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杰克·李奇看着他进门——其实那个地方也不算门,只是少了道墙。酒吧正对着人行道开放,外面摆着桌椅,上方有道干枯的老树藤,勉强可以让客人遮遮阳。这是个由内朝外的空间,跟人行道中间缺了道墙隔开来。李奇猜想这里一定有个铁栅栏什么的,让他们可以在酒吧打烊时锁起来——如果酒吧会打烊的话。李奇从没见过这里关门,不过也可能是他自己工作时间很不正常的关系。

那人站在进门约两、三步处,眨眨眼让自己适应一下,因为他刚从西屿的炽热骄阳下走进这个昏暗酒吧。西屿位于美国最南端,纬度比巴哈马的大部分地方都要低,现在是七月份,下午四点整,外头正是艳阳高照,天气炎热。李奇独自坐在后方,喝着瓶装水,静静等着。

那人不停四处张望。酒吧的格局不高,室内置材都是干燥后的老旧深色木板,看起来就像从废船上拆下来的,而且船员随意丢弃的东西就钉在上面,有老旧的黄铜制品、绿色的玻璃地球仪、破旧的渔网等。还有些东西,李奇猜可能是钓鱼用的,虽然他从没钓过鱼,也没搭过船。所有地方几乎都钉满了名片,成千上万张,连天花板也有。有些名片是新的,有些很旧,边角还卷起来,这些都是几十年前投机事业曾一度兴盛的证明。

那个人往暗处走来,走向吧台。他已上了年纪,大概六十岁,身高中等,不过体型庞大。如果以医生的角度,可能会认为他体重过重;但在李奇看来,他原本是个健壮的人,随着年纪变大才慢慢走了下坡,不过还是努力维持不让身材突然走样。从穿着看来,他像个北方城市佬,要到某个气候炎热的地方度几天假:轻便的灰色长裤,腰部宽松,脚部缩窄;薄薄绉绉的米色夹克,里面是白衬衫,领口敞开,露出喉部白里泛青的皮肤;深色袜子,搭配上都市人会穿的那种鞋。李奇猜,他可能来自纽约或芝加哥,也可能是波士顿,而且整个夏天都待在冷气房和车上;他的裤子跟夹克可能从二十年前买来后就一直摆在衣橱最深处,偶尔认为适当时才拿出来穿一下。

那人走到吧台,从夹口袋拿出皮夹。他的皮夹是上好黑色皮革制的,看起来小小旧旧,外皮紧贴着里头塞的一堆东西。李奇看着他对酒保熟练地翻开皮夹,小声问了个问题,酒保随即把头别开,像是受了侮辱。他把皮夹拿开,拨拨自己头上浸了汗珠的几绺灰发,然后低声说了些话,酒保便从冰桶拿出一瓶啤酒给他。老先生拿冰酒瓶贴着自己的脸,然后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摀着嘴小心打嗝,自己笑了笑,仿佛刚刚的失望得到了补偿。

李奇也喝了一大口水。他所认识最健康的人是个比利时军人,他向李奇打包票说,维持健康的关键,就是不管你每天做什么,一定要喝五公升的矿泉水。李奇算了一下,五公升大约是一加仑,而他的体型大概是那位军人的两倍,所以他自己每天应该要喝两加仑,也就是整整十大瓶的水。由于他来的时候西屿正值溽暑,所以一直维持每天喝这么多水的习惯,这个习惯对他非常有帮助——他觉得现在的体能是最棒的。每天下午四点,他都会坐在这张深色桌子前,喝下三大瓶室温状态下的水。他以前曾对咖啡上瘾,现在则是对水上瘾。

老先生坐在吧台忙着喝啤酒,不过边喝还是边环顾屋内,看见李奇是唯一没有坐在吧台的人,于是他起身走向李奇。他对李奇举起酒瓶,示意问他:我可以坐这里吗?李奇点点头,一边打开第三瓶水。老先生重重地坐在李奇对面,身体覆盖了整张椅子,他把钥匙、钱包还有手帕全放在裤袋里,因此臀围看起来特别大。

