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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休旅车倒出车位,驶向出口,高速旋转的轮胎在地面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他们出了停车场,朝西街开去,在街口右转以后,加速往北方前进。

西街一到五十六号码头正对面,就变成第十一大道,从这里开始,部分西行车流会开进第十四街往北走。他们的Tahoe休旅车陷在车阵中,不断按着喇叭催促前方车辆,但完全没用,喇叭声在路旁的高楼大厦间与河面上无奈地回荡着。车子缓慢前进,过了九条街后,便向左转进第二十三街,然后又转进第十二街,继续往北,一路上的速度只比走路快一点而已,直到过了贾维兹会议中心,才慢慢加快,不过才到西四十二街口,又开始堵车了。第十二街到底后,变成米勒公路,车阵还是非常拥挤,一直塞到旧铁道区附近。接着,米勒公路变成哈德逊公园大道,车速还是很慢,不过哈德逊公园大道实际上是九A公路,到了克罗顿维尔以后会变成九号公路,一路向北就能到达盖里森。这条路线完全笔直,不用转弯。但是,出发了半小时后,他们还在曼哈顿,被困在河滨公园附近。

对李奇来说,那部电脑的文字处理软件给了他最重要的消息。光标在未打完的句子中央持续闪烁着。开着的门与丢着的女用包已经给了不少线索,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办公室的职员离开时通常会关上门,带着自己的东西,但不是每次都会这么做。秘书可能刚好走到大厅,突然被某件事缠住了,譬如有人向她要几张纸,或者请她看一下复印机有什么问题,然后他们可能就顺便去喝杯咖啡,聊聊昨晚约会的事等等。也许她只是要出去个一、两分钟,所以没关门也没拿包包,只是后来刚好有其他事,就离开了半小时,这都很正常。然而,就算只离开一分钟,也没有人会不先把电脑文档存盘就离开的。而这个秘书,竟然没存盘就离开了位子。刚刚电脑跳出窗口问他“您要保存变更吗?”这就表示她离开座位时并没有点击“存盘”这个选项;对于一个每天都要用电脑工作的人来说,存盘就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习惯,而这个秘书竟然没存盘。

所以,这代表事情不妙。李奇走过中央车站另一个大厅,手里拿着一杯两盎司的黑咖啡,这是他刚从一个小贩那里买来的。他把杯子盖紧,将手里那卷钞票塞进口袋。咖啡非常浓,浓得足够让他清醒去做接下来要做的事。他跑回大厅,上了月台,前往克罗顿的火车已经准备出发。

哈德逊公园大道到了一七〇街附近,就分成好几个复杂纠结的弯曲斜坡道路,其中往北分出的线道就叫环河道路。这条路跟哈德逊公园大道其实是同一条,朝着同一方向,也没有转弯,不过由于这里交通流量极大,只要有一位驾驶低于平均速度,那么后面整条路就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若是有个外地驾驶稍稍迟疑一下,那么后面就有好几百辆车要开始堵塞了。黑色Tahoe休旅车就这样完全停在华盛顿堡对面,接着在华盛顿大桥下的整段路都是停停走走。一直到环河道路变宽,路名变回哈德逊公园大道之前,Tahoe才终于打到三档加速前进,不过到了收费站前,又开始堵车了。付了通行费后,这辆车才终于出了曼哈顿岛,向北穿过布朗克斯区。

在中央车站与克罗顿-哈蒙间,沿着哈德逊河来回的火车只有两种:普通车和快车。快车并不是速度快,而是沿途停靠的车站比较少,一趟大概要花上四十九至五十二分钟。普通车则每站都停,因此这样重复停停走走,大概就要花上六十五至七十三分钟。所以,如果搭快车,最快会比普通车早二十四分钟到达。

李奇搭的是普通车。他给列车员五块半,买了张非尖峰时间的单程票,坐在一张空的三人座最旁边。因为喝了太多咖啡,他感觉非常清醒。他把头靠在窗上,思考着自己究竟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到了那里后他要怎么办?还有,到底他来不来得及到那里——不管他要去那儿做什么。

九A公路变成了九号公路,从河岸边缓慢地往史密斯营地弯去,这条路位于威彻斯特北方,车速已经算快的了,但不是赛车跑道那种快法——毕竟这条是弯路,路面也凹凸不平,无法让车子维持高速行驶——而是沿路视野很好,很空旷,因为这里算是旧地与新开发森林地的综合区域。附近到处有住宅区,围着高高的木制篱笆,墙板漆得很匀称,入口大门侧边还会摆着大圆石,上头刻着看起来就觉得很有朝气的名字。Tahoe休旅车急速前进,车上两人一个负责开车,另一个则在膝上放了一本地图指路。

