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GT Technology Ltd.的狭小办公室内,李世荣正紧张地搓着手,踱着方步。即使他知道身为老板应该在员工面前显出自信以稳定军心,骨子里他实在无法镇定下来。司徒玮即将再访公司,GT网的前途就系在这一场关键的简报上。然而,看到施仲南的样子,他就难以安心。李老板不善于观人,但就连他也看得出,这几天施仲南睡眠不足,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

“阿南,你还好吧?待会儿的简报你当主力,成败得失就看你……”李老板说。

“放心吧,我胸有成竹。”施仲南微微一笑。

虽然施仲南一脸自信,李老板仍不禁担忧事情能否顺利进行。他昨天听过施仲南的报告,对内容感到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那些“复归红利”“G币权证”是什么意思,它们对网站营运又有何帮助。他好几次提出疑问,可是施仲南搬出更难懂的术语,似是疑非地证明这些点子能够吸引司徒玮,结果李老板只能放手让对方处理。这场报告中,阿豪几乎全程坐冷板凳,只在结末负责一段以用户角度操作G币交易的示范。

“喂,你真的OK吧?”在李老板问Joanne有没有订好朗豪坊的高级餐厅,准备待会儿邀请司徒玮共进午餐时,阿豪悄悄地向施仲南问道。他看得出这几天对方因某些事情分了心,报告末段收尾的部分做得十分马虎。

“当然OK。”施仲南再次向阿豪保证。

“你最近心不在焉的,没事吧?”

“没,只是一些私事而已。”施仲南说,“放心,明天我们就会成为首家被SIQ入股的本地科技公司,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你该担心的是到时要接受一堆记者访问。”

“记者要访问也只是找李老板罢了,干我底事?”

“你是‘客户体验设计师’,记者们自然会请你聊几句嘛。”

施仲南笑着说,令阿豪不知道这是否玩笑话。纵使阿豪觉得施仲南精神不大好,但他也看得出对方眼神里的那团火焰。相比之下,李老板更无大将之风,阿豪想,假如现在来的不是司徒玮而是SIQ另一位干部,搞不好会以为施仲南才是老板。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拉开了最后一战的序幕。Joanne不敢怠慢,立即走到门口迎接客人,李老板也不管面子,一同前往。施仲南和阿豪从座位站起来,紧随其后。

“司徒先生!欢迎,欢迎。”

“Richard,不好意思啦,晚了点。刚才交通出了点状况……”

“不打紧,不打紧。”

李老板和司徒玮站着寒暄了两句,便邀请客人们进会议室。施仲南趁此时向Thomas和马仔打手势,示意他们一同出席会议。

“南哥,我们也要?”马仔紧张地问道,“我要干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准备……”

“你们只要坐着听报告就好。”施仲南说,“这样子才能显示我们公司上下一心,叫司徒玮留下好印象。”

马仔和Thomas点点头。他们不知道,施仲南心里的另一番盘算。

接下来的报告,对象不止是司徒玮,他更要Thomas和马仔在场,欣赏他的宏图大计——他决定发动兵变。

在会议室的电脑里,他已准备好第二份报告。他知道阿豪和李老板会因为内容有异而大感惊讶,但他们不会在司徒玮面前点破。只要自己拿到简报电脑的遥控器,李老板就无法阻止他这场革命。

会议室勉强容得下八个人,施仲南关门后,走到投射屏幕前,心情十分忐忑,但同时带着七分兴奋。他放眼扫过众人,感到各人的视线全投放在自己身上,尤其司徒玮更是认真地瞧着自己,似是等待他给予最终答案:“你准备打安全牌还是冒险挑战?”

然而,这时施仲南察觉到一点异样。他望向司徒玮身后。

“啊,忘了说,”司徒玮仿佛注意到他的视线,扭头向身后瞄了一眼,再环视众人,“Doris临时请假,这是我另一位助理,Rachel.”

施仲南向站在司徒玮身后的Rachel点点头,对方也稍微颔首示意。施仲南对Doris今天缺席有点失望,虽然这位Rachel外表尚可,但跟Doris那种混血美女相比,明显输上一截,而且乍看之下,这位助理也不如Doris精明干练,神态略带呆滞,有点难想象到对方能担任司徒玮的二号副手。

施仲南不知道的是,对方此刻跟他一样,心里满是疑问。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多了一个叫“Rachel”的洋名,更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帮家伙以“司徒先生”来称呼坐在自己前方的男人。

对她来说,这个男人就只有“阿涅”这一个名字嘛。


那天晚上,当阿怡决定放弃向杜紫渝复仇后,她从广播道回到乐华邨已接近凌晨3点。阿涅没有狠心地要她自己回家,在回收所有设备、还原所有系统之后,他开车送阿怡回去。一路上二人没有对话,阿怡亦无法从阿涅的表情上看出到底他是否不高兴——毕竟多天的部署,就在阿怡一声令下完全中止。

“你……认为我应该贯彻报复行动吗?”下车前,坐在助手席的阿怡问道。

“区小姐,我说过我只是代理人,纯粹是一件工具,如何用只看你决定,我没有意见。”阿涅将手臂架在方向盘上,“况且,我没说过我不会收费。你欠我五十万。”

虽然是意料中事,阿怡仍因此感到心里一沉。

“别奢望我会因为行动中止就给你打折。”阿怡正想开口,阿涅却抢先说道,“也别想逃避责任,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有办法找到你。”

“我才不会逃……”

“我姑且相信你。”阿涅直视着阿怡双眼,“假如你觉得生无可恋,准备一死了之,也请你在还债后才自杀,别要我和鸭记替你打白工,我会准备好你能应付的‘方案’。后天7月7号星期二你不用上班,那天早上10点到我家,我再跟你算账。”

阿涅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害阿怡心里起了个疙瘩。她想她不能怨人,毕竟当初被仇恨蒙蔽,承诺交易的人是自己。事实上,从阿怡放弃报复的一刻开始,她已有种置生死于度外的觉悟——家人都不在了,孑然一身的她已失去人生意义。假如阿涅要她卖身从事特种行业还债,她也只能认命。她唯一希望的是阿涅不会要她割一个肾出来,要割就干脆割两个——她可不愿意拖着残躯、生不如死的过活。

“明白了。”阿怡无奈地回答。

阿怡下车后,阿涅通过车窗叫住她。

“我不会少收半块钱,不过今晚的行动以这种形式告终,实在有够扫兴。我会免费让你参与第二波行动,但这次可不由你作决定。”

“等、等等!”

阿涅话毕便开车离去,留下阿怡伫立原地。刚才阿涅说话时,表情跟在天景酒店怂恿阿怡交易时一模一样,眼神流露着异常的光芒。阿怡已经不想再插手干涉杜紫渝兄妹的生活,但她从阿涅的神态看到他似乎另有打算。

星期二早上,阿怡遵循阿涅吩咐,再次来到第二街151号外面。她犹豫地踏上楼梯,走到六楼后,正要按下门铃时大门却率先打开,门后是依然穿着红色外套、七分裤和拖鞋的阿涅。阿怡猜,他一定是用什么“魔鬼鱼”探测到她的手机讯号,知道她来到附近。

“你蛮准时嘛。”阿涅边说边打开钢闸。

“阿涅,”阿怡没回应对方,因为她更在意上次告别时阿涅说的“第二波行动”,“杜紫渝的事情就算数吧,我不想对她……嗯?”

阿怡没把话说完,是因为阿涅没有让她走进屋里,反而自己走出昏暗的梯间,关上大门和钢闸。

“我们要去哪儿吗?”阿怡问。

“嗯。”阿涅推了挡在门外的阿怡一下,说,“楼梯狭窄,你别挡路。”

阿怡无奈地走下楼梯,不知道阿涅葫芦里卖什么药。当她经过五楼,往下再走几级时,却听到阿涅在身后叫住她。

“这儿。”

阿怡回头一看,发现阿涅正掏出钥匙,打开五楼房子的大门。五楼的单位外面跟阿涅六楼的差不多,一样有一道钢闸,闸后有一扇木门,不过款色不同之余,感觉上更陈旧,木门外有贴过挥春的痕迹,红色的纸屑仍黏在白色的门板上。

“咦?这单位也是你的?”阿怡诧异地问。

“这整栋唐楼也是我的。”阿涅漫不经意地回答。

阿怡暗吃一惊,心想难怪每次到访也没碰过其他住客,毕竟在房价失控飙涨的今天,再小的地皮也能建成有名无实的蚊型豪宅,一般业主才不会任由房子空置,老早将这破落残旧的唐楼卖给发展商重建了。当阿涅打开大门,亮着电灯的瞬间,阿怡更感惊讶——眼前是一个简朴时尚的小客厅,纵然家具只有一张米色沙发和一个茶几,配色和墙纸以及木地板却十分搭调,更重要的是客厅中没有任何杂物,一尘不染,跟楼上的单位有天壤之别。阿怡环顾客厅四周,没看到窗子,天花板上安装了像办公室的日光灯和中央空调系统的出风口。玄关以外的三面墙上各有一扇门,事实上,阿怡觉得比起客厅,这空间更像医务所的候诊室。

当阿怡想着其中一扇门后会不会是手术室,她是不是要割什么器官出来还债时,阿涅带她走进右边的房间。门后的房间比客厅大一倍,同样没有窗户,但家具较多,有一张沙发、一张长长的梳妆台、数张椅子以及一个偌大的壁橱,房间角落还有一道打开了的玻璃门,阿怡瞄到门后是一个小浴室。阿涅拉开壁橱其中一扇门,里面挂着十多二十套女装衣服,衣服下方就有一排排抽屉,最下方还排着一双双高跟鞋。

“这件……唔,腿短,还是算了。”阿涅抽出一件白色女装衬衫、一件炭灰色外套和一条黑色及膝裙,回头瞧了阿怡一眼,再扭扭头放回裙子,改拿旁边一条黑色长裤,“你穿几号鞋?”

“咦?三、三十八。”阿怡搞不懂情况,只好如实作答。

“欧洲码三十八吗……即是英国码五号或五号半。”阿涅弯腰,提起两双黑色的高跟鞋,“你看看哪一双较合就穿哪双。”

阿涅将衣服和鞋子塞到一脸迷惘的阿怡手上,再指了指梳妆台,说:“好好化个妆,整理一下头发。我十五分钟后回来。”

“等、等等!”阿怡叫住正准备离开的阿涅,吞吞吐吐地问,“这、这是什么意思?我……我要卖身下海吗?”

阿涅愣了愣,再爆出笑声。“我呸,你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没身材,要你赚皮肉钱来还我五十万?恐怕我等三十年也没收到!更何况哪种特殊行业会在早上10点营业的?哪来客人?”

“可能是拍A、AV……”阿怡记得图书馆里就有好几本探讨日本色情电影行业生态的书本。

“区小姐,”阿涅掩面失笑,“这儿是香港又不是东京。假如我现在是要你去拍小电影,你认为我不会要你将身上那些在女人街卖一百元四件的廉价内衣,换成抽屉里的高档货吗?”

