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自纱雾的日记(一)
当我醒来的时候,祖母大人的样子有点怪怪的。
醒来的时候——是的,每次当我结束凭座的任务,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上就好像是从深沉的睡眠当中醒来一样。虽然涟哥哥每次都说我只是中了祖母大人的催眠术,但是在举行凭座仪式时,那种意识有点清醒又不太清醒的时刻,真的有种快要睡着的朦胧感。因此每次从凭座回到平常的自己时,我都觉得像是早上刚起床一样,只不过别想要有早上起床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就是了……
话说回来,祖母大人到底怎么了?她最近的身体状况是不太好,祛除魔物的仪式也只有在三天前举行过一次,那还是症状轻微的,而且距离上次祛除魔物也已经隔了好久。再者,我听说今天的待祓者是千代,千代已经来过好几次,根本难不倒祖母大人才对。还是她这次是被什么出乎祖母意料之外的东西附身了?说到这里我就想起来了,我记得当时我醒来,祖母大人告诉我一些注意事项的时候,从巫神堂外面好像传来千寿子伯母的声音。这就怪了,平常都是梅子阿姨送千代来的啊……
(今天伯母也跟着一起过来啦……?)
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定是因为伯母对祖母大人说了我什么是非,所以祖母大人的样子才会如此奇怪……
涟哥哥告诉过我,千代的母亲,也就是千寿子伯母年轻的时候好像曾经嫁给大神屋的须佐男叔叔过,但是结婚五年一直生不出小孩来,所以荼夜奶奶选来取代她,成为须佐男叔叔再婚对象的人,居然是千寿子伯母的妹妹,也就是弥惠子伯母。
不过,只要一想到多亏了千寿子伯母被休回娘家,须佐男叔叔才能跟弥惠子伯母再婚,涟哥哥才能被生下来,对我来说便真的是一件好事。虽然对千寿子伯母真的很过意不去就是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倒也还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问题是,荼夜奶奶后来居然招了须佐男叔叔的弟弟,也就是建男叔叔来当新神屋的女婿。她招赘建男叔叔来当新神屋女婿的意思就是,建男叔叔成了刚离婚的千寿子伯母的新老公,他们两个后来生下的小孩就是千代。
“光是这样就已经够复杂的了,再加上那个时候刚好又发生建男叔叔婚约的事情,整件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
涟哥哥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个八岁大的小孩,可是眉头却像大人一样靠在一起。我还记得,因为他的表情有趣极了,所以我不知不觉就忘了哭泣,呆呆地盯着他那张一点都不像小孩子的苦瓜脸看。
我不记得是从哪里听到这些老掉牙的陈年往事,听说那个时候,建男叔叔和母亲大人之间的婚事正吵得沸沸扬扬,无论如何,至少两位当事人好像都是认真的,而从中作梗的正是荼夜奶奶。也就是说,为了拆散这两个人,荼夜奶奶迅速地帮建男叔叔安排好亲事,而且还是要他去当被自己命令离婚不得不回到娘家的千寿子伯母的赘婿。
“对于奶奶来说,这可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办法呢!”
虽然我当时年纪还太小,不太明白一石二鸟的涵义,但基本上还是可以理解涟哥哥想要表达的意思。
结果就在同一年,大神屋的须佐男叔叔和新神屋的弥惠子伯母再婚了,而大神屋的建男叔叔也成了被赶回新神屋的千寿子伯母的赘婿,然后母亲大人也从下屋选了父亲大人当老公。
“也就是说,千代的爸爸以前喜欢过纱雾的妈妈,所以千代的妈妈每次看到自己老公以前喜欢过的女人的孩子,也就是纱雾你的时候,才会老是摆出那么不客气的态度,这样你明白吗?”
