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莉站得笔直，面向门口，等他们来找她。紧裹在她膝上的布料已经干硬，脚没办法再弯曲，只好站着。再说，她也不想坐下，因为这样最好动手。

她听到大厅有脚步声，咚咚地走上楼梯，她猜是两个男的。她听到他们停在门外，钥匙插进来，门锁喀地一声打开。她眨了一下眼睛，吸了口气。房门打开，两个人进来，两把步枪，她笔直地站着，面对他们，其中一个走向前。

“贱女人，出去！”他说。

她握住拐杖，重心重重压在上面，一跛一跛走在地板上，动作缓慢，她希望在走出房门前，别被他们发现她动作其实没那么慢，别被他们发现她其实藏有武器，十分危险。

“说什么发动第一击。”李奇说。“我完全想错了。”

“为什么？”麦葛斯着急地问。

“因为我没看到史提。”李奇说。“从今天一大早就没看到他的人影。他现在已经不在这里，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李奇，你讲的我全都听不懂。”麦葛斯说。

李奇摇摇头，像是在把脑中思绪清空一样，然后又立刻专注起来，穿越树林朝东跑去。他小声地解释，语气却很急迫。

“我想错了。”他说。“勃肯说他们要发动第一击，要反抗体制权威。我以为他是指宣布独立。我还以为这就是他所说的第一击，宣布独立、发动战争是要捍卫这个地方，我以为就是这样而已。可是他们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还在进行另一个计划。他们双管齐下，同时进行两个行动。”

“你的意思是？”麦葛斯问。

“吸引大家的注意！”李奇说。“用宣布独立的手段，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地方，对不对？”

“没错！”麦葛斯说。“他们打算让CNN和联合国都过来，观察整件事的经过，这样受到的瞩目够多了吧。”

“真要过来的话，他们其实就搞错地方了。”李奇说。“勃肯有个书架，上面的书全都在教他出奇才能致胜。一整个书架完全都在讲珍珠港事变。而且，我还偷听到他在矿坑里说的话，他那时刚好在拿导弹发射器，福勒跟在他身边。勃肯跟福勒说，到了今晚这里就没有什么重要性了。这表示他们在另一个地方进行另一个行动，不一样的任务，规模可能更大。对当权者发动两个攻击。”

“可是，是什么？”麦葛斯问。“又是在哪里？在附近吗？”

“不是！”李奇说。“可能是离这边很远的地方，像珍珠港一样。他们正在把攻势往外拓展，想要在某个地方发出致命一击，因为整件事有时间考量。两边已经协调好了。”

麦葛斯瞪着他。

“他们规划得很好。”李奇说。“把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边，又是宣布独立，又是要对你下手。他们原本是要慢慢把你干掉，让侦察摄影机看个够。然后又有集体自杀，女人和小孩都会死。这个围城行动的风险太高，大家的焦点都只会放在这里，不会想到其他地方。勃肯比我想的聪明多了。两次攻击行动，可以互相掩护。每个人都往这边看，结果另一边发生事情，大家又往那边看，他就可以在这里把他的新国家巩固起来。”

“可是地点到底在哪里？”麦葛斯问。“而且到底是什么行动？”

李奇停下脚步，摇了摇头。

“我就是想不通。”他说。

他的身体突然僵住，正前方传来哗啦哗啦一阵声响，一处松木丛后，突然冲出六人小组巡逻队，正好停在他面前，手里拿着M-16步枪，腰带系着手榴弹，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勃肯手下的人都派出去找李奇了，只留下两个人来处理荷莉。他听到他们走下楼梯，于是从口袋掏出无线电打开，拉出短天线，按下按纽。

“威斯特？”他说。“你们把镜头集中在这里，我们过一分钟再联系。”他不等对方回应，立刻把无线电关上，转过头听脚步声逐渐往外走去。

南边七十五码外，盖伯看到他们步出大门，走下阶梯。他刚才已经走出树林，往前靠近，蹲踞在岩石露头后方。他想，现在多了人可以支持，应该不会太危险。奇努克直升机的机组人员在他身后三十码处，隔得很开，也藏得很隐密。盖伯跟他们说，如果有人从后方靠近，一定要大叫通知，所以他现在可以稍做休息，眼睛看着山坡上的白色大楼。

