系,阿涅和阿怡都看不清她的表情。

“怎么了?”阿怡问道。

“杜紫渝的大哥来到附近了,大概察觉到妹妹发生了什么事。哎,真敏锐。”阿涅指着电脑屏幕上一串数字,“他的手机进入了Stingray的拦截范围。”

阿涅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舞动,阿怡眼前的数个屏幕里,除了显示着杜紫渝房间的,通通变成广播道的街景。她不知道阿涅在附近部署了多少架无人机,也不知道部分画面是否来自屋苑的防盗镜头,但她只见画面不断切换着,而阿涅双眼在这些屏幕上来回游走,像在找寻什么。因为时间已是凌晨1点多,街上甚为冷清,既没有路人,就连行驶中的车子也不多。

“这个。”阿涅突然说道,一号屏幕的画面同时锁定不动。画面中一辆计程车驶近,阿怡定睛一看,才发现画面右方正是杜紫渝寓所大厦的入口。计程车停下后,一道人影从车上奔出,即使画面不清晰,阿怡也认得那是杜紫渝的大哥。

“没时间了。”阿涅伸手移过麦克风,放到阿怡面前,“你要复仇的话,现在就要行动。”

阿怡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瞪视阿涅,说:“你告诉我这一切,不是为了阻止我报复吗?”

“阻止?我为什么要阻止你?”阿涅视线仍放在数个屏幕上,头也不回地说,“你妹妹自杀的原因、她有什么隐情,都跟你这场复仇毫无关系。杜紫渝和她大哥有计划地蓄意煽动网民攻击你妹妹是事实,你妹妹因为收到杜紫渝的信、促成她当天自杀也是事实,你因为妹妹的死受到伤害亦是事实。既然他们心怀恶念,令你受到伤害,你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固然不会阻止。”

映着大厦入口的屏幕里,杜紫渝的大哥正跟大厦的警卫争执着,前者似乎要硬闯,后者正尝试拦阻。

“区小姐,我说你复仇是为了自己,可不是出于贬义,纯粹是阐明事实。”阿涅继续说,“我讨厌的是伪善者,对于出于一己私欲、为了满足自己而行事之人,我没有任何特殊感情。在你的委托上,我甚至认同你对杜紫渝的恨意,尤其她为了自保,当着我们面前说谎,然后又冷酷地烧掉假遗书,丝毫没有在乎她在你妹妹自杀一事上担当加害者身份。你要对她干什么,我毫无意见。再者,由始至终我只是你的复仇代理人,就像刀子不过是一件工具,如何运用、因为什么理由而使用,全由你决定。”

阿涅的话重燃阿怡心底的一丝恨意,可是此刻她无法下决定。她再次想起小雯自杀前收到的信件,那些恶毒的字句,就像令河堤崩溃的最后一滴水,既然如此,阿怡现在送上最后一根稻草,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屏幕上,杜紫渝的兄长推倒了警卫,冲进电梯,电梯关门前警卫仍没来得及爬起来。

阿怡抓住麦克风,手指放在按钮上。她望向二号屏幕,杜紫渝仍站在窗前,夏天的风令长发在脸前飘扬。阿怡仿佛感觉到杜紫渝的脆弱,知道自己只要轻轻一碰,对方就会像个搪瓷娃娃般从十楼掉到地面,摔得粉碎。站在窗前的杜紫渝也似是回应着阿怡的假想,双手按着窗缘,身子前后摇摆,就像要让凉风吹散自己的存在。

“电梯快到十楼了。”阿涅说。

阿怡紧盯着杜紫渝,心想说不定自己不按下按钮制造幻听,杜紫渝也会跳下去。瞧着弱不禁风的杜紫渝的身影,阿怡突然发现,窗前的杜紫渝比平日高大,窗缘差不多到她的大腿上。

不,她没有长高,那是因为她站在躺椅上面——阿怡赫然明白。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阿怡按下麦克风的按钮,送上最后一句话。

“别干傻事!”

画面上的杜紫渝霍然止住身体的摇晃,讶异地环顾四方。不到十秒之后,她回头望向房门的方向,似乎听到从玄关传来的急速门铃声,以及兄长的叫喊。她连跑带爬地离开房间,消失于画面之外。

“嗨,你怎么搞反了?”阿涅对阿怡说道。

“……放弃……放弃就好……”阿怡手心冒汗,紧紧捏住麦克风,怔怔地看着屏幕里空无一人的房间,含糊不清地说道。

“中止计划?”

“嗯……我们收手吧……”

阿涅耸耸肩,伸手在键盘上按下消除入侵Wi-Fi和手机证据的指令,遥控还原各个系统。

刚才,阿怡在杜紫渝身上,看到小雯的影子。她猛然察觉到,纵使自己再恨一个人,她都无法眼巴巴地看着对方步小雯后尘,以这种形式迎向死亡。她回忆起当天小雯躺在血泊里的惨状,想起自己如何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即使那是仇人,她都无法让自己再次身处同样的环境里。

阿怡终于听清楚来自心底的声音。

她知道,就算自己承受再悲惨的命运,将不幸加诸别人身上并不会为自己带来幸福,反而只会延续这份不幸,令仇恨以另一种形式残留在世上,啃蚀更多善良的灵魂,叫更多人感到悲伤。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

阿涅回收无人机的时候,阿怡在屏幕里瞥见杜紫渝兄妹的最后一幕,令她不由得想起《安娜·卡列尼娜》开首的著名句子。他俩跪坐在杜宅的玄关前,大门打开,二人拥抱着,杜紫渝身子不停颤抖,似在号泣。阿怡想到,假如那天自己提早十分钟回家,也许自己也会抱着小雯,跌坐在家门前大哭。在他们身上,阿怡看到小雯自杀当天的另一个可能性。

遗憾的是,这可能性只能出现在阿怡的思绪中。

“呜……”

阿怡坐在椅子上,开始流泪,不久从掉泪变成啜泣,再从抽泣变成号啕大哭。小雯过世后,阿怡每次哭泣多少也带着恨意,哪管是对煽动者的仇恨、对社会的愤怒,还是对命运不公的不忿;然而这一刻,她的泪水里只有伤悲,纯粹是因为失去小雯而哭,为了妹妹的不幸而哭。阿涅给她递过面纸,可是阿怡哭得太惨,几乎要从椅子掉下,阿涅勉为其难蹲在对方身旁,让阿怡埋在自己的胸口痛哭。

纵使阿怡不情愿向阿涅示弱,纵使对方是自己打从心底讨厌的家伙,可是在这一刻,阿涅身上那件脏兮兮、皱巴巴的运动外套还是令阿怡感到安心。

也许,习惯孤独的人也有需要他人抚慰的一刻吧——良久,阿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