他们刚过皮克斯基尔,开始找条路要左转,转过去后,便朝着河边前进,接着就发现前方有块空旷区域——他们进入了盖里森镇。他们开始寻找目标地址,但要找到很不容易,因为居住区散布在各处:一户人家的邮递区号可能属于盖里森镇,但他们可能住在超出盖里森的范围处,从这里的住家散布状况就看得出来。不过他们还是找对了路,在所有该转弯的地方转弯,来到他们要找的街道。他们放慢车速,在河畔稀疏的树林间,查看每户人家的信箱号码。道路在某个地方转向,周围愈来愈空旷,他们继续查看。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那间房子,在离房子不远处停了下来。

李奇在克罗顿下了火车,这趟路程总共花了七十一分钟。他跑着上阶梯,过月台,出了车站,走到出租车候客处。这里排了四辆车,车头全都朝着车站大门,而且四辆都是旧款的雪佛兰Caprice旅行车,侧面还用了仿造的木头雕饰。第一个看见李奇的驾驶是个胖女人,她仰起头,像是准备听他说话。

“妳知道盖里森怎么走吗?”李奇问她。

“盖里森?”她说。“先生,那很远哦,有二十英里吧。”

“我知道。”他说。

“车费差不多要四十块。”

“我给妳五十,”他说。“不过马上就要出发。”

他坐到驾驶旁边的座位。车里闻起来有股老旧出租车的臭味,另外还混着过量芳香剂与清洁剂的味道。他看了一下里程表,已经走了一百万英里。那女人踩紧油门穿过停车场,开上九号公路往北行,整辆车就像在汹涌波涛上的大船上一样摇晃。

“有地址吗?”她盯着前方的路面问道。

李奇复述法律事务所助理告诉他的地址,女司机点点头,加速前进。

“那里看得到河。”她说。

她开了十五分钟,经过皮克斯基尔后便放慢速度,要找个路口左转,接着改变了这艘大船的航向往西行。李奇觉得河就在前方,那条河就像森林里一条一英里宽的海沟。这女人知道要往哪儿走,她沿着河开,然后在一条乡间小路转弯,向北前进。火车轨道与河岸平行,他们就开在两者中间的路上,不过轨道上没有火车。地势逐渐下降,李奇也看到西点军校就在左前方,约在河面后方一英里处。

“应该就在这附近。”她说。

他们开的乡间小路很窄,旁边有用木头直接做成的农场围篱,路肩的杂草全都刚刚割过,另外还有些持别的绘画。这里每一百码就有个信箱,路旁还有好几根电线杆,上头的电线穿过树梢相互连接着。

“哇!”那个女人带着吃惊的口吻说。“我想就是这里了。”

路本来就很窄,而到这里就快不能通行了,因为路肩停了一长排车子,大概有四十辆,几乎都是黑色或深蓝色的。这些车子全是最新款式,不是轿车就是跑车。女司机把车慢慢开到车道上,旁边停着的车全部头尾相连,朝着前面的一栋房子。房子车库前的空地上,大概又停了十到十二辆车,其中两辆是车身全绿的底特律制轿车。那是军队的车,李奇远在一英里外就能看到上面的国防部标志。

“这里下车吗?”女司机问他。

“好吧。”他小心地说。

他从口袋那卷钞票中抽了张五十块给她就下车了,站在车道上,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听到出租车开走的嘎嘎声,然后走到路上,看着一长排车子,还有路边的邮筒。其中有个邮筒的名字是用小的铝字拼成的:盖伯。他知道这名字,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熟悉。

房子建在一块很大的土地上,没什么特殊造景,地点击得不错,差不多介于自然景观与荒凉地带的中间区域。建地的形状不很规则,格局也不高,有西洋杉制的墙板、深色纱门,还有个大的石制烟囱,整体的感觉就像郊区一栋俭朴但舒适的别墅。这里非常安静,空气湿热,似乎很适合万物生长。李奇听得见矮树丛里昆虫聚集的声音,他也感觉得到房子后方的河流,带着一切多余的声音往南方流去。

他走近房子,听到房子后方有对话声。有人在小声交谈,而且可能有很多人。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到了车库旁,站在一段水泥阶梯的最上缘,眼神穿过后院,落在那条在阳光下蓝得刺眼的河面上。在他右前方,薄雾中一英里远处的灰色低矮建筑就是西点军校。

房子后院是一块从树林中清出来的平坦区域,就在河流陡岸的最上缘。地面覆着一层割过的草,院子里大概站了百来个人,充满庄严的气氛。在场的除了六位军官身着军服外,其他人全都穿得一身黑,男人是黑西装打黑领带,女人则是黑色上衣与黑鞋。他们小声而严肃地交谈,手里拿着纸餐盘与酒杯,肩上像是挂着深沉的哀伤。