他看到两个人手持武器，脸上蓄着胡须，走下阶梯。他们还拖着一个手持拐杖的小个子，一头黑发，穿着干净的绿色迷彩装，是荷莉·强森。他以前从来没看过她的长相，只见过那几个探员给他看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比实际上差得多了。尽管隔了七十五码的距离，他还是感受得到她的神采，散发出一股活力，在感慨之余，他把手中的步枪拉得更近。

李奇双手中的M-16步枪由柯尔特公司于一九八七年制造生产，公司地点位于康乃迪克州的哈特福市。步枪是A2系列，主要的新功能是以三连发模式取代全自动射击模式。为了节省经济成本，扳机在射出三发子弹后会重新锁上，这样就不会浪费太多子弹。

六个目标，每人各用到新弹匣里的三发子弹，一共是十八发，扣了六次扳机。每次射出三发子弹只需五分之一秒的时间，所以一连串击发下来，只需要一又五分之一秒。扳机扣了又扣，很费时，因为浪费了太多时间，所以第四个人倒地后，李奇便遇到麻烦。他其实没有瞄准，枪只是由左而右随便横扫，近距离射击前方的人。他们的步枪一个动作同时举起，前四把没来得及到位就已阵亡，但射击经过二又四分之一秒，第四把枪落下前，第五把和第六把枪已经举在水平位置。

所以李奇决定赌赌看，这种单凭直觉的赌注，说是千分之一秒作下的决定，根本不足以形容它的速度之快。他立刻把M-16步枪直指着第六个士兵，心中百分之百确定麦葛斯能用手枪撂倒第五个士兵，这种单凭直觉的赌注背后完全没有根据，只凭心中的感觉，而心中的感觉也完全没有根据，只看这个人的长相和李奇过去认识感觉可靠的人像不像。

葛拉克手枪发出单调的砰一声，掩没在M-16步枪的跶跶、跶跶枪声中，但第五个跟第六个士兵同时倒下。李奇和麦葛斯同时冲向一旁，躲进灌木丛中，趴在地上，在突来的一阵死寂中，望着子弹的烟硝缓缓从一束束阳光间升起。没有动静、没有生还者。麦葛斯长吁了一口气，身体趴着伸出手来，李奇转过来跟他握手。

“以你的年纪，身手挺快的嘛。”他说。

“所以才能活到这把年纪！”麦葛斯回说。

两人缓缓起身，跑向树林更深处，突然听到有更多人朝他们走来。有一群人正离开精神堡垒，朝西北方走去。麦葛斯又举起葛拉克手枪，李奇把M-16步枪拨成单发射击。他只剩下十二发子弹，虽然有A2系列的经济设计，但现在一颗子弹都浪费不得了。突然，他们透过树林看到有些女人，此外还有小孩，当中有些男的跟着他们。是一个个家族，排成两列经过。李奇看到乔瑟夫·雷，身边有个女的，还有两个小孩面无表情地走在他前面。他还看到用餐室厨房那个女子，跟着一个男的并肩走在一起，前面也有三个小孩，脸色空洞地走着。

“他们要走到哪里去？”麦葛斯低声说。

“阅兵场。”李奇说。“勃肯的命令，对吧？”

“这些人怎么不赶快逃命？”麦葛斯说。

李奇耸耸肩，没有说话，自己也无法解释。他站着躲在隐密处，看着这些面无表情的人穿越阳光斑驳的树林。然后，他碰了一下麦葛斯的手臂，两个人继续在树林中赶路，从用餐室后方走出。李奇小心翼翼地往四周张望，双手往上一伸，抓住屋檐，一只脚抬上窗台，把身体往上晃到木瓦上，然后爬上屋顶，靠著白亮的烟囱，稳住身体，举起偷来的望远镜看向东南方，一直看到城镇，心想：好，可是还会发生什么事？会在哪里发生？

三人之中，强森将军的助理最懂电脑操作，可能是因为他对这些事很熟，不然就是因为他是年轻人。他用塑胶钮和摇杆把焦距集中在法院大楼台阶前，然后镜头稍微拉远，框住这区，屏幕右方是法院大楼西面，屏幕左方是废弃郡立办公室东面，中间是两块草坪，一块没人管、杂草丛生，一块相当平坦。道路垂直出现在画面中央，像地图一样。载麦葛斯过来的那辆吉普车，停在那边后就再也没动过。助理用车子测试焦距，结果画面很清晰。吉普车是军发车辆，上头有白色印记。他们可以看到挡风玻璃已经拆下，后头扣着一个帆布地图袋、一个汽油罐和短握把的铁锹。