阿怡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道理,但在她想再提出反论时,阿涅已离开房间。无计可施之下,阿怡只好换上阿涅给她的衣服,坐在梳妆台前化妆。衣服大致上合身,她不由得猜想阿涅是不是经常打量她的身材,所以能够拿出符合她的尺码的衣服。她拉开抽屉,发现里面的化妆品种类繁多,光是唇彩便有四十多款,粉饼也有五六个。因为平日她都只涂一点口红便上班,面对这大量工具,阿怡只能搔搔头发,硬着头皮刷上腮红。她完全不知道该化什么妆才跟身上的套装合衬。

十五分钟后,阿怡身后的房门打开,她正想抱怨阿涅强人所难要她化妆整理头发,却赫然看到进来的是一个陌生人。对方穿着一袭海军蓝色西装、红色领带,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十分气派。

“你是……”

“老天!你这是哪门子的化妆?猴子屁股吗?”

对方出声后,阿怡才惊觉面前这西装笔挺、仪容讲究的男人就是阿涅。阿涅刮干净了胡碴,用发胶梳理好头发,换掉那身地痞衣服,外表上判若两人。

“阿、阿涅?”阿怡只能瞠目结舌地吐出对方的名字。

“不是我还有谁啊?”阿涅皱皱眉,就像对阿怡大惊小怪的态度感到可笑。而阿怡从对方说话谈吐,确认这的确是阿涅。虽然有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她没料到衣服和打扮会让人的观感相差如此巨大,不过她回想起数天前阿涅在她面前乔装成老头,假如她没有看到换装过程,她大概也会因为那落差而大吃一惊。

“你……”

“你先给我坐下,这妆会露馅啦。”阿涅按着阿怡肩膀,着她坐回化妆台前的椅子,自己再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

“别动。”阿涅从抽屉取出一片卸妆棉,伸手抹掉阿怡脸上那过火的腮红。阿怡看着凑近面前、毫不邋遢的阿涅,感到三分别扭、三分腼腆,还有四分不明所以。

“你、你连替女生化妆都懂?”阿怡的脸孔被阿涅扶住,口齿不清地说。

“不算懂,但至少比你这个男人婆强。”

阿涅的尖酸语气令阿怡稍稍感到心安,毕竟外表不一样,骨子里仍是她认识的那个阿涅。

“闭上眼。”阿涅取过眼影盒和刷子,替阿怡刷上浅棕色眼影,然后掏出眼线笔,按着眼皮画上上下眼线。用睫毛夹和睫毛膏整理过后,阿涅取过腮红,重新替阿怡刷上,再取出一瓶唇彩,简单地为嘴唇作最后的修饰。

“头发没救的啦,幸好你头发不长,随便弄一下也不算太难看,勉强过关吧。”阿涅伸手拨弄一下阿怡的头发,再将桌上的化妆品放回抽屉。阿怡回头望向镜子,不由得惊呼一声——镜中的自己,犹如一位在中环上班的行政人员,脸上的化妆不但让她看起来漂亮,更重要的是令她显出一份自信。

“别顾着照镜,自恋狂。”阿涅走到房门前,示意阿怡跟着她,“你原来的衣服、手袋全留在这儿就好,什么都不用带。”

每次听到阿涅刻薄的话,阿怡都好想吐槽,可是目前的状况实在太意外,她仍无法正常地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换衣服?阿涅为什么乔装?他们要去哪里了?

回到客厅,阿涅没往玄关走过去,反而走到沙发后的那扇门。他打开后,阿怡越过他的肩膀看到那边通往另一道狭窄的楼梯。他们走到梯间,阿涅带上门,再指了指向下的梯级。

“这儿是……”

“后门。”

二人走到一楼,打开一扇厚重的钢门后,阿怡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小巷,她回望左右两端,小巷一边是密封的石墙,另一端有一道关上的蓝色钢闸。她抬头一看,虽然勉强看到天空,身前身后却是大厦,她猜这应该是大楼与大楼之间的狭缝。阿涅走到小巷右方,打开墙上的另一扇门,阿怡跟他走进一条通道,只见环境跟方才不一样,灯管明亮,通道的墙壁很干净,感觉上经常打理。拐过一个弯角后,阿怡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是跟第二街相邻、水街一栋大型住宅大厦的停车场。

阿怡倏然想到,难怪当初自己老是无法堵住阿涅。一个月前,她为了求阿涅接受委托,每天都在第二街等候对方,然而阿涅居住的唐楼有第二道楼梯和后门,他自然可以瞒过自己进出。人家说“狡兔三窟”,阿怡猜说不定阿涅家里还有第三条通往外面的秘密通道。

“抱歉,让你久等啦,都是这家伙的缘故。”

阿涅走近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站在车旁的正是鸭记。鸭记今天的打扮同样教阿怡意外,因为对方穿上了黑西装,戴手套,就像替有钱人开车的职业司机的模样。

鸭记没有回答阿涅,只是微微点头,坐进驾驶席。

阿涅坐上后座,阿怡却愣在车旁,不知道该坐在鸭记旁边的副驾驶座还是阿涅身旁。

“你还待在外面干啥?放聪明点好不好?”阿涅探头示意,叫阿怡坐进后座。阿怡只好依对方所说,怀着满腹疑惑走进车厢。阿怡关上车门后,鸭记便开车,随即离开大厦停车场,往西区海底隧道出发。

“我、我们现在去哪里?要做什么?”阿怡问道。

“冷静一点。”阿涅跷着二郎腿,懒洋洋地倚在座位上,加上一身西服,看起来倒像个阔少,“我上次不就告诉过你吗?让你参与行动嘛。”

“啊!”阿怡恍然大悟。她猛然理解,他们的打扮是为了瞒骗他人,执行某项计划。

“阿涅,我就想告诉你,我不想参……这是?”阿怡正想向阿涅说明意向,阿涅却递过一台平板电脑,塞进阿怡手中。画面上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半身照。

“这次行动的目标人物。”阿涅漫不经心地说,“他叫施仲南。”

“他跟杜紫渝有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

“咦?”阿怡愣住,一面不解地瞧着阿涅。

阿涅取过平板,一边按一边说:“我只是出于好管闲事的心态决定要整治这家伙,今天本来打算单独行动,不过前天对杜紫渝的计划这样子结束,我想你也有种‘不完全燃烧’的感觉吧。说到底,让我发现这厮的人是你,加上他和你尚算有多少瓜葛,我就姑且让你参观一下。”

阿怡有听没有懂,正想追问,阿涅却将平板放回阿怡手上。屏幕显示出一个分割成四份的监视影片画面,阿怡对它有点印象。

“啊!这是之前我们搜寻利用地铁站Wi-Fi站台寄信给小雯的人时,你在电脑看的那段影片嘛!”阿怡记得很清楚,那天她还替阿涅打扫和泡茶,对方回到办公桌后打开电脑,其中一个屏幕就是显示着这个挤满人的月台。

“你留意左上角那一格。”

左上角的画面里,下方写着“3”和“4”两个阿拉伯数字,而中央正映照着乘客上下车的情况。阿怡留意到其中一扇门有点异样,几个乘客下车时都回头望向车厢,有人更掏出手机往车厢里拍摄,只有一个男人例外,头也不回地步往手扶梯的方向。她仔细一看,发现这个男人跟阿涅刚才给她看的照片似乎是同一人。

“这是那个施什么南?”阿怡指着屏幕问。

“对。”

“那又如何了?”

阿涅伸手在画面上滑动,屏幕里的人物和列车像快镜般跳过,不一会儿,影片速度随着阿涅放手恢复正常。

“现在你看看左下角的那一格。”

阿怡低头一看,不知道该留意什么,正想着是否该找寻杜紫渝的身影时,却看到施仲南再次出现在月台上,站在一根柱子旁边候车。

“你要我留意这个男人?他回到月台了?”

“很好,你还有丁点观察力。”阿涅以嘲弄的口吻说,“他下车后没有离站,也没有转乘东铁线,只在站里绕一圈,便回到月台上等车。期间他没有跟任何人接触,所以不是什么约了朋友碰面交收物件之类,也没有使用站内的洗手间,我再三检查过那段时间的所有站内影片,确定上述事实无误,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溜达。最后我从他再上车的班次追踪到,知道他在钻石山站下车,确认拍到他离站的监视影片,再从八达通记录查出他的身份——就像你上次所说,我可以从车站影片和离站记录找出一个人的资料,但前提是我必须锁定某人,而不是大海捞针般在数千个乘客中找出某个正在滑手机的家伙。”

“他回到月台又如何了?杜紫渝寄信给小雯时他是证人吗?但现在再看这影片也——”

阿怡突然止住说话,视线聚焦在影片的背景上,因为她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香港铁路各站的月台都以不同的颜色作为主调,方便乘客辨认,减少下错站的机会,画面里的月台柱子是天蓝色的,但阿涅说过,杜紫渝寄信给小雯,是在油麻地站、旺角站和太子站——它们的颜色分别是灰白色、红色和紫色。天蓝色的车站,是九龙塘。

九龙塘站跟杜紫渝无关,但跟小雯有关。

阿怡赫然望向右下角标示着影片时间和日期的数字。她因为自己大意没看到这么明显的线索而懊恼,同时也因为隐约察觉到阿涅暗示的事实而吃惊。右下角所标示的日期,是2014年11月7号,时间是下午5点42分。

这是小雯被猥亵侵犯的日子。

阿涅从阿怡的表情看出对方已察觉到事实,于是再伸手拉动画面,让影片倒回数分钟。就在施仲南下车不久,阿怡看到穿校服的小雯在一个中年妇人搀扶下离开车厢,之后是被一个魁梧男性架着下车的邵德平。

“简单的智力问题——”阿涅微笑着说,“在发生事端的车厢里,会装作漠不关心,尽快开溜,避过风头后回到同一个月台登上晚几班列车的人,最大可能是谁?”

“真、真正的色狼?”阿怡交替看着平板和阿涅,呆然地答道。

“难得你这次答得毫不含糊。”

“所以邵德平是无辜的?”

“可以这么说。”

“但他认罪了啊?”

“所以他的律师Martin Mak是个庸碌的家伙。”阿涅嗤笑一声,“明明手上拿了一堆好牌却不懂打,为了避免麻烦劝被告接受认罪协议,这种人根本不配称为律师,该叫作讼棍。”

“什么好牌?”

“不就是花生讨论区那篇文章的内容嘛,虽然邵德平形迹可疑,例如当场想逃跑,但说是因为胆小而做出的错误决定也一样合理。”

“可是根据证人供词,他当场说过‘只是不小心碰到小雯’,这不正好承认他做过吗?”阿怡无法接受阿涅的说法,毕竟她一直认定邵德平就是令妹妹受苦的坏蛋。

“我就说那律师无能。你当初拿给我的资料里,包括你妹妹的口供,当中就有合理答案——你妹妹指有人摸了她的屁股一下,她以为对方不小心碰到,但隔了一阵子,那只手开始肆意地抓她的屁股,还猖狂地掀她的裙子。为什么警察和律师都没有质疑过,一开始那只手的主人和之后那个乱摸的色狼不是同一人?在挤沙丁鱼似的车卡里,根本无法确认嘛。假如辩方提出这点,在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条件下,邵德平肯定获判无罪。”

阿怡讶异地瞧着阿涅:“所以邵德平真的是不小心摸到小雯一下,然后因为另一人碰巧接续犯案,令邵德平背了黑锅?”