这是个葬礼,他闯进了一个葬礼。他尴尬地站在原地,身上还穿着昨天在西屿换上的装束:褪色的斜纹棉裤、绉了的淡黄色衬衫,脚上穿着一双磨损严重的鞋子,而且没穿袜子,另外还有一头被太阳晒得变淡的头发,跟一整天没刮的胡子。底下那些参加告别式的人全都安静下来,转过头看着他,仿佛他刚刚在一个严肃的场合中拍手。他愣住了。所有人不发一语盯着他瞧,脸上带着好奇,而他只能茫然地盯着他们。全场一阵沉默,毫无动静。然后,有个女人动了,她把手中的餐盘与酒杯递给旁边的人,慢慢走向他。

她很年轻,大概三十岁,跟其他人一样穿着全套黑装。她看起来既苍白又疲累,但还是很美。简直美极了。她很苗条,穿上高跟鞋后显得更高,一双长腿穿着深色透明丝袜。她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发,金色的,没怎么设计的发型,还有湛蓝色的双眸,另外身体的骨架比例也很完美。她优美地走过草皮,停在水泥阶梯最下缘,像在等他走下来。

“嗨,李奇。”她温柔地说。

他往下看着她,她认识他。而他也知道她是谁。这一切如此突然,他觉得就像一部定格的影片突然跳过十五年,眼前这个本来还在青春期的女孩,突然变成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这一切,全都发生在一刹那间。盖伯,这是信箱上的名字,这个人叫里昂·盖伯,曾经当过他很多年的指挥官。

他想起从前,那是在菲律宾一个又热又湿的晚上,他们是在一间基地宿舍后院的烤肉会上认识的。

当时有个纤细的女孩在宿舍冰冷的阴影中进进出出,那时她十五岁,就已是个非常迷人的女性,但也仍是未成年的女孩。她叫裘蒂,是盖伯的女儿,而且是独生女,她是他生命中的光芒。而他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十五年后的裘蒂·盖伯;她已长大,变得更美,就站在水泥阶梯下缘等着他。

他看了一下其他人,然后走下台阶到草皮上。

“嗨,李奇。”她又说了一遍。

她的声音很小,而且听起来很疲累。有种悲伤的感觉,就像周遭的气氛。

“嗨,裘蒂。”他说。

他想问:“谁死了?”不过他想不出用什么方式问才不会显得麻木不仁或很愚蠢。裘蒂似乎知道这点,对他点了点头,接着说:“是爸爸。”

“什么时候?”他问。

“五天前,”裘蒂说。“他这几个月生病了,不过走得实在太突然了。你也很讶异吧?”李奇缓缓点头,说:“我很遗憾。”

他望向河面,面前那百来个人的脸孔全变成了里昂·盖伯的脸。一个身型矮小却无比坚强的男人。不管他高兴、生气或遇到危险,总是挂着一脸微笑。不论生理或心理上,他都是个勇敢的人。他也是个很棒的指挥官,诚实、公平而且敏锐,李奇一直视他为楷模。盖伯是李奇的良师兼益友,也是最支持他、最保护他的人。他曾冒险地在十八个月内连升李奇两级,让李奇成为和平时期最年轻的少校。后来李奇屡屡立功,证明了盖伯的慧眼识英雄,但他也只是挥挥手微微笑着,不愿居任何功劳。

“我真的很遗憾,裘蒂。”李奇又说了一遍。

她沉默地点点头。

“我实在很难相信,”他说。“太难接受了。我不到一年前才见过他,那时候他还很健康。他生了什么病吗?”

她又点点头,不发一语。

“但他一直是个坚强的人。”他说。

她悲伤地点头说:“他一直是啊,非常坚强。”

“而且也还不算老。”他说。

“六十四岁。”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心脏有问题,”裘蒂说·“这是他走的原因。你记得他总爱假装自己好像没有心一样吗?”