他们都看到两个人带着荷莉出来。鸟瞰下来，他们刚好呈一条完美的对角线，荷莉一个人位在中间，就像看到骰子的三点。那两个人把她带出来后，等着。然后看到一个庞大的身影吃力地走下法院大楼的台阶，来到他们后面。是勃肯。他走到路上，抬起头往上望着七英里上空的侦察摄影机，虽然看不见，他仍旧盯着挥手，右手举得高高的，手里拿了把黑色手枪。接着他低下头，拨弄左手拿着的东西，举到耳边。威斯特桌上的无线电响了起来，他把它打开。

“喂。”他说。

他们看到勃肯又在对镜头挥手。

“有看到我吗？”勃肯说。

“我们看到了。”威斯特低声说。

“有看到这个吗？”勃肯问。

他又把枪举了起来。将军的助理把镜头迅速拉近，整个屏幕都是勃肯庞大的身躯，他仰起红通通的脸孔，黑色手枪举得高高的。

“我们看到了。”威斯特说。

助理把镜头拉远，勃肯又回到正常角度。

“席格索尔手枪。”勃肯说。“你对这种枪熟吗？”

威斯特停了一下，看看四周。

“熟。”他说。

“九〇手枪。”勃肯说。“一个弹匣有十五发子弹。”

“那又如何？”威斯特问。

勃肯笑了起来，威斯特耳际传来一阵嘈杂的笑声。

“我要来练练打靶。”勃肯说。“你猜标靶会是谁？”

他们看到两个人走向荷莉，只见荷莉把拐杖甩上来，用两只手水平握着，用力打向第一个人的腹部，拐杖抽回来再一挥，击中第二人的头，不过铝毕竟是轻金属，没有多大重量，所以她接着把拐杖丢掉，两手伸进口袋，各拿出一个东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她往前跳，往对面的人脸上死命乱挥，整个人又跳又转，挥着闪闪发光的武器。

助理把焦距拉近。第一人已经倒地不起，抓着喉咙和脸，双手流着血。荷莉迅速转了一圈又一圈，武器在空中猛挥，仿佛出闸猛虎，用僵硬的那只脚当轴心，随着她左扑右攻，另一只脚跟着晃进晃出。威斯特透过耳机可以听到扭曲的呼吸和喘息声，也可以听到嘶喊和吼叫声。他盯着屏幕，心中暗自祈求：荷莉啊，到左边去，快到吉普车那里。

她走向右边，左手挥高，右手保持低位，像个拳击手一样扑向第二个人。他惊慌之下，斜斜地举起步枪，想要挡住迎面而来的一击，把步枪往上一推，恰好打中荷莉的手臂，枪管叩地一声敲到她的手腕。她的武器飞向空中，于是她往步枪底下狠狠一踢，踢中对方胯下。只见对方转过身去，倒在地上。她再冲向勃肯，闪光的手大力一挥。威斯特耳际听到一声尖叫，画面上的勃肯急忙闪避，荷莉在后追赶。

第一个士兵又站了起来，就在她身后。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步枪当作球棒一挥，枪托不偏不倚打中荷莉的后脑勺。她顿时瘫痪，一只脚仍旧维持僵硬，往另一边倒了下来，整个人瘫在地上，刚好倒在勃肯的脚边。

两人倒地，其中一个是荷莉。李奇调整望远镜盯着她看。还有两人站着没事，一个是手持步枪的士兵，一个是勃肯，手中拿着手枪和无线电，这几个人距离很近。这些在西北方一千二、三百英尺高的树林深处，李奇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盯着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荷莉。他想要这个女孩，对她的勇气感到钦佩，即使面临两个武装士兵和勃肯，她还是奋力一试，虽然希望渺茫，却没有放弃。他放下望远镜，两只脚勾住微温的烟囱，姿势如同骑马一样。他的上半身平贴在屋顶斜面，头和肩膀勉强高出屋脊。他又拿起望远镜，屏息等待。

