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巫神堂
两团幽微的烛光,模模糊糊地悬浮在黑暗的佛堂里。透过帘子映照出来的烛光就宛如双眸一般,要是有哪个无知的村民从走廊上的门缝偷偷地往里瞧,肯定会以为自己对上了厌魅那令人心生畏惧的两只眼睛,而吓得浑身发抖也说不定。每次点燃祈祷所里使用的蜡烛时,总是会发出这种非常朦胧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尤其是在这个既可以称之为佛堂,也可以称之为祈祷所的谺呀治家的〈巫神堂〉里……在整个神神栉村里,应该没有哪个不怕遭罪的人,会因为好奇而故意去窥探谺呀治家的〈巫神堂〉吧!
在这个夕阳西下的时分,夜幕正踩着急速的脚步铺天盖地而来,但整个世界仍然沐浴在阳光之下。尽管如此,巫神堂的板门却似乎连这仅存的一丝光线也无法忍受似的紧紧关了起来,结果造成祈祷所七早八早便被黑暗所笼罩,宛如夜幕低垂一般,而且还是为了将光线彻底隔绝在外而故意制造出来的人工黑夜,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漆黑,让人彷彿置身于子夜时分的深山里……不对,光是存在于这么一个特殊的空间里,或许就足以让这股黑暗的浓度比降临在大自然中的黑暗还要来得更高也说不定。如今,这股黑暗正被蜡烛的火光一点一点地撕裂,只不过,本来应该是要赶走黑暗、带来光明的烛光,在这里似乎又有不同的定位——原本应该是要赶走黑暗的烛光,在这里看起来也像是隶属于黑暗中的一员。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祭坛左右两侧烛台上的火焰反而燃烧得愈来愈炽烈,不久,便慢慢地映照出坐在供奉于祭坛中央的案山子大人脚跟前的纱雾的模样。她背对着那尊山神像,诚惶诚恐地正坐着。
巫神堂的祭坛就彷彿是每年三月三日设置在上屋里,装饰得极为华丽的雏坛一样,正中央有个相当大的凹陷处,案山子大人就被安放在那里。因此看在每个前来巫神堂的人眼里,案山子大人的神姿就像是从裂成两半的祭坛中间走出来一样。
肩负着谺呀治家上屋的凭座这个重责大任的纱雾,跪坐在震撼力十足的山神像面前,看起来更显得软弱无力。
“……啊哔啦呜嗯嗦哇啊……”
叉雾巫女就坐在孙女的对面,把额头紧靠在铺着木板的地面上,心无旁骛地吟诵着凭座仪式的经文。她的声音虽然已经不复当年的强而有力,但回荡在黑暗空间里的依旧是中气十足的声音。当经文的最后一个字也被黑暗所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继续进行第二次的仪式,一面用锐利的眼神观察着纱雾的样子。透过纱雾的样子,可以确认她是否有圆满地达成凭座的任务。纱雾最近的状态比起她刚满九岁后的那一、两年,无论是身为一个巫女、还是身为一个凭座的表现都还相当不成熟的时候还要来得令人担心,所以叉雾紧盯着纱雾的眼神便显得格外尖锐。如果附身魔物所带来的症状不严重的话,光靠巫女就可以很轻松地将其祓除,但是如果依附时的状态非常严重的话,这时候凭座的存在就显得非常的重要了。
叉雾巫女和纱雾两人合作的祈祷和祛除魔物之术,从以前就让村民们大为称赞,预言也常常灵验,大家都很高兴。但是,在这些奉承的言词底下,其实潜藏着恐惧敬畏,因为上屋的案山子大人或者是生灵从大白天就开始在村子里徘徊不去的各种传言时有所闻,所以村民们的心态其实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感谢她们的预言帮了大家的忙,一方面也只是不想与上屋为敌罢了。
问题是最近这一年来,纱雾在扮演凭座的角色上开始露出了破绽,叉雾巫女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也愈来愈频繁,过去互相帮衬的关系如今变成互相扯后腿,尤其是无论什么发生事都必须一力承担的巫女身体一旦出现状况,其影响的层面可以说是难以估计。
叉雾巫女的外表看起来远比七十多岁的实际年龄还要苍老许多。人类这种生物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慢慢老去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但是她的变化显然不能只用年华老去这个理由一言以蔽之。就像人的一生都是从小孩子成长为大人,再由大人变成老人一样,但是从她目前的外表看来,就还想走完上述的人生旅程之后,还会再变成什么别的东西似的,完全是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奇异容貌。再者,她们家的血统是所谓代代相传的美貌,由她传给女儿嵯雾、再由嵯雾传给孙女纱雾,这让她的改变更加蒙上一层不可思议的面纱。
当响彻巫神堂内的经文告一段落,祈祷所又将被寂静填满的时候——
“打扰了……”
从祭坛望去的右前方黑暗中,有一道含糊不清、隐约带着恐惧的声音从穿廊上的木板门外传了进来。紧接着,当耳边传来木板门被慢慢打开的声音时,一抹身影也从被切成四四方方的橘色世界里浮现出来。
“我带小姐过来……”
正当那抹身影行了一个礼,打算继续往下说的时候——
“你这个蠢丫头!”
