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阿怡,这些杯子放哪?”Wendy拿着从瓦楞纸箱取出的几个茶杯,向阿怡问道。
“啊,放在冰箱旁边的架上就好,麻烦你。”
7月12号星期天早上,Wendy协助阿怡搬家。因为阿怡的存款之前已被阿涅掏空,她请不起搬运公司,正在烦恼之际,Wendy却主动提出帮忙——她告诉主管新住址时,Wendy碰巧听到。阿怡曾想过婉拒,可是她没有谢绝他人的余地,而且这阵子她已受过Wendy不少恩惠,最后还是接受对方的好意。
“哦,区小姐,真是意想不到,那家伙会让出一个房子给你哩。”
这天Wendy找她的堂姑丈莫侦探帮忙,开来一辆小货车,搬运阿怡已经装箱打包的家当杂物。
“堂姑丈你说的是谁?”Wendy问道。
“啊,就是区小姐的新房东罢了。那家伙是个怪人哪。”莫侦探笑道。
Wendy以为阿怡委托莫侦探调查期间,堂姑丈顺道当了中间人替阿怡找房子,所以倒没将事情放心上。
莫侦探帮忙将多个箱子抬到四楼的寓所后,因为有工作所以先离开,留下Wendy帮忙拆箱,整理物品。Wendy对阿怡的新居啧啧称奇,在街上明明看到是一栋破落的唐楼,室内却是窗明几净、井然有序的房子。数天前阿怡第一次走进这单位时也一样讶异,房子里基本家具齐备,桌椅都以白布盖好,虽然明显没人居住,地板、浴室等都相当整洁。因为基本的家具电器俱全,旧居的架子、卧床、衣橱等无须搬运过来,而由于它们卖不了多少钱,阿怡便将它们送给有需要的街坊邻里,当作临别赠礼。
虽然多少有一点不舍旧居,阿怡知道,这是她开始新生活的契机。她从报章读到,施仲南被捕后,有多名受害少女出面指证控诉,他面临相当严苛的刑责——不过阿怡没兴趣继续留意事情发展。她决定忘掉过去,迈步向前,为了连同父母和妹妹的份儿,她要好好地活下去。
“看来之前的租客很爱整洁哩!”Wendy参观过厨房后说道,“阿怡,你真走运啊,虽然没有电梯,但今天在市区找到这样的好房子不容易啦。”
阿怡只是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她不想解释这寓所之前没有人居住,却一直有人打理——昨天上午,阿怡到新居添置一些日常用品时,碰巧遇上香姐。
“啊,区小姐,早安啊。”就像她们第一次碰面,香姐从梯间走到街上,刚好跟准备爬楼梯的阿怡相遇。
“早安。香姐你刚打扫完吗?打理这么多房子,真的辛苦你了。”
“嗯。”香姐笑了笑,“不过,以后不用清洁四楼,省不少工夫啦。”
阿怡闻言,知道阿涅一定已跟对方提过自己入住的事。她赫然想起她跟香姐第二次见面的情况,当时自己在阿涅家里留宿,早上才离开,而且如今更住进四楼,一般人也会误会二人关系。
“啊,香姐,请你别误会,我和阿涅……”
“我知道啊,你也是他的委托人吧?”香姐愉快地笑着,“他这个人啊,老是装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骨子里却是老好人。”
“‘也是’?”阿怡本来想反驳香姐对阿涅的评价,可是她更在意她话中那个关键字,“香姐你也是欠他委托费,所以替他打白工?”
“打白工?”香姐一脸不解,“没有啊,反过来说,他没有拿该拿的报酬——”
香姐突然止住,环顾四周,确认街上没有其他人后,再小声地说:“区小姐,你是阿涅的朋友,他还让你住下来,我想告诉你也不打紧吧。阿涅他啊,明明可以拿一千万报酬,最后却没拿半毛钱,全数分给我和其他委托人,你看,世上哪有如此慷慨的好家伙?”
“一、一千万!”阿怡愣住,没料到香姐是个富婆。
“唏,那笔钱不是我独吞的啦。”香姐察觉到阿怡的眼神,连忙笑着打圆场,“横竖开了头,我也不介意多说一点。我住在上环一栋楼龄五十年的旧楼,邻居大都是长者,因为政府下令要替楼宇外墙做维修工程,我们二十多户便合资招聘顾问公司负责统筹,结果我们一众老人家被坑了,费用由最初的百多万暴涨到一千万。虽然说我们签合约时不小心也有责任,但那天杀的黑心奸商分明有预谋,连我们的棺材本也要骗走,住在我楼上的王伯还气得心脏病发进医院哩。后来我无意间跟阿涅提起,没想到原来他这么厉害,耍手段连本带利要那奸商赔掉两千万,我替他打了四年工,还一直以为他只是那些靠写手机程序赚钱的什么SOHO族……我们本来只要拿回本金就好,余下的给阿涅当酬劳,他却没要半分,说那只是‘零钱’,叫我们拿那笔钱养老。这个世道,黑心的坏人满街都是,难得有像阿涅这种现代侠客……”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阿怡听到金额后,想起某事。
“工程是去年进行的,但拿回那笔钱嘛,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
虽然之后二人继续站在第二街151号门外闲聊,阿怡却没用心聆听。香姐口中的一千万,大概就是阿涅在天景酒店提起的那个例子,亦即是说,阿涅被黑道盯上,是因为他替香姐出手。当初阿怡只觉得阿涅能摆平那两个古惑仔十分厉害,可是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她不免产生疑问——阿涅要逃过黑道的耳目,一定有不少方法,为何还那么大意泄漏了他住在第二街的事实?