他们看到勃肯焦急地做了几个手势，然后受伤的士兵爬起来，跟打荷莉的另一名士兵走在一起。他们看到这两个人把她的手压在她身后，把她整个人抬起来站着。她的头垂下，一只脚弯着，另一只脚挺直，两个人用这只脚把她杵着，稍做停顿。勃肯示意要他们前进，两个人于是拖着她穿过马路，勃肯的声音回传到威斯特耳中，声音又大又喘。

“好，游戏时间结束！”他说。“叫她老头听电话。”威斯特把无线电递给强森。他盯着机器，拿到耳边。

“你要什么都可以。”他说。“全听你的，就是不要伤害她。”

勃肯笑了起来，一阵嘈杂、松了口气的笑声。

“这样的态度才像话。”他说。“你们看看画面。”

两名士兵把荷莉抬到郡立办公室前的圆丘，拖她走向枯树树干。他们把她转过身，抬着她走了几步，让她背部重重撞上树干。她的头抬了起来，恍惚中摇了几下。其中一名士兵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另一个手上不知在弄什么东西。是手铐。他把她的双手铐在树干后面，然后两人走回勃肯所在的地方。荷莉先是从树干上滑落，然后脚撑起站了起来，头又晃了一晃，望向四周。

“射击练习。”勃肯对着无线电说。

强森的助理操作着焦距，把画面放大，只见勃肯正在走动，往南边走了二十码后，转过头来，席格索尔手枪指着地面，无线电拿在一旁。

“开始射击！”他说。

他转成侧身，举起手臂，往前伸得笔直，两肩一前一后，姿势有如老片里即将决斗的枪手。他瞇起眼睛朝着枪管望去，射出一枪。手枪静静振了一下，地面出现一团灰尘，距离荷莉静止不动的地方有三英尺远。

勃肯又笑了起来。

“射得不好。”他说。“我需要多练几枪，可能要花点时间才能更接近目标，可是我还有十四发子弹，对吧？”

他又射出一枪，地面激起一团灰尘，这次是在树干另一边的三英尺外。

“还有十三发。”勃肯说。“我猜，你们现在只能找CNN来帮忙了！打电话跟他们说明整个事情的经过，作出官方声明，叫威斯特证实你的说法，然后把他们接到无线电这边来。你们不把传真线还我，我就来直接沟通。”

“你疯了！”强森说。

“疯了的人是你。”勃肯说。“我代表历史的力量，谁都阻挡不了。我正在开枪射你的宝贝女儿，也是总统的干女儿。强森，你不懂，这个世界正在改变，我就是那改变的动力，世人都将成为我的见证。”

强森没有说话，心中一阵震惊。

“就这样。”勃肯说。“我现在要挂上电话，你们快去打电话。我还剩十三发子弹，如果CN N没有和我联系，最后一发就会要了她的命。”

强森听到无线电关掉的声音，抬头看屏幕，只见勃肯把无线电丢到地上，用两只手举起席格索尔手枪瞄准前方，射在他女儿两脚之间。

李奇坐在微温的烟囱旁，把望远镜放下，脑中快速盘算了一下，估算时间和距离。他在西北方一千两百码处，来不及赶到那里去，而且途中也没办法不出声。他胸口贴着用餐室的屋顶，往下叫麦葛斯。他的声音此时已经又低又放松，好像在餐厅点餐一样。

“麦葛斯？”他说。“想办法闯进军械室。在最后面，那个独立出来的木屋。”

“好。”麦葛斯喊说。“你需要什么？”

“你知道巴瑞特步枪长什么样吗？”李奇喊道。“大型步枪，黑色的，有瞄准镜，上面有枪口制退器。再找个装满子弹的弹匣，可能就放在步枪旁边。”

“好。”麦葛斯又说了一遍。

“动作快。”李奇说。

等到两名士兵又走回来，站在包·勃肯后方时，盖伯又能清楚地从南方看了过来。两名士兵往后靠，仿佛不希望影响到勃肯瞄准。勃肯距离荷莉大概六十英尺，要往圆丘上射击，盖伯则在七十码外的山坡下，荷莉在正前方稍微偏左，勃肯在右方，法院大楼南面墙壁的白刚好映衬出他庞大的黑色身躯。盖伯看到二楼窗户被人钉上新的白色木板，形成一个个长方形，勃肯的头刚好停在其中一个。盖伯不禁微笑起来，自己就好像要射击一张白纸上的小红心一样。他把M-16步枪调到连发射击，目视确定之后，把枪举到肩膀处。

