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原型(IV)
我拼命用手捂住涌上喉头的尖叫。最后没有发出声音,只能说是奇迹。
——博士养狗了?
——不对,那声音是七十二号样品。
难道……难道是这家伙?!
怎么会,原来博士没在开玩笑吗?
黑暗中,我感到那家伙站了起来。于是,我拼尽全力逃离了那个地方。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身在实验室里。房间一片黑暗,我坐在药品柜脚下,止不住颤抖。
不一会儿,我听见开门声,忍不住把头抱住,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埃里克,原来你在这里。”
“博士?”
是坦尼尔博士。他皱着眉,很快像是察觉了什么,兀自咕哝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啊”。
“没关系,那位警官已经走了。”
“走了……”
“他实在太烦人,我就叫他出示搜查令,结果他就走了。他说你很可能在这里,不过看那情况,应该是瞎猜的。”
所以说警察最烦人了——博士骂了两声,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明天会到警署投诉这件事,当然,也不会把你说出来。现在先回房间休息吧。”
“嗯……”
不对。
我之所以发抖,并不只是因为警察来了——
可我无法说出口。在博士催促下,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博士明明近在眼前,我却感觉我们中间隔了一层厚重的幕布。
牧师在二楼客房——我隔壁的房间里。我上到二楼时,他从门后探出头来。
“出什么事了?刚才楼下有点吵。”
“没什么……突然有个警察巡视过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实在想不出好借口,只得含糊其词。牧师面露惊疑,却没说什么,而是默默点了一下头,消失在门后。
我回到自己房间,钻进被窝后,身体还是止不住颤抖。
警察来访,地下怪物——一连串事情在我脑中萦绕不散,让我一时半会儿难以入眠。
博士说要去投诉警察,可是,那样真的会让一切结束吗?
那家伙是什么东西?莫非是博士创造了它?那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
好害怕,我害怕得快疯了。
可是,我在害怕什么?
被父母虐待——甚至杀死那两人的瞬间,我都没感到过如此强烈的恐惧。我亲手夺取了双亲性命,如今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用毯子裹住脑袋,双臂夹紧身体止住颤抖——突然,我明白了自己在害怕什么。
——所以,我并不打算责备你。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都会原谅你。
——你……没有做任何坏事。
一阵低沉的轰鸣。
地面和窗户都在轻颤。
难道打雷了?
还是——
我感觉听到什么声音,从浅眠中醒来。
挂钟指向深夜,我一直没怎么闭眼。
风吹动窗户,外面没有雨声。我不知道暴风雨已经平息了,还是暂时停下。
窗户摇动的间隙里,我还听到有人在说话。
我打开门,隔壁客房十分安静,看来牧师已经睡熟了。于是我走到楼梯口向下窥视,很快便听到一男一女的声音。好像是坦尼尔博士和凯特。他们都压低了声音,却充满紧迫感。
“门口钥匙——是谁……”
“怎么可能……那——在哪里……”
阵阵风声让我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不过还是听出了两人的焦躁。
“不知道。地下室的锁也……太失策了……没想到那东西、海顿竟会自己逃出去——”
逃出去?!
地下室的光景——黑暗房间深处的怪物身影在我脑中重现。
莫非是那家伙?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不得了的事。
我看到那家伙,被吓得夺门而逃时,把房门重新锁上没有?
想不起来。
我把那家伙的房门关好,冲上台阶,反手关上地下室大门,把钥匙挂回原处,跑进实验室——那些记忆如同一段段残片。我不能被发现,不能发出声音,不能拖延。我还记得当时我心里满是那些想法,顾不上其他。
可是,我丝毫没有关门挂锁的记忆。
一阵愕然。
分隔走廊与楼梯的门,地下室大门。那两扇上了闩又挂了锁的门,很可能是为了囚禁那家伙。而我竟然都打开了。由于过度惊吓,我只顾着逃走,忘了重新上锁。于是那家伙就逃走了……
心跳猛然加快,我再也听不见楼下两人的声音,转身跑进屋里关上了门。
怪物逃走了。
这都……这都怪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那家伙究竟是什么。可是,它既然被关在那种地方,恐怕是不能放出来的东西。而我,竟把那东西放出来了——
我不知呆愣了多久,无意中看向窗外——才发现外面的异常。
树林另一头摇曳着红光。
火?
光源离房子并不算远,恐怕从正门出去只有一小段路。
我本以为是山火,可若有闪电落在这么近的地方,我不可能没注意到。究竟什么时候——
背后突然蹿过一阵恶寒……莫非是它?