音量虽小,但听得出来是饱含着怒气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巫神堂。
“要说多少次你才会记得?不能让阳光跑进来!还不赶快把门给我关上!”
叉雾巫女头也不回地从齿缝里吐出这句话。
“非、非常抱歉!”
新神屋的女佣梅子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几乎都要把脑门磕在地板上了。
“小、小姐她……从等、等待室里……跑、跑出来了……”
她似乎还想继续辩解下去,但是旁边马上有人把门关上,所以她那急忙解释的声音也被阻断在门板后面,再也听不见了。
“真是无药可救了……”
巫女喃喃自语着,明显透着焦躁的语气回荡在又重新被深沉的黑暗所填满的巫神堂里。话说回来,其实在她诵经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从木板门的另一边传来的骚动,但是她一个字也没提,只是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等待室〉的门被打开了。
连接着从主屋延伸过来的穿廊和巫神堂入口的木板门西侧,设置了一个称之为〈等待室〉的房间,是她们在进行准备工作的时候,让那些前来请求代为祈祷或祛除魔物的民众们休息等待的地方,因此那个房间特地分别设置了通往穿廊的出入口和通往巫神堂内部的出入口。
伴随着通往巫神堂内部的木板门被推开的声音——
“刚才真是非常失礼。”
从等待室里传出一个听起来教养非常好,但是似乎非常强势的声音。虽然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对方的脸,但那很显然是新神屋的神栉千寿子的声音,这点巫女当然也知道,但是脸上还是有一瞬间浮现出不解的表情。
“实在是因为这次小女的样子比往常都来得奇怪,我们真的是束手无策了,所以请原谅我们的无礼,帮小女看看吧!”
看来千寿子似乎是跪坐在从等待室通往〈祓禊所〉的边上,两只手撑在地面上,必恭必敬地行礼如仪着。巫女心想,既然她只带了女佣梅子过来,原本是可以不用理她的,但就算是自立门户的分家,毕竟也还是神栉家的少夫人,总不好对她露出那么倨傲的态度。因此巫女仍然做了一个回头的动作,但身体还是向着祭坛,只有脸微微地往右后方转去,显示出巫女高不可攀的骄傲自尊。
“请到这里来。”
千寿子的女儿千代被魔物附身早已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了,从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开始,到年满十七的今日为止,早就已经为她进行过好几次祛除魔物的仪式了。只是最近这一年,由于叉雾巫女的健康状况实在不是很理想,所以这件事情早就已经变成专司祓禊的神神栉神社宫司,同时也是千代的父亲神栉建男的工作了。
在供奉着案山子大人的祭坛上,在巫女和凭座所坐的〈叩拜所〉,与被魔物附身,称之为〈待祓者〉及其所带来的侍者所坐的地方之间,利用地面的高低差和帘子隔了开来。或许是察觉到千寿子就坐在那道帘子的另一边,巫女又把脸转回了祭坛的方向,背对着新神屋的少夫人问道:
“建男大人是怎么说的?”