“你是杰克·李奇吗?”他问。

不是芝加哥,也不是波士顿。这人一定来自纽约,因为他说话听起来和李奇认识的某个朋友一模一样,那个人在二十岁前都住在离佛顿街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

“杰克·李奇吗?”老先生又问了一次。

近看的话,这个老人眼睛虽小,但看起来带有智能。李奇边喝水,边透过清澈的水瓶观察对方。

“你是不是杰克·李奇?”他问了第三遍。

李奇把水瓶放到桌上,摇摇头。

“不是。”他撒了个谎。

老先生肩膀失望地往下垂,拉开袖口,看了看手表,把庞大的身躯稍向前倾,像要起身离开,不过突然又坐了回来,好像觉得时间还够似的。

“四点零五分了。”他说。

李奇点头。老先生对酒保摇摇喝完的酒瓶,酒保又拿了一瓶新的过来。

“有够热,”他说。“真是受不了。”

李奇又点点头,继续喝水。

“那你知道附近有谁叫杰克·李奇的吗?”老先生问。

李奇耸耸肩,反问:“他长得怎么样?”

老先生正在喝第二瓶酒,他用手背擦嘴,顺便挡着嘴巴轻轻打了个嗝。

“不太清楚,”他说。“我只知道是个大块头,所以才过来问你。”

李奇点点头,说:“这里有不少大块头,到处都是。”

“可是你没听过这名字?”

“我该听过吗?”李奇问。“谁想知道他是什么人。”

老先生笑着点头,像是为自己的小小失礼道歉。

“我叫柯斯特洛,”他说。“很高兴认识你。”

李奇点点头,微微举起自己的水瓶回应。

“你是追债的吗?”他问。

“私家侦探。”柯斯特洛说。

“所以你要找个叫杰克·李奇的人?”李奇问。“他干了什么?”

柯斯特洛耸耸肩。“就我所知,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受雇要找到他而已。”

“你认为他在这里?”

“嗯,”柯斯特洛说。“上星期还在这里将钱电汇到他维吉尼亚州的帐户。”

“从西屿这里?”

柯斯特洛点点头,说:“每个星期都有,三个月来都是如此。”

“所以呢?”

“所以他在这里有工作,”柯斯特洛说。“应该说,他在这里工作了三个月,我才会认为这里有人认识他。”

“可是没人听过这名字?”李奇说。

柯斯特洛摇摇头。“我问遍了整条杜佛街,那边应该是这里活动的中心。不过,最接近的线索是在某个地方二楼的脱衣酒吧,那边的女孩告诉我,有个大块头正好待在这里三个月了,而且他每天下午四点都会在这里喝水。”

他沉默下来,猛盯着李奇看,像是发出了挑战书。李奇又喝了口水,对他耸耸肩,说:“巧合而已。”

柯斯特洛点点头,小声回答:“我想也是。”

他拿起酒瓶喝酒,边用他带有智能的小眼睛看着李奇。

“来来往往的过客太多了,”李奇对他说。“随时都有人漂泊到这里,然后又离开。”

“我想也是。”柯斯特洛又说了一遍。

“不过我会多注意的。”李奇说。

柯斯特洛点点头,含糊地说:“非常感谢。”

“谁要找他?”李奇问。

“我的客户,”柯斯特洛说。“一位叫雅各太太的女士。”

李奇喝了口水。他没听过这个人,也从来不认识什么叫雅各的人。

“好吧,如果遇得到他,我会告诉他,不过你别期待太高,我认识的人不多。”

“你在这里工作?”

李奇点点头,说:“我是挖游泳池的。”

柯斯特洛陷入思考,似乎他知道游泳池,但不知道游泳池到底是怎么建的。

“所以你是开挖土机的?”

李奇笑了笑,摇摇头说:“挖土机在这里派不上用场,我们亲自下去挖。”

“亲自去挖?”柯斯特洛重复了一遍。“用铲子吗?”

