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虎克·荷比独自待在八十八楼的办公室里,四周一片寂静,他正努力思考着,然后改变了心意。他不是个不知变通的人,对这点他很自豪。他很佩服自己能够改变心意,适应环境,注意倾听,并从中学习。他觉得这是他的优势,让他拥有自己的风格。

他刚到越南时,还不太清楚自己有什么才能——其实,他几乎对什么事情都不清楚,因为那时他还太年轻。不只年轻,他出身的背景是个与外界隔离的安静郊区,因此他根本没见过世面。

然而,越南改变了他。他本来有可能一蹶不振的,其他到了越南的人,很多都是这个样子。就在他周遭,到处都有人因为承受不了而崩溃,而且不只是像他这种年纪的孩子,连很多原本在美国服役好几年的职业军人也都崩溃了。越南就像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在他们身上;有些人被压垮,有些人则撑了下来。

他就是撑下来的那些人之一。他没被压垮,反而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并且注意倾听,从中学习。杀戮是件容易的事。他以前从没接触过死亡,只有在他家附近一条两侧有树木的小路上,偶尔会有花鼠、兔子或臭鼬之类的小动物被经过的车子辗死。第一天到越南时,他就看到八具美国人的尸体,这些人是步巡队的,在巡逻时被敌人用迫击砲三角夹攻,结果八个人被炸成二十九块有大有小的碎片。这是个决定性的时刻:他的弟兄看了以后,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开始呕吐,并且十分凄惨痛苦地呻吟着,而他则不为所动。

他改变适应的第一步,就是当起商人。每个人都需要某件东西,而每个人也都在抱怨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这根本简单到令人觉得荒唐。他所要做的就是稍微倾听:甲喜欢抽烟但不喝酒,乙爱喝酒但不抽烟——只要把甲的啤酒拿来跟乙的香烟交换就行了。当个中间人,收点小费,就这么简单明了,他不敢相信他们自己竟然没想到可以这么做。刚开始他也没太认真,因为他确定这门生意做不久,他们很快就会学起来,然后自己进行交换,就不会找他当中间人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想到这招。这是他学到的第一课:他可以做其他人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察觉别人注意不到的事。所以,后来他就更专注地倾听。他们还想要什么?一大堆东西:女人、食物、盘尼西林、唱片,还有到基地值班,但不是扫厕所那种。其他的像是靴子、驱虫剂、镀了铬可以佩在腰间的武器、从越共尸体割下风干当纪念品的耳朵,另外还有大麻、阿斯匹灵、海洛因、干净的针头,以及安全的值班时间、地点等等。他注意倾听、学习,然后去找他们要的东西,就像打水漂般,一个接着一个帮人交换下去。

后来,他有了很大的突破,这是个概念上的跃进,他一直很引以为傲。后来很多大幅度的进展,也就是以这个概念为基础模式。他还运用这个概念解决了不少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每件事他都得亲自去做去找,这实在太累人了。要找到特定的实物,有时并不容易——找身上没传染病的女人变得非常困难,而要找到处女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要提供来源稳定的毒品,得冒很大的风险;其他像是特别的武器,越共身上的纪念品,甚至大小刚好的靴子,都要花不少时间与精力去找。而在安全的非军事区里,轮值过来的新任军官,也常搞砸他的大好生意。

第二个问题就是竞争。他发现在做这种生意的,不是只有他一个——他是少数,但不是唯一的,还有其他人也加入了竞争行列。这门生意就像自由市场般发展,而他的交易已经不像以前每次都会成功。有些人告诉他,其他地方还有人提供更好的条件,所以不再找他当中间人了。为此,他觉得非常震惊。

改变,然后适应,他思考着该怎么做。他花了一整个晚上,独自躺在小小的吊床上,手里拿着烈酒陷入苦思。然后,他有了突破。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与精力,去找那些本来就很难弄到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只会愈来愈难找。为什么要辛苦跋涉去找个军医,问他要不要交换一颗处理好的越共人头?为什么一开始他要出去外面找东西——不管是找什么该死的东西——来换这颗人头?为什么他要交易这么不好处理的东西?他只要找出什么是全越南最容易流通、也最容易取得的东西,不就行了吗?

答案就是“美金”。他变成了债主。后来他东山再起,而且有时间阅读时,再想起这件事,还会有点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出来,因为这是最典型的社会发展模式。最原始的社会刚开始都是以物易物,然后就演化到金钱交易。美国人刚进入越南,就是一个原始社会的开端。绝对是这样的。一切交易都是原始而未经规划的,大家只是蹲在泥泞的地上互相交换东西。经过一段时间后,这个社会变得更大、更稳定、更成熟,而他则是这个社会成长期中成长最快的生意人。他是第一个想出这种方式的人,而且在接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是唯一这么做的人。他对这点非常骄傲,因为这证明他比其他竞争对手更棒,他比他们更聪明、更有想像力,更能改变并适应环境,然后持续向上爬。

“现金”就是一切的关键。如果有人想要靴子、海洛因,甚至某个老鸨坚称绝对是处女的十二岁女孩,荷比可以借他钱,让他直接去买想要的东西——今天先享受,下星期再还钱,只要多加一点点利息。荷比只要坐着,像等在网中央的蜘蛛,不用跑腿、不用拿着实物与人讨价还价,就能坐享其成。他很认真思考该怎么经营这门生意,而且很快就想到一招,利用数字影响人的心理。像是“九”这个数字,听起来很小,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百分之九就是他最喜欢的利率。九听起来根本没多少,只是借据上一个形状弯曲的小字。而且九只是个位数,比十还小,根本不算什么。那些美军就是这么看待这个数字。但是,一星期百分之九的利息,一年就会累积到百分之四百六十八。而且只要一星期没还钱,就会变成复利,本来一年百分之四百六十八的利息,马上就会冲到百分之一千这么高。可是没有人会想到这点,除了荷比之外。那些人只看得到“九”,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小个位数。

第一个付不出钱的人是个大块头,脾气很差,看起来像个野人,而且脑袋空空几乎像个低能儿。荷比对他微笑,原谅他,而且把债务一笔勾销。他建议这个大块头用另一种方式回报:待在他身边,帮他催债。从此以后,没有人敢再欠荷比钱不还了。要创建威吓的效果其实并不容易。如果把对方打得断手或断脚,那个人只会被送到战线后方的医院,在那里不但安全,说不定他还会向护士吹嘘自己是多么英勇作战而受伤。要是让对方伤得更重,说不定那个人就不用当兵,直接送回美国去了。这样的话,威吓他们还钱根本就没有效果。所以,荷比让他的讨债打手使用尖竹钉,这是越共的发明,把像烤肉串的竹钉涂上水牛粪便,然后藏在路上的小洞,不小心踩到的美国大兵,脚上就会出现很严重的腐烂伤口。对付那些不还钱的人,荷比的打手会威胁用尖竹钉刺穿他们的睾丸。那些人全都不敢冒这种险,因为那个地方长疮流脓可是很难治好的,就算这样能让他们因而免役,逃过债务也一样。