“不一定是‘碰巧’,可能邵德平不小心摸到你妹妹时,站在身旁的施仲南察觉到你妹妹的反应,才会起色心。”阿涅耸耸肩,“说碰巧的,大概是当天他们都穿着颜色差不多的衣服,令那个大妈错认了手的主人,而邵德平又愚蠢地以为对方指责自己之前不小心碰到你妹妹的屁股一下,跟对方开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替施仲南送上完美的掩护。结果一方认定对方是色魔,另一方认定自己被诬告,真正的犯人却大模厮样离开现场。”

“但、但你这说法只是猜测吧?”

“对,当然只是推论,”阿涅取过平板,“所以我另找佐证了。”

阿涅打开了另一段影片,将平板递过去,让阿怡看到屏幕。画面里是寻常的地铁车厢风景,镜头跟一般人视线高度差不多,拍摄到一众挤在车厢里抓住扶手和铁柱的乘客,以及在他们身后坐在座位上正在打瞌睡或滑手机的人。靠近镜头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性,他一手扶着柱子,另一手似乎也在滑手机,只是画面拍不到。阿怡正想问阿涅这家伙又有什么关系时,她才发现自己的焦点弄错了——在画面右方稍远、靠近车门的位置,她看到那个姓施的男人,他正抬头看着车厢另一端的电子告示牌;而更叫她惊诧的是夹在施仲南和车门之间有一个穿校服的女学生,看样子只有十三四岁。那孩子的表情困窘,脸孔朝向车厢外,施仲南的右手正紧贴着她的屁股,有所动作。

“他、他的手……”阿怡瞪着平板,不由得吐出一句。

“鸭记跟踪他半个月,”阿涅指了指正在开车的鸭记,“结果发现这家伙是个惯犯,每隔几天便会下手,猎物都是这年纪的女学生。他还会提早上下班,配合学生上学和下课的时间,选最挤的车卡来‘打猎’。我不想称赞他,但他的观察力真的蛮优秀,选上的女生都会哑忍他的侵犯,而且他似乎能够察觉到旁人的视线,稍有风吹草动便住手,所以一直没有被抓——去年你妹妹一役,大概是他少有的大意吧,不过他仍能全身而退。鸭记要用这个特制的家伙,才成功拍到罪证啦。”

阿涅拿出一副粗框眼镜。阿怡看到眼镜脚上有一个小圆孔,似乎是针孔镜头。跟一般偷拍用的眼镜不同,这个的镜头跟眼镜镜片的方向成九十度,能拍到佩戴者左右两边的影像。

阿怡将视线放回平板上,发现接下来还有第二条、第三条片段,拍摄手法差不多,内容亦几乎一样,只是受害者换了人。

“为什么你没有当场阻止他啊!”看到施仲南伸手潜进一个女生的裙子里的画面时,阿怡对鸭记吼道。她在这些少女的脸上,看到小雯当天受过的苦,不期然同情她们起来。

“因为他做事有分寸,不像你。”阿涅插嘴说,“光逮到这混蛋在地铁使咸猪手不是我的目的。”

“目的?你们——”

“啊,先别说,我们差不多到了。”阿涅望向街上。车子刚驶经旺角登打士街,差不多到GT网所在的惠富商业中心附近。从西营盘到旺角,使用西隧的话,只要约十分钟的车程。

“到了?啊,你还没告诉我我要干什么!”阿怡紧张地问,“你要对这个施仲南做什么吗?”

“你真多问题。”阿涅皱皱眉,瞪了阿怡一眼,“总之,待会儿你跟着我,别说话,我会负责一切交谈,你只要站在我身后,当自己是我的助手便成。你今天只负责‘看’就好。”

车子停在山东街,二人下车后,鸭记便开车离去。阿怡跟着阿涅走进一栋商业大厦,乘电梯到十五楼,期间一直在意自己的外表、走路的姿势会不会露馅。

“记住,别说话喔。”电梯门打开前,阿涅再说道。阿怡从他的表情看到一丝笑意,感觉上,阿涅就像准备上台表演的演员一样。

“司徒先生!欢迎,欢迎。”

“Richard,不好意思啦,晚了点。刚才交通出了点状况……”

阿怡对阿涅的语调感到吃惊,但只能忍住。阿涅装出一种特殊口音,有点外国人说粤语的味道,但又不至于太夸张。那丁点的不自然令阿怡差点怀疑面前的人是否阿涅本人,毕竟从外表到谈吐都和他认识的阿涅不一样。

这家伙不是个演员,是个骗子——阿怡想起方才的心里话。

她随着阿涅走进那间小小的会议室时,看到那个姓施的男人——他正和另外两个职员说话,似乎在示意他们一同开会。

在目睹施仲南真人的瞬间,阿怡有种面熟的错觉。她知道她刚看过照片和影片,自然会认得对方,可是她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某处见过对方。因为这种奇异的感觉,阿怡几乎忘掉对这色狼的恨意——发生在小雯身上种种坏事的起因,追本溯源,正是来自这人渣的一己私欲。

“Doris临时请假,这是我另一位助理,Rachel.”

在会议室里,施仲南对阿怡行注目礼时,阿涅替阿怡解围。因为阿涅没告诉她这回用什么假名,所以她对“司徒先生”的称呼感到别扭,也对这个临时掰出来的“Rachel”觉得莫名其妙。她不知道阿涅取这名字有什么含义,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记得她现在叫Rachel,否则他人叫唤自己时,她反应不过来就有麻烦。

“嗯,我们开始吧。”施仲南站在投射屏幕前,展现出自信的笑容,按下遥控器的按钮。八十吋的投射屏幕上,亮出“GT Technologies Ltd.”的字样,下方写着施仲南的英文名字“Charles Sze”以及职衔。这份简报应用了企业家盖伊·川崎的10/20/30黄金法则,即是以内容有十页、报告不超过二十分钟、字体尺寸为三十点来进行简报。“我叫Charles,是GT Technologies的技术总监。今天由我负责向司徒先生说明敝公司的计划、发展以及能为SIQ带来利润的理由。”

施仲南按了一下按钮,换上下一张投影片。李老板和阿豪看到后,不由得心头一震,因为这页的内容跟他们昨天看过的不同。之前他们看到的,是一句口号“We Trade More than Gossips”——“我们买卖的不止于八卦消息”——然后施仲南再讲解如何导入新的虚拟货币交易方法,制造财富;然而现在他们看到的,是“The Revolution of News”。

“‘新闻的革命’。”施仲南说,“上个月司徒先生到访,已听过GT网的基本营运模式、盈利方法,今天我便会进一步说明敝公司的未来发展,以及如何落实这些改革。”

施仲南看到李老板紧张地跟阿豪耳语,阿豪却摇头表示不知情。他知道自己这一着会令李老板吃惊,但他更肯定对方不会打断自己——这场简报,可不容许半点瑕疵,身为老板此刻打岔,只会令人留下坏印象。

接下来的投影片,施仲南开始叙述GT网的潜力与新闻工业的关系,大部分都是上星期从“司徒先生”听来的,但加上这几天在家中钻研,说起来也头头是道。为了展示自己不是只懂鹦鹉学舌,施仲南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外国的资料,分析本地网路媒体的发展状况,雕琢简报的内容。他每晚睡不到四个钟头,上班时自然精神不足。

听着施仲南的报告,阿怡始终搞不懂阿涅的用意。她多少理解这家叫G什么的公司是香港某网站的经营者,他们以为阿涅是什么投资公司的要员,正向他推销,说他们的网站将会取代传统的新闻媒体,希望吸引资金;可是,她仍无法明白阿涅到底有什么目的,乍看之下,这不过是一场很正常的商业会议。

然而这场“正常”的会议在施仲南再次按下按钮后骤然变得“异常”。

“GT网本身已具备新闻网站的特质,以这一篇消息作为例子……咦?”

施仲南准备的下一张投影片,本来是一幅从GT网撷取的屏幕快照,可是这刻用作展示投影片的软件整个关掉,切换到一个浏览器上,显示着GT网的界面。李老板和参与会议的成员都以为这是施仲南安排的简报程序之一,但他们看清楚网页内容后,却不由得愣住。这篇阅览费用为“G币0元”的消息,标题写着“【有片有图】稚嫩学生妹开发技巧”,而在标题下方,正以马仔刚开发完成、仍在进行测试中的串流外挂程序播放着一段影片。

“那、那是南哥你?”马仔盯着屏幕,不自觉地将心底话说出口。

影片中,站在地铁车厢中的施仲南紧贴着一位少女,右手不断搓揉对方的臀部。这正是阿怡刚才在车上看过的首段影片,只是女孩的脸上打了马赛克。

施仲南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连忙再按遥控器,可是影片仍继续播放。施仲南猥亵少女的影像持续了约十秒,便换成另一段,内容一样是阿怡刚才看过的、施仲南侵袭另一位女孩子的经过。

“这、这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施仲南慌张地说,再转身抽出投射屏幕旁一个架子上的键盘,焦急地按下几个按键,只是影片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按了几下电脑的开关,可是那个轻触式按钮没有反应,他心里就不住咒骂着今天的电脑仪器都采用电子感应按钮,不像以前的以物理形式断电。手忙脚乱中,他想拔掉电脑的电源线,可是会议室的插座埋在架子之后,除非拉开木架,否则他的手根本抠不到。

“我、我、我可以解释,这影片里的不是我……”施仲南张皇失措,说话失去逻辑。在场众人都想,假如片中人不是他,他又可以解释什么?

阿怡偷瞄了阿涅一眼,看到他同样装出讶异的表情,只是她察觉到他的眼神里有一丝笑意。当然,就算她看不到这丝笑意,她也很清楚这是阿涅暗中搞鬼,用某种方法黑进这公司的电脑里,令影片曝光。这影片经过剪辑,刚才阿怡在车上看时,每段也有接近一分钟,但现在却将各段最“精粹”的部分浓缩成约三十秒。影片停止时,施仲南的手指仍不断地按遥控器上的按钮,他用力之大,令按钮发出“咔、咔、咔”的响亮声音。

“Charles,你跟我们开玩笑——”即使李老板不愿意开口,身为“执行长”的他也明白此刻必须解决麻烦。然而他的话没法说完,随着施仲南按下按键的声音,画面切换成那篇消息的第二页。

“啊!”