“我不就说过了吗?湾仔老虎哥刚接任嘛。”昨天下午,阿怡因为水电费的问题,跑到六楼找阿涅,期间她问及这件事,“我知道那奸商跟老虎哥是哥儿俩,横竖要给新上场的黑道来个下马威,香姐那边又要报复,我就来个铁索连舟,设计让他们逐个上钩。将麻烦的事情凑在一起处理,不是很方便吗?”
阿涅轻描淡写的说法,教阿怡再次感到不可思议。她始终无法看透阿涅这个人,他像是个心狠手辣的罪犯,却比不少人正直;他可以面不改色地想出残忍的计策,却屡屡无私地将才能用在协助弱者之上;他深谋远虑、有足够能力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却愿意置身于不利的下风之中,再扭转乾坤——阿涅就像违反常人行为心理的一个特异存在。
阿怡亦因此产生奇妙的想法。她不住猜想,阿涅是不是一早料到她会中止对付杜紫渝的计划,他根本无意让对方自寻短见。那一晚杜紫渝大哥为何及时出现,对阿怡来说仍然是个谜团,她不禁忖度阿涅是不是偷偷发送了杜紫渝的某条求助讯息给对方,制造出让阿怡能够彻底放弃复仇的机会。
当然阿怡没打算问阿涅。她知道即使猜对,对方也一定不会说出真相。
“哦,阿怡,这是你妹妹吗?”Wendy从纸箱取出一个相架,上面的照片,正是小雯手机里那张照到阿怡和周绮蓁的自拍照。阿怡从阿涅手上取回手机后,心血来潮,跑到一家冲晒店请店员将那照片打印到5R照片纸上。
“是啊。”虽然提起小雯时,阿怡内心仍有多少悲伤,但她已经能面对家人都不在的事实。
Wendy将相架放在身旁的架子上,双手合十,说:“妹妹你要保佑你姐姐啊,我也会好好看顾她的。”
虽然Wendy个性粗枝大叶,在阿怡面前不避讳地提及小雯,但此刻阿怡却心怀感激。阿怡想,也许小雯真的在某个地方,正在看着自己。
阿怡和Wendy整理杂物期间,Wendy打开了她手机的音乐播放器,让她们一边听音乐一边打扫收拾。阿怡不知道Wendy是个乐迷,手机里除了中文歌外,还有韩国流行曲和欧美摇滚乐。Wendy不时随着旋律唱着似是疑非的韩语,逗得阿怡发笑。
“噢……又是这首。”
就在阿怡将掏空了的纸箱压平时,Wendy的手机传来一串她熟悉的旋律。
“哦,阿怡你也有听滚石吗?”正在将衣服放进衣橱的Wendy问道。
“滚石?”
“你说这首嘛,英国的乐团The Rolling Stones啊。”
“啊,我只是碰巧听过好几次。”阿怡噘噘嘴,想起当初阿涅刁难自己,“这首歌的歌词真叫人讨厌,老是喊着‘你不会永远得到你想要的’。”
Wendy愣了愣,盯住阿怡。“你说什么啊?你没有好好听下去吧?”
“听下去?”
Wendy走到手机旁,将音量调高。阿怡不明所以,但仍细心聆听喇叭传来的英文歌词——当她听到副歌的后半段,才惊觉自己一直误会当中的含义。
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
你不会永远得到你想要的
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
你不会永远得到你想要的
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
你不会永远得到你想要的
But if you try sometimes
但假如你去尝试
You might find
你可能会发现
You get what you need
你会得到你需要的
“啊……Wendy,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去哪儿?”
“找房东聊两句。”阿怡微微一笑,指了指天花板。
阿怡走上楼梯时,想起昨天跟香姐聊天的后半段。
“当年是来记老板介绍我给阿涅啦,那时市道不好,我刚失业,来记老板说有朋友请清洁工打理整栋唐楼,多亏阿涅才让我挺过经济难关。最初遇上他时,我也觉得他脾性很怪啦,不止没透露姓名,还要人家叫他‘阿涅’,我试过叫他‘涅先生’就被他叱喝。后来熟络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人家叫他‘先生’,他说‘先生’‘小姐’什么的,不过是一种虚伪的粉饰,表面上尊重对方,骨子里却可能瞧不起人,与其口蜜腹剑,不如直呼其名,至少听起来诚恳一点。他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对等的……”
阿怡走进阿涅六楼的寓所,看到他正坐在办公桌后,手指飞快地按着键盘。
“区小姐,又怎么了?”阿涅抬头问道,手指仍继续舞动。
“以后别叫我区小姐,叫我‘阿怡’。”阿怡走到桌前,说。
阿涅停下手,盯住阿怡。不一会儿,他撇撇嘴,鼻子喷气地笑了一下。
“你和你的朋友吃过午餐没有?”
“还没——”
“我要大蓉加青扣底汤另上,油菜走油,”阿涅边说边递过一张纸钞,“阿怡。”
阿怡接过钞票,哼了一声,摆出一张臭脸,心里却没有不快。
对于自己内心的变化,阿怡没有感到特别意外。
因为她今早离家时,她已经知道,今天会是她改变人生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