荷比在被烧伤、失去一只手臂的时候,就已经是个非常富有的人了。他的下一步——把财富神不知鬼不觉地统统弄回国内——也做得非常完美。没人能像他这么成功,这么会利用周遭的环境。这件事,以及后来他在国内的作为,更进一步证明了他的不凡。他刚到纽约,就觉得这地方让他非常自在,因为曼哈顿有如丛林,就像中南半岛的丛林。所以,他在这里没必要另起炉灶,重新开始另一番事业,只要做像以前一样的事就行了;而且现在他手上还有大笔资金,不用从头来过。

他就这么放了好几年高利贷,把事业经营得愈来愈大。他不但有资金,也创建了形象——脸上的烧伤和手上的钩子,绝对能给人很强烈的印象。他剥削了不少移民与穷人,也击败要来这个圈子抢生意的意大利人。他更买通了一大票警察与检察官,让事业能在枱面下顺利运行。

接着,他又有了第二次大突破。就跟第一次突破一样,这次也要归功于自己能在深思熟虑后做出结论,以及对某个问题做出正确反应。这个快把他逼疯的问题就是:虽然他有数百万元在街上流动,不过全都分散成几百块的小钱,这里借一百,那里借一百五十,他总共借钱给好几千人;每周收百分之九或百分之十,一年收百分之五百到百分之一千的利息,光是相关文档就累积了一大堆,相当麻烦,好不容易才能维持平衡。后来他领悟到:顾客愈少,利润愈多。他宛如灵光一闪般突然想到一间借了一百万的公司,只要收取百分之五的利息,就比收一个普通人每周百分之五百的利息还多。光是想到这点,就让他非常兴奋。于是他先暂停借出款项,加紧催讨回所有欠款,然后买西装,租了间办公室。一夕之间,他把事业的目标锁定为公司,而不是一般人。

这项改变简直是天才之举。他发现了传统商业行为剩下的一块灰色地带,后来也找到一堆从银行借不到钱,但只差一步就能周转成功的公司。这种急需用钱的公司很多,更重要的是,那些来借钱的都是些软弱的人。与其借一百块给某个穿着脏衬衫、住在黑街暗巷公寓里的人,倒不如借一百万给西装笔挺来办公室找他的文明人。这些文明人都是软弱、容易威胁的目标,因为他们一生平顺,几乎没见过生命严酷的另一面。他让打手去讨债,自己则静观其变,看着客户的数量缩减到只剩少数几个,平均借贷的数目增加到一百万以上,而利息则降到普通的标准,结果获得的利润大大超出他的预期。顾客愈少,利润愈多。

他的事业简直如鱼得水。当然,他偶尔也会遇到问题,不过这些问题都是可解决的。他后来还改变了威吓的策略,改从那些借款人的家庭下手:妻子、女儿、儿子——家人就是他们的弱点。通常,只要威胁一下就能达到效果,不过偶尔他还是得采取行动,他把这种行动当成一种娱乐。那些借款人的妻子和女儿通常住在郊区,而这些弱女子对他来说是个很不错的消遣,等于一项外加的红利。这个事业真是了不起,是他保持恒心、不断改变与适应得到的成果。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强项就是保持灵活变通的能力,所以,他现在才会独自坐在八十八楼的办公室里,四下寂静,努力思考着,然后改变了心意。

在北方五十英里处的庞德里奇,玛莉莲·史东也改变了心意。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所以她知道丈夫遇上了财务危机。不可能是其他事情——他没有外遇,这点她很清楚。男人外遇时有迹可寻,但契斯特没有显露出这些迹象,因此他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公司陷入财务危机。

一开始,她想要等,等到某天他会开诚布公把事情全告诉她。她计划等到那天,然后才插手。她可以控制情况,不管是欠债、无力偿还,甚至是破产。女人天生就是比男人会控制情况。她会实际操作,她会尽可能提供慰藉,不管被自尊心驱使的契斯特感到多么无助,她还是能从断垣残壁中找出一条可行之道。

但是,她改变了心意。她不能再等下去,因为契斯特就快担心死了,所以她必须挺身而出帮他做些什么。不过如果直接跟他讨论,他什么都不会说的;他只会把问题藏起来,因为他不想让她担心。他会否认所有的事,然后情况会愈变愈糟。所以她要挺身而出,独自行动,这是为了他,也为了她自己好。

很明显的,第一步就是先找个房地产经纪人。因为不管他们遇到的是什么样的大麻烦,卖房子都极可能是必要措施。她完全不知道卖掉房子的钱够不够,也许可以解决问题,也许不行,但这是最该开始的第一步。

像玛莉莲这种住在庞德里奇的有钱人,都会有很多房地产业的人脉。她可以很自在地放下身段,找到一堆帮房地产经纪做事的人。这些人都是兼职,而且故意想让这份工作看起来像是他们的业余嗜好,仿佛他们重视的是房子内部装潢而不是金钱。玛莉莲很快列出了四个可以帮忙的朋友,而她的手正放在电话上,抉择着该打给哪一位。最后,她选了一位叫雪瑞儿的人;她和这个人最不熟,但她觉得这个人最可靠。她很认真要办这件事,所以她希望她的房地产经纪人也同样认真。她按下电话号码。

“玛莉莲,”雪瑞儿说。“很高兴跟妳说话。需要我帮忙吗?”

玛莉莲深深吸了口气,说:“我们可能要把房子卖掉。”

“而妳找我帮忙?真是太谢谢妳了,玛莉莲。不过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卖掉房子,不是住得好好的吗?你们要搬家吗?”

玛莉莲深吸另一口气。“我想契斯特可能要破产了。我不太想谈这个,不过我想我们可能要开始做些应变措施。”

对话中间没有停顿、没有迟疑,也没有尴尬。

“我觉得妳做了明智的决定,”雪瑞儿说。“大多数人硬撑了太久,到最后只好急急忙忙卖掉,结果亏了好多钱。”

“大多数人?这种事常发生吗?”

“妳在说笑吗?我们一天到晚在处理这种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及早面对,卖个好价钱。妳做得很对,相信我。通常会这么做的都是女人,因为我们比男人更会处理这种情况,妳说对吗,玛莉莲?”