那个时候,涟哥哥之所以会提到这件事,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没有被邀去参加千代的八岁庆生会。其实我在当时也已经约略地了解到我到我们家族的上屋、中屋和下屋这三个谺呀治家的小孩,和村子里所有同样被认定为是黑之家的孩子们都不在被邀请的名单上。只是,我毕竟和其他的小孩不一样,自从上了小学之后,我和涟哥哥以及千代就是好朋友,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理所当然会被邀请去参加千代的庆生会,也因此期待了好久。
当时我并不清楚涟哥哥是真的相信从自己嘴巴里讲出来的那些话,还是为了安慰我而突然想到的。但是,当我自己一天天地长大,和千代相处的时日愈久,我就愈了解涟哥哥说的并没有错。因为从各式各样的经验都可以证明。
当然,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谺呀治家和神栉家之间,从很久以前就挡着一道无形的巨大墙壁,并不是因为过去那场婚约骚动才造成两家的不睦。相反地,母亲大人和建男叔叔之所以会被拆散,也是因为那道墙壁的关系。墙壁的另一边是白色的,而这一边是黑色的,就像两军对垒的国家一样,有着一道肉眼看不见的疆界……
但是,话又说回来,千寿子伯母对我的态度一年比一年还要恶劣又是为什么?我相信那绝对不是我想太多了……
因为有着这样的背景,千代又是由千寿子伯母陪着一起来的,所以祖母大人和伯母大人之间起了什么争执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可是,从祖母大人的表情上来看,似乎是比这还要严重的事呢……)
正当我满脑子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还在<大石阶>上,不免有些慌张。每次在扮演完凭座的角色之后总是会这样,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清醒了,可是言行举止还是会有一段时间停留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感觉上就好像是人已经醒过来了,但是意识却还在梦境中徘徊。整个过程是从失去意识的凭座状态进入恢复意识的觉醒状态——只不过中间还要再经历一段半梦半醒的状态——然后才回到现实世界。问题是,我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回到现实世界的……
(总而言之动作一定要快,否则太阳就要下山了,现在可不是想这些有的没有的时候,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万一被谁看见了,事情可就难以收拾了。)
我对自己耳提面命一番,开始沿着石阶往下走。
移到依代上的魔物,必须由凭座投入绯还川,让它随水流逝才行。要是放着不管的话,好不容易才从待祓者身上赶出来的魔物就会离开依代,在那一天又回去寻找可以依附的人,然后附在它身上。只是,在把依代投入绯还川的时候,凭座绝对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样子,而且凭座本人也绝对不可以回头看,必须从巫神堂的祭坛一直线地前往祓禊所,把依代投入绯还川之后,再头也不回地回到巫神堂,在祭坛上接受祓禊的仪式才行。如果不遵守这个规定,这次被祓除的魔物就会再度回到凭座身上,这么一来,凭座就不再是凭座,而只是一个被魔物附身的普通人……不对,情况可能会比这样还要危险。所以虽然说所有的阶段都不可以掉以轻心,但是其中又以祛除魔物的仪式最需要仔细小心,一直到最后的步骤完全结束之前都必须紧绷神经。
而且我很快就明白,要遵守绝对不能回头看的规定其实比大脑所能想象的困难百倍,因为人对于从自己的眼睛看不到的方向所传来的声音、所散发出来的感觉会格外觉得不安,为了要消除这股不安,就只能实际看着那个方向,确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才能。只要眼见为凭,那种小小的恐惧就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如果不能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一切,那又会怎么样呢?原先察觉到的那种小小的、无以言状的恐惧、顶多只能称之为不安的东西,在日积月累地累积之后,总有一天会变成巨大的恐惧。那是一种多么令人不安、令人害怕、令人孤单、令人胆战心惊的感觉,如果不曾拥有和我同样经验,肯定体会不出来吧!
只不过,也不是说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回头看。如果感觉到了非常急迫的切身危险时,还是有一套应变的方法可以回头确认发生了什么事。谺呀治家的巫女——当然也包含凭座在内——具有各种祛除魔物的能力,但是相反的,一旦让魔物有机可乘,像是身体或精神上出现破绽的时候,反而有可能会被那些魔物附身。因此,为了防止出现这种状况,还是有一套因应的做法。但是我几乎都没有使用过那个方法,因为光是想象那种不得不用的状况,就已经够让我毛骨悚然了。
(对了,祖母大人再三交代,得去大祓禊所才行……)
脑海中突然浮现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
(千代到底是被什么附身啊?)