李奇摇摇头。“其实他有颗比谁都大的心。”

“我后来知道了,”她说。“妈过世以后,这十年来,我跟爸爸是最好的朋友。我很爱他。”

“我也爱他,”李奇说。“就像他是我的爸爸,而不是妳爸爸。”

她再次点头。“他还是一直提起你。”

李奇转头看向别处。他发呆望着远方的西点军校,在薄雾中灰茫茫的一片建筑。他已经到了要经历亲友过世的年龄了。他的父亲、母亲与哥哥都过世了,而现在,他最亲近、最像亲人的盖伯也走了。

“他六个月前曾经心脏病发作,”裘蒂说。她用手指把长发拨到耳后,眼神忧郁了起来。“有段时间他好像恢复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不过实际上他却愈来愈衰弱。医院那边打算帮他做导管手术,可是病情实在恶化得太快,身体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手术。”

“我真的很遗憾。”李奇说了第三次。

裘蒂转到他身旁,挽着他的手臂。

“别这样。”她说。“他一直是个很满足的人。至少他走得很快,要是再这么拖下去,我想他会更痛苦。”

李奇脑中突然闪过老盖伯的画面,全身都是活力与狂热,就像个充满能量的火球;他可以体会,如果成了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病人,盖伯会有多绝望。他想像着盖伯那颗年老无力的心脏,最后还是放弃了与死神的搏斗。他无奈地点头。

“来吧,我带你见一些人,”裘蒂说。“有些你可能本来就认识了。”

“我的穿着不适合这个场合,”他说。“不好意思。我想我该走了。”

“没关系的。”她说。“你认为爸爸会在意吗?”

他想起盖伯穿卡其色军服、戴着军帽的模样。他一直是美军穿着品味最差的军官,李奇在他麾下的十三年中,这点从没变过。他笑了笑,说:“我想他不会介意的。”

裘蒂带他走到草皮上。这群人中,他认识的大概只有六个。有些穿军服的人他认得,而有些穿西装的则是他在各地共事过的人。他与好几个人握手,试着记住他们的名字,不过总是左耳进右耳出。然后大家又开始小声交谈,开始吃喝,一群人围住他们,似乎能够体谅他以这么不整齐的穿着出现。裘蒂还是挽着他的手臂,他感觉得到她冰凉的手。

“我在找人,”他说。“这是我过来的真正原因。”

“我知道。”她说。“你要找雅各太太,对吧?”

他点点头,问:“她在这里吗?”

“我就是雅各太太。”裘蒂说。

那两个人把Tahoe休旅车从路旁倒出来,离开电线下方,这样他们的汽车电话才不会受到干扰。驾驶拨了号码,静悄悄的车内只听得到话筒里铃响的声音。他打去六十英里以南,一间位于八十八楼的办公室。电话接通了。

“有麻烦了,老板。”驾驶说。“好像有人在举行告别式,可能是葬礼什么的,至少有上百个人参加。我们抓不到雅各太太,甚至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这里有很多女人,每个都有可能。”电话里传来荷比的咕哝声。“所以呢?”

“还记得西屿酒吧的那个家伙吗?他刚刚才搭出租车到这里,差不多只比我们晚十分钟。他已经走进去了。”

话筒发出沙沙声,电话那头没有回应。

“我们该怎么办?”驾驶问。

“继续监视。”荷比说。“把车停到某个隐蔽处,等全部的人离开。我想那应该是她家,可能是老家或度假的地方,所以其他人最后都会回去,留下她一个人。你们两个要是没抓到她,就别想回来了,懂吗?”

“那个大块头怎么办?”

“如果他也离开,就放他走。如果他留下来,就解决他。但我要活捉这个叫雅各的女人。”

“妳就是雅各太太?”李奇问。

裘蒂·盖伯点头,说:“我是,应该说曾经是。我离婚了,不过为了工作,我还留着这名字。”

“妳前夫是谁?”

她耸耸肩说:“也是律师,和我一样。当时我们觉得彼此很适合在一起。”

“多久的事了?”

“从头到尾,三年。我们在法学院认识,等到毕业有工作后就结婚了。我待在华尔街,他却到华盛顿特区一家公司上班,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他把工作看得比婚姻还重,所以我们渐渐淡了下来。去年秋天我们正式离婚,我几乎记不得他的样子。他对我来说只是个名字——艾伦·雅各。”李奇站在院子里,看着她。他感觉自己心里不太舒服,因为她结过婚了。她十五岁时还是个纤瘦的孩子,但已经非常漂亮,个性纯真、有自信,但同时也有点害羞。有次他俩坐在一起,她看起来有些胆怯,但还是克制不住好奇心,鼓起勇气跟他讨论生与死、善与恶的问题;然后她开始坐立不安,双手抱膝,慢慢把话题转移到爱与性,还有男女之间的事,接着她就红着脸跑开了。他一个人被丢在原地,内心觉得冰冷,一方面深深为她着迷,另一方面又气自己为她着迷这件事。几天后,他在基地附近看到她,她还是脸红得厉害。而现在,十五年后,她已经是个长大的女人了,念过大学跟法学院,结过婚又离婚,外表美丽,内心平静,举止优雅。她正挽着他的手,一起站在她过世父亲的后院中。

“你结婚了吗?”她问。

他摇摇头。“没有。”

“不过你过得很快乐?”