玛莉莲松了口气,笑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做了件完全正确的事。

“我现在就把妳的房子列进去,”雪瑞儿说。“我建议妳把价格定在两百万,然后目标是以一百九十万卖出。这是合理的价格,我想很快就会有人出价的。”

“多快?”

“以现在的市场标准来看吗?”雪瑞儿说。“从房子的地点来看?六个星期?我想我们可以保证,六星期内就会有人出价。”

麦柏纳曼医生对机密的话题还是十分不安,因此她只给了老荷比夫妇的地址,就不愿再提供电话号码了。裘蒂看不出这跟合不合法有什么关联,不过既然医生不愿给,她也不再勉强。她只跟医生握了手,就急忙走出诊间,穿过候诊区,到了停车场,李奇则跟在她后面。

“奇怪,”裘蒂对他说。“你看到那些人了吗?候诊区的那些人?”

“没错,”李奇回答。“都是些不久人世的老人。”

“爸爸看起来也是不久人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就像那些人一样。我想那位老荷比先生应该也差不多。所以,他们到底聚在一起忙些什么,竟然会有人因此送命?”

他们一起坐上车子,裘蒂身子往前倾拿起车用电话,而李奇则发动引擎。她拨给查号台,查到荷比夫妇住在盖里森北方,经过布莱顿,就在铁路下一站的镇上。她在便条纸上抄下他们的电话,然后直接打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接着有个女人的声音接了起来。

“喂?”那个声音说道,语气有点迟疑。

“荷比太太吗?”裘蒂问。

“怎么样?”对方又说,声音有点颤抖。裘蒂想像她是个年老体弱的人,满头灰发、体型瘦小,可能穿着一件印着花纹的家居服,手里拿着一支旧电话的话筒,住在一间又旧又阴暗的房子,里头都是不新鲜的食物与家具打蜡的味道。

“荷比太太,我叫裘蒂·盖伯,是里昂·盖伯的女儿。”

“怎么样?”对方又重复了一遍。

“我父亲五天前过世了。”

“是,我知道,”老妇人说,语气听起来带着点悲伤。“昨天麦柏纳曼医师的接待员在预约时告诉我们了。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他是个好人,对我们也非常好。他还帮了我们的忙。而且,他跟我们提过妳,妳是个律师。我很遗憾妳父亲过世了。”

“谢谢,”裘蒂说。“能不能请妳告诉我,他在帮你们做什么事?”

“这个嘛,现在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对吧?”

“不重要吗?为什么?”

“呃,因为妳父亲已经过世了,”老妇人说。“妳知道吗,我想他恐怕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她似乎是真的这么认为。她的声音很低,而且在句子结束时的语调都会往下降,听起来很像悲剧中的语气,仿佛她放弃了一件既宝贵又很期待的东西。裘蒂想像着那个妇人,骨瘦如柴的手拿着话筒,瘦削而苍白的脸上流下一滴泪珠。

“也许他帮不上忙了,”她说。“但或许我可以。”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裘蒂只听得到电话线路的嘶嘶声。

“这个嘛,我想不行,”老妇人说。“我不确定律师平常也会处理这种事情,妳懂吧?”

“哪种事?”

“我想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老妇人又说了一遍。

“妳不能透露一点吗?”

“不了,我想一切都结束了。”老妇人说,听起来她那颗衰老的心似乎已经碎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裘蒂从挡风玻璃向外看着麦柏纳曼的诊间。“可是,我父亲怎么有办法帮你们?那是只有他才知道怎么处理的事吗?因为他曾经待过军队吗?是这样吗?跟军队有关的事?”

“嗯,是的。所以我觉得以妳律师的身分,可能帮不上忙,妳懂吧?我想,要跟军队有关系的人才行。不过还是非常谢谢妳愿意帮忙,妳真是个好人。”

“这里还有另一个人,”裘蒂说。“他就在我身边。他以前与我父亲在军队里共事过。他很乐意帮助你们,如果可以的话。”

又一阵沉默。裘蒂只听到线路的嘶嘶声,还有那位老妇人的呼吸声。老妇人似乎在思考,需要点时间重新考虑这件事。

“他叫李奇少校,”裘蒂打破沉默。“也许我父亲提过他?他们一起服役了很久。是我父亲派他来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里昂派他来的?”妇人说。

“是的,我想我父亲认为他能够接棒,继续帮你们的忙。”

“这个人也是宪兵吗?”

“是,没错。这很重要吗?”

“我不太确定。”妇人说。

她又陷入沉默。裘蒂可以清楚听到她的呼吸声。

“他可以来我们家一趟吗?”她突然问。

“我们两个都会去,”裘蒂说。“妳希望我们现在就过去吗?”电话中又是一阵沉默。又是呼吸声,老妇人思考着。

“我先生刚吃过药,”妇人说。“他在睡觉。他病得很重。”

裘蒂在车上点点头。对李奇摊了摊手,表示失败了。

“荷比太太,能不能请妳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事?”一阵沉默。裘蒂听着呼吸声,给老妇人一点时间思考。

“我应该让我先生来告诉你们这件事,他会解释得比我清楚。这件事说来话长,有时连我都会搞混。”

“好的,那他什么时候起床?”裘蒂问。“要不要我们晚点过去?”

老妇人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他吃药后,通常会一觉到天亮,我想这真是种福气啊。能不能请妳父亲的朋友明天一早到这里来?”

荷比用钩子尖端按下按纽,身子往前倾朝着对讲机说话,叫接待员进办公室。他直接说出接待员的名字——荷比很少这样与人表示亲近,因为平常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东尼?”他说。“我们得谈谈。”

东尼从大厅的接待柜枱走进办公室,穿过咖啡桌,坐到沙发上。

“去夏威夷的是盖伯。”东尼说。

“你确定吗?”荷比问他。

东尼点点头。“他搭的是美国航空,四月十五号从怀特普林出发到芝加哥,再从芝加哥到檀香山,隔天四月十六号则从同一条路线回来。他刷的是美国运通卡,电脑纪录里都查得到。”

“不过他到那里做了什么?”荷比对他说,仿佛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不知道。”东尼嘀咕着。“但我们可以猜猜看吧?”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沉默。东尼看着荷比脸上没有烧伤的那一侧,等待他的答复。“河内那边传来消息了。”荷比打破沉默。

“天哪,什么时候?”

“十分钟前。”

“老天,从河内吗?”东尼说。“惨了、惨了、惨了。”

“过了三十年,”荷比说。“今天终于发生了。”

东尼站起来,走到桌子后面,用手指拨开两根百叶窗的横条。一道午后阳光从空隙中照进房间。

“所以你该离开了。现在已经非常非常危险。”

荷比不发一语,用左手紧握住钩子。

“你答应过的,”东尼急迫地说。“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全都发生了。两个阶段都发生了,老天!”