麦葛斯踮着脚尖往上伸，把巴瑞特步枪传给李奇。李奇往下伸出一只手，把枪拉起来，瞄了一下后又传了回去。

“不是这支。”他说。“去找一把序号最后是五〇二四的。”

“为什么？”麦葛斯喊说。

“因为我确定那个序号的枪射得准。”李奇说。“我以前用过。”

“搞什么！”麦葛斯说，接着又匆匆跑走。李奇卧在屋顶，设法把心跳控制在平稳状态。

勃肯第十发还是射偏，不过距离已经差得不远。荷莉虽被铐着，但能跳多远就跳多远。勃肯开始来回踱起步来，一副得意状。他边走边笑，偶尔停下脚步开枪。随着他庞大的身躯在法院大楼前走来走去，盖伯的枪也跟着移动，就等他停下来，因为盖伯做事有个原则：第一发子弹就要击中。

麦葛斯找到李奇用过的步枪，把枪传到屋顶。李奇接过来，检查一下序号，点点头。麦葛斯拚了命地跑回石道出口，迅速消失在树林里。李奇看着他离开，用拇指拨了拨弹匣里的大颗子弹，检查弹簧，用掌心轻轻把弹匣送回去，将这把巴瑞特步枪抬到肩膀处，小心地靠在屋脊上平衡，把枪托拉进来，眼睛凑向瞄准镜。他用左手拇指慢慢调准焦距，聚焦在一千两百码外，直把镜片拉到制动器处。他的左掌放在枪管上，操作一下这光滑的构造，把一颗子弹装进后膛，盯着下方的景象。

透过步枪的瞄准镜，景象全都皱成一团，但几何位置仍旧清楚。荷莉位在圆丘上，刚好在正前方稍微偏右，双手被铐在枯树后方。他看了她的脸庞好一阵子，然后调了一下瞄准镜，勃肯在她下方，可能还要再往前六十英尺，正朝着她开枪，稍微偏左。他绕着一个小弧形来回走着，停下来时，头后方只见绵延数百英里的空旷林野。法院大楼的墙壁离李奇的弹道还很远，不会有危险，虽然安全，射起来却不容易。一千两百码是段很长的距离，他呼了口气，等待勃肯停下脚步。

突然间，他整个人僵住。他用余光看到暗色金属被太阳照到的闪光，大约是在下坡处七十码外，有个石块，后头躲了个人，拿了一把步枪。这个人的头看起来很眼熟，头顶有些白发，是盖伯将军。盖伯拿着一把M-16步枪，躲在岩石后头，枪口左右移动，瞄准他的目标，这个目标就在他七十码外的正前方，绕着小弧形来回走着。

李奇吁了口气，微笑起来，感恩之情油然而生。是盖伯；有人在背后支持他，是盖伯。射击的距离只有七十码。那一瞬间，他知道荷莉不会有事，心里浮现一股温暖的谢意。

突然间，这一切又急转直下，惊慌如冰雪袭上心头。他恢复理智，山坡下刚才压缩在瞄准镜中的几何图形，如今爆发成一副骇人的图解，像是白纸黑字写在纸上，述说着灾难即将发生。从盖伯的角度看上来，法院大楼刚好在勃肯正后方，勃肯一旦停下，盖伯就会朝他开枪，射中射偏都有可能，但不管是哪种结果，子弹都可能打中法院大楼的墙壁，可能就落在二楼的东南隅。成吨的旧炸药引爆起来会形成一团大火球，往方圆四分之一英里外振出，不但会把荷莉炸得粉碎，盖伯也只有死路一条。震波还可能传过一千两百码的距离，把李奇从用餐室屋顶撞下来。盖伯怎么可能不知道后果？

勃肯停下脚步，侧身一站，把身体稳住。李奇呼了一大口气，移动巴瑞特步枪，把十字瞄准线正中央对准荷莉的太阳穴，细柔黑发垂到她的眼睛上方。他把气全都呼出，沉住，等待下一个心跳，接着扣下扳机。

盖伯看着勃肯的手臂抬高，等他稳住，瞇着眼朝M-16步枪的瞄准槽望去，把那个白里泛红的头对准在正中央。对方的头停住，在后头日晒的白墙映衬下，显得又大又明显。他等着，就跟不知多久以前学过的一样，等气全部呼出，在两下心跳之间，按下扳机。