“我一直都很快乐,”他说,“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样。”

“你都做些什么?”

他耸耸肩,回答:“没什么。”

他从裘蒂头上望去,眼神扫过人群中的每一张脸。这些沉闷的大忙人,重视物质生活,每个都有自己的大事业,他们的生活全都按部就班进行。他看着这些人,纳闷着究竟他们是傻子,或者自己才是。他想到了柯斯特洛脸上的表情。

“我最近待在西屿,”他说。“挖游泳池。只用一把铲子。”

她没什么反应,只是试着用她的手紧扣住他的前臂,不过她的手太小,而他的手臂又太粗。他只感觉她的手心稍微握紧了一点。

“柯斯特洛在那里找到你?”她问。

他找到我,但没跟我说要来参加葬礼,他想。

“我要告诉妳柯斯特洛的事。”他说。

“他人很好,对吧?”

不太好,李奇这么想。裘蒂离开他,走进人群里,他们等着再为盖伯说些悼词。那些人喝了酒,愈来愈放松,谈话声愈来愈大,气氛也愈来愈感伤。李奇走到一个露台,上头有张长桌,食物就摆在铺着的白布上。他用餐盘装了些冷鸡肉和饭,再拿了杯水。不远的树下有个老旧的露台,上面都是枝叶或果子腐烂后留下的灰绿色痕迹;露台上的阳伞也已褪成白色了。没人注意到这地方。李奇走上去,钻进伞下,独自静坐在一张脏椅子上。

他边看着人群边吃东西。大家都不想离开,他们对盖伯的关爱显而易见。大家都爱盖伯,但不太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而现在这些感情全都释放出来了。裘蒂正在人群中穿梭,向人们点头、握手、悲伤地微笑。大家都有关于盖伯的故事要告诉她,说他虽然总是板着脸、外表暴躁,但却有颗非常善良的心。李奇也知道好几个例子,但他不会像他们一样等着告诉裘蒂,因为不用这么说,她也知道她的父亲是个好人。她知道的。她在人群中走动,心情很平静,因为她知道自己有生以来一直爱着父亲,而父亲也一直爱着她。她什么事都会告诉他,而他也什么事都会跟她说。人们活着,然后死去,只要把这两件事做好,就没什么好后悔的。

他们在同一条路上找到一间大门深锁、无人居住的度假小屋,然后把Tahoe停到车库后方,这里不会被街上的人看到,而且很适合他们行动。他们从盒子里拿出九〇手枪,放进外套口袋,接着走回街上,躲到矮树丛中。

这里的路很难走。他们虽然在曼哈顿北方六十英里处,却宛如身处婆罗州的丛林中。四周都是参差生长的藤蔓,处处阻碍着他们前进。路旁都是经过第一次砍伐后再长出的天然阔叶植物,同样到处乱长,杂草蔓生,横生错节的树枝也以非常低矮的角度挡住他们。他们开始往后方走,勉强穿越重重障碍,最后终于到了盖伯家的车道对面,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全身沾满苔藓跟绿色粉尘。他们小心走到屋前,躲到一块洼地里,小心探头看着从后院出大门的那条路,现在已经有人走了出来,准备离开。

雅各太太的身分已经呼之欲出。倘若荷比没说错,这里真是她家的话,那么现在站在门口送客、和人握手道别的那个金发女人就是女主人。大家都走了,只有她留下来。她就是雅各太太。他们看着她与众人道别,勇敢地微笑、拥抱、挥手。人们走到车道上,有自己一人来的,有两两结伴同行的,也有一群人一起来参加,车子一辆辆发动起来。排气管喷出的蓝色薄雾已逐渐散去。他们听着车子的嘶嘶声,还有车子转动开出车位的吱嘎声,轮胎在路面上也发出摩擦声。这两人看着车子远离,心想事情一定会很顺利。再过不久,这里就剩她一人悲伤哽咽地站在家门口。当她看到他们出现,可能还会以为是来吊唁的人,只是晚到了些,毕竟他们也穿戴着深色西装与领带。适合在曼哈顿商业区的穿着,到了这里就变得像要参加葬礼一样。

李奇走在最后两位客人后面,跟着他们走上水泥阶梯,出了庭院。他们其中一位是上校,另一位则是二星将军,两人都穿着全套整齐军服。李奇已经料到,只要有免费食物饮料的地方,军人一定都是最后离开的。他不认识那位上校,不过觉得那位将军很面熟,而且他感觉将军也认识自己的样子。不过他们并没有进一步打招呼,因为两人都不想陷入长谈,还得解释自己最近在做些什么。