“我们还是有点时间,”荷比说。“不是吗?此刻他们什么都还不知道。”

东尼摇摇头。“盖伯不是笨蛋。他一定发现什么了。他会去夏威夷,一定有重要的理由。”荷比用左手把钩子带到自己的脸上,用那根光滑冰冷的金属轻划过那块疤痕。有些时候,用钩子弯曲的部分压一压,可以帮助他止痒。

“那个叫李奇的家伙呢?”他问。“查到什么关于他的数据了吗?”

东尼瞇起眼睛,从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着八十八楼高的景色。

“我打去圣路易问过,”他说。“他以前也是宪兵,跟盖伯一起服役过十三年。圣路易那里的人说,十天前也有人问过一样的事,我想那个人应该是柯斯特洛。”

“到底为什么?”荷比问。“盖伯家的人付钱请柯斯特洛去找以前当过兵的伙伴?为什么?到底想干嘛?”

“不知道,”东尼说。“那家伙是个流浪汉,在柯斯特洛调查的那个地方挖游泳池维生。”荷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陷入了思考。

“本来是宪兵,”他自言自语。“现在是个流浪汉。”

“你应该离开这里。”东尼又说了一遍。

“我不喜欢宪兵。”荷比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

“那个捣乱的混帐东西到底要做什么?”

“你真的应该离开这里。”东尼说了第三遍。

荷比点点头,说:“我是个懂得变通的人,这点你很清楚。”

东尼放开百叶窗的横条,办公室内又恢复一片昏暗。“我不是要你变通,我是要你照着之前的计划走。”

“我更动计划了。我要弄到史东那一票。”

东尼从桌子后方走回沙发坐下。“这太冒险了。越南和夏威夷,两个地方都已经传来警讯了,天哪!”

“我知道,”荷比说。“所以我又改变了计划。”

“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荷比耸耸肩,对他摇摇头。“是个综合计划。我们当然要离开这里,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搞定史东。”

东尼叹了口气,两手摊开放在沙发上。“六个星期太久太久了。盖伯都已经去过夏威夷了,你懂吗?他是个行动派的军官,除非他已经知道某些内情,不然怎么会去那里?”

荷比点头,窗外透进的光线照着他杂乱的灰发。“他知道一些事情,这我承认,不过那时候他病入膏肓,现在也已经死了,他知道的一切都会跟着他进坟墓。不然他女儿为什么要请那个蠢私家侦探去找一个没工作的流浪汉?”

“你的意思是?”

荷比把钩子移到桌面下,用完好的那只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他的手指往上移,摸到了疤痕。每当他想表现出肯接纳意见,而且不具威胁性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做出这个动作。

“我不能放掉史东那块肥肉,”他说。“你也知道,对不对?那块肉就这么放着,等着谁去吃它。如果放弃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这简直就是懦夫的表现。我也同意你说离开这里是明智之举,不过太早走的话,就是懦夫了。而我绝对不是懦夫,你也知道,对不对?”

“所以你的意思是?”东尼又问了一遍。

“我们同时做两件事,不过要加快脚步。你说得对,六个星期实在太久了,我们得在六周内离开,但要干完史东这一票才走,所以我们得让事情加速。”

“好,怎么做?”

“我今天就把股票放入市场,”荷比说。“在收盘前九十分钟,这些股票就会跌到谷底,这段时间应该够长,让所有银行得到消息。明天早上,史东会激动地跑来这里。明天我不在,所以由你告诉他我们要什么,如果他不给的话,又会有什么下场。剩下最后这几天的时间,我会先预售长岛的资产,避免那边延误我们离开的计划。而同时,你也要把这里的事情做个结束。”

“好,怎么做?”东尼问了第二遍。

荷比环视昏暗的办公室。

“我们直接离开这地方,虽然租约还有六个月才到期,不过管它的。至于那两个在外面当打手的蠢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其中一个前几天就被解决了,然后等剩下那个人把雅各太太带来后,你就把他们两个一起干掉。把船卖掉,车也卖掉,然后我们干净俐落地离开这里。把这些事办好大概要一星期吧。只要一星期。我想我们在一周内应该还很安全,对吧?”

东尼点头,身子前倾,听完荷比这席话后,他松了口气。

“这个叫李奇的家伙怎么办?他也是个麻烦。”

荷比坐在椅子上,耸了耸肩。“我对他另有计划。”

“我们找不到他的,”东尼说。“光我们两个人找不到他的。而且只剩下一星期,没时间去外面找他了。”

“我们不用找。”

东尼盯着他。“我们要找到他,老大。他是个麻烦,对吧。”

荷比摇头,把手从脸上拿开,然后从桌面下举起钩子。“我会办得干净俐落。我不用浪费精力去找他,只要让他来找我就行了。而且,他一定会来的。我知道宪兵都是这样。”

“然后呢?”

荷比笑了。

“然后他会过着很长一段幸福快乐的日子,”他说。“至少三十年以上。”

“现在怎么办?”李奇问。

他们还在麦柏纳曼诊间外的停车场,引擎空转着,空调开得很大,以对抗照在车子绿色外壳上的阳光。每个冷气通风口的角度都调得不一样,而李奇可以在冷媒吹出的空气中闻到裘蒂的淡淡香水味。就在这个时刻,他觉得非常快乐,就像活在长久以来一直幻想的情境中。以前他就想过好几次,不知道等她长大后,跟她靠得很近是什么感觉。但是,他从来没想过真会有这一天,因为他以为自己会与她失去联系,然后再也见不到她。他以为自己对她的感觉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不过,他现在就在这里,坐在她身边,呼吸着她的香气,偶尔瞥见她伸展在脚踏垫上的一双长腿。他一直觉得她长大后会变得很美,而现在他觉得自己错了,因为她的美实在超出他的想像。

“有个问题,”裘蒂说。“明天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我没时间了,公司现在非常忙,我得回去处理事情才行。”

十五年的时间,算长还是短?会改变一个人吗?对他来说,他觉得十五年算短,因为他和十五年前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他还是同一个人,用同样的方式思考,也能处理一样的事情。他在这些年累积了很多经验,年纪变大,经历更多,但还是同一个人。但他觉得她一定变了。那是当然的。十五年对她来说是前进了一大步,经历了更大的转变。高中、大学、法学院,结婚、离婚,与人合伙开事务所,以钟点计费。他现在觉得自己是在某个无名的水域里,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因为他的脑袋里同时有三种她的形象:十五年前还是个小孩的她,他想像中十五年后的她,以及现在真正的她。他很了解前面两种,但不认识第三种。他知道十五年前那女孩是什么样子,也很清楚自己想像中的她是什么样子。可是,他不知道现实世界中的她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所以他觉得不知道怎么与她相处,因为他不想在她面前出糗。

“你得自己去,”裘蒂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李奇说。“不过这不是重点。妳自己要小心点才是。”

她点点头,把手缩进袖子里,然后抱住自己。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嗯,我会的。”她说。

“妳的办公室在哪里?”