“是的……这次就连我先生也无奈的说:‘这个我没办法。’”
千寿子回答的语气里透露着困惑,另一方面似乎也觉得自己的丈夫居然连亲生的女儿都救不了,害她不得不到这种地方来,让她受到了屈辱,因此说话有些支支吾吾的。
她之所以那么讨厌前来谺呀治家,尤其是特别不喜欢来上屋,除了谺呀治家与魔物有着切也切不断的渊源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虽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但是自己的丈夫神栉建男跟谺呀治嵯雾——也就是千寿子接下来必须仰赖的巫女叉雾的女儿、凭座纱雾的母亲——之间曾经有过婚约,而且这件事情背后还有一番曲折。千寿子原本嫁给大神屋的长男,后来离婚回到娘家之后,又从新神屋招了前夫的弟弟,也就是神栉建男为赘婿。话说回来,建男和嵯雾的亲事原本就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所以千寿子本来只要当好她大神屋的长媳,冷眼旁观这场骚动便行了,没想到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讽刺,自己的离婚和再婚居然都和这整件事情脱不了关系。就算已经事过境迁,但是直到今时今日,她还是没办法以平常心上这儿来。
“哦?就连建男大人也没办法吗……”叉雾巫女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千寿子那百转千回的心情,语气听起来充满了关怀,但还是隐隐带了几分轻蔑的味道:“那问题可就严重了。我说,你一定很心疼吧!”
虽说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了,但是在准确地掌握对手的感情上,叉雾巫女还是非常的敏锐,尤其对分家神栉家的人更是如此。
“感觉上跟以前的魔物似乎不太一样……我自认我可以清楚记得自己女儿以前发作的样子,但是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这次这样的症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你是说……不是只有发烧跟胡言乱语吗?”
“是的,并不是那么轻微的症状……所以我才觉得一定是有什么更大的力量……搞不好……是神山的……案山……”
“住口!不准再说下去了!否则有你好受的!”
巫女激动地把半个身子探进祓禊所里。千寿子也被巫女激动的反应给吓了一跳,隔着帘子深深地低头道歉:
“请、请原谅我……只是小女的样子真的太奇怪了,怪到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总之绝对不是普通的魔物而已。太奇怪了,连我都有点害怕……请您一定要救救她,再这样下去的话,那孩子……”
千寿子已经完全把那种咬文嚼字的说话方式扔到一边,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新神屋的千寿子,只是一个担心自己孩子的平凡母亲。
“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的女儿……”
千寿子虽然在叉雾巫女的背后低声下气地请求,但是仍时不时地抬起头来,那模样很明显地就是对供奉在祭坛上的案山子大人有顾忌。明明已经被巫女那么严厉地警告过,却还是十分在意。
虽然村民被山神附身的机率比被雷劈中高不了多少,但是比起其他任何魔物,被山神附身更令他们恐惧百倍、害怕百倍。单就这一点来看的话,山神或许是比厌魅等任何妖魔鬼怪都还要令人害怕的存在也说不定……
对于从小在神神栉村长大的人来说,案山子大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村里的家家户户至少都会在屋子里供奉一尊,有些房间数量比较多的人家,供奉好几尊也是很自然的。更何况是像神栉家这样历史悠久的家族,更是每个主要的房间都供奉着一尊。而且不光是屋子里,就连村里的十字路口或桥墩、上坡的入口处等各个重要的地点都可以看见案山子大人的身影,如果说这个村子里的人几乎天天都与其为伍也不为过。
只是,供奉在巫神堂祭坛上的这尊案山子大人到底还是比较特别。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和村子里其他的案山子大人倒也没有任何不同之处,一样是用棺茅和稻草编成的斗笠和蓑衣所构成,而且做工之朴素,若是看在什么都不知情的外地人眼里,或许只会以为是一尊再普通也不过的稻草人吧!只不过,自古以来,像是巨石、神木、依代这些让神明显灵的场所或凭依的物品,都会尽量保持其最自然的样子,就算要加以修护,也都尽量不做多余的装饰。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村子里的案山子大人虽然也都有山神栖息,但是让人感觉最强烈的,还是巫神堂里的案山子大人。姑且不论千寿子的身量本来就比较娇小,当她从祓禊所由下往上仰望祭坛的时候,巫神堂的案山子大人铁定比其他地方的案山子大人都还要来得大、来得有压迫感、来得令人毛骨悚然吧!或许这也让她更加肯定,依附在自己女儿身上的,不是别人,就是眼前这尊案山子大人。
“准备好了,让千代进来吧!”