冲动盖过了罪恶感。我冲出房间,跑下一楼,却没有看到博士和凯特。大门没锁,我打开门走出去,正要跑起来,突然想起自己没带钥匙,慌忙停下脚步。我把屋里的伞架拖出来顶在门前。虽然只是自我安慰之举,但总比门也不锁要好。
我跑了起来,水滴打在脸上,雨好像又下了起来。脚下水洼发出液体四溅的声音。
出门往左,拐向上坡方向,前方不远处隐约现出两个人影。
是博士和凯特。他们仿佛都愣住了。
两人好像发现了我,同时回过头来。
“埃里克——”
“不行,你不能看。”
太迟了。
我清楚地看到了倒在道路正中央,蹿起火焰和黑烟的东西。
是那位警官。
瘦高的体形,化作黑炭的警服和警帽,焦黑的皮肤。
今天两次来访的警官,竟变成一团火球倒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会在这种地方?被博士赶走后,他没有直接返回吗?
不,不对。有人……有人对他做了这种事。
这人是被什么东西杀死的。
莫非是那家伙?
路边有个灯油罐,好像是从储物间拿出来的东西。博士和凯特都用无助的神情凝视着熊熊燃烧的尸体。
不一会儿,博士用我从未听过的沉重声音说:
“我们都回去吧,现在必须抓紧时间。”
门口的伞架还是我刚才移动过的样子。“是你做的吗……很不错。”博士摸着我的头称赞道。可我一想到自己犯下的罪行,就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我们拖着伞架回到屋里,爱丽丝和牧师早已等候多时。博士告诉他们警官被杀害,以及尸体被焚烧的消息,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我们应该报警,或许杀人凶手还潜伏在附近。”
听到牧师的提议,博士看了我一眼。他满是歉意地闭上眼,走向起居室角落的电话机。只见他拿起听筒,转动号码盘——突然定住不动了。
“爸爸,怎么了?”
“打不通……不,什么声音都没有。”
爱丽丝跑向父亲,拿过话筒放在耳边,纤细的手指转了好几下号码盘。
不知过了多久,爱丽丝终于无奈地放下了听筒。
“不行……电话线断了。”
断了?
我们头顶还亮着灯。以前凯特告诉我,这座房子有独立发电机,那是为了防止停电时温室和冷藏柜的样品受损。所以,即使房子有电,电话线也可能单独断掉。
不过……这种可怕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电话线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断掉。外面风雨虽大,可电话线竟如此容易被吹断吗?
“再怎么想也没用。既然无法跟外部联络,我们只能找上门去了。目前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开车到镇里警署报警——罗尼,能麻烦你留下来吗?”
“不。”
牧师沉重地摇摇头。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还有可能是昵称。“最好大家都到镇上去,目前谁也没有不得不留在这里的理由。弗兰克,车子能坐下这么多人吗?”
博士点点头。这种时候他似乎并不想引发内部矛盾。
“不行,埃里克他——”博士抬手制止了爱丽丝的抗议,“我会让他中途下车,不能再把他卷进来了。等把车开到能打电话的地方,我会在机场附近订一间房,叫出租车把埃里克送过去。后面的事情今后再说,考虑到报警后房子肯定会列入搜查范围,他最好别回去了……埃里克,我们不得不扔下你一个人,希望你能谅解。”
“弗兰克——”
凯特发出苦闷的声音。
不对——
我险些叫出声来。为什么博士要道歉,现在这个情况全怪我一个人啊。
“看来你们家中情况非常复杂,不过还是请尽快做准备。当务之急是到镇上去。”
罗尼开始催促大家。我们没反驳,而是简单换了身衣服,然后走向车库。
里面有辆很大的汽车,那应该就是所谓小货车吧。据说那是博士到镇上采购物资时开的车。我打扫车库时见过好多次,但今天第一次坐上去。
博士坐到驾驶席上,罗尼则上了副驾。我和凯特、爱丽丝三个人坐在后面。一阵引擎轰鸣过后,汽车缓缓开动了。
离开正门向右转,车窗外闪过警官的尸体。刚才雨又下起来,已经把火浇灭。凯特伤心地闭上眼睛,罗尼则在副驾上抱着双臂。爱丽丝紧紧皱着眉,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咕哝道。
“他可能埋伏在房子附近……为了抓住你的马脚。”
博士说他“走了”,但那位警官可能并没有就此放弃。所以,他才会遇到那家伙,然后被杀死。
我不知道那发生在什么时候。可能是雨停之后——我睡着时发生的。不过就算知道正确时刻,我也不能怎么样。
我感到神经几乎要绷断了。我又害死了一个人。
“没关系。”爱丽丝把雪白的手搭在我手上,“警察身上没有搜查令,证明他没有掌握足够证据……只要去了机场就不用担心了,你一定能逃脱。爸爸会想办法。”
爱丽丝可能有点舍不得我,脸上露出了寂寥的微笑。
我低下头,无法握住她的手,也无法回应她的微笑。
我做了那种事,却要扔下爱丽丝——扔下博士和凯特,一个人逃走吗?