吐出惊呼的,是阿怡。虽然她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要保持沉默,可是看到投射屏幕上的照片,她本能地喊叫了出来。幸运的是,其他人不知道她高呼的理由,因为他们都被眼前的影像吓一跳,以为司徒玮的二号副手跟他们一样因为照片内容而吃惊。

那是一张没照到脸孔、裸露胸部的女生的照片。女生左边胸部旁边,有一个男人将脸孔凑近,伸出舌头作势要舔。这是阿怡曾在花生讨论区的成人版看过的那张照片,只是如今马赛克不是打在男人的脸上,而是遮盖着女生的乳房——照片里那个没穿衣服、丑态毕露的胖子,正是眼前的施仲南。阿怡终于理解,为什么刚才对这个既矮且胖的施仲南有印象,她认得的是那张恶心的嘴唇和浑圆的下巴。

阿怡将视线移到照片下方,看到一段文字的开头:

这是我萨德侯爵的奴隶三号,十五岁,稍嫌熟了一点

施仲南脸色苍白,惊惧地瞧着坐在会议桌后的各人,他的样子跟屏幕上那下流的笑脸形成强烈对比,阿怡不禁觉得这景象荒谬得有点滑稽。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气氛掉到冰点以下,阿豪和Thomas面面相觑,Joanne鄙夷地斜视着施仲南,马仔紧张地望向老板,而刚才想开口打圆场的李世荣,此刻也只能呆住,任由这怪异的沉默持续。

“Richard,这是什么?”阿涅以“司徒玮”的语气问道。

“我……我不知道。Charles,这是什么?”李老板无奈地将问题丢给施仲南。

“这、这……”

“虽然成人网站是门赚钱生意,但SIQ没有打算染指啊。”阿涅叹一口气,再对施仲南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你不小心将个人癖好放进报告,还是有人设计陷害,但无论是哪一种理由,也说明你能力不足。阿南,你这样子叫我如何信任你?叫我如何说服我的同事任命一个有异常性癖好的人当执行长?”

“执行长?”李老板转头望向阿涅,一脸错愕,“任命执行长?”

“Richard,那件事你别过问,反正不可能发生了。你真的要问便问阿南吧。”阿涅摇头苦笑,说,“看来今天这场简报已经不能继续,很可惜我明天便要回国,无法亲自听取你们第三场简报……我会吩咐下属跟进,之后再和你联络。”

阿涅从座位站起,跟呆若木鸡的李老板握手后,转身往会议室的门走过去。临离开前,他回头对施仲南说:“阿南,好自为之。”

李老板正想挽留“司徒玮”和“Rachel”,尝试扳回一城,却因为刚才一句话怔住,没有追上去,反而回望仍呆立着的施仲南。

“为什么司徒玮知道你叫‘阿南’?”在阿怡跟随阿涅离开办公室时,她听到在会议室里传出李老板质问施仲南的声音。

二人回到大街,阿怡发觉鸭记已经将车子开到商业中心门前,她和阿涅甫钻进车子,鸭记便开车离开。

“那个Richard脑筋真不灵光,我要说三次‘阿南’,他才察觉我和施仲南曾私下会面的事实。”阿涅一边解下领带一边说。从他的样子,阿怡看出他应该对这身打扮没有好感,恨不得早点穿回悠闲的运动外套和七分裤。

“原来施仲南就是在花生讨论区贴援交裸照的人吗?”阿怡劈头问道。

阿涅眯起双眼瞅住阿怡,思考了两秒再露出明白对方发问背后原因的表情。“你竟然这么有毅力,将我那时候给你的网页名单全看了?”

“嗯,我还以为那是你为了戏弄我,特意加入成人版的链接……”

“你又来了,‘自以为是的猪’。”阿涅嘲笑道,“我哪来这种闲工夫?我只是将跟调查相关的网页链接放在同一个资料夹,才会让你看到。反正我本来没预计你会接触这边的案子,那些链接给你看也没关系。”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布局令施仲南在同事面前出丑、揭发他恶行吗?”

“差不多。”

“这就是你刚才说鸭记没在地铁当场阻止那色狼的原因吗?”阿怡有点不服气,她不理解为什么这种惩戒比及时拯救那些女孩更重要。

“区小姐,我问你,”阿涅没有被阿怡激怒,缓缓地说,“你认为鸭记当场阻止的话,施仲南会有什么后果?”

“当然会被送上警察局啊!”

“假如你是检察官,你认为该以什么罪状起状施仲南?”

“‘猥亵侵犯’吧?”阿怡记得,邵德平的罪名大概是这种名称,那施仲南的应该也差不多。

“对,然后他会在法庭认罪,表露悔意,刑期递减三分之一,因为案情轻微,顶多关一到两个月,甚至说不定缓刑或守行为了事。”阿涅面露不悦,说,“这样子他便逃掉他应受的惩罚。”

“应受的惩罚?”

“施仲南真正的罪名是‘以威胁促致他人作非法的性行为’,加上受害者未成年,量刑起点该在监禁四至五年吧。”

阿怡讶异地瞧着阿涅。

“威、威胁?”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从地铁站的影片和八达通记录找出施仲南这个家伙吧。”阿涅边将眼镜除下边说,“当时我只以为他是令邵德平蒙冤、猥亵侵犯你妹妹的真犯人,不过因为他冷静熟练的行动令我产生好奇心,想知道他是不是惯犯。你每天在我家附近守候、要我接受委托时,我去调查了这家伙,黑进他的电脑,摸清他的底细。结果,我从浏览器记录里发现他不时上载色情图片到花生讨论区的成人版,而且即使照片中的男性样子被隐去,我也能够从身体特征确定那就是施仲南自己。”

“他付钱给援交女生拍色情照片?”阿怡记得花生讨论区那篇文章的标题是“本地援交少女”之类。

阿涅递过平板电脑,按了一下,上面亮出阿怡刚才在会议室看到的GT网网页。原来刚才的照片之下,还有五六张露骨淫秽的图片,只是女生换了人,男主角依然是施仲南。在照片之间有不少文字,第一段是阿怡之前看到部分内容的:

这是我萨德侯爵的奴隶三号,十五岁,稍嫌熟了一点。用了半年,虽然仍会反抗,但大致上顺从。我在这里跟各位同好分享一下心得。

“这不是我写的。”阿涅面露鄙夷之色,说,“一字一句,全出自施仲南之手,不过他贴出这些图片和文字的地方,是‘暗网’,我将它们抄过来。”

“‘暗网’?”阿怡歪一歪头,再从久远的记忆中挖出这名字的解释,“啊,就是你之前说过,用‘洋葱浏览器’才可以进入,充满地下资讯的网路吗?”

“对。施仲南是暗网里某个恋童癖论坛的用户,自称‘萨德侯爵’,经常发表如何要挟援交女生、威吓她们、令对方沦为自己奴隶的‘调教’心得,也会贴上替自己脸孔打上马赛克的‘实战’照片,以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赢取论坛上其他变态的赞誉。他在花生成人版贴的只是冰山一角,暗网那边贴的照片和文字露骨百倍。”

“咦?你说过使用‘洋葱’,就无法查出使用者的身份嘛,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从网路追寻用户源头,而是直接在施仲南的电脑动手脚,记录他按下的每一个按键,撷取他看到的每一个画面,他用过什么软件、上过什么网站我都一清二楚。”阿涅失笑道,仿佛觉得阿怡在意技术问题多于地下论坛很可笑,“总之,我发现这家伙原来不止在地铁捏女生的屁股,更会挑选那些没黑道背景、一时贪财找男人援交的女学生,设计威胁对方屈服,继续为他‘服务’。对他来说,地铁的女生是甜点,威胁援交女生才是主菜。”

“所、所以他写的这些内容……”

“都是真的。”阿涅指着阿怡看过的那张照片,说,“这女生的确只有十五岁,而且是不情愿之下被拍这种照片。”

阿怡倒抽一口凉气。当初在花生讨论区看到这照片时,她心里就浮现过鄙视这女生的念头,认为对方太不自爱,受不住物质引诱,年纪小小便出卖身体。她没想到背后有如斯隐情。

“施仲南是个很具野心和操控欲的男人,更糟的是,他是一个头脑很好的家伙。”阿涅继续说,“他的观察力很强,很懂得相人,具备成功者的特质,只要他走正途,肯定会成为杰出的人物,可是他却屈服于自己的黑暗面。我猜他成长时因为身材矮胖、其貌不扬感到自卑,甚至可能有被欺凌的经历,被女生欺侮奚落之类,结果他没有克服这心结,反倒找寻比自己更弱小的对象加以剥削。”

阿涅想起初次在办公室见面时,他对施仲南积极地回答问题感到意外。假如他不是早知道对方的所作所为,大概会对这个对工作热诚、进取向上的小职员产生好感。

“根据他在暗网论坛发表的‘狩猎指南’,他利用LINE和WeChat等通信软件挑选猎物,确认对方性格上有缺陷、可能被威胁后,便会在交易时偷拍照片和影片,作为将来胁迫这些女孩子的工具。施仲南是个狠角色,一般人会说‘假如你不就范我便将你的裸照放上网’,他却是直接将照片丢上成人版,再对受害者说‘你不就范下次公开的便是露脸的照片’。但他最厉害的地方,在于懂得使用‘鞭子与糖果’,他会买些便宜的礼物送给受害者,跟对方约会逛街之类,令对方产生错觉,以为施仲南关心自己。这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吧,毕竟十来岁的孩子涉世未深,比起成年女性容易摆布。”

鸭记跟踪施仲南期间,数次目睹他跟被威胁对象约会,二人会上不错的餐厅,结账都由施仲南负责。当然约会的终点永远是宾馆,施仲南追求的不是虚伪的爱情,而是少女屈从自己的征服感。

“等等,我还是不明白,”阿怡问道,“你欺骗施仲南的老板,以为你是投资者,好让你在简报里弄假文章,揭露他的恶行,这样就算是惩戒吗?”

“假文章?”阿涅反问,“什么假文章?”

“就像你之前在杜紫渝身上做过的嘛!什么占领Wi-Fi站台,制作假网页……”阿怡指着平板上的图片和文字。

“这次是真的。”阿涅朗声笑道。“你现在看到的照片和影片,都是在真正的GT网上公开,而且……”

阿涅伸手点了平板角落一下,画面亮出花生讨论区。

“……我还在花生转载了消息,现在已有一千人看过了吧。”阿怡低头一看,发现熟悉的花生讨论区里,有这样一篇文章:

edgarpoe777发表于2015-07-07 11:01

〔转〕GT网有色魔自爆(有图有片)

虽然打码,但内容劲爆!http://www.gtnet.com.hk/gossip.cfm?q=44172&sort=1

“这时候应该有比我更好管闲事的网民报警了,警察很快便会找上施仲南。可惜看不到他戴上手铐、蒙上头套的一幕哩。”阿涅一脸满足地说,“警方更会查出,上载那些照片和影片的IP地址,就在GT网的办公室,不会察觉是我动的手脚。他们大概会找理由来说明这情况,例如认为施仲南是个变态——虽然他的确是——喜欢用自己搜集的色情照片来测试系统,却不小心将内容公开,暴露自己的罪行。发布打了马赛克的裸照不至于犯罪,但碍于舆论,警方不得不调查照片和影片内容真伪,那才是对付施仲南的杀着。”

“你是为了看好戏,才特意弄出这么大的骗局,特意在会议里揭发他吗?你明明可以暗中公开罪证,匿名通知警察嘛。”

“看好戏是事实,但不是主要目的。”阿涅摇摇食指,“我之前以‘司徒先生’的身份跟施仲南私下碰面,他提出公司被注资后,我运用投资者的权力,升他当执行长。”

“那又如何?”