“泳池的建地太小,不能用机器挖,”李奇说。“街道太窄,树木也太低了。走出杜佛街外,你就知道了。”

柯斯特洛再点点头,突然露出满意的表情,说:“所以你大概也不会听过这个叫李奇的人。雅各太太告诉我,李奇是个军官。我查过了,她说得没错,而且李奇是个少校,得过一大堆勋章。他们说他是个大人物呢!这种人不太可能拿着铲子在路边挖泳池吧。”

李奇喝了一大口水,掩饰自己的表情。

“结果你查到他在做什么?”

“在这里吗?”柯斯特洛说。“我不确定。可能是饭店保全,或者因为工作来谈事情吧。说不定他有艘游艇,要来这里租人。”

“不过他到底为什么选择这里?”

柯斯特洛点点头,似乎同意他的想法。

“对啊,”他说。“什么鬼地方。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就在这儿。他两年前离开陆军,把钱存在离五角大厦最近的银行,然后就销声匿迹了。银行帐号显示他把钱汇到各地,不过这三个月来钱都是从西屿汇过去的。所以,他漂泊了一段时间,接着在这里定下来,赚了些钱……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李奇点点头,问:“那么还需要我帮忙打听吗?”

柯斯特洛摇头,似乎已想好下一步。

“就不麻烦你了。”他说。

他轻轻移动庞大的身躯,起身后从裤袋抽出一卷钞票,丢了张五块钱在桌上就走了。

“很高兴认识你。”柯斯特洛头也不回地说。

他走出酒吧缺了道墙的地方,又进入午后炫眼的阳光中。李奇喝完瓶中的水,一边看着他离开。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十分。

一小时后,李奇晃到杜佛街,边走边想事情:他要重新安排银行业务,找个地方提早吃晚餐,还有,为什么他要骗柯斯特洛。他决定,首先要提笔钱出来带在身上,接着听他那位比利时朋友的建议,吃一大块牛排跟冰淇淋,再配两大瓶的水。另外,他对柯斯特洛说谎是因为没有说实话的必要。

从纽约来的私家侦探要找他,不会没有原因的。他从来没待过纽约,也没待过其他北方城市——其实,他从来也没真正待过什么地方。这种生活方式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造就了今天的杰克·李奇。他父亲是位海军陆战队军官,所以从李奇在柏林的医院出生那天起,就得跟着家人走遍全球。他从未真正住在哪里——除了一个又一个不知名的军事基地,而且这些基地大多位在世上偏僻而荒凉的地方。后来他自己也投身陆军,当上宪兵,结果又是待在那些军事基地服役,一直到政府为了和平红利而裁撤了他的部队,他因此离开军队,回到美国,四处漂泊,就像个普通观光客;如果银行里的钱花光了,就在这个随便就能赚到一大笔小费的国家打打零工维持生计。他本来只是想花个几天做做挖泳池的工作,结果愈待愈久,几天变成了几周,然后变成几个月,一直到现在他还在这里。

他无法留一大笔遗产给他的亲戚,自己也完全没有积蓄,但他从没偷过东西,也没骗过别人。他没有孩子。他的存在只有几张文档能够证明,简直就像个隐形人一样。当然,他从来不认识名叫雅各的人,这点是肯定的。所以不管柯斯特洛有什么目的,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趣,让他愿意暴露身分,跟某件事扯上关系。

而且,他也已习惯当个隐形人。他的理智说,现在这种状况下,他所做出的反应是复杂而又疏离的。两年前,他的世界忽然一团乱:他本来是个大人物,却突然成了无名小卒;原本在严密结构的军队里拥有崇高地位,但现在只是全国两亿七千万老百姓的其中一个;从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变成多余的人;以前每天时时刻刻都有人告诉他该去哪里,做什么事,但现在、还有他的下半辈子,可能都要待在这三百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上,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他的理智告诉他,有这种反应是正常的,但这种反应又带有防卫姿态,就像一个人想要孤独却又害怕寂寞。他知道这是很极端的反应,得好好注意才行。