两位军官很正式地与裘蒂握手,接着突然啪地一声立正,然后敬礼。他们离开时的步伐干净俐落,就像阅兵一样,擦得发亮的靴子敲击着柏油路,眼神直视前方,像是望向一千码外;在这绿意盎然的郊区车道上,他们的举动实在很突兀。他们坐进停车场里剩下的最后一辆车,一辆离房子最近的绿色轿车。最早到,最晚离开;毕竟现在是和平时期,没有冷战,这些人整天也没什么事好做。这就是李奇当初庆幸自己的部队被裁撤的原因。现在,他看着那辆绿色轿车转弯离开,心里更确定当初的想法没错。

裘蒂走到他身边,又像刚才那样挽着他的手。

“那么……”她轻声说。“结束了。”

绿色轿车的声音愈来愈远,最后消失,四周也慢慢恢复以往的宁静。

“他葬在哪里?”李奇问。

“镇上的公墓。”她说。“他大可选择葬在阿灵顿国家公墓,可是他不要。你要去看看吗?”他摇摇头,说:“不了,我不做这种事。对他来说我去不去都没差,对吧?他知道我会想念他,因为我很久以前就对他说过。”

她点头,握着他的手臂。

“我得跟妳说柯斯特洛的事。”李奇又提了一遍。

“为什么?”裘蒂问。“他都告诉你了,不是吗?”

他摇头,说:“没有。他找到了我,但为了谨慎,我骗他说我不是李奇。”

裘蒂抬头看着李奇,觉得很惊讶。“为什么?”

李奇耸耸肩,说:“我想是习惯吧。我四处旅行不是为了找麻烦。而且我也不认识雅各这个人,所以我只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我在那里住得很快乐,也很安稳。”

裘蒂继续盯着他看,说:“我应该用盖伯这名字的,反正这也是爸爸的事,不是我的。不过我是透过我的公司和柯斯特洛接洽,当初也没想那么多。如果他提到盖伯,你就会承认了,对不对?”

“当然。”李奇说。

“而且你不用紧张,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我们可以进去谈吗?”他问。

她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事情很严重。”

他们看着她带他走进大门。她拉开纱门,他扶着,然后她转动门把开门。这间房子的前门很大,是暗褐色木头制的。他们走进屋内,关上大门,约莫十秒后,最左边的窗户透出了暗淡光线。那两人猜想,这个房间应该是客厅或书房,由于外面的树实在长得太快太杂,遮住了里头的光线,以至于连白天都需要开灯。他们继续躲在潮湿的洼地中等着;阳光下,一堆昆虫飞绕在他们四周。他们看看彼此,注意听着是否有动静。结果仍是一片寂静。

他们走出洼地,小心地走到车道上,再蹲低跑到车库角落,背靠侧墙,慢慢移动到前方,然后穿过步道往前门去,边行动边掏出外套里的手枪。他们枪口朝下,其中一人先到前门门廊,另一个再跟上,然后慢慢走上去,蹲在门扉两侧,背靠着墙,手枪随时准备瞄准。她从这里进去,就会再从这里出来,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有人杀了他?”裘蒂重复李奇的话。

“我想可能还杀了他的秘书。”李奇说。

“真不敢相信。”裘蒂问。“为什么?”

她带他走过一条昏暗的走廊,进到房子角落的一间小书房。房间里有个小窗户,四周墙壁都是深色木头镶板,摆设的家具也都是深褐色,因此整个房间格外阴暗。她把桌灯打开后,整个书房顿时变成一个温暖舒适的空间,就像李奇在欧洲看过的战前时期的酒吧。书架上摆满了书,都是几十年前订阅的便宜版本,书架前端还有图钉钉着几张褪色卷曲的相片。书房里有张朴素的书桌,是老盖伯用来计算帐目和税金的;虽然他后来的工作与专业无关,但他坐在桌前处理事情的样子就像以前还在军中工作时一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李奇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连妳为什么叫他来找我也不清楚。”

“是爸爸要找你,”她说。“他没跟我说原因。我在忙,最近有个案子很复杂,做了好几个月,我的心力都投注在这上面。我只知道他发病后去看了心脏科医师,在医院遇到某个人,然后涉入某件事里,而且他非常在意,似乎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可是,他的病情愈来愈糟,不得不放弃这件事,后来就说要找你,也许你能帮得上忙。我看他非常激动,这对身体不太好,所以我跟他说我会让柯斯持洛去找你,因为我们公司每次都请柯斯特洛找人;我能帮上忙的,也只有这件事。”

事情有点头绪了,不过李奇的直觉反应是“为什么找我?”他知道盖伯的问题:正在做某件事,可是健康出了问题,又不愿放弃自己的责任,所以需要帮助。然而盖伯这种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人帮忙。在曼哈顿黄页电话簿里,就可以找到很多私家侦探。如果事情过于机密,或是不想让他们知道的私事,他只要打个电话,马上就能找到十几个宪兵队的朋友来帮忙——不只,二十几个,甚至上百个都行。那些人为了报答他在军中帮过的忙,绝对都是义无反顾。李奇坐在椅子上纳闷: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他在医院遇到的人是谁?”