“施仲南被起诉后,一旦罪名成立,法官便会索取被告的背景报告,同时让辩方呈上求情信,证明被告平时备受爱戴、本质不坏之类,作为判刑标准。现在他的老板察觉他有异心,私下笼络投资者企图造反,这封求情信自然飞了,他的同事亦会因为这一点对他的品格存疑。更妙的是,施仲南大概会以为换掉投影片、破坏他大计的人就在同事当中,即使有人仍愿意帮忙说好话,他只会认为对方是主谋,同情他不过是猫哭老鼠。我不只要他坐牢,我更要他在众叛亲离、疑神疑鬼之下被关上十多年。”

“十多年?你不是说量刑起点是四至五年吗?”

“每项罪名四至五年,加起来分期执行便有十多年了。”

“分期?”

“他威胁的未成年援交女生共有六个,假设最后只有三人愿意指证他,加起来也该关十二年吧。”

阿怡此时才明白那些照片里的每一个女生,都是施仲南的威胁对象。事实上,她察觉自己未免太笨,施仲南用“奴隶三号”来称呼那被拍裸照的女孩,那即是说该有一号、二号,甚至更多更多。

“从他外表可看不出来……”阿怡喃喃地说,“他刚才做报告时,表现跟平常人一样……”

“你以为色魔的外貌跟常人有异吗?”阿涅冷笑一声,“别那么肤浅,罪犯从来没有特征,他们很可能一样有正常的职业,有寻常的家庭,而我们接触的,不过是他们的片面——只是假如你将那片面当成他们的全部,你便很容易掉进他们的陷阱。”

“那些女孩子能脱离他的魔掌吗?”

“当然。”阿涅顿了顿,再说,“你放过了杜紫渝,但我想这回你不会对我的手法有异议吧?”

“这种人渣,最好关到死。”阿怡带点怒气说道。阿怡知道可不能将小雯的死算到施仲南头上,可是假如他没有趁乱侵袭小雯,后续的悲剧也不会发生。说到底,杜紫渝和她的兄长诬害小雯,背后有多项隐情,但施仲南侵犯女生,纯粹是为了满足兽欲。

在阿怡和阿涅对答期间,车子已驶过海底隧道,回到香港岛一侧。

“对了,阿涅你又用了‘中间人攻击’吧。”阿怡突然说道。

“什么?”

“我说你在现实使用中间人攻击,伪装成什么投资企业,诓骗施仲南和他的老板。”阿怡说,“比起虚构一家投资公司,我猜你更可能借用真实的企业,只是从中拦截通信,冒充成那家公司的要员。刚才你说施仲南是个精明的家伙,假如你随便弄一家假公司,很难骗过他吧?”

“哼,假如你看过我这招这么多次仍看不透,我就真的怀疑你智力不足啦。”

看到阿涅不以为意的表情,阿怡有点高兴自己能看破对方的招数。车子驶进阿涅家旁边屋宛的停车场,回到他们出发的地方。

“下车吧,‘聪明人’。”阿涅命令道。

阿怡觉得阿涅样子有点不爽,猜想是因为自己先把对方的策略说出,灭了他的威风。她不知道的是,其实阿涅并非不高兴,那只是为免阿怡看穿他的心事特意装出来的表情。

在阿涅心目中,阿怡是个很特殊的委托人。他遇过不少执着和具行动力的客户,可是没有一个的固执程度及得上阿怡。而且,阿怡好几次令他感到意外,例如她能够从微小的线索知道莫侦探亲自到访的原因,又或者擅自打扫后跟自己争辩,逐点击破他指责对方的理由。他说过阿怡有时头脑很灵光,有时却像蠢蛋一样问笨问题,以阿涅一向刻薄的标准,这其实是他难得说出口的赞誉。在厢型车里,他说过阿怡跟他是享受孤独的同类,那也是由衷之言。也因此,阿涅反常地同意阿怡参与多次调查和行动,一方面是对这个个性怪异的女生感兴趣,另一方面,就是单纯出于物以类聚的共鸣感。

可是,纵使阿涅愿意向阿怡披露不少他戏称为“商业机密”的侦查手法、行骗技巧,他也不会翻开最后一张底牌。

司徒玮是他的本名。

在美国创业、经营同位素科技时,阿涅已经是一名黑客。只是当时日常工作占了他大部分时间,所以才鲜少暗中行事。他擅长交涉,能从细节看穿他人的想法,亦善于说服别人,同位素创业初期全凭他才能得到一堆合约;可是,他其实讨厌以谈判为主的工作,这长处倒像一种诅咒。创立SIQ后,他的财产更是水涨船高,他发觉自己年仅三十三岁已赚到这辈子花不完的金钱,而SIQ愈成功,他就愈觉得空虚。

因为某事件,阿涅决定隐姓埋名回到出生地香港隐居,从事非法调查和复仇勾当。他是个独来独往的怪咖,价值观也不同常人,对他来说,数千元的山珍海味,跟来记一碗大蓉差别不大,上万元的红酒,不及待在电脑屏幕前边听着切特·贝克的忧郁嗓音边喝的一罐啤酒。他一直在追求的,并不是五感上的满足,而是更难捉摸的、无法言喻的某种精神上的快感。阿涅并不讨厌自私的家伙,可是假如对方恃强凌弱,目空一切,以为自己能够只手遮天,他就有兴趣挫对方的锐气,好好整治这些混蛋。教训恶棍是他的乐趣。

不过阿涅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他相信因果。

阿涅平生最受不了的,是“正义”这两个字。这不是说他不分善恶,只是他了解到,比起单纯由善恶引起的冲突,世上更常见的是因为立场相异而勾起的纷争。在各种对抗之中,任何一方都打着“正义”的旗号,声称自己才是道理所在,即使用上卑污的手段,也美其名为“逼不得已”,以力量压倒对方,说穿了不过是胜者为王的丛林法则。阿涅对此更有深刻体会,他拥有金钱、地位、力量和才能,几乎能够为所欲为,能轻易成为他人眼中的“正义”化身,可是他知道随便以“正义”为名在他人身上施压,不过是一种霸凌。

他对自己能使用的狠毒手段十分清楚,即便恐吓的是黑社会老大、欺骗的是黑心奸商,他都不会以正义自居。他只是以“恶”制“恶”而已,彼此都是一丘之貉。

因为了解到这一点,所以他约束自己,限制自己的行动。

无论是客户委托、还是自己好管闲事,他都会认真思考该用什么方式行事,如何才合乎因果报应。对阿涅来说,要毁掉一个人十分容易,在他眼中人性是充满破绽的不良品,要操弄、摆布他人易如反掌,但他不会轻率使用这能力。他觉得世上太多人喜欢扮演上帝的角色,为这个社会带来痛苦与不幸,而他不愿意同流合污。

阿涅不时提醒自己,他不是判官。

在为客户复仇的生意上,他都会仔细判断客户的背景、事件的原委,再决定接不接手。他曾经做过不少无情的决定,令某些人有着悲惨下场,但那些人承受的不过是过去施加于他人的痛楚——阿涅最擅长的,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多不少地将受害者的伤害还原到加害者身上。事实上,替别人执行这些计划时,阿涅感到较轻松,因为他视自己为一件工具,恩怨情仇也不过是他人的业;可是若然是自己多管闲事的话,就要小心衡量因果,甚至不得不采用迂回但符合他的价值观的麻烦做法。

在对付施仲南的行动上,他就遇上这难题。

确认施仲南的恶行后,阿涅决定要解救那些被施仲南胁迫的女生,让她们复仇,他要令施仲南投狱,亲身体会性罪犯在狱中会受到的“特别照顾”,感受一下那些女生每天担惊受怕的痛苦。可是,阿涅发觉施仲南的电脑里没有那些女生的资料,顶多只有那些没照到脸孔的照片。

根据鸭记观察所得,施仲南有两个手机,一个日常用,另一个,就专门用作“打猎”。跟被威胁女生联络,也是靠这个“二号”手机。施仲南十分谨慎,只会在需要联络这些女生时才开机,平日习惯将它关掉电源,放进公事包里。手机里没有多余的应用程序,他也不会使用它作其他用途——除了用它来替被害者拍照之外。

纵使鸭记跟踪施仲南,能够查出跟他约会的女生的身份,可是阿涅想要的是全部受害者的名单。阿涅从电脑中的照片知道受害者超过一名,但他无法确认数字,他更判断出受到施仲南威胁的女生都有相同的性格,不敢贸然反抗,即使犯人被拘捕的消息上了新闻,那些女生也不一定会主动报警,指证对方。事实上,那些女生甚至可能不知道施仲南的姓名,就算他被捕,受害者也不一定能发现威胁自己的胖子原来就是新闻里的那个男人,毕竟他的照片不一定见报。

对阿涅而言,这场对决不容有失,假如施仲南最后只因为“猥亵侵犯”被关一两个月便获释,这家伙只会变得更暴戾、更阴险,那些被威胁的少女下场可能更惨,更别提陆续出现的新受害者。去年香港就曾发生骇人听闻的妓女连环谋杀案,一名有特殊性癖好的外籍银行高级投资顾问,怀疑因为吸毒产生极端行为,先后虐杀两名南亚裔妓女,将断头裸尸藏在家中的行李箱内,再主动报警自首。阿涅了解到这个充满压力的大都市是令异常犯罪者变本加厉的温床,于是决定一是不出手,一出手便要得到完全胜利,要对付施仲南,就要令他至少关个十至二十年,好让那些女孩无后顾之忧。

“要遥控入侵他的手机吗?”当时鸭记向阿涅问道。

“不,风险太高。你说过那个手机他只用来联络受害者,不常开机,要诱使他打开埋下陷阱的链接、确保顺利入侵不容易,而且这家伙很精明,一个不小心便会打草惊蛇,前功尽弃。我另外想办法。”

在调查施仲南背景时,阿涅发现对方工作的公司加入了生产力局的投资计划,正在寻找VC,考虑过风险和成功的几率后,阿涅决定动用他的真实身份,直接跟施仲南交手。阿怡说得没错,这也算是“中间人攻击”,只是阿涅用的是SIQ董事的身份来协调,隐瞒他接触GT Technologies的动机。SIQ的人员都知道“司徒玮”半退休的事实,但只有少数干部知道他身在远东的大都会而不是美国东岸。然而,就连创始人之一的凯尔·昆西也不知道阿涅在香港过着另一种生活,他们每次使用视像会议,阿涅都会换装,变回司徒玮的形象。

阿涅有不少同伙,骗子、黑客、打手、龙套,他随时可以招来十多二十人,但真正被他视作副手的,就只有鸭记和“Doris”,他们是仅有知道“司徒玮”这身份的同伴。在这场行动里,Doris负责打点跟李世荣接洽的工作,另一方面,鸭记则负责监视施仲南,尽量搜集那些被害女生的资料。

“这位是我们的技术总监Charles Sze.”