然而本能却告诉他,他很喜欢这样,当个无名氏,保有自己的秘密。这种感觉很温暖、很舒适,也很可靠,最好继续维持下去。表面上,他很友善、很合群,几乎不提起自己的事。他喜欢付现,搭乘巴士四处移动,而且在乘客名单或信用卡签帐单上绝对不会有他的名字。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分。在西屿,他住的是廉价旅馆,用的是哈利·S·杜鲁门这个假名。只要翻翻住宿登记簿就知道,他这个假名一点也不醒目——美国历来四十几任总统的名字,几乎都有人用过,包括名不见经传的约翰·泰勒和富兰克林·皮尔斯。他发现在西屿,名字不代表什么,这里的人相互之间只会挥挥手、微笑,打招呼,因为他们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公开的事。他在这里感觉很自在,一点也不急着离开。

他在嘈杂的街道与温暖天气下散步了一小时,接着离开杜佛街,前往一间隐密的庭园餐厅。餐厅的人认得他,也知道他最爱喝什么牌子的水,而且,他们还能马上给他一块盖过整个盘子的超大牛排。

牛排的配菜是蛋,薯条,还有某种看起来做法复杂的混合时蔬;冰淇淋则搭配热巧克力酱与坚果。他喝了大约两公升的水,随即再喝下两杯浓烈的黑咖啡,接着往后一靠,坐着休息,非常满意。

“饱了吗?”女服务生问他。

李奇对着她笑,点了点头说:“很过瘾。”

“你看起来很满足。”

“那是因为我真的很满足。”

的确,他下一次生日就满三十九岁了,但他从没感觉这么棒过。他一直很健康也很强壮,不过这三个月的工作更让他达到高峰。离开军队那时,他身高六英尺五英寸,体重两百二十磅;到这里开始挖游泳池后,成天在大太阳下挥汗工作,第一个月后他的体重就降到了两百一十膀。接下来两个月,他又让自己增重到两百五十磅,而且增加的全是强硬结实的肌肉。他的工作量大得惊人——

他算过,每天挖起来的土石砂砾差不多有四吨重。从挖土、铲土、转动铲子,再用铲子把挖起来的土抛到旁边,他自己想出一套方式,让身体运用所有部位来完成这些动作,就这样工作一整天。锻炼的结果当然非常可观:他整个人晒成了深褐色,有着此生以来最强壮的身体,就像有些女孩开玩笑说的,像个塞满核桃的保险套。他估计,要维持现在的身材,每天至少需要一万卡路里,当然还有两加仑的水。

“晚上要去工作吗?”女服务生问。

李奇笑了。大部分的人要到城里的健身房花上一大笔钱,才能拥有他这样的身材,不过他光靠这样的健身饮食就能赚到钱;而大部分男人都愿意不拿任何薪水,来做他现在要去的夜间工作——他是脱衣酒吧的保镳,就是柯斯特洛曾经提过的那家,在杜佛街上。他就坐在那儿一整晚,不穿上衣,露出结实的体格,喝着免费饮料,然后确保不会有人找脱衣舞娘的麻烦。光是这样,他就能拿到五十块钱。

“只是个零工,”他说。“不过我想总得有人做。”

女服务生也跟着笑了,接着他付完帐,走回街上。

从西屿往北一千五百英里,就在纽约华尔街,一位企业首席执行官搭电梯到地下二楼的财务长室。他和财务长一起走进里面的办公室,并肩坐在桌后。办公室看起来很豪华,昂贵的办公桌也花过大钱精心设计,不过景气变差时,这张桌子便显得阴沉起来,仿佛在指责什么人。这是个挑高的办公室,深色玫瑰木随处可见,室内有乳白色亚麻织窗帘、黄铜制品、一张又大又厚的桌子、一盏意大利进口桌灯,与一台花了不少钱却不怎么常用的电脑。此时电脑屏幕正闪烁着,等待密码输入。总裁按了密码,再按下输入键,屏幕上出现一份表格。这份表格内容代表着公司目前的实际财务状况,所以需要密码保护。