裘蒂耸耸肩,看起来有点悲伤。

“不知道,我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我跟爸爸没有好好谈过这件事。”

“柯斯特洛来过这里吗?与他直接讨论这件事?”

她点头。“我打电话给柯斯特洛,跟他说我们会用公司的名义付钱给他,不过他要过来这里了解细节。大概过了一、两天他就打给我,说他已经和爸爸谈过了,最后的结论就是要把你找出来。他还要我跟他签约,因为办这件事可能要花不少钱。我马上就答应他了;我不希望爸爸担心钱的事情。”

“所以柯斯特洛才会告诉我,他的客户叫雅各太太。”李奇说。“而不是里昂·盖伯。我没理他,最后还害他被杀了。”

她摇摇头,眼神锐利地盯着李奇,仿佛他是个做事马虎的新助理。他觉得很惊讶,因为他还当她是那个十五岁的女孩,而不是一个花时间处理冗长复杂案件的三十岁律师。

“不是这样。”裘蒂说。“事情很明显,对吧?爸爸把事情告诉柯斯特洛,而柯斯特洛在找你之前先走了某个捷径,结果踩错了路,引起某人注意。于是这个人杀了柯斯特洛,并查出谁要找你,还有找你的原因。因此不管你理不理柯斯特洛,他们都会抓住他,查出他背后的人是谁。所以,是我害他被杀的。”

李奇摇头。“是妳爸爸。他透过妳找柯斯特洛的。”

她也摇摇头。“应该是爸爸在医院遇到的那个人。他先透过爸爸,再透过我。”

“我要找出那个人。”他说。

“现在找不找还有关系吗?”

“我想有的,”他说。“如果是盖伯会担心的事,那我也会担心。我们的看法向来一致。”

裘蒂沉默地点头。她突然起身走向书架,用大拇指和食指拔起一张照片上的图钉,她看着那张照片,然后递给李奇。

“还记得吗?”她问。

这张照片至少有十五年了。老旧的柯达相片都是这样,随着时间与阳光的照射,上头的颜色都褪成了淡淡的苍白色。相片是在马尼拉拍的,相片里的人站在一个庭院里,上方照着刺眼的阳光。里昂·盖伯站在最左边,年约五十岁,穿着一套起绉的橄榄色工作服。李奇站在右边,当时二十四岁,是个少尉,身高比盖伯高了一英尺左右,他笑得很灿烂,明显带着年轻人的活力。站在他们中间的则是裘蒂,十五岁,穿着无袖背心裙,一只手搭在父亲的肩上,另一只则搂着李奇的腰。她在阳光下瞇起眼微笑着,身子倾向李奇,好像用尽了瘦小身躯的全部力气来抱住他。

“记得吗?他那时刚买了台Nikon的PX系列相机?有自拍定时器的那台?他还借了支三脚架,等不及要试一试?”

李奇点头。他都记得。他记得那天在炽热的太平洋阳光下,她头发的香味。他也记得她细长的手臂围着他的腰是什么感觉。他还记得他在内心告诫自己:忍住啊,老兄,她才十五岁,而且还是你长官的女儿。

“他说这张是全家福,”裘蒂说。“他一直都这么认为。”

他再点点头。“我知道。我们的看法一致。”

裘蒂盯着相片看了很久,似乎又难过了起来。

“还有柯斯特洛的秘书,”李奇对她说。“他们会问她客户是谁,而她会告诉他们。如果她不说,他们自己还是查得出来——我只花了三十秒打通电话就查到了。所以,他们现在会来找妳,问妳这一切是谁策划的。”

裘蒂面无表情,把相片放到桌上。

“但我不知道是谁。”

“妳觉得他们会相信吗?”

她茫然地点点头,望向窗外,然后问:“好吧,我该怎么做?”

“妳要离开这里,”李奇说。“这是当务之急。这地方太偏僻了,妳在城里有住的地方吗?”

“当然,”她说。“我在南百老汇有间阁楼。”

“妳的车在这里吗?”