怎么可能。可是,我该怎么做——
没想到这种想法终究是白费了。
汽车突然停下来,博士闷哼一声:“怎么会这样……”
我们遇到山体滑坡了。
车灯照亮了前方,大量泥土湮没了树木,化作难以翻越的高墙阻挡去路。
我们带着沉重的徒劳与绝望回到宅邸。
我想起,在发现警官尸体前,曾睡意模糊地听到一阵轰鸣。想来那就是山体滑坡的声音。
“今天只能在这里过夜了。等天气恢复,人们发现滑坡后可能会派出直升机找到我们。现在还是以休养身体为重。凯特、爱丽丝,还有埃里克,你们都别忘了锁紧门窗——罗尼,麻烦你跟我轮流守夜吧。”
听到博士沉重的话语,牧师也表情凝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走进房间,钻进被窝里,可是全无睡意。外面雨声又大了一些。
警官的尸体还被扔在山路上。虽然火早已熄灭,但博士还是说:“在警察到达之前,我们最好别去动他。”我们谁也没有提出反对。
山下镇子里会不会有人看到了焚烧警官的火?我脑中虽然闪过那个想法,只是山上地形复杂,从这里完全无法看到城镇灯火。只要不是山林大火,山下可能也无法察觉。
直到最后,我都没告诉任何人,是我把那家伙放跑了。
坦尼尔博士和凯特也没有提起那家伙,他们可能担心吓到我和爱丽丝。爱丽丝似乎察觉了什么,可她也对此缄口不言。那反倒让我失去了忏悔的机会。
不对。
我只是没有勇气罢了。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对任何人,甚至罗尼牧师坦白自己的罪状,并请求原谅。可我连那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没想到竟会变成这样。
我早就应该离开这里。警官第一次上门时,我就该站出去自首。我不该依赖博士、凯特和爱丽丝,而应该老老实实被警察带走。
不——我原本就不应该到这里来。若我当时没有忤逆父母……
就不会把那家伙放跑,不会害死警官,不会让大家陷入险境。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就这样,我紧紧攥着床单,不知躺了多久。
激烈的雨声中——似乎混进了别的动静。
一个人的叫声,东西打碎的声音,柔软物体倒地的声音——一串若隐若现的杂音。
我从床上跳起来。
刚才那是什么?
风把花盆吹倒了?我竖起耳朵,只听见雨声和风声,再也捕捉不到任何可疑动静。
是错觉吗?难道我实在太害怕,产生幻听了?
可是——
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犹豫了很长时间,我还是抓起外套,来到漆黑的走廊上,朝被雨打湿的窗外窥视。
夜色下的后院里有东西在移动。我吓了一跳,细一看,原来是玫瑰的花朵和枝条迎风摇曳。
我长出一口气,再次凝神观察。玫瑰园另一头隐约可见温室。我一度担心它耐不住风雨,但它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我再次长出一口气——却马上倒吸回去。
温室门打开了。
黑暗中,本应紧闭的门被打开,在风中摇摆。
我感到背后蹿过一道冰冷的电流。
晚饭前,我跟爱丽丝进去过,后来她应该把温室门锁上了。现在是三更半夜,那地方不可能敞着门。为什么——
慌乱中,我在走廊上四下张望。博士应该在房子里巡逻,但他不在二楼。再三犹豫过后,我敲响了罗尼的客房门。
罗尼好久都没来开门。实际上可能只隔了几十秒,但我感觉牧师不出现的这段时间如同永恒。
“埃里克……怎么了?”
房门终于被打开,牧师把头探了出来。他刚才可能在休息,开门时还眯着眼睛,不过听我磕磕巴巴地说明情况以后,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知道了,我马上去查看。你快回房间去。”
我怎么可能就这样回房间去。看见我摇头,罗尼无奈地咕哝着“真拿你没办法”,随后催促我跟他一起走。
我们来到一楼,在门边拿了伞,穿过起居室走向后门。从这里可以直接走到后院去。
罗尼抬手抓住门把——却停在了半空中。
“怎么了?”
“锁……打开了。”
啊?
罗尼转动门把,毫不费力地打开了后门。一股强风横雨迎面打到我们身上。
博士刚刚才说“要锁紧门窗”,为什么后门却开着?
牧师表情僵硬地走出后院,我也慌忙跟了过去。
黑暗中是否潜伏着什么——我惊恐地环视四周,感觉花坛附近有什么东西反了一下光,忍不住瑟缩一下。来到温室旁边时,鞋和裤子都已经湿透了。
温室里一片漆黑,朝外开的大门正半掩着,底部一直刮擦地面。
罗尼摸索着打开了温室照明——那个瞬间,他发出了与外表毫不相称的呻吟。
“罗尼?!”
“不行……你不能过来。”
他的忠告没有起作用。我已经从牧师身侧瞥见了室内的惨剧。
坦尼尔博士死了。
——温室里成了一片血海。
深红色的血漫延一地,红黑色血迹四下飞溅,把周围的玻璃和玫瑰都染红了。
博士仰面倒在地上。
他胸口被染得通红,脑袋被切断,还能看见血肉模糊的断面。他身旁还掉落了一把被染红的园艺剪。
失去光泽的眸子,呆呆凝视着温室屋顶。
我发出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