虽然身为凭座,但是我从来不知道透过自己嘴巴说出来的内容或被移到依代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不管是山神透过我所下达的启示,还是魔物说明自己的来历,我一律不记得自己讲过什么话,因为那都是山神或者是魔物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可能是因为想东西想得太入神了,脚下一个不留神,一个石阶差点踩空,把我吓了一大跳。要是不小心,从我现在站的地方摔下去的话,可不是受点皮外伤就可以了事的。还好我伸手抓了旁边的矮树丛,才能平安无事。因为实在是太惊险了,所以害我暂时维持同样的姿势不敢动弹。不管走再多次,我对这座石阶还是生疏得很。
虽然取名叫作“大石阶”,但是这座石阶的宽度顶多也只能让一个人通过,而且好像是外行人铺的,不但石头的大小不一,而且还有点歪斜。还好两旁都是长得十分茂密的矮树从,就算真的一时失足,也可以想现在这样抓住两旁的矮树从。尽管如此,还是小心脚底,否则是非常危险的,尤其是对走路本来就有一点问题的我而言……
沿着大石阶走到底,就可以通到盖在主屋北侧的巫神堂等待室后门,也就是西侧。等待室值得是准备接受祈祷或祛除魔物的待祓者在进入巫神堂之前,一定要先在那个房间等待。等待室的正前方面对着穿廊,正后方则是和祈祷所相接。由于后面就是大石阶,所以就连家里的人也很少靠近那个地方。另一方面,<小石阶>虽然位于紧邻着巫神堂北侧的隐居小屋,但一样是在后山,所以不管选择那一座石阶,最后都会通往绯还川。另外,虽然用大小来区别,但其实两座石阶的宽度和长度都大同小异,唯一的差别只有在于大石阶是通往大祓禊所、小石阶是通往小祓禊所,如此而已。
相对于大祓禊所扮演着通往<九供山>山路入口的角色,小祓禊所只是为了将依代投入绯还川所设置的参拜处罢了。换句话说,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进行完祛除魔物的仪式之后通常都是去小祓禊所,所以平常走的也多半是小石阶。
然而,有时候祖母大人也会要我去大祓禊所,通常是魔物的力量比较强大、或者是发现依代附身的东西为神灵之类、或者判断可能是山神作祟、或者是一种栖息在九供山上,称之为<长坊主>的蛇类魔物、或者是在本地被成为厌魅,搞不清楚其真实面貌,但却是大家最忌讳的魔物……像这些时候,就必须去大祓禊所才行。
(那么,这次附在这上头的,也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吗……)
虽然为时已晚,但我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地将视线移到紧握在右手里的怀纸上。
在这个时候,明明已经做过好几百次同样的事情,背脊却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同时指尖传来奇妙的触感,仿佛是怀纸里的那个东西也敏感地察觉到我的不安,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我当下就想把手中的怀纸丢掉,好在最后关头还是忍住了。刚开始接下凭座这份工作的时候固然也怕得要死,但是最近已经不太有这么强烈的恐惧感和厌恶感了。这个发现不仅令我更加害怕,同时也困惑了起来。
(我到底是怎么了……?看样子,不对劲的不光是祖母大人而已,就连我也怪怪的,我想千代肯定也比平常还要诡异……)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脚跟,想用最快的速度走完这座往右边绕了一个大弧线的石阶,想当然耳是为了不再在意拿在手里的怀纸。问题是,两侧都是矮树丛的石阶平常就已经够昏暗的了,一大段路都是右转后又往左弯的曲线,再也没有比这更寸步难行的地方了。我虽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是实际的速度就跟蜗牛没两样。