或许是不想再看到千寿子愈来愈失去分寸的样子,巫女的语气透露着不快,指示着可以让待祓者进入祓禊所了。
“阿梅,带那个孩子过来……”
一得到叉雾巫女的许可,千寿子马上用不安的声音命令女佣。然而,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女佣的回答。巫女和千寿子皆下意识地竖起耳朵,然后便听见从等待室的方向传来应该是梅子发出来的非常微弱,却是大口抽气的奇妙声响。
“阿、阿梅……?”
千寿子才刚按捺着心中的恐惧问道,马上就响起东西摔倒在地的声音,接着是“囌、囌、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拖行,一路往这边靠近的声音。
“是、是、是千代吗?是你吗……?”
虽然呼唤女儿的语气里盈满了担忧的情绪,千寿子的身体却无意识地开始往与祓禊所相反的方向后退,那可能是身体基于本能的防卫机制所采取的举动吧!这也可以证明那个从右手边的黑暗中一步一步逼近过来的东西有多么地不寻常。巫女当然也感受到那股不寻常的气氛,虽然还是一言不发,但总算把上半身转了过来,稍微把身体探出去,凝视着那片黑暗。
“啊……”
“呜……”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千寿子把冲到喉咙的尖叫声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叉雾巫女也发出破碎的呻吟。
因为映入两人已经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里,是言语难以形容的异样光景——千代整个人趴在地上葡匐前进,只有脸朝上,而且完全没用到四肢,而是以全身往左右扭动的方式一路爬行过来。
“啊啊啊啊啊!”
在女儿就快要爬到自己脚边的前一秒,尖叫声终于从千寿子的口中迸发开来。即使是站在母亲的角度,看到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专心地在地上爬,不管衣服被蹭得乱七八糟的样子,也实在是够吓人的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能够留在原地,没有继续再往后退,十之八九是身为母亲的自觉发挥了作用。梅子一直到现在都还不见人影,可能是早就在等待室里吓到腿软,只知道要发抖了吧!
看见千代一直线地往母亲的脚边前进,千寿子终于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抱起女儿,可是千代却抵死不从,拼了命地挣扎,把无计可施的母亲晾在一边,一路爬到帘子的前面。然后,就像是一尾昂首吐信的蛇,把脖子伸得长长地,往叩拜所里看去。
“南无啊萝哩怛那嗦哇卡、南无喽埵咿叽卢尼迦哩苦嗦哇卡、南无吗咿塔俺咿呀嗦哇卡、南无啊婆怛那哔咖哆咖哆呜恩哈塔……”
与千代面对面对峙着的叉雾巫女立刻在口中喃喃地唸起了咒语。和凭座仪式时所唸诵的经文比起来,祛除魔物的咒语听起来要更有魄力多了。可能是亲眼看见千代那不寻常的狂态,刺激到她身为巫女的自尊了。
然而,尽管叉雾巫女已经唸了一大串的咒语,千代的样子还是没有丝毫变化。照理来说,进行到这个地步,附在她身上的魔物差不多应该要移到身为凭座的纱雾身上了,但是目前完全看不出有这样的征兆。
“南无巴萨啦塔噜吗迦哩苦、南无啊咪哩唆哆哈嗯巴呜恩哈塔……”
巫女的咒语中很难得地透露出焦急的情绪。
“南无巴啦塔哈嗯哆羊咿呜恩、南无啊啦哈咖哆摩么……”
彷彿是在嘲笑巫女的卖力演出一般,千代的头不断地往帘子里伸进去。
“南无萨恩吗呀撒唆巴恩、南无巴萨啦啊啦怛恩摩么嗦哇卡……”
不对,其实千代正在笑。她把脸贴在帘子上,近得就像是要把眼珠子从帘子的细缝里塞进去一般,一面窥视着叩拜所里的一切,一面露出了笑容。
“南无可卡克哔萨恩吗噎咿嗦哇卡、撤嗯撒嗯萨克嗦哇卡……”
那既不是“呵呵呵”的羞怯微笑、也不是“哈哈哈”的爽朗大笑,而是两只眼睛往下垂、嘴角的两边往上吊,整张脸发出猖狂的笑声,是一种令人看了会打从心底发毛的笑法。
“南无啊萝哩怛那嗦哇卡!”