她点点头。“嗯,停在车库。不过我本来今晚要待在这里。我要找到他的遗嘱,做些文书工作,把事情处理完。我本来是明天一早才要走的。”

“这些事现在就做,”他说。“愈快愈好,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我说真的,裘蒂。不管这些人是谁,他们可是来真的。”

她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事情有多严重。她点头,马上从座位上起身。

“好吧,到桌子那边。你可以帮我。”

从高中的预备军官训练营,一直到因病退出军队,里昂·盖伯服役将近五十年。这从他东西的摆放方式就看得出来:桌子上层的抽屉里有钢笔、铅笔、尺,全都排得井然有序。下层抽屉是上层的两倍大,折叠的文件也挂在排得整整齐齐的杆子上,每份都仔细写上标签:缴税纪录、电话簿、电费、燃油纪录、庭院工作纪录、家电保固纪录等等。其中有份文件的标签,看起来是最近才用不同颜色的笔写上去的:遗嘱。裘蒂轻轻拨动这些文件,最后把抽屉里所有文件夹拿出来。李奇在书房的柜子里找了个旧皮箱,然后他们两人一起把文件装进去,再把箱子盖紧关上。李奇从桌上拿起那张旧照片,又看了一遍。

“妳有没有怨过?”他问。“关于他怎么看我、把我当成家人。”

裘蒂在门口停了下来,点点头说:“我怨极了,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他看着她,然后她转身下楼。

“我收一下东西,”她说。“五分钟,行吗?”

他走到书架前,把照片钉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把灯关掉,拿起皮箱离开房间。他站在安静的大厅里,看看四周。这是间舒适的房子,看得出曾经扩建过:中央部分的房间自成一套格局,而他现在站的弯曲走廊两侧,又有其他更多的房间,就从小小的门廊随意延伸出来。这些房间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他穿过门廊,走进客厅。从客厅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庭院和河,而站在壁炉旁用某个角度还可以看到远处西点军校的建筑。客厅里的空气没什么流动,可以闻到家具上过蜡的气味;四周的摆设都褪色了,不过看得出原本都是朴素的颜色。木制的地板是淡灰色,墙壁是淡黄色,家具则是厚重的深色。这里有电视,但没有录放影机,另外也摆了书、画像,还有更多照片。没有搭配成套的东西,看来是个没有事先设计过的地方,但慢慢演变成了舒适的空间。这才像是有人居住的房子。

盖伯想必是在三十年前买下这栋房子,可能就是裘蒂的母亲怀孕那时候。这是很正常的举动。结了婚有家庭的军官,通常都会买房子,不是靠近自己服役的基地,就是在他们认为未来会是自己生活重心的地点,比如西点军校。他们虽然买了房子,不过住在海外时,通常就让这地方空着。重点是,他们需要有个家,一个只要所有事情结束就可以回去的地方。如果因为职务不方便让家人跟着去海外,或者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也可以让家人待在这地方。

然而,李奇的父母并没有这么做。他们从未买下什么地方,所以李奇也从没在房子里住过。他只住过基地冰冷的平房,或军队的简易宿舍,后来就只住在便宜的旅馆。他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想过别的,也很确定从不会想住在房子里,他很满足现状。他觉得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有太多复杂的事要烦了,这些都是实质的重担,就像他手里的提箱:财产税、保险费、家电保固、各项物品的维修和保养,除了得决定到底是先换新屋顶还是新火炉,要用地毯或毛毯,还要烦一大堆生活费预算等等问题。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草地。庭院工作是最白费力气的一件事:开始你先花了大量时间与金钱让院子的草长起来,然后你才可以再花另一大笔钱和时间把草割短。如果草长得太长,你会边咒骂边割草,但你又担心草长不起来,于是整个夏天都在浇水,整个秋天都在洒药保护草地,结果当然又是一大堆花费。

李奇认为这简直就是疯了。不过,要是有哪栋房子可以让他改变心意,那应该就是盖伯的房子了。这栋房子给人随性、轻松的感觉,看起来就像个自由而蓬勃发展的地方。李奇几乎可以想像自己住在这里的画面。外面的视野也算壮观,宽阔的哈德逊河滚滚流过,给人可靠实在的感觉。不管谁在河岸上对房子和庭院做了什么改变,这条古老的河还是会继续流动。

“嗯,我准备好了。”裘蒂说。

她出现在客厅门口,手里提着一个装衣物的袋子。她换掉了刚才葬礼上穿的黑色套装,穿上Levi's牛仔裤,和一件浅蓝灰色长袖运动服,衣服上还有个李奇没见过的标志。她刚梳过头发,有几根发丝因为静电而往外翘;她用手把头发弄顺,拨到耳后。浅蓝灰色的衣服与她的眼睛很搭,而且也衬托出她的淡蜜色肌肤。十五年后,她还是一样美。

他们走到厨房,拴上通往庭院的门,然后关掉所有电器用品,旋紧所有水龙头,接着走回大厅,打开前门,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