在第一次到访GT网的办公室时,阿涅就对施仲南留下强烈的印象。160厘米的身高、包覆在衬衫之下的水桶身材,从外表可说是完全不讨喜,但施仲南说话利落,语调充满自信,就像反击着所有以貌取人的世俗眼光,展示自己的另一面。在短短的对话里,阿涅已把握对方的性格,算计到往后的策略——他本来打算借这次见面作为开端,其后主动在街上“碰上”施仲南,引对方步进陷阱,但他临时决定更大胆的做法。

他要反过来引施仲南主动找上自己。

因为施仲南态度积极,阿涅故意丢出难题,而对方抢着替老板解围,他就确定自己已摸清对方的底牌——施仲南对“司徒玮”有很大的兴趣。于是阿涅特意借闲谈透露自己的虚假住址,以及翌日到文化中心听音乐会的行程。他早料到进取的施仲南不会放过这些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他料不到的,是阿怡脱轨的行动。

当天从施仲南的公司回到西营盘时,阿涅没想到阿怡提早下班,坐在梯间一脸凝重地滑手机。他庆幸自己换过衣服,碰巧到超市购物后才回去,否则一身西装的样子便可能被她看到。因为在小雯手机里的新发现,阿涅只好将注意力放到那边的案子,而阿怡硬要留宿,要求第一时间知悉结果更害他手忙脚乱。翌日晚上,他便要到文化中心回收鱼线,可是原本他打算用作准备的时间,被阿怡的要求占用。周六早上跟袁老师通电话、阿怡满意地离去后,阿涅才能着手联络伪装女伴的同伙,以及补眠几个钟头,为晚上的“演出”作万全的准备。阿涅可以不眠不休的进行调查和监视,可是若要亲身上阵,他就得让自己精神饱满,做好沙盘演练——万一大意留下半句令对方怀疑的话,破坏的不只是行动的完美性,更可能令全盘计划失败,让施仲南逍遥法外。

施仲南在文化中心音乐厅里找不到司徒玮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阿涅他根本没进场。他只是在监视对方的鸭记提示下,在适当时间走到大堂的展览板前,准备“偶遇”。当时还发生了小插曲,阿涅碰见一位多年前在美国硅谷某研讨会有过一面之缘的银行家,考虑到可以利用对方增强自己在施仲南心中的印象,他便以司徒玮的身份向那个外国人打招呼。施仲南不知道,当自己胡扯着“钢琴和乐团的合作很出色”时,阿涅也一样在胡扯。阿涅说的,只是从过去听过的唱片以及读过的杂志报道得来的空泛想法而已。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阿涅可说是处于蜡烛两头烧的状态,一方面忙于调查小雯同学的背景和人际关系,另一方面布局接近施仲南。当阿怡在来记遇上莫侦探,冲上阿涅家中对质之时,阿涅正在作翌日约施仲南晚宴的准备。阿怡老是打乱阿涅的工作节奏,施仲南那边的设局亦一再出现意外,但阿涅还是稳住局面。

阿涅约施仲南晚宴,目的其实是盗取手机。

“盗取”当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阿涅想偷的,是手机里的资料——那些被威胁的女生的联络账号、施仲南拍下的照片和影片等。可能的话,阿涅更希望在对方的手机安装“后门”,如此一来他便能二十四小时监控对方,甚至在完成行动前阻止施仲南再度令那些女孩子受伤害。因为施仲南是个电脑专家,遥控入侵可能瞒不过对方,但只要阿涅能接触手机,他就能设下完美无痕的陷阱,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占系统。

然而在天鼎轩晚宴期间,阿涅发现施仲南比他想象中更精明,观察力更优秀——虽然SIQ在香港开分公司、进军亚洲都不是事实,但施仲南依据虚假前提推论出这结果,却合乎逻辑。当晚阿涅有好几次机会下手偷取手机,最终还是决定让鱼钩在水中多待一会儿,不单等候对方咬饵,还要待到对方精疲力竭,无法反抗之际才一举钓起。事后鸭记的报告证实了阿涅的预感。

“刚才在地铁上那家伙发现我了。”当晚鸭记在电话跟阿涅说。

“连你也失手?情况有多坏?”

“不算太坏,我在旺角站放弃监视。应该不至于打草惊蛇。”

“之后你小心一点,有必要的话乔装一下。这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灯哩……”

鸭记之后的跟踪行动,都刻意拉开距离,减少曝光的机会。事实上,跟监了约二十天,鸭记已查出其中一名被施仲南威胁的女生身份——在这期间,施仲南除了找新的援交女生外,仍不时迫令被要挟的女生作性交易。就在阿涅准备再访以诺中学,揭破杜紫渝的真面目前的那个周末,鸭记便看到施仲南约了女生到又一城约会,二人上宾馆后,鸭记改为跟踪女方,查出她的住址,再从细节确认她便是“奴隶三号”。那天他还看到施仲南的同事阿豪,一度怀疑他和阿涅对付的不是独行犯人而是一个集团,但后来判断阿豪出现不过是偶然而已。

纵使阿涅已得知一位被害者的资料,他没有改变部署,一来他要的是所有人的名单,二来,他更要取得那些没有打上马赛克的照片作为证据。对付施仲南的重头戏,是在7月2号晚上的“酒吧之夜”。

因为接受了阿怡的复仇委托,阿涅不得不同步进行两边的行动,在杜家附近监视期间,同时准备掠夺施仲南手机的计划。就在阿怡首次到广播道的“流动基地”当天,阿涅跟鸭记交换任务,让鸭记监视杜紫渝,自己则化身司徒玮,和施仲南到中环兰桂坊附近的酒吧买醉。

“到了。你可以把公事包留在车里。”

“不,我带着就好。”

阿涅一直瞄准施仲南公事包中的手机,到达酒吧时假意让对方将公事包留在车上,可是施仲南没有上钩,因为他准备了给司徒玮过目的报告,必须随身带着。即使此计落空,阿涅也没有动摇,毕竟他算无遗策,早预备好第二个陷阱。比起在天鼎轩的行动,这回阿涅布下更大的圈套,动用更多同伙——除了酒吧的东主和服务生是自己人外,他更安排了两位美女作为诱饵。

跟那个在文化中心担当女伴的红衣美女一样,“Zoe”和“Talya”也是阿涅请来的暗桩。和“Doris”不同,她们对阿涅的工作内容、行动详情并不清楚,只是收取报酬,听从阿涅吩咐,饰演某种角色。她们很清楚自己干的多是见不得光的勾当,同时亦了解知道愈少,惹麻烦的可能性就愈低,所以从不过问。

这一晚“Zoe”和“Talya”的任务,就是转移施仲南视线,令他离开公事包。在施仲南上洗手间时,阿涅的另一名同伙接过他从公事包取出的手机,到酒吧的厢房执行计划。这计划有三道关卡,一是在施仲南没察觉下取得手机,二是在短时间内突破手机的密码,三是及时将手机归位。

手机密码是另一个麻烦。有足够时间的话,阿涅有方法突破保安,可是这回时间不多,必须速战速决。而根据鸭记的情报,施仲南的二号手机用的是指纹锁,阿涅便无法单纯靠鸭记偷看密码来完成这步骤。除了偷手机外,他更要偷施仲南的指纹。

幸好今天指纹锁的破解法比一般人想象中简单。阿涅准备了三重保险——当阿涅将跑车交给代客泊车的小弟后,他的同伙便尝试从门把套取施仲南的指纹;另一方面,阿涅的同伙接过手机时,同时取走施仲南拿过的杯子;加上手机机身很可能留下了机主的指印,只要这三处其一成功取得指纹便可。以前伪造指纹需要造模,花费相当长的时间,但在科技迅速发展的今天,只要拿到适当的材料,就连中学生都能成为一流黑客。阿涅准备了一台扫描器、一台喷墨打印机、一张光滑的相片纸和一瓶含导电物质的墨水,他的同伙扫取指纹后,扫描进电脑,将图像作镜像倒转,再用特殊墨水打印到相片纸上。指纹锁会将能导电的纹理当成真实的手指头,用这方法,只要数分钟便能通过手机的检查。

偷得手机里所有资料,以及加入后门程序部署好Masque Attack后,放回手机并不困难,因为施仲南的注意全放在长着一张童颜的“Zoe”身上。虽然“欲擒故纵”是阿涅的拿手好戏,他也不愿意让施仲南过太爽,特意在这晚稍挫对方的锐气,偷走对方看上眼的女生,再让“Talya”找碴当众侮辱这位“技术总监”。

这一晚最叫阿涅意外的,是施仲南的提案。他早看出施仲南野心勃勃,但他没料到对方这么冒进,已经作好准备推翻李世荣。知道施仲南的用意后,阿涅从心底笑了出来,因为他可以顺水推舟,令施仲南埋首撰写报告,减少对方察觉手机被黑的机会——阿涅这时候要聚焦在杜紫渝的报复计划上,能先拖住施仲南这边,实在求之不得。

当晚唯一的乱子,发生在跟施仲南告别之后。阿涅吩咐同伙监控施仲南和受害女生的通信,对方却错误地作出拦截,结果施仲南送出的讯息无法传到“奴隶三号”手上,直到阿涅将车子驶了一圈,跟同伙会合后,才将讯息不做删减之下送出。幸好最后施仲南没察觉这五分钟空白的意义,他在收到女方回复后,便忘掉这细节,毕竟他那时候更在意夺权篡位的事。阿涅知道,假如鸭记在场便不会出这种漏子,可是当时鸭记正代替自己,在广播道监视着杜紫渝的一举一动。

名单到手,阿涅的行动便完成了九成。他之所以坚持查出所有受害者的身份,就是为了能直接联络她们,破坏施仲南加在她们心理上的枷锁。被威胁的援交女生不敢反抗,除了因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外,往往是因为资讯不平衡,无法抽离观览全局,判断利害。她们以为自己从事援交在先,一旦报警求助,自己同样负上刑事责任;也有人惧怕事件曝光,会遭亲人责备。阿涅要做的,便是戳破施仲南的谎言,说明香港没有法例禁止女性提供性服务,只有操控妓女的人会因为“经营卖淫场所”和“依靠妓女收入为生”等被检控,未成年的援交少女只会被视为受害者。诚然,被施仲南要挟的女生之中,总有人顾忌家人、朋友或恋人而不敢声张,但阿涅有信心煽动大部分受害者揭发事件,向施仲南报复。引发他人的复仇心,是阿涅的强项。

就在刚才那篇令施仲南丑态尽露的帖子在GT网公开时,那六位受威胁女生已同时收到阿涅以匿名方式发送的讯息,告知她们施仲南面临法律制裁。阿涅没有让那些女生知道彼此的存在,他只在讯息点出自己知道对方被胁迫,并且指出这是唯一一个脱离无止境的折磨、狠狠还击的机会。人是自私的生物,假如知道自己不用站出来,施仲南一样因为其他罪名入狱,那些女生很可能会逃避作证的责任;但若然以为只有自救一途,再懦弱的人也会变得坚强。阿涅知道,今天下午便会陆续收到回信,唆使她们走进警察局会是他这盘棋局的最后一步。