“在华尔街跟南百老汇街口。”

“妳就住在那里,是吗?南百老汇那里?”

裘蒂点头。“距离办公室十三条街。我通常用走的。”

“明天不行,”李奇说。“我开车载妳去。”

她看起来很惊讶。“真的吗?”

“我当然得载妳去,”他说。“走十三条街去上班?别开玩笑了,裘蒂。妳在家里还算安全,可是走在街上的话,很容易就会被他们抓住。妳的办公室呢?那里安全吗?”

她再点点头。“除非有识别证或有预约,不然没人进得去。”

“好,”他说。“那我今晚就待在妳的公寓,明天早上载妳去上班,然后我再去找荷比夫妇。妳就一直待在办公室里,等我来载妳,好吗?”

裘蒂没说话。他回想自己刚刚说的那段话。

“妳有空房间吗?”

“当然,”她说。“有一间。”

“所以我可以过去啰?”

她静静地点头。

“现在要做什么?”李奇问。裘蒂从座位上转身面向他。中间那处冷气通风口吹出的空气把她的头发吹到脸上。她把头发拨到耳后,眼睛盯着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她笑了。

“我们去购物。”她说。

“购物?买什么?妳缺什么吗?”

“我没缺什么,”她说。“是你。”

他看着她,脸上露出担心的表情。“我缺什么?”

“衣服,”她说。“要去拜访那对老夫妇,你总不能穿成这样吧,对不对?”

她刚说完话,就把身子靠过去,用指尖触碰他衬衫上的烧伤痕迹。

“还有,我们要找个药局。你的烧伤得擦擦药。”

“你到底在搞什么?!”财务长大吼。

他站在契斯待的办公室门口,两手抓着门框,气得牙痒痒地。他没等电梯,而是直接从楼梯跑到这个在他办公室上方两层的地方。史东一脸茫然地盯着他。

“你这白痴!”财务长咆哮着。“我跟你说过不能这么做!”

“做什么?”史东问。

“把股票放入市场!”财务长大声喊着。“我跟你说过不能这么做!”

“我没有啊,”史东说。“我没把股票放进市场。”

“就是有!”财务长说。“而且是一大堆;这根本派不上用场。大家都避得远远的,好像这些股票有辐射线还是怎样的。”

“什么?”

财务长调整了一下呼吸,盯着他的老板看。他看见一个身材瘦小、感觉松垮垮的男人,穿着滑稽的英式西装,坐在一张桌子后方,那张桌子的价值比现在公司的总资产值高一百倍。

“你这混蛋,我说过不能这么做。你干脆在《华尔街日报》登个广告,告诉所有人我们公司连坨屎都不如算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史东问。

“银行打电话来,”他说。“他们在股票行情显示器上看到你的股票出现,那是一小时以前的事了,然后股票价格飞快跌落,快到连该死的电脑都来不及计算。这些东西根本卖不出去了。天哪,这等于直接告诉他们你已经要破产了,你欠他们一千六百万,而那些股票连十六分钱都不到。”

“我没把股票放进市场。”史东又说了一遍。

财务长讽刺地对他点了点头,说:“那到底是谁干的?小仙女吗?”

“荷比,”史东说。“一定是他。我的天哪,他为什么这么做?”

“荷比?”财务长重复他说的话。

史东点头。

“荷比?”财务长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他妈的!你给他股票?”

“我必须这么做,”史东说。“没有别的路了。”

“他妈的!”财务长气喘吁吁地又骂了一次。“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史东一脸茫然,然后点点头,开始露出恐惧的表情。“我们该怎么办?”

财务长把手从门框上放开,往外转身。

“别说‘我们’,已经没有‘我们’了。我现在就辞职,离开这里,你自己搞定吧。”

“是你建议我去找他的!”史东喊着。

“我可没建议你给他股票,你这白痴!”他对史东喊回去。“你是什么?智障吗?要是我建议你去水族馆看食人鱼,你会把手指放进水中让牠咬吗?”

“你一定要帮我。”史东说。

财务长摇摇头。“你自己搞定吧,我要辞职。现在,我给你个建议,就是下去我办公室自己想办法解决。桌上有一排电话,全都在响。我建议你挑响得最大声那支来接。”

“等等!”史东喊。“我需要你帮忙!”

“对付荷比吗?”他喊着。“你作梦吧,老兄!”

话一说完,他转身就走,穿过秘书区,然后就消失了。史东从桌子后方起身,走到门口看着他离开。办公室安静下来。史东的秘书已经离开了,走得比平常早。他走到外面,看见右边的业务部没人在,左边的行销部空着,复印机也没在运转。他按了电梯按钮,机械运转的声音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特别大声。他独自搭电梯往下两层楼。财务长的办公室空空如也;抽屉都开着,个人物品都已经带走了。他晃到办公室内部,意大利桌灯还亮着,电脑关着,所有电话话筒都拿了起来,放在玫瑰木桌面上。他随手拿起一支话筒。

“喂?”他说。“我是契斯特·史东。”

他对着话筒重复了两次,接着有个女人回答,要他等一下。他听到对方按钮转接的声音,然后就是一段等待时播放的轻音乐。

“史东先生吗?”另一个声音说。“我们是破产处理小组。”

史东闭上眼睛,握紧话筒。

“请等一下,我帮你转接组长。”那个声音说道。

又是更多的等待音乐。激昂的巴洛克式小提琴,完全不间断地演奏着。

“史东先生吗?”一个深沉的声音说。“我是组长。”

“你好。”史东说道。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回答。

“我们要采取某些措施,”对方说。“我想你了解我们的立场。”

“好。”史东说,心里想着:什么措施?诉讼?还是坐牢?

“我们应该摆脱困境,明天就开始新的交易。”对方说。

“摆脱困境?怎么做?”

“很明显,我们会先把抵押的股票卖掉。”

“卖掉?”史东重复他的话。“我不懂。”

“我们不要了,”对方说。“我知道你能理解。它的价值已经不在我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所以我们要卖掉。大家都会这么做,对吧?如果手里有个不想要的东西,我们就用最好的价钱卖掉。”

“你要卖给谁?”史东问,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卖给一家开曼信托公司,他们出了价。”

“所以我们还剩什么?”