而且跟普通人比起来,我在走路这件事上本来就要花比平常人更多的时间。明明就已经走过好几次了,可还是有一种这座石阶似乎永远都走不完的感觉。这种焦躁的感觉充斥着我的心头,忍不住眼泪就要掉下来。还好在双眼被泪水模糊视线之前,我终于走完石阶,也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只要再沿着弯弯曲曲的草丛往前走,等到视野豁然开朗,就会看到从左手边的西南方向流向右手边的北方的绯还川河滩。走出草丛,前面就是大祓禊所,大祓禊所的左手边有一座拥有漆成红色的栏杆,称之为<常世桥>的桥。只要穿过这座桥,便会抵达九供山的登山口。
只不过,别说是桥了,就连河滩也没有半个人敢靠近,因为大部分的村民都对这里心存畏惧。他们相信,许多被祓除的魔物都聚集在这一带附近,吵吵闹闹地徘徊不去。他们明明知道被依附的依代已经全部流向绯还川了,但似乎还是不相信那些魔物就这样被祓除了。就连我自己,也没办法斩钉截铁地纠正他们的想法……而且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对这座山既厌恶又害怕,所以就算这里并不是放流依代的地点,我想他们也绝对不会想靠近的。
就连我,从小到大真正穿过这座桥的经验也就只有那么一次。那是在我九岁那年的春天,距离现在大概是七年多以前的事情……
虽然大部分的细节我都已经忘记了,但是我还记得山上积着雪的风景,与竖立在登山扣的那两根奇妙的柱子,还有供奉在柱子前的两尊案山子大人。可能是因为我当时还小,所以那两尊案山子大人给我非常巨大而且非常恐怖的感觉。
“就跟你们两个一样呢!总是让人望而生畏。”
我记得祖母大人的确是一面盯着小雾姐姐和我,一面这么说的。她是指打扮得一模一样的案山子大人就跟我们这对双胞胎姐妹一样?还是另有所指呢……?
在那之后,我记得我好像还有看到另一个更恐怖的东西——应该是被供奉在山里的案山子大人吧!但是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东西恐怖到就连唤醒那样的记忆都被我下意识排斥的关系,而且在我的脑海里的某个地方,的确也在发出微弱的警讯:“还是不要想比较好。”所以我也就没那么努力去回想。只不过,我的确爬上过九供山,也确实在那里看到过什么东西……这段记忆应该是没有错的。
当我们从山上回到家之后,便开始接受谺呀治家的女儿一到九岁便会举行的九供仪式,尤其当女儿是双胞胎的时候,这个仪式所代表的意义就更重大,因为这是决定谁要当巫女、谁要当凭座的重要意识,再加上谺呀治家世世代代就是会生出双胞胎女儿的血统,母亲大人也是双胞胎,听说祖母大人和曾祖母大人也都是双胞胎,所以谺呀治家总是可以同时具备巫女和凭座两种角色。
不过还是有几代生不出双胞胎,或者是生了却养不大,这种时候就得由唯一的女儿身兼巫女和凭座两种角色。应该说是幸运吗?似乎从来也没有哪一代是生不出女儿来的。除此之外,听说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个像祖母大人这样,虽然有双胞胎姐妹可以帮忙分担其中一个角色,但还是一个人身兼巫女和凭座的身份。事实上,当被分配到凭座角色的捺雾姨婆——也就是祖母大人的妹妹去世之后;还有母亲大人因为身体虚弱,无法执行任务的时候,听说都是祖母大人一个人挑起所有的工作。因此,不管今天村民们在私底下是怎么说我们家的,对祖母大人还是相当敬重……不对,就算说现在的谺呀治家是靠祖母大人一个人撑起来的,也不算过分。
只不过,不可否认的,那段时间所累积的操劳如今开始一一来讨债了。不管是巫女还是凭座,都是非常消耗体力的工作,不过,最近我开始有一种感觉,原因似乎不只是这样,感觉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也在逐渐地消耗殆尽……但到底是什么呢?我似乎有点概念,却有似乎完全摸不着头绪……