“行得通吗?”首席执行官问。

今天是个重要日子:公司即将裁员。公司的人事经理人正在长岛那间工厂,从早上八点就开始忙个不停。人事经理的秘书在办公室外走廊上排了长长一列椅子,所有职员排排坐着。这些人已经等了一整天,每五分钟就往前坐一个位子,一直到最后进入经理办公室接受五分钟面谈,决定是不是要卷舖盖走路——谢谢,再联系。

“行得通吗?”首席执行官又问了一次。

财务长正把密密麻麻的数字抄到一张纸上,用某个数字减另一个数字,接着看了一下日历,他耸耸肩。

“理论上行得通,”他说。“实际上,行不通的。”

“不行?”首席执行官问。

“这是时间问题,”财务长说。“我们在工厂那里裁员是对的,这点无庸置疑。把百分之八十的人炒鱿鱼,我们就能省下百分之九十一的薪水,因为剩下来的领的都是低薪。不过到下个月底,我们省下来付给他们的薪水还是会用完,这些多出来的钱撑不到六个星期。而且,资金的流动情形实际上愈来愈糟,因为那些混蛋全都在外头兑现这些六周后的薪资支票。”

首席执行官摇摇头,叹了口气,问:“所以,我们需要多少资金?”

财务长移动鼠标,开了个窗口。

“一百一十万,”他说。“如果要撑过六周的话。”

“向银行借吗?”

“想都别想,”财务长说。“我每天在那卑躬屈膝的,好不容易勉强打平公司欠银行的钱。如果我又要借更多,他们一定会当着我面笑话我的。”

“他们可能还会做得更过分。”首席执行官说。

“这不是重点,”财务长回答。“重点是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资金结构不健全,一定会马上终止这项贷款的。”

首席执行官用手指敲着玫瑰木桌面,耸了耸肩,说:“我要卖掉一些股份。”

财务长摇摇头,缓缓地说:“不行。你把股份放进市场,价格一定会跌到谷底。我们现在能有借款,就是因为公司的股份还在,如果股价下跌,银行明天就会取消我们的贷款了。”

“可恶!”首席执行官说。“我们只剩六个星期了,我不要因为差那小小的一百万就让公司倒了,这些钱根本微不足道。”

“我们连‘小小的’一百万也没有。”

“一定有办法借得到。”

财务长没有回应,不过好像有什么事想说的样子。

“怎么了?”首席执行官问他。

“我听说过……”他说。“有些人的小道消息。也许我们还有救。如果是六周的话,应该还有办法。我听过一家公司,会借钱给走投无路的人。”

“合法的吗?”

“应该是。”财务长说。“听起来他们的名声还不错,在世贸中心有间大办公室,专门处理这种案子。”

首席执行官盯着屏幕,问:“哪种案子?”

“像我们这种,”财务长回答。“差一点就可以撑过去,但银行根本置之不理。”

首席执行官点点头,凝视着办公室内。真是个漂亮的地方。往上两层楼就是他的办公室,比这里还漂亮。

“好吧,”他说。“就这么办。”

“我做不来,”财务长说。“那个人只见首席执行官以上的人。你要亲自去。”

事情发生在一个宁静的夜晚,地点在脱衣酒吧。这时是六月份某个寻常日子的晚上,春夏交接之际。酒吧整个晚上顶多四十个人,两个女孩待在后台,前面有三个女孩正在跳舞。李奇正看着一名叫克莉丝朵的舞者,他知道这可能不是她的真名,不过他从没问起。她是最棒的。她赚的钱比李奇以前当少校的薪水还多。她把一部分薪水用来保养她那辆黑色的旧保时捷,李奇偶尔在快中午时会听到那辆车的声音,低音沉沉震动着他工作的街区。