“我们?”对方疑惑地说。“我们什么也没有。你对我们的义务已经终结,没有‘我们’,我们的合作结束了。我只有一个建议,就是你不要再想挽救回来。我们会认为那只是自取其辱。”

“那我现在欠谁的债?”

“那家开曼信托公司,”对方耐心地说。“我相信不管是谁,都会很快与你联系,然后告诉你偿还的计划提案。”

换裘蒂开车了。李奇打开车门,绕过车子,坐上乘客座,她则从位子上直接移向驾驶座,把椅子往前调。他们往南开,经过克罗顿水库,朝着怀特普林市区前进。李奇往后转身,看着后方。没人跟踪他们,也没有可疑事物。现在只是一个舒适的六月郊区午后,因为太舒适了,他得按按衬衫下的水泡来提醒自己不能大意,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她开往一个大型购物商场。这个商场有一整个体育场那么大,里头挤满了人,旁边有几栋高高低低的商业大厦,整个区域就在几条繁忙街道的交会处。她先往左再往右开,穿过车道,开下商场弯弯曲曲的斜坡准备进停车场。停车场很暗,四周是布满灰尘与油渍的混凝土,不过远处有扇玻璃门,可以通往一间光亮得刺眼的商店。裘蒂看见离商店五十码处有个车位,轻松地把车停了进去。车子停好后,她下车去附近一台机器拿了某个东西,回来后就把一张小票根放在仪表板上,让机器可以透过挡风玻璃读取。

“好,”她说。“从哪里开始呢?”

李奇耸耸肩,这里不是他能发挥专业的地方。他在过去两年间买了很多衣服,因为他已经习惯不洗旧衣服,直接换新的。这是个防御性的习惯,让他不用带着一大包衣服,也不用学怎么洗衣服。他知道有自助洗衣店和干洗店这种地方,不过他有点担心自己一个人待在自助洗衣店时,会搞不清楚正确的步骤。此外,把东西交给干洗店,代表过一段时间后他还得回同一个地方拿东西,他也不喜欢这样。因此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买新的,丢掉旧的。所以他常会买衣服,不过他实在不确定要到哪里买。通常他在商店橱窗看到衣服,就会进去直接买下来,而买完出来后,还不确定自己刚刚进去的地方到底是哪种商店。

“我在芝加哥去过一间店,”他说。“我想那可能是连锁店,有个很短的店名。好像是叫Hole?还是Gap?总之就是那种店,他们有合适的尺寸。”

裘蒂笑了出来,然后挽住他的手臂,说:“叫做Gap,这里刚好有一间。”

进了那道玻塙门,可以直接通往一家百货公司。里面的空气很凉,闻起来有肥皂和香水的味道。他们经过了化妆品区,再走过服饰区,里头有好几张桌子,上面摆了很多夏季服饰,全是浅色系的棉织服装。接着他们走到商场的主要信道,信道是像赛车跑道一样的椭圆形,周围有很多小商店;像这样配置的场地总共有三层。走道上铺着地毯,商场内播放着音乐,人们一群群地聚集在各个地方。

“我想Gap应该在楼上。”裘蒂说。

李奇闻到咖啡的味道,从对面的一间店里传来,那间店设计了一个咖啡柜枱,看起来就像意大利路边的某家咖啡馆。店的内部漆得跟外面一样,而天花板则是黑的,看起来就像天空一样没有边际。内部空间看起来就像外部空间,也就是商场的内部空间;而商场内部也刻意设计得像外面商店街一样,唯一不同之处就是商场里有铺地毯。

“妳要喝点咖啡吗?”他问。

裘蒂笑了,摇摇头。“我们先去买东西,再去喝咖啡。”

她带着他往电扶梯去。他也笑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十五年前,他也有同样的感觉。那时候她跟他一起去马尼拉的某间温室,只是例行公事,不过她有点紧张,也有点犹豫。他对那里很熟,觉得是很普通的地方,根本没什么,但对她来说却是个新奇而陌生的场所。他觉得那趟行程很忙,但也很快乐,甚至还带点教育意义。他觉得跟裘蒂在一起很有趣,带着她到处看看。而现在,裘蒂也有这种感觉。这个商场对她来说根本没什么,因为她很早就回到美国,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反而是他,觉得到了个陌生的场所。

“这家店怎么样?”她问李奇。

这家店不是Gap,也不是连锁店,而是一间独立经营的服装店,内部装潢的风格强烈,像是受过日晒雨淋而变色的木头屋顶,还有从某个旧谷仓拆来的木梁。店里的衣服都是厚棉织品,带着柔和色调,精心摆在有铁轮子的旧农车平台上。

李奇耸了耸肩。“看起来不错。”

裘蒂牵起他的手,他觉得她的手很纤细,有点冰凉。她带他进了店里,把头发拨到耳后,然后弯下腰开始找衣服,他看着她挑衣服的方式,就像其他女人一样。她轻轻拿起不同款式的衣物相互搭配:一件还折着的裤子,配上一件衬衫,旁边再放一件夹克。她瞇着眼,噘起嘴唇,摇摇头,拿另一件衬衫来搭配,然后点点头。这才是真正的购物。

“你觉得呢?”她问。

她拿了一件颜色比其他斜纹棉裤深的卡其色长裤,一件有绿色与棕色方格的衬衫,还有一件与上衣及长裤非常搭配的深褐色薄夹克。李奇点点头。

“看起来不错。”他又说了一遍。

每件衣服上都有条细线连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价格。他随手翻了一张来看。

“天哪,”他说。“算了吧。”

“这很值得,”她说。“质感很好。”

“我付不起的,裘蒂。”

光是那件衬衫,就比他买一整套衣裤的价钱贵上一倍。穿上这件东西,要花掉他一整天挖游泳池赚的薪水,等于工作十小时,挖起四吨重的沙、石子跟土。

“我买给你。”

李奇站着不动,手里拿着衬衫,不确定这样好不好。

“记得那条项链吗?”裘蒂问。

李奇点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时候她非常喜欢马尼拉一间珠宝店的某条项链,是纯金的,看起来像条绳索,可能是埃及款式。项链并不贵,但她买不起,而当时里昂好像因为她犯了错正在处罚她,所以她也不敢要父亲买下来。于是李奇买了那条项链送给她——不是因为她生日或其他理由,纯粹是因为他喜欢她,而她喜欢那条项链。

“我那时候真的很高兴,”她说。“我高兴得快晕倒了。那条项链我还留着,也常常戴。所以,这次也让我买给你,好吗?”