(不行、不行,我不应该想这些有的没的。)
没错,光是能够顺利地通过九供仪式,我就已经够幸运的了。导致祖母大人这么操劳的原因,不只是母亲大人身体虚弱而已。听说跟母亲大人的双胞胎姐姐,也原本是扮演巫女角色的早雾阿姨,在年轻时候突然疯狂也有关系。别说是巫女的工作无法胜任了,就连日常生活也出现了问题。邻村的当麻谷医生怀疑是九供仪式上喝的一种叫作<宇迦之魂>的药酒所产生的副作用,这种说法当然被祖母大人严词否认。但是过去已经有好几个例子,证明宇迦之魂真的具有致人于死的危险性,最近的例子就是我自己的姐姐,是的,就是小雾姐姐……
在巫神堂里进行过仪式之后,我和姐姐都被灌了一种奇怪的液体,虽然甜甜的,但是又有着诡异的苦涩,而且稠稠温温的,吞进去的感觉很恶心,那就是宇迦之魂。喝完之后的事情,我几乎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在仪式开始之后的九天内,我们两个都被关在这是在祭坛前面,用稻草搭成的产屋里,而且每天都要喝一次宇迦之魂。之所以要被关在外头挂着扫帚的产屋里,是因为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个人成为巫女,另一个人成为凭座,代表着重获新生的意思……
然而,据说在第十天早上,我们两个人都没有醒来,尽管如此,不但没有请医生来看,也没有送我们去医院,只是让我和姐姐分别睡在紧邻着巫神堂的隐居小屋的两个房间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在醒来之后整个左半身都是麻痹的,有一段时间甚至没办法走路,后来虽然治好了,但是知道现在,我还是没有办法尽全力跑步。
至于小雾姐姐的状况,我可是完全急不得了,只记得当时我恢复意识的时候,人是躺在隐居小屋供姐姐使用的那个四坪大小的房间里,可是却不见小雾姐姐的人影。于是我钻出被窝,开始爬向隔壁的房间,也就是祖母大人的五坪大房间。是因为我以为祖母大人就在隔壁吗?不对,我总觉得并不是这样。要不然的话,是直觉认为姐姐就在那里吗?莫非这就是双胞胎之间的心电感应?是普通的姐妹之间不会有的感应发挥作用了吗?我虽然很想这么想,可是我自己比谁都清楚,那是最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姐姐和我因为是双胞胎的关系,所以外表长得非常像,但是除了外表以外,其他所有东西都不一样。和从小就很聪明又早熟的姐姐比起来,我只是个比实际年龄还要幼稚许多的小鬼。当姐姐开始一本接着一本读起祖母大人的藏书——上自历史书和宗教书、下至文学和娱乐小说的时候,我才好不容易刚从绘本进入到童书的阶段。即使是在对面村民的时候,姐姐也是从小就散发出一股要继承祖母大人的衣钵,成为谺呀治家巫女的气质与风范。
另一方面,我则是一路怕生到底。当然祖母大人也比较宠爱姐姐,所以姐姐可以说是背负着所有人的期待,我想祖母大人当时一定有对她进行特别的菁英教育。正因为我们之间有着如此大的差异,所以尽管我们是双胞胎,但是我却没有什么跟姐姐一起玩的记忆。不仅如此,因为我天生就是这副胆小怕生的德行,所以也没有什么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的记忆,这点我想姐姐也是一样的,但是我们表现出来的样子肯定是天差地别,姐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那么的孤傲,而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那么的孤独……要是念小学的时候,千代和涟哥哥没有主动来找我说话的话,或许我直到现在都还是孤独一人吧!