酒吧是个长而狭窄的空间,里头有条走道,配上环形舞台,上面还有根跳舞用的黄色钢管。沿着走道及舞台旁有一整排椅子;四周都是镜子,没有镜子的墙面则全部漆成黑色。为了盖过空调的声音,六个大型喇叭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整个地方也随着轰隆隆震动。

李奇背对酒吧,待在通往里头信道的三分之一处,这里刚好可以看到大门,也可以让里头的人看到他就在这里。那个叫克莉丝朵的女人刚结束她的第三段表演,现在正勾着一个看来无害的男人到后台,准备为他来个价值二十块钱的私人秀。就在此时,李奇看到两个人出现在大门口。看来是外地人,来自北方,三十岁上下,体型庞大,面色苍白,看来不怀好意。从昂贵的衣着、擦亮的鞋子,看得出是北方来的棘手人物,但来得非常匆忙,所以还穿着在城里办公室上班穿的衣服。他们正站在售票口,跟收票员为了三块钱的入场费争执。收票小姐看了李奇一眼,李奇便从凳子起身,走向门口。

“有事吗,各位?”他问。

他用了一招他称为“大男孩走路”的策略。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他注意到很多大学男生在走路时不知为何总会绷紧身体肌肉,然后慢慢地走,尤其是在海边、穿着短裤的时候。他们看起来就像肌肉僵硬,连要正常运动四肢都没办法。他认为一个体重只有一百三十磅的男孩做这种动作,看起来会非常滑稽;不过他知道以他重两百五十磅、身高六英尺五英寸的身材用上这招,看起来可是会非常吓人。这招“大男孩走路”是他新发明的技巧,一个非常有效的技巧。眼前这两个家伙想必被震住了。

“有事吗?”他又问了一次。

通常他只问完这句,大部分人就会摸摸鼻子走开。不过这两个人竟然没被吓倒,他反而还觉得眼前这两个人散发着一种带有自信的威胁,好像还掺着一些傲慢,仿佛他们总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不过,这里可不是他们的地盘,所以他们还满谨慎的。

“没事,泰山。”左边那个人回答。

李奇笑了。他听过很多人对他的称呼,不过“泰山”可还是第一次听到。

“入场费就是三块钱,”他说。“不然就请下楼,从大门出去可是免费的。”

“我们只是要找个人谈谈。”右边那个人说。

两个人说话都有口音,应该是纽约来的。李奇耸耸肩。

“没什么人会在这里聊天,”他说。“音乐太大声了。”

“你叫什么名字?”左边那个人问。

李奇又笑了。

“泰山。”他回答。

“我们在找一个叫李奇的人,”那个人说。“杰克·李奇,你认识吗?”

李奇摇摇头,说:“没听过。”

“那我们要跟里头的女孩谈谈,”那个人说。“有人说她们可能认识李奇。”

李奇再次摇摇头,说:“她们都不认识这个人。”

右边那个人正从李奇肩膀上往里瞧,看着酒吧后头那些女孩。他在想,现在值班的保镳可能只有李奇一个人。

“好吧,泰山,让开,”他说。“我们现在就要进去。”“你不识字吗?”李奇问他。“那里的几个大字?”

他指着售票桌上方挂着的牌子,黑色背景上有几个用萤光笔写的大字:管理人员有拒绝顾客入场之权利。

“我就是管理人员,”李奇说。“现在我拒绝让你们入场。”

那个人看了看牌子,再回头看看李奇的脸。

“需要我帮你翻译吗?”李奇问。“白话一点?我是老大,你们别想进来。”

“省省吧,泰山。”那个人说。

李奇让那个人走到跟自己肩对肩的地方,然后举起左手扣住他的手肘,用手掌把他的肘关节压直,再把手指用力按进他三头肌底部柔软的神经部位。结果就像持续压到手肘的麻筋一样,那人有如触电般一直跳上跳下。