巫女一口气把尾音拉高了八度,对着千代把咒语整个唸过一遍之后,千代脸上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常少女面无表情的样子。
“…………”
叉雾巫女松了一口气,发出一句无声的叹息。这种仪式,以前就已经令她非常吃力了,如今更是几乎超出她所能承受的极限。
“呵!呵!呵!……”
才松了一口气,帘子那头居然又传出了笑声,原本已经变回面无表情的千代,马上又扭曲了脸。在幽微的烛光中静静地浮现在黑暗中的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人类的表情,已经彻彻底底是魔物的样子了。
巫女虽然有一瞬间露出了害怕的表情,但是马上又开始唸起咒语来。
就在这个时候——
那家伙可不是普通的魔物!
叩拜所里响起一道虽然低沉,但是却字字分明的声音。
叉雾巫女猛一回头,便眨也不眨地轮流盯着供奉在祭坛中央的案山子大人和自己的孙女看。她都还没有开始进行请神降临的仪式就听到山神的声音,这点令她颇受冲击。
不知何时,从帘子前走开的千寿子又再度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葡匐在祭坛前一动也不动的纱雾。也难怪她会忍不住想要确认纱雾到底有没有开口,因为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虽然跟千寿子印象中纱雾的声音非常神似,但是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协调感。
“如果不是魔物的话,那又是何方神圣呢?”
巫女换了平静的语气问道,她早就已经把刚刚不小心流露出来的不安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了。
有些许蛇神附在上头!
“也就是说,那并不是主要的原因萝?”
绝对不是主要的原因。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附在她身上呢?”
是生灵!
“生灵……是吗?那么又是谁的生灵呢?”
不是外来的……
“您的意思是说,是我认识的人吗?那么又是我认识的谁呢?”
纱雾……
“什么……?”
在叉雾巫女不经意地发出惊讶的声音同时,一旁响起千代倒在地上的声音。千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葡匐前进的姿势改为双膝跪地,把身体趴在帘子上,然而,她的力气似乎一下子被抽光,整个人就倒在地上了。
“已经离开了吗……”
巫女回头看了一眼千代的样子,又把脸转向纱雾的方向。
“为何要附在她身上?因何要附在她身上?为什么要附在她身上?到底为什么要附在她身上?基于什么理由附在她身上?是在什么样的想法下附在她身上?有什么因果要附在她身上?有什么原因要附在她身上?有的话就说,没有我也不会让你说!”
叉雾巫女把一连串连珠抱似的问题,如倒水般一口气倒在依附在凭座上的生灵身上。
“快说呀!回答我。我在听呢!快告诉我。把嘴张开,说出你的想法。不管是怨恨痛苦、羡慕、嫉妒,全都说出来。有的话就说,没有我也不会让你说!”
接下来,巫女便以同样的方式,试图透过凭座之口把生灵的话引导出来。虽然接下来只要一再重复这个过程即可,但是巫女丢出问题的速度却是一次快过一次,第二次比第一次快、第三次又比第二次快……然后逐渐变成类似绕口令的东西,最后终于变成语焉不详的咒语。根据情况的不同,有时候要持续好几十分钟以上。
然而,当巫女重复到七、八次的时候,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到了超过第十次的时候,本来就已经听不出正确的发音,变成像咒语一般的语句又变得更加混乱。就连巫女本人也知道,虽然她也想把每个字的发音都唸清楚,但是那样的话就必须放慢说话的速度,反而是本末倒置。所以她必须继续以这种速度唸着咒语。如果巫女在依附于凭座身上的生灵开口说话之前先换气,那么一切就必须从头来过,所以接下来可以说是毅力与耐力的比赛。
“……有的话就说,没有我也不会让你说!”
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经到达极限了,巫女在问到第二十多次的时候,突然加快速度大喝一声,原本应该是肉眼看不到的问号,突然变成一个有形的问号,朝着凭座飞去。那是一股特别的气,平常人是绝对看不到的。
下个瞬间,巫神堂内寂静无声,宛如深山幽谷中的森林,黑暗与宁静填满了每一寸空间。就在这个时候——
奴、家、我……
空气中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就连把女儿护在怀里的千寿子也忍不住僵直了身体,心惊胆战地望向纱雾的方向。因为这个声音虽然很像刚才发出来的声音,但似乎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奴家我是什么?奴家我代表着什么意思?奴家我这三个字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奴家我的背后究竟藏着何种玄机?有的话就说,没有我也不会让你说!”