阿涅领着阿怡,从停车场经过小巷回到他那栋残破的唐楼时,心里不由得吁一口气。过去一个月,他被杜紫渝和施仲南两桩事件弄得分身不暇,加上阿怡一再为他添麻烦,他不下一次觉得自讨苦吃,不过半途而废不合他的个性,他从没考虑过放弃。他只曾想过,换成井上的话,大概有更高竿的手法入侵施仲南的手机,减省不少工夫——虽然阿涅对自己的技术相当有自信,但他知道在“天才”井上聪面前,那不过是班门弄斧。早在大学期间,他已见识过对方的神乎其技,井上能以常人不可能发现的切入点短时间内攻破任何平台,就像高明的脑外科医生对神经系统那般熟悉,并且能通过手术改变系统运作。阿涅在洞悉人心和摆布他人的能力远高于井上,但论单纯的机械式思维,一山还有一山高,他知道自己有所不及。说到底,井上聪不单是司徒玮的搭档,更是他的“老师”,阿涅之所以成为黑客,也是因为对方的指导。

“井上那家伙啊,天晓得他现在人在哪儿,在干什么好事。”

那天阿涅对施仲南说的这句话,可不是谎言。他猜井上跟自己一样,因为厌倦金钱世界,目前躲在某个大城市的小公寓,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吧。

“把换下来的衣服随便放就好。”回到五楼,阿涅对阿怡说,“钟点女佣会处理。”

“钟点……香姐?”阿怡想起碰过两次的妇人。

“哦?对,你们碰过面吧。她一周会来打扫两次,负责打扫六楼以外的其他单位。”

阿怡恍然大悟。她之前奇怪阿涅的狗窝分明一副无人打理的样子,却两度遇上清洁工,对方还说逢周三周六也会来。假如光是清洁阿涅家的厨房和厕所,可不用来得如此频密吧。

阿涅离开后阿怡便换回原来的衣服。她本来犹豫着该不该卸妆,但她瞧了镜子一眼,发现自己的寒酸服装跟样子毫不搭调,只好拿卸妆棉擦去脸上那些色彩。

“咔。”

十五分钟后,比阿怡穿得更寒酸的男人打开房门。阿涅穿回T恤和外套,头发湿漉漉的,阿怡猜他随便洗了个头,然后懒得吹干,任由发型变回平日的鸟巢。二人从主楼梯回到六楼寓所,阿涅从冰箱取出一罐冰咖啡,一边喝一边坐到办公桌后。

“好了,区小姐,是时候谈谈你欠我的五十万。”阿涅躺在椅背上,说道。

阿怡吞了一口口水,挺直腰板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先问你一下,”阿涅一边随手整理桌上散乱的杂物,一边说,“你有没有想过如何还钱?”

“我、我可以分期还款吗?每个月付四千块,十年零五个月便能还清五十万……”她计算过,生活再俭朴节约一点,扣除必要开支,每个月可以勉强拿出来的数目约是四千元。

“利息呢?”

阿怡怔了怔,但也明白阿涅提的是合理要求:“那……每个月付四千五百可以吗?”

“啧啧,真小家子气。”阿涅噘噘嘴,“我又不是开银行,分期还款什么的,我不接受。”

“那……你想我割什么器官给你,还是买保险后制造假意外索赔吗?”阿怡不安地将这两天老是在想的可能性说出来。

“提议很吸引,可惜我不是黑道,对这种手法没兴趣。”

“可是你说过我没资格卖身下海——”

“你其实不用想太多,只要将你应得的五十万给我就好。”

阿怡盯着阿涅,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应得的五十万?”

阿涅从案头递过一页A4纸,上面是一份剪报的复印本。阿怡花了好几秒仍未意会阿涅的用意,但就在她看清楚内文的一瞬,她顿时五内翻腾,沉淀在内心深处的悲伤多年后再度浮面。

码头铲车坠海 工人遇溺身亡

剪报标题的十二个字,就像锋利的针刺痛阿怡双眼,这篇新闻的主角就是阿怡的父亲区辉。这是十一年前的报道。

“你家当年是因为这意外,失去经济支柱才陷入困境吧?”

“对……”阿怡身子微抖,回想起昔日的困难——同时也想起母亲和妹妹仍在世的岁月,“妈说过,因为公证行的问题,保险公司没拨出赔偿,爸的老板只能酌情给予一点抚恤金……”

“酌情?”阿涅突然板起脸,不快地说,“你妈被那些混蛋坑了。”

阿怡抬起头,惊讶地瞧着阿涅。

“你爸就职的外判公司叫‘宇海起卸运输’,老板叫邓振海,当年不过是个小企业老板,后来搭上了某个高官,结果鸡犬升天,他的生意愈办愈大,去年还拿了什么企业奖。”阿涅给阿怡递过一台平板电脑,上面展示着宇海起卸运输公司的网页,“他能够飞黄腾达,全靠卑劣手段,就像你爸出意外后,他串通公证行和保险公司,硬将责任推到你爸头上,不让公司的信用额受损之余,亦给了保险公司一个顺水人情,省下了等同你爸六十个月薪水的赔偿金。”

“串、串通?”阿怡震惊得阖不上嘴。

“你妈大概以为老板会替员工争取最大赔偿吧?哼,那些家伙根本就是吸血鬼,当自己是奴隶主。在他们眼中,工人就像零件一样,没用就可以丢弃,反正有大量替补。”阿涅顿了一顿,换回平常语气,说,“你家本来应该得到约七十万的身故赔偿,那么,从中付我五十万,你还有不少余款。”

“现在还能够追讨回来吗?”

“当然不可能,十年过去,什么证据都烟消云散。”阿涅嘴角微扬,“我要你跟我合作干一票,对付那个姓邓的。”

“咦?”

“我给你一个复仇机会啊。你家的不幸,借由你双手摆平,不是很好吗?在剥削之下,不少工人和他们的家人没尊严地活着,姓邓的却脑满肠肥,据说他还打算巴结官员,瞄准更高的位置。你看,是时候让他吃点苦头吧?”

在宇海的网页上,附有董事长邓振海的照片,虽然他穿上了整齐的西装,却毫无贵气,脸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阿怡仿佛能通过网路闻到一股铜臭味。

“你……你打算怎么做?”

“暂时未想好,不过既然他让不少家庭饱受煎熬,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他一家沦落也不错。”阿涅笑着说。

阿涅两年前调查另一起案子中留意到邓振海,可是比起社会里不少恶霸,这家伙只算是小奸小恶,阿涅也无意管这闲事。后来阿怡找上阿涅,委托他找出kidkit727的身份,阿涅调查阿怡的背景时,意外发现区家和宇海运输的瓜葛。阿涅是个有原则的人,他不会因为一己之见就以大义为名对付恶人,然而受害者如今因缘际会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想说不定这也是因果,冥冥中注定他要插手干涉邓振海那厮的事。

“这方案够吸引吧?”阿涅补上一句,“说到底,当年这姓邓的一念之差,就令你今天家破人亡,冤有头债有主,要他承受后果可没有错吧?”

阿涅的话勾起阿怡的怒意,她几乎脱口说好,然而,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令她止住。

她想起当初被房屋署主任惹怒,她决定不顾一切找寻kidkit727、热血冲脑的那股情绪。

就如向杜紫渝报复时阿涅所说,阿怡清楚自己有愤怒的理由、有复仇的理据,可是经历过近日种种后,此刻她心里有另一番感悟。她知道自己没理由拒绝阿涅的建议,此举既解决了金钱上的麻烦,也能替死去的父母讨回公道,但她心里就是觉得,答应阿涅的要求的话,失去的会比得到的多。

迷惘中,阿怡想起母亲,想起她宁愿辛苦工作,也不愿意拿政府援助金。

“……不,我不要这方案。”阿怡喃喃地说。

“区小姐,你有想清楚吗?”阿涅对阿怡的答案有点意外,“假如你是担心危险,我保证不会要你这种门外汉负责什么重要……”

“不,我不是担心做不来。”摸清内心后,阿怡以坚定的眼神瞧着阿涅,说,“我只是不愿意继续在这种复仇的循环里打滚。我没有原谅那姓邓的家伙,只是我知道我再陷入去的话,我只会愈踩愈深……我不要再迷失自我,要堂堂正正,忠于自己。你对那坏蛋做什么我管不着,但我不打算参与你的计划。”

阿涅双眼眯成一线,打量着阿怡。

“区小姐,这方案对你来说,是最轻松、最容易接受的一个,”阿涅语气冰冷,教阿怡想起当天那个反过来威吓黑道的他,“‘其他的’可不是你这种弱质纤纤的姑娘能应付的。”

看到阿涅严肃的表情,阿怡差点想屈服,可是此刻她仿佛感受到母亲站在自己的背后,微笑着鼓励自己。当天在天景酒店被仇恨冲昏了头,不惜代价选择了复仇之路,如今就得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其他的’再苦,只要是我一个人能负担的,我也接受。”

阿怡的答复,再次出乎阿涅的意料。阿涅没想过,跟过去不少交过手的流氓恶棍相比,这个委托人更难缠。固然在“讨伐”邓振海一事上,阿怡作用不大,只是阿涅的顽固程度跟阿怡不相上下,没有受害者的首肯,他就不想对这种小奸小恶出手,降低自己管闲事的标准。阿涅凝视着阿怡,手指有节奏地敲在案头上,思考着自己该继续说服对方,还是遂其所愿。

“你不愿意跟我合作的话,就只有卖身一途啊?”

良久,阿涅说道。

“嗯。”阿怡深呼吸一下,无奈地点点头。

“假如你是因为自责忽略了妹妹而决定惩罚自己……”

“不,我是为了自己,因为我不想成为自己鄙视的人。而且你说过,叫我别拿小雯来当借口。”

阿涅搔搔头发,被他人以自己的话来驳斥自己,他可没遇过几次。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阿涅再次躺回椅背上。

阿怡心里叹一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

阿涅拉开抽屉,掏出一件小东西,抛给阿怡。阿怡猝不及防,差点没接住,仔细一看,发现是一支钥匙。

“下星期开始,每天早上打扫,一星期洗两次厕所,还有负责倒垃圾。星期天和公众假期没休息。”

“咦?”抓住钥匙的阿怡有听没有懂。

“这么简单也记不住?每天——”

“不,你要我……当清洁工?”

“难道要你这洗衣板身材去当陪酒女吗?”阿涅瞟了阿怡一眼,“香姐老是搞不懂哪些是垃圾、哪些是有用的物品,所以我不让她打扫这房子。我姑且让你试试,假如我不满意,再决定是否卖你到夜店当洗厕所杂工。”

虽然被阿涅亏了一句,但阿怡没有在意。她对阿涅这个决定感到意外。

“别跟我谈劳工法例、最低工资,我不吃这套。”阿涅继续说,“我算你二千元薪水一个月,清还五十万便要二十年,未来你都得看我面色,必要时还要替我当跑腿。”

“二十年——”阿怡被这年期吓了一跳。

“不满吗?”

“不,这样子就好……”阿怡善于做家务,多打理一个房子并不困难,只是她在意另一件事,“你说每天早上,所以我上班前要先来吗?”