“下楼吧。”李奇温和地说。

另一个人正忙着计算打倒李奇的可能。李奇看见了,为了表示公平,他把右手举到与眼睛同高,证明他还没用到右手,可以跟对方比试。他手臂的皮肤黝黑,非常粗壮,手掌因为握铲子而长了厚茧。剩下那个人看到这样,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耸耸肩往楼下门口走。李奇也放开了手边的人。

“走着瞧。”那个人说。

“把你的朋友都带来吧,”李奇朝着楼下说。“别忘了每个人都要付三块钱入场费。”

李奇转身要走向酒吧。那个叫克莉丝朵的舞者就站在他身后。

“他们要做什么?”她问。

“来找人的。”

“找个叫李奇的人吗?”

他点点头。

“这是今天第二次了,”她说。“之前有个老家伙也来过这里。他付了三块钱。你要不要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想干嘛?”

李奇犹豫了。克莉丝朵把他放在凳子上的衬衫拿起来递给他。

“去吧,”她说。“我们在这里不会有什么事的,今晚还算安静。”

李奇接过衬衫,把袖子翻到正面,说:“谢了,克莉丝朵。”

他穿上衬衫、扣好扣子后,准备下楼。

“不客气,李奇。”克莉丝朵在他身后说。

李奇转过身,但她已经往回走向舞台。他对着售票小姐发了一会儿愣,接着走出了大门。

西屿的夜里到了十一点还是一样热闹。有些人的夜生活才过到一半,有些正要开始。杜佛街是主要的大街,从岛西贯穿到东部,整条街处处明亮而喧闹。李奇并不担心那两个人会在杜佛街堵他,因为街上太多人了,如果他们想报复,就会挑个安静点的地方,这是很正常的考量。出了杜佛街,尤其是往北走,四周很快就冷清下来。整个中心区的规模很小,街区也小;稍微散个步,就可以走过二十条街,来到这个李奇认为已算郊区的地方,他就在这里工作,帮人在小房子后面的小庭院挖游泳池。这里的街灯有一亮没一亮的,四周从原本酒吧的喧闹声变成现在夜间昆虫沉重的嗡嗡声;从原来的烟酒味变成庭院里热带植物生长与腐败产生的强烈气息。

他在黑夜中以Z字形方式前进,遇到街角就随机转弯,在较安静的区域来回走动,附近半个人也没有。于是他走到路中央,故意让想躲在门廊后的人有十到十五英尺的空间可以掩护自己。他不怕有人开枪射他,因为他们没有枪,从他们穿的衣服就看得出来:太合身了,一定没办法藏武器。而且,从穿着就知道,他们这趟南下来得很匆忙,还是搭飞机过来的,这样就更难把武器藏在身上了。

大概走了一英里后,他放弃了。这个城镇虽小,但还是大到足以让人迷路,于是他向左转,沿着墓园边缘往回走向热闹的地方。这时,他看到有个人倒在人行道上,就在铁链围起来的栅栏旁边,四肢张开,动也不动。这在西屿还算满常见的。不过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同时他觉得有点熟悉的感觉。不对劲的是那人的手臂,就压在身体下面。不管他喝得多醉或多恍惚,肩膀的神经会发出消息要他翻身。而他觉得熟悉的则是那人的米色旧夹克,他的上半身穿浅色,下半身则是深色:米色夹克,灰裤子。李奇停下来,先看了看四周有没有人,然后慢慢走近,蹲了下来。

那个人就是柯斯特洛。他的脸被揍得稀巴烂,全都是血。喉头原本泛青的皮肤上,全是褐色小河般的干涸血迹。李奇摸他耳后,感觉不到脉搏。什么都没有。他用手背碰了碰柯斯特洛的皮肤,感觉冰凉。今晚并不冷,而且还很热,所以他死了至少有一小时。

李奇检查他的夹克,里面装得鼓鼓的皮夹不见了。他看到柯斯特洛的手,指尖的肉都被削掉,十指都是,这是用某个尖锐平滑的东西割的,手法干净俐落。不是手术刀,是某种更大的刀片,可能是割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