他考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好吧。”

她付得起这些钱。她是个律师,可能赚了不少。如果把比例、收入与支出还有十五年来的通货膨胀等因素考虑进去,让她买给他也不为过。

“好吧,”李奇再说了一次。“裘蒂,谢谢妳。”

“你还需要袜子和其他东西对不对?”

他们挑了一双卡其色袜子,还有几件内裤。选完后,她拿出一张金卡到柜枱结帐,他则拿着东西到试衣间,把价格牌扯掉,全部换上。他把旧裤子口袋里的现金拿出来,然后把所有旧衣物丢进垃圾桶。新的衣、裤穿起来感觉不太习惯,不过他照着镜子,觉得很好看,而且与他的肤色很搭。他走出试衣间。

“真不错,”裘蒂说。“接下来去药局。”

“然后去喝咖啡。”他说。

他买了刮胡刀、刮胡泡、牙刷和牙膏,还有一条烧伤药膏,全是自己付钱,装在一个褐色纸袋里。药局附近有个美食街,他看到一间卖肋排的店好像不错。

“我们吃个晚餐吧,”他说。“不只喝咖啡。我请客。”

“好。”她说道,再一次挽着他的手。

两人份的晚餐花费,与他身上那件衬衫的价格差不多,这让他觉得好过了点。他们吃了甜点,也喝了咖啡,过了不久,附近一些小店已经开始准备打烊。

“好了,回家吧,”他说。“从这里开始我们要非常小心。”

他们穿过百货公司,循着原来的路线回去,先经过摆了很多夏季棉织服装的商店,然后是有很强烈气味的化妆品区。到了那道玻璃门前,他先让她在里面等,然后探头出去观察停车场的状况——虽然不太可能有人埋伏在这里,不过还是小心为上。结果没什么异状,停车场的空气也还是一样潮湿温热,有些顾客拿着大包小包准备回车上。他们走到车旁,裘蒂先上驾驶座,然后他才上车。

“妳通常走哪条路回去?”

“从这里吗?我想应该是小罗斯福快速道路吧。”

“好,”他说。“先往拉瓜地亚机场开,然后我们从布鲁克林穿过布鲁克林大桥回去。”

她看着他。“你确定吗?要是你想参观一下,有很多地方都比布隆克斯跟布鲁克林漂亮。”

“规则一,”他说。“走同样的路很不安全。如果妳平常习惯走某条路回去,我们今天就走另一条路。”

“你说真的吗?”

“没错,我以前常常保护重要人物。”

“所以我是个重要人物啰?”

“没错。”他又说了一遍。

一小时后,天色暗了下来,这时候通过布鲁克林大桥,正好可以看到最棒的景色。车子一开上桥,南曼哈顿马上出现在他们眼前,触目所及全是无数点亮的灯火。李奇心想,虽然他看过无数其他地方的景色,但这仍是世上最美的景致之一。

“往北再开几条街,”他说。“我们绕远一点。那些人会以为我们直接回家。”

她往右转,开上拉法叶街向北走,接着左转两次,再从百老汇街往南回来,在李奥纳街等红灯时,李奇观察着前方的情况。

“再三个路口就到了。”裘蒂说。

“妳车子都停哪里?”

“大楼地下室有停车场。”

“好,提前一个路口左转,”他说。“我过去看看。妳先在附近绕一圈后再回来载我,如果我没在人行道上出现,就去报警。”

她在汤玛斯街左转,停车让他下去。他轻轻拍拍车顶,接着她就开走了。他走到街角,看见她住的大楼,那是栋四方形建筑,重新整修过的大厅外有厚重的玻璃门,一道大锁,还有一排直立式对讲机,总共十五台,上头各自印著名字。第十二号公寓的名字是雅各/盖伯,仿佛里头住着两个人。街上有些人成群闲晃着,有些从旁边走过,没一个人对这栋大楼有兴趣。停车场的入口要从人行道往下走好一段斜坡,通往大楼底部黑暗的空间。他走了下去,里面很安静,照明很差,车位有两排,各八个车格,总共十五格——本来应该有十六个车位,但坡道通往街上的交接处扣掉了一个车位的空间,而这里目前停了十一辆车。他检查整个停车场,没人躲在里面,于是他回到斜坡上,跑回汤玛斯街,穿过车阵到对街等裘蒂。她往南朝着他的方向开,看到他后就停在路边让他上车。“没有问题。”他说。

她开回车道,然后往右开下停车场斜坡,车灯灯光也随着下坡时的弹跳而跳动。她停在两排车道中央,倒车进入车位,然后关掉引擎与大灯。

“我们怎么上楼?”李奇问。

裘蒂指向一个地方,“那是通往大厅的门。”

那扇门后有一段金属阶梯,向上通往一道工业用门,门上钉着一块钢板;这道门也有个大锁,就跟大厅玻璃门上的那个锁一样。他们下了车,锁上车门,他帮她提衣物袋,然后一起走上阶梯到那道工业用门前。她把锁打开,他则把门推开。大厅里没人,而他们正对面有个电梯。

“我住四楼。”她说。

他按下五楼的钮。

“我们从五楼走楼梯下去,”他说。“以防万一。”

他们从备用楼梯往下走到四楼,进走廊前,他先让她等着,然后探头出去观察状况。挑高而狭窄的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十号公寓在左边,十一号在右边,十二号则在正前方。

“走吧。”他说。

她的公寓大门是黑色的,非常厚重,门上的窥视孔差不多与眼齐高,门旁加装了两道锁。她用钥匙开了锁,两个人都进去后,她把门关起来锁上,再把一根可以跨过整道大门的旧绞链杆拴上,李奇再把杆子往下压进托架。这根杆子是铁制的,只要拴上,就没人进得来了。他把她的衣服袋靠墙放着。她打开电灯开关,等在门口让李奇先进去,房子的格局依序是门廊、客厅、厨房、卧房、浴室,然后又是卧房、浴室,最后是摆放橱柜的空间;这些房间都很大,而且挑高非常高。李奇检查过一遍,全都没人。他从客厅走回来,把夹克脱掉扔到一张椅子上,然后转过身面向她,终于放松下来。

但他看得出来,她可没放松。她没有看着他,反而一直看着别处,比今天其他时候都更紧张。她站在客厅门口,两只手缩进长袖衣服的袖子里,看起来有点不安。他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妳还好吗?”他问。

裘蒂低下头又抬起来,像画了个八字形,接着她把头发拨到肩后,说:“我该去洗个澡了。你知道的,差不多该上床睡觉了。”

“真是漫长的一天,对吧?”