“对。”

“有时可以改晚上吗?我上早班的话,交通有点……”

“别跟我讨价还价。”阿涅板起脸,“我是个夜猫子,习惯晚上工作,我不想你在我工作时骚扰我。”

“……明白了。”阿怡知道自己也不能得寸进尺。她再度环顾房子四周,思考着每天要花多少时间打扫,推算着要提早多少出门。想起上次一时兴起打扫所花的工夫,她不禁面露难色,太早的话,连地铁头班车也未开,她不知道能否及时完成,再到图书馆上班。

“唉,当我怕了你。”

阿涅看到阿怡的样子,从抽屉掏出另一支钥匙,再次抛给她。

“这是?”

“四楼的房子。反正三楼和四楼都空置着,你干脆住进去好了,这样子你便不用担心打扫后上班迟到吧?”阿涅撇撇嘴,像是受不了阿怡的样子,“你从元朗或天水围过来要花一个半小时,万一你精神不足将我重要的东西丢掉,麻烦的也是我自己。”

“元朗?我……啊!”

阿怡这时才想起,今天是房屋署通知到天水围天悦邨接收新编配房子的限期,乐华邨的家不久便要退回,之后大概要搬到新界北区居住。

“那房租……”阿怡问。

“哼,这儿附近的房子平均月租破万,要你付租金的话,恐怕你下辈子再替我打工也还不完。没能力应付的事情就别提。”

阿怡不知道阿涅是口硬心软,绕个圈子替自己解决居住问题,还是真的如他所说,纯粹让自己每天早上为他顺利打扫。无论如何,她知道不久便要告别乐华邨的家,自己一定要面对新生活。瞧着手中的两支钥匙,她沉默了一会儿,再下定主意,点点头接受这份奇异的“还款方案”。

“好了,这样子都解决了吧?快走,我还有要事等着办。”阿涅语气有点倔,边说边打开身旁的电脑。

“等等,我还有问题……”

“又怎么了?”

“施仲南应该不会主动向警方说明,当天对小雯猥亵的是他吧?”阿怡问道。

“他又不是笨蛋,当然不会。”

“那邵德平不就坐了冤狱?”

“对。”

“既然只有我们知道真相,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还他一个清白……”

“区小姐,你这不是‘善良’,而是‘愚昧’。”阿涅白了阿怡一眼,“假如邵德平不屈不挠,坚持不认罪,我还会考虑一下帮助他,可是这家伙选择了他认为最有利的做法,承认一条虚假的罪名,换取较短的刑期。连他自己也放弃了,为什么我要为他费心?这种人没有资格接受帮助。现代人总喜欢找借口,老嚷着什么‘逼不得已’‘身不由己’,那根本是放屁,我们总有选择,重点只是我们是否愿意承受那个选择带来的后果、付出那个选择的代价。这个社会之所以变得腐败,就是有不少这种‘平庸之恶’,凡事衡量利害先于真伪和对错,将谎言粉饰成事实。你帮助这种烂人,就是令正直的人受苦的帮凶。”

阿涅啜了一口咖啡,再说:“况且,若然邵德平当初不认罪,他就有可能被判无罪,令杜紫渝没有机会弄什么‘申冤文章’制造事端。在这种推论下,你还要帮这个家伙吗?”

阿怡倒没想到这点。

“嗯……可是,这样一来就连小雯没有诬蔑邵德平的事也无法澄清了……”

“这一层你就死心吧,”阿涅嗤笑一声,“即使施仲南跑出来认罪,证明你妹妹不是存心诬告,到时网路上一样会有不同声音,质疑你妹妹胡乱指证,硬把好人当贼办。”

“等等啊!小雯连法庭也没上,最初抓人的也不是她……”

“网民们才不理,总之事情出了错,他们就会找箭靶。”

“网民都是如此蛮横无理吗……”阿怡皱起眉头,一脸不解。

“不是‘网民都是如此’,而是‘人性就是如此’。”阿涅瞧着阿怡,摇摇头,“网路只是工具,它无法令人或事物变得正义或邪恶,就像杀人的不是刀子,而是执刀的凶手,还有令那个杀人者动手的恶念。将‘网民’标签起来,只是逃避现实的借口,人们不愿意承认潜藏在人性之中的自私与欲望,就找个名称当成代罪羊。”

阿怡曾经恨过网路,假如没有网路,小雯便不用面对那犹如怪物的舆论欺凌。可是,听过阿涅这番话,她才发觉自己该恨的,是躲藏在网路背后的人性黑暗面。即使没有网路,心怀恶念的人们依旧会伤害他人,又或者找到其他“工具”,去实践他们的私心与欲念。

“网路在今天已成为社会不能或缺的骨干,可是人们依然以落后的角度来评论它——”阿涅继续说,“当看到好的一面时,就赞颂网路如何伟大,带给人类文明多大的进步;当看到坏的一面时,就指责网路能造成多大伤害,要如何钳制网路发展。这个时代里,人们以为自己十分先进,却不知道骨子里跟一二百年前的人的意识形态相差无几,问题从来不是出在网路上,而是我们身上。你刚才听了半场会议,或多或少知道施仲南的公司干什么业务吧?”

“应该是类似花生讨论区的网站?好像还有什么目标,说要改革传统新闻媒体……”

“他们的网站叫GT网,是兼备网上论坛特质的消息交流社群。假如放在一个民智成熟的社会,这网站或许真的能替代传统媒体,造福人群,可是目前GT网只是个馊主意,容易引出民众的阴暗面,变成不实谣言、猎奇丑闻的集散地。在资讯数码化的今天,网路流传的讯息量庞大到叫一般人吃不消,产生资讯疲劳,失去判断消息内容的能力,造成反效果——多年前美国作家大卫·申克将这现象命名为‘资讯迷雾’。在这重迷雾笼罩下,本来协助人们找出真相的资讯,反而变成蛊惑人心的毒品。”

“资讯迷雾?”

“你记得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吗?”

阿怡点点头,她当年有看到新闻。

“在那起案子里,网民们合力搜集证据,从现场影片中锁定了放置炸弹的犯人,协助警方破案。”阿涅顿了顿,再说,“可是,误中副车的情况也很严重。当时有网民发现,一个爆炸案前失踪一个月、叫苏尼尔·特里帕蒂的大学男生跟影片中的疑犯外貌相似,于是群众怀疑他就是炸弹客之一,及后警方围捕犯人,发生枪战,有网民截听警察的无线电通话后,声称确认他真的是凶手,就连主流媒体亦转载这消息。这误会直到翌日才澄清,而苏尼尔的尸体在一个星期后被发现,法医检查后,判断他早在爆炸案前已轻生。犯人的真实身份曝光前,苏尼尔的家人饱受煎熬,不但承受着亲人生死未卜的痛苦,更遭到毫无根据、以讹传讹的恶毒攻击。整件事出错的地方,不在传递讯息的网路,不在用来交流情报的网站,而在愚昧的人心;因为渴求真相,结果选择相信不实的线索,甚至本着‘分享’精神将谣言散播出去,做成难以收拾的灾难。”

虽然阿怡早知道世界各地也有被网路言论抹黑的无辜者,但听到如此具体的例子,心里不免紧揪一下。因为小雯的遭遇,她能体会这位大学生的家人的感受。

“网路给予我们一个用来分享知识、增加沟通的机会。”阿涅叹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可是人类天性就是喜欢表达自己的想法,多于尝试理解他人。我们总是说话太多,聆听太少,结果害这个世界充满噪音和杂讯。大概当我们有所觉悟,这个世界才会真正进步,人类才能真正善用网路这个工具吧。”

平日阿怡老是觉得阿涅歪理连篇,可是对方这一席话,她却深表认同。

“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的话就速速归家,别妨碍我。”阿涅亮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有、有,最后一个问题。”在车上听过阿涅说明施仲南的事情后,阿怡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你会调查小雯被猥亵当天的监视影片?你就像一开始便知道施仲南这真犯人存在似的。”

“对,我一开始便知道。”

“咦?”

“你知道对未成年人出手的色魔如何分类吗?”

阿怡摇摇头。

“基本上分成两类,”阿涅竖起两根手指,“一种是真正只对孩子有兴趣的恋童癖,另一种是不论受害者年纪,大小通吃的性罪犯。不过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可以细分成两个子类——内向型和施虐型。内向型的犯人通常较被动,会瞧准机会才下手,所犯的罪行也多是露体、猥亵;而施虐型的则会主动出击,目的是令受害人痛苦和害怕,从而得到满足感。其他类型还有像拿金钱或好处诱骗孩子的诱惑型之类,在这案子里并不适用,我就跳过。”

“分成这两个子类又如何?”

“在地铁上猥亵女生的,可以是内向型,也可以是施虐型,前者目的是偷偷摸一把让自己产生兴奋的感觉,后者的目的则是要令受害者受惊,从而得到快感。然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在这环境里都不会选择看起来会反抗的受害人。内向型的固然不会,施虐型的没错想征服有反抗心的猎物,但绝不会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对这种对象出手,因为对方一旦反抗,自己便会四面受敌。施虐型的会想方法隔离受害者,慢慢享受,就像施仲南带女生上宾馆那样子。如此一来,邵德平会犯案这件事便很奇怪。”

“为什么?小雯她遇袭后一直不敢声张,没有反抗啊。”

“但邵德平不会这样想,因为他在上车前,跟你妹妹在便利店起了小冲突。他在被捕后立即指出你妹妹跟他在油麻地站起过纷争,辩称自己被诬告,而店员证明他说的是实话。没有色狼会笨得选择一个刚跟自己打过照面的猎物下手,尤其对方更表现出不怕自己的态度。考虑到这一点,‘邵德平被冤枉’的可能性便大增——这大概也是不少网民认为你妹妹诬陷对方的理由,纵使他们不会详加分析,但也会有一种‘犯人才不会这么笨’的印象。”

“所以你一开始也认为小雯诬告邵德平?”阿怡有点讶异。

“不,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你妹妹能诬告对方的可能性也几近零。”阿涅稍稍摇头,答道,“假如真的如邵德平所说,你妹妹有心陷害,那最早出声的人便该是你妹妹而不是那位大妈。你妹妹可控制不了旁人的反应,若然说她装出被侵犯的表情、引第三者以为她想谋害的邵德平正在偷摸她,那未免将你妹妹想得太厉害,而把旁人想得太愚蠢。她真的要诬告邵德平的话,只要找机会抓住对方的手,再大喊色狼便成。所以从结果来判断,你妹妹当时真的遇袭,大妈真的喝止了色魔。既然邵德平很可能无辜,你妹妹也没说谎,那么余下来的答案只有一个。”

“真正的色狼逃跑了……”阿怡恍然大悟,“而且你一开始便察觉到……”

“网民认定你妹妹诬蔑好人,殊不知自己被人唆摆;幕后黑手kidkit727用尽方法隐藏身份、抹去足迹,目的不是为了替邵德平平反,而是别有所图;邵德平明明没有做过,最后却选择认罪,导致kidkit727有机可乘;最混账的是真正的犯人施仲南逍遥法外,而且他更是个恶贯满盈的威胁犯——”阿涅微微一笑,“我不就曾说过,我接受你的委托是因为你这案子比我想象中有意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