叉雾巫女的问题马上又间不容发地插了进来。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拖拖拉拉的话,一切就会前功尽弃。
涟……
“涟?涟是什么?涟代表着什么意思?涟这个字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涟的背后究竟藏着何种玄机?有的话就说,没有我也不会让你说!”
涟……三……
“涟三……?涟三是什么?涟三代表着什么意思……”
涟……三……郎……
“涟三郎……?”
巫女歪着头,蹙紧了眉峰,不由自主地自问自答,然后马上便恍然大悟了——
“您是指大神屋的神栉涟三郎吗?”
只不过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任何解答,空气中出现一瞬间的空白,之后不管巫女再怎么锲而不舍地追问,都再也得不到任何答案了。
正当寂静再度充斥于巫神堂里的每一个角落时——
“这下子,我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帘子的另一头传来千寿子的声音。只不过,与方才的心惊胆战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语气里甚至还流露着傲慢。
“我想巫女您应该也知道吧!涟三郎少爷是我们家千代的表哥,小两口从以前感情就很好。大神屋自从长男变成那样之后,次男也考上了**大学,平常几乎很少回家,所以虽然说是三男,但是将来搞不好还是得由涟三郎少爷来继承家业。这么一来的话,我们家千代就会成为大神屋的媳妇了。”
虽然四下一片漆黑,但是用膝盖想也知道,她的眼光一定瞥向了纱雾。
“对于这件事,那边那位小姐肯定无法接受吧!哎~谁叫涟三郎少爷是个那么温柔、对谁都那么亲切的人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随随便便就把他的好意当真,反而是害他好心做坏事了呢!”
千寿子已经完全把她刚来的时候那种硬装出来的优雅给抛在脑后,讲话夹枪带棍的。这也难怪,原本是为了祛除附在女儿身上的魔物而来,没想到把女儿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居然就在眼前,会感到怒火中烧也是人之常情,问题是她的这把怒火究竟是为何而烧。横看竖看,她似乎是把这次的事情跟二十多年前谺呀治家和神栉家那段无疾而终的婚约给连在一起了。换句话说,她把过去的事件,而且是根本没有实现的一桩婚约硬是套在尚未发生的事情上,这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啊!
“我是说‘就算’喔!就算涟三郎少爷跟那边那位小姐彼此相爱,以大神屋和上屋的门户差距……”
曾几何时,千寿子已经把女儿的话题转移到自己离婚又再婚的事上,害她又想起过去的悲愤,正打算讲出更恶毒的话来的时候——
“你给我住口!”
却被叉雾巫女严厉的语气给硬生生地打断了。叉雾巫女的音量并不大,而且始终面向着祭坛,压根儿也没有回过头来,却还是让千寿子乖乖地闭上嘴巴。
“附在千代身上的魔物可还没有完全离开喔!在还没有把转移到凭座身上的魔物请到‘依代’上之前,它都还没有离开那孩子!正确地说,必须把依代交给山上的山神,然后再让绯还川的河水把依代带走,否则都不能算是已经完成祛除魔物的仪式。你也是神神栉村的人,难道连这么基本的常识都不懂吗?”
“话、话是没错,可是依附在这孩子身上的,不就是坐在那里的纱雾小姐的生灵吗?她本人都承认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既然那生灵已经回到原主的身体里,那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哦~新神屋的少夫人,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改行当巫女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千寿子突然惊慌失措了起来,但是巫女不想再跟她继续纠缠下去:
“就算依附在她身上的是别的魔物,我也不会就这样放着不管,更何况还是纱雾的生灵,就更不能放着不管了……”
巫女自言自语似的说完这句话,便从怀里取出一个剪成人形的依代,一面用依代将凭座的全身上下扫过一遍,一面吟唱咒语。重复以上的动作达数分钟之后,先把依代放在祭坛上,再从怀里拿出一张怀纸将之摊平,把依代移到怀纸上,再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然后再放回祭坛上,继续诵唸经文,如此一来,在巫神堂里举行的驱魔仪式总算是告一段落。
“这样就行了,已经结束了,可以把那孩子带回去了。”
叉雾巫女依旧头也不回地说。她的语调极其公式化,彷彿根本没有听见千寿子方才那番尖酸刻薄的话似的。
面对巫女这样的态度,千寿子纵使还想说些什么,也只能以一声谢谢来作结束:
“……谢……谢谢您。”
只不过,中间还是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大呼小叫地把躲在等待室里装死的梅子喊来,两人合力把千代抱起来,迅速地回去了。
终于,巫神堂内只剩下叉雾巫女和担任凭座的纱雾两个人……不对,还有一个人。在巫神堂左手边的黑暗里,与出入口的木板门反方向的地方,还有个一动也不动的黑子守在那里。
千寿子可能完全没有注意到,但是黑子就跟他的名字一样,从头到脚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一直蛰伏在巫神堂的阴暗角落里,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一旦千寿子起身冲向叉雾巫女,或者是想要拉开帘子进入叩拜所的话,这道黑色的身影应该会马上从黑暗中现身,制止她的行为吧!