当时的我到底是怎么样看待小雾姐姐的呢?对于这个做什么事都比自己强的姐姐,我一方面觉得很羡慕,另一方面又感到很自卑。一方面觉得她霸占了祖母大人全部的爱很可恶,另一方面又觉得她不能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玩耍很可怜。
正因为我们是这样的一对姐妹,所以愈是在那种时候愈不可能感觉到有什么双胞胎的羁绊。这么以来,果然还是因为隔壁房间散发出相当不寻常的气息的关系吧!是那种恐怖反而让我好奇地想要一探究竟呢?还是只是单纯地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所以搞不清楚方向呢?虽然我至今仍想不透理由是什么,但是当时的我的确满脑子只想要去隔壁的房间。
才一会儿就到了纸门前,打开纸门,映入眼帘的是铺在地上的被子,但是,躺在那里的并不是姐姐。当我看到那个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长坊主>,然后就开始发抖。接着马上又想到了厌魅,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那是我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尝试到如此恐怖的滋味。说不定在九供山上的经验就跟这个差不多,还好我已经不记得了,自然也就无从比较起。
听说当时我一直隔着纸门望着隔壁房间里的那个,一直到祖母大人发现我为止。只是我的记忆在看到那个之后就一片空白。在看到那个整张脸呈现紫色肿胀、到处都长满了黑色的怪东西、像怪物一样的那个之后……
但是,那个毫无疑问的就是小雾姐姐没错。我看到那张从被子里露出来的脸,十成十就是小雾姐姐的脸。我想她一定是全身都变了颜色,而且都异样地肿了起来。我醒来的时候,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是手脚也都有些怪怪的,花了一个礼拜左右才恢复原状。肯定是因为我的症状比较轻微,所以才捡回一条命,但是姐姐却很严重,没多久就死了——只要看到她那个样子,有长眼睛的人都会这么判断。
第二天,祖母大人说:“小雾变成案山子大人了,真是可喜可贺啊!”而且非常高兴的样子。相传,谺呀治家的人死掉之后,其魂魄都会回到九供山,如果是担任过巫女或凭座的人,还会变成山神的一部分,特别是在九供仪式中被选中的人,会直接变成山神,但是这种情况似乎不常发生。也就是说,小雾姐姐是被选中的人,所以祖母大人才会高兴成那样。值得一提的是,案山子大人指的是山神的化身,不过基本上是不可以直呼其名讳的,就我所知,祖母大人不小心脱口说出“案山子大人”这三个字的记录也就只有那一次了。
“小雾既不是什么被选中的人,也不是变成山神,她是被害死的。”
去年正月,当涟哥哥知道我终究还是没办法去考高中的时候,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出这句话。
“被害死的……?被谁害死的?为什么要害死她?”
我从以前就知道涟哥哥对祛除魔物的这套说法抱持着否定的态度,但是像这样面对面地跟我讨论这件事还是头一遭,害我非常的惊讶。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谺呀治家的九供仪式啊!要说是被谁害死的嘛……自然就是叉雾奶奶咯!”
涟哥哥的表情似乎有点痛苦,我想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我有多么尊敬、又是多么畏惧祖母大人吧!
“怎么这么说……小雾姐姐可是祖母大人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呢!祖母大人才不可能对小雾姐姐做那种事。”
“我又没说叉雾奶奶是故意要谋杀小雾的,只是她应该很清楚,在九供仪式上所使用的那种奇怪的饮料是具有危险性的,明知道还要你们喝,所以小雾的死她也难辞其咎,我这么说没错吧?”
“可是,祖母大人应该也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嗯,这个我当然知道。因为比起你来,她更重视你姐姐,所以心里没有半点要致她于死的意思。问题是出在她相信在九供仪式里死掉的人会变成九供山的神这种荒谬的迷信。叉雾奶奶虽然很疼你姐姐,但是她最在乎的还是上屋的信仰吧!硬要说的话,就跟打仗时的日本人一样,当时无论任何人都相信为国捐躯的士兵最后会成为英灵,所以战死沙场是很光荣的一件事,但是战争结束之后,大家就会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
“伤脑筋的是,神神栉村和谺呀治家至今居然还保留着同样的思考模式。你要知道,这种荒谬的迷信只要踏出村外一步就再也行不通了。挺清楚了吗?在一般人眼中,小雾的死可是如假包换的杀人事件呀!”
“杀、人、事、件……”
“说难听一点,小雾的葬礼之所以会办得草草了事,也是因为自己觉得做了亏心事吧!”