强森将军眼睛闭起眼来不敢看，他的助理正紧盯着屏幕，威斯特的手伸在眼前，透过指缝看着，张口结舌，像是小孩刚换保母，在该上床睡觉时，偷看电视播的恐怖电影。

首先从李奇的巴瑞特枪口冲出的是团热气。子弹的火药在百万分之一秒爆炸，产生的一小团气体把子弹推向枪管，又冲到子弹前头和周围，朝大气炸出，绝大部分经过枪口制退器往旁边冲出，形成一个有如甜甜圈的对称辐射，这样一来，后座力就能把枪管直直地送回李奇的肩膀，不会往上下左右乱偏。同时，后头的子弹穿过瞠线，开始在枪管内旋转起来。

接着，子弹前方的气体把空气中的氧气加热，瞬间着火，枪口出现一阵短暂火焰，子弹从正中间飞冲而出，以每小时一千九百英里的速度穿过燃烧的气体。千分之一秒后，子弹飞到一码外，后头的火药细末喷成一个圆锥形，还有一团烟硝。又经过千分之一秒，子弹飞到六英尺外，枪声义无反顾地紧追在后，速度却慢了三倍。

子弹花了二十分之一秒穿越精神堡垒，这时枪声才刚在李奇耳际响起，越过屋脊。子弹采铜制被覆层，有人亲手擦拭过，飞得又直又准，可是等到它无声飞越麦葛斯的头上之后，速度已经稍微减慢。空气产生摩擦力，会使子弹温度上升，速度降低。同时子弹也在空气中晃动，随着和缓的山风微微移动着，并且由右偏向左。射出半秒后，子弹已经飞越五百码，往西侧偏了七英寸。

同时，也往下低了七英寸，地心引力出现作用。重力愈大，子弹速度愈慢。速度愈慢，子弹就愈容易受重力偏移。子弹往前射出一个完美的弧度。离开枪口整整一秒后，已经飞了九百码，远远超越正在飞奔的麦葛斯，但仍旧维持在树林上方，离目标还有三百码。又经过六分之一秒，子弹已经飞越树丛，经过废弃的郡立办公室，速度已经减慢许多，左偏四英尺，下偏五英尺，飞越荷莉之后，再经过二十英尺，她才听到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可是，枪声还在后头，刚刚才赶上麦葛斯，正在树林里穿梭前进。

接着，空中飞出第二发子弹，然后第三发、第四发。盖伯比李奇晚了一又四分一秒开枪，步枪设在自动射击模式，一连三发，五分之一秒内全部射出。他的子弹比较小、比较轻。因为重量轻的缘故，所以飞得更快，时速超过两千英里。他比较靠近目标。因为他的子弹又小又轻，加上他比较接近目标，空气摩擦力和地心引力几乎来不及产生作用。他的三颗子弹呈直线射出。

开枪一又三分之一秒后，李奇的子弹击中勃肯的头，钻进他的额头，经过百分之三秒后，又从他的后脑勺穿出。一进一出，子弹其实没有减速多少，相较于两盎司重的铅弹头，不但尖如细针，又裹上抛光过的铜制披覆层，勃肯的头盖骨和大小脑根本不算什么。子弹已经飞往后方无止尽的森林，压力波才开始在勃肯的头盖骨增强，把它炸开。

射击效应可以从数学和动能的角度来看，李奇很久之前就听人解释过，射击效应其实就是在讲对等关系。子弹的重量只有两盎司，可是速度却很快，相当于重量大、速度慢的东西。时速一千英里的两盎司，或许类似于时速三英里的十磅，大概像是一个人手中拿着大铁槌猛敲，中枪的感受应该就是如此。李奇透过瞄准镜看着这一切，心脏都快跳了出来，一秒半的等待时间显得漫长。他看到勃肯的头盖骨爆开，仿佛有只大铁锤从脑袋里敲出来。头盖骨像图解般慢动作破裂，李奇看到弯曲的头骨碎片往外纷纷炸开，喷出红色鲜血。

但是他没看到的是，盖伯的三颗子弹却毫无阻碍地穿越这团混乱，直接往法院大楼的墙壁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