黑子就像是跟在叉雾巫女身边帮忙打杂的伙计一样,至于他的来历,即使是谺呀治家的人也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是在十多年前被巫女从某个地方带回来的少年,当时头上就已经罩着一个脏兮兮的布袋,一句话也不说。据巫女所说,他的脸上受了非常严重的伤,就连话也不会讲。由于谺呀治家自古以来就常常有三教九流的人在家里出入,再加上当时正值战后最混乱的时期,有很多小孩都是死了父母又举目无亲的,也有人是辗转逃亡到这个乡下地方,所以大家都认为她大概是捡了一个这样的孩子回来吧!从此以后,那名少年便成了叉雾巫女的贴身随从,在谺呀治家住了下来。因为巫女总是给他一身黑衣服穿,所以大家也都自然而然地叫他“黑子”。黑子对山神的信仰非常虔诚,除了对叉雾巫女——顶多再加上一个纱雾——说的话会有所反应之外,对这个家的其他人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然而在另一方面,他看起来似乎又已经完全融入神神栉村这个地方,总之是个非常不可思议的存在。
只可惜,对于现在的叉雾巫女来说,就连黑子也进不了她的视线范围。
“纱雾……”
巫女喃喃自语地说道,整个人就像虚脱一样,在祭坛前坐了下来,态度和方才呈现在千寿子面前的高高在上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茫然的视线毫无焦点可言,彷彿是同时看着案山子大人和纱雾的身影,然后慢慢地,随着她的焦点逐渐集中在孙女身上,巫女的双眼也开始恢复了光彩,最后终于六神归位,开始动了起来,然后用一脸惊讶的表情盯着纱雾,有点手忙脚乱地把手搭在孙女的双肩上,开始诵唸经文,好解除孙女的凭座状态。
“巫、女、大、人……”
过了一会儿,便从纱雾口中传出呼唤祖母的声音。在进行仪式的时候,即便是一家人,也都还是得尊称叉雾一声“巫女大人”。
“来,把这个小心地拿好……”叉雾巫女把放在祭坛上的怀纸交给纱雾,用比平常还要严肃的表情说道:“听好了,这次一定要去〈大祓禊所〉参拜,可不要跑去〈小祓禊所〉喔!然后一定要亲眼看到放入绯还川里的依代完全消失不见才行。记住了吗?有没有听清楚?一定要非常非常慎重,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
巫女再三地叮咛,语气就像是在解释给小朋友听一样。
“是的,巫女大人……”
纱雾的反应固然相当顺从,但还是一副十分柔弱的样子。以一个要继承叉雾巫女的衣钵,成为谺呀治家巫女的人来说,总给人非常靠不住的感觉。
“好了,赶快去吧!再磨蹭下去的话,太阳就要下山了。”
叉雾巫女催促着孙女赶紧出门,语气虽然多多少少恢复成比较温柔的祖母,但是隐藏在两只眼睛里的感情,却和声音完全是南辕北辙。
那是一种充满了不安的眼神,就像是一直以来早已习以为常的事物,有一天却赫然发现那居然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别种东西……叉雾巫女就是用这种充满不安的眼神,来来回回地看了纱雾和案山子大人好几次。
身为谺呀治家的巫女,叉雾心里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不祥预感……
然而,就连这么神通广大的巫女,在那个时候应该也还是就连作梦也想不到,那竟是稍后侵袭这个神神栉村的一连串怪事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