的确,就连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我也觉得小雾姐姐的葬礼有点不太对劲。就算灵魂已经回到山上去了,但是身体还留在现世,所以还是得好好地埋葬才行。但是她的葬礼再怎么说都未免太过寒酸了。
因为姐姐变成山神而乐不可支的祖母大人,在两天后的葬礼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虽说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是由祖母大人一手包办的,但是我记得她应该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安排。话说回来,就连葬礼本身也搞得好像密葬一样。我从小到大看过无数次村子里繁文缛节的送葬仪式,但是就我来看,姐姐的葬礼再怎么说都太过简单了,以谺呀治家在村子里的势力来说,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办得草率。甚至没有守灵,当天就突然把和尚叫来,而且诵经的事件也非常短,再加上只有家人送行,所以香也是一下子就烧完了,就连最后的告别式也省略,当然也就没有组一个送葬队伍,绕着村子大街小巷地游行。
尤其是当时村子里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庆典,也就是召唤哥哥山众神的迎神仪式,对于祖母大人来说,说不定反而是个好机会,因为这样就可以不必惊动村子里的人,尽快地将姐姐下葬了。
我把自己记得的事情全都跟涟哥哥说了以后——
“你看吧!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总觉得那是因为叉雾奶奶也认为自己做了亏心事的关系。我曾经听我奶奶说过,以前在谺呀治家的九供仪式中变成山神的人的葬礼——当时还不叫做葬礼,好像叫作什么魂归九天之类的——总之那个仪式可以说是有多风光就有多风光呢!不过那是在我奶奶小时候发生的,所以可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许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会认为在九供仪式其实是死者的葬礼吧!因为大家都相信那个人已经变成山神了。但是在战后,会这么想的人已经很少了。我的想法是,虽然这个村子里的确还充斥着一些陋习,但是这也不代表大家就能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只要一个不小心,搞不好就会闹出人命的诡异仪式一再地发生。像叉雾奶奶这么厉害的人,一定早就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这种变化了吧!所以即使九供仪式的结束让她大喜过望,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小雾的尸体处理掉。”
“嗯……我明白涟哥哥想说什么,可是……杀人这么可怕的事……”
我是在没有办法接受。看见我摇头,涟哥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就在话到嘴边的时候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用更严肃地表情说道:
“纱雾,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一点,以当时的情况来说,搞不好你也会死的。”
老是说,当时我其实有一点怀疑,关于姐姐的死,涟哥哥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我可以理解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来看,姐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害死的。但是他那种坚持这是一桩杀人事件的态度,似乎背后还有其他原因支持者。可惜我一直没有勇气把心里面的疑问拿出来问他,所以这一年来,每次一有机会,涟哥哥他都会跟我说同样的话。
追根究底,他其实一直很希望我能够去上**市的高中,然后离开这个村子。所以当他知道我连入学考试都没有去考的时候,似乎受到非常大的打击。尤其是当他知道那并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祖母大人决定的之后,更是气到说不出话来!
涟哥哥对我的关怀当然让我很高兴,不光是升学而已,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想到我。只要一想到我们之间的立场有多么不同,就觉得再多的感谢都不足以表达。如果他认为祈祷和祛除魔物是陋习、是迷信、是荒诞不经的想法,那么或许事实就是如此吧!不对,其实我自己也希望是这样。只是,谺呀治家被成为黑之家,而神栉家被成为白之家,不只是因为我们分别隶属于把村子一分为二的两大地主家庭,更因为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流着与魔物息息相关的血统。虽然他说那才是最大的迷信,但是两家之间的鸿沟至今仍在,这是不容否定的事实。换句话说,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是一黑一白的两条平行线,就算有一天真的交会了,也只会生出灰色,把白色给玷污了而已。就像黑色是所有颜色里最深的颜色一样,谺呀治家的黑暗也是同样深浓的吧……
“千代,不要老是跟纱雾一起玩,否则连你也会弄脏喔!”
第一次听到千寿子伯母这么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不是我们在外面玩的时候,不小心把千代的衣服弄脏了,所以我后来都特别小心,尽量不要弄脏她的衣服。可是过没多久,我渐渐地明白,伯母口中的脏,其实并不是肉眼所看到的脏污。又过了一阵子,我终于恍然大悟,这种脏,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没办法改变的。
尽管如此,我既不恨千代、也不恨伯母、更不打算轻视村民们对被附身魔物一事深信不疑的无知信仰。但是如果你问我是不是能够全盘接受涟哥哥所说的话,很可惜的,倒也不尽然。
因为我从九岁经历过九供仪式的那一天起,一直到今天为止,已经不知道在位于九供山山脚下的两座祓禊所和从那座山往外流的绯还川之间来来回回走过几百次,而在这几百次里,又有好几次是真的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亲身感受到一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东西。
就像现在,我也知道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有东西在背后注视着我这边的动向,一旦它逮着了机会,就会立刻跑来附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