“不可思议的一天。”

她侧身从他身旁经过,保持一段距离,然后腼腆地对他挥手,只有几根手指从袖子里露出来。

“明天几点?”李奇问。

“七点半吧。”她说。

“好,”他说。“晚安,裘蒂。”

她点点头往里面走,他听到她的卧室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盯着她刚刚站的方向好一会儿,觉得很讶异,然后坐到沙发上,脱掉鞋子。他现在还很清醒,根本睡不着,所以穿着袜子在公寓里绕绕。

这地方其实不算阁楼,只是一栋天花板非常高的老式建筑。房子的架构没什么变动,看得出以前应该是间工厂。外墙是以喷沙过的砖砌成的,内墙则是一层光滑纯白的石膏;窗户很大,可能是一百年前为了缝纫机还是什么机器操作而设置的,让采光更好一点。

墙上有砖头的部分,都是天然的红砖色,其他所有地方都是白色,地板的颜色则是浅色枫木纹。室内装潢都是冷色系或偏中性的颜色,感觉就像艺廊。整个地方看起来只有裘蒂一个人住,没有第二个人待过的迹象,也没有两种品味相互冲突的迹象。屋里的摆设相当一致:白色沙发、白色椅子,书架是一块块简单的立方体构成,也漆成像墙壁一样的白色;大根的蒸气管和难看的暖气设备也全都漆成白色。最大张的沙发上方,挂着一幅蒙得里安的原尺寸画作,这是客厅里唯一明显的颜色。这幅画是不错的复制品,是用手工在油画布上绘制的,颜色也用得很好,不是过分装饰的红色、蓝色及黄色,而是晦暗的色调,白色部分像真品一样还有些裂缝。他站在画前,看了好长一段时间,非常惊讶,因为皮耶·蒙得里安是他最喜欢的画家。这幅画叫做“红、黄、蓝的构成”,是蒙得里安一九三〇年的作品,李奇曾在瑞士的苏黎士看过原作。

在最小的沙发对面,有个高高的柜子,也像其他家具一样漆成白色。柜子里有台小电视机、一部放影机、一个有线电视选台器,还有一台音响,上头插了一副大大的耳机。音响旁边整齐地叠了一小堆CD,大部分是五〇年代的爵士乐;他喜欢这种音乐,但还不到着迷的程度。

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南百老汇的景象。交通繁忙,街上到处闪烁着霓虹灯,偶尔还有鸣笛的救护车从路口呼啸而过。他用百叶窗的透明塑胶杆把叶片斜拨开,看看下面的人行道,刚刚那几群闲晃的人还在街上。确定没什么可疑的迹象后,他才转动杆子,把百叶窗紧紧阖上。

厨房非常大,天花板很高,整座壁橱都是木制的,一样全漆成白色;旁边放置的不锈钢电器,像是披萨烤炉,都是工业用的大尺寸。他曾住过的地方,有好几个就比这里的冰箱还小;他打开冰箱门,里面摆着一箱他最爱喝的水——就是他在西屿喝的那个牌子,于是他拆了一瓶出来,带回房间。

客房内部也是白色的,就像其他地方一样。木制家具原本都有各自的颜色,但现在也漆成和墙壁一样的白。他把水放在小桌上,进浴室上个厕所。白色地砖、白色洗手台、白色浴缸,所有的旧瓷釉及墙壁、天花板,全都是一片白。接着,他回到房间,关上百叶窗,脱掉衣、裤折好放在衣柜搁板上,然后关上衣柜,躺上床,继续思考。

错觉与现实。九岁的差距,到底算什么?他心想,在她十五岁而他二十四岁时,这段差距可能算大,可是现在呢?他三十九岁,而她也已经二十九或三十岁了,这样的差距还会有问题吗?为什么他不采取行动?也许,这与年龄差距无关,而是因为盖伯。裘蒂是他的女儿,就算他过世了,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他觉得有些罪恶感,因为裘蒂对他来说就像是介于妹妹与姪女之间的一个亲戚,所以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但是,他们也不是真正的亲戚,对吧?她是他一个老朋友的亲人,而那位老朋友已经过世了,就这样而已。当他看着她,想像自己替她宽衣解带,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太过分?为什么他不直接这么做?为什么他现在睡客房,而不是在墙壁另一边的房间,跟她一起睡?在以前的无数个夜里,他都曾幻想过与她共处一室,虽然总觉得这样不道德,但还是原谅了自己,为什么今晚他不直接这么做?

或许,裘蒂心中也有跟他一样的错觉。他把她当小妹或姪女,而她可能把他当成大哥或叔叔——当然是她最喜欢的叔叔,因为他知道裘蒂喜欢他,对他有很深的情感。然而,这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叔叔对她来说,可能只是某种特定的角色,像家人一样,可以陪她逛逛街,偶尔宠宠她之类的。他是她最喜欢的叔叔,怎么可以对她做那种事?那是种可怕的背叛,令人害怕、厌恶,是种乱伦,一种心理上的伤害。

她就在墙的另一边。可是他什么事也不能做,完全不行。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疯掉,所以逼自己不去想她,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事情上——是现实的事情,而不是错觉。他想到那两个家伙,不管他们是谁,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她的住址了。要查出一个人住在哪里有很多方式,而他们现在可能就在房子外面了。他在脑中回想着公寓大楼的结构:大厅的门已经锁上,停车场那道门也锁了,至于公寓的门,不但已经锁上,还拴了起来;窗户全部关上,所有的百叶窗也阖起来了。所以今晚他们很安全,不过明早可能就会非常危险。直到睡着前,他都一直专注地想着那两个家伙,他们的车、他们的穿着、他们的体型,还有他们的脸孔。

不过就在这时,那两个人只剩下其中一个有脸孔了。他们开着船到纽约港南面的黑色水域,差不多就在李奇所在的地方往南十英里处。他们一起把装尸体的袋子打开,然后将秘书的冰冷尸体放进油腻的海面。其中一个人把头转向另一个人,嘴里正说着某个低俗的笑话,突然就被装了灭音器的贝瑞塔手枪直接朝脸上开枪。接着第二枪、第三枪。由于他的身体是缓缓跌下,所以开在脸上三枪的位置都不一样,这让他整张脸爆了开来,在夜色中看起来成了一个黑色大洞。开枪的人把尸体的一只手抬到船边的桃花心木扶手上,然后用从餐厅偷来的切肉刀从手腕部分砍下——总共砍了五刀才切下来。那人静静地做着这项肮脏而残暴的差事。他把切下来的手放进塑胶袋,把尸体滑进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此时秘书的尸体在离船不到二十码处,正开始慢慢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