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契斯特·史东独自待在八十八楼的浴室里,是东尼强迫他进去的。东尼并不是推着史东进去,他只是站着,静静指向那个地方,史东就小跑步通过地毯往那里去,身上只穿着内衣、内裤,脚上则是深色袜子与那双擦得发亮的鞋。接着,东尼放下指着浴室的手,叫他自己待在里面,把门关起来。史东在里面听到办公室隐约传来声音,几分钟后,两人就离开了,因为他听见办公室门关上的声音,还有电梯门关上的嘎嘎声。接着,一切又回复黑暗与平静。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灰色花岗岩瓷砖,静静看着前方。他知道浴室的门没锁,因为门关起来时并没有什么设备或锁喀哒扣上的声音。他觉得很冷——地板是坚硬的瓷砖,而阵阵凉意就透过他的薄棉内裤侵袭上来。他开始颤抖,而且觉得又饿又渴。

他仔细地听,外头完全没有动静,于是起身走到水槽边,转开水龙头,水细细地流出,他又注意听了一下,还是没有动静。他低下头喝水,牙齿碰到了水龙头,水尝起来有氯的味道。他含了一口,让水浸湿他干燥的舌头,然后才整口吞下,关上了水龙头。

他等了一小时。整整一小时,他坐在地上,盯着那道没锁的门,听着室内的沉默。刚刚被打的地方,现在还在痛,而且很痛,因为拳头擦过他的肋骨——骨头打在骨头上,很结实的一拳,强烈震动着他。他觉得被打的地方突然隐约有阵恶心的感觉。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在门上,试着缓和疼痛。大楼缓慢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好像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其他人,不过都在很远的地方。电梯、空调、水管里流动的水,再加上窗户透进的微风,相互堆栈抵触,产生一种令人觉得舒适的飒飒声,比一般人耳朵可听见的声音再小一点点。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听到八十八楼下的电梯门打开又关上,还有从电梯井传上来隐约低沉的砰砰声。

他觉得很冷,不停打颤,肚子又饿又痛,而且还很害怕。他站起来,但又因为腹痛而弯了下去,他仔细听,外面没有动静。他慢慢在瓷砖上滑着脚步,走到门边,一只手扶在门把上,注意地听,外头还是没动静。他打开门,整间办公室既昏暗又安静,没有人在。他走过地毯,站在通往接待区的门后。这地方比浴室更靠近电梯,所以他可以较清楚地听到电梯上上下下的声音。他把耳朵靠到门上,外面没有声音,于是他打开了门。接待区也一样昏暗,空无一人。橡木桌面反射着黯淡的光线,其他的黄铜家具也露出微光。他听到右手边厨房里冰箱马达运转的声音,还闻到已经不新鲜的咖啡味。

通往大厅的门被锁起来了,那道门又大又厚,可能是依都市法规定设置的防火门。门就在桌子正对面,他使力地摇动门把,但一动也不动。他面向门站了很久,从小铁丝网窗往外看,三十英尺外,就是电梯按钮,还有他的自由。接着他转身走到柜枱。

从前方看去,柜枱与他胸部齐高,走到柜枱里面后,就是一般桌子的高度;在高出桌面的那块区域里有很多小格子,放着办公文具用品,还有排得很整齐的文件夹。在东尼椅子前的桌面上有个电话,看来是个很复杂的设备,左边是话筒,右边的下半部是按钮,上半部则是个小的长方形液晶屏幕,上头显示着“关闭”两个字。他把话筒拿起来,但没有声音,随便按了几个纽,也没有反应。他用手指在每排按钮上由左至右滑过,找到一个“启动”的钮,一按下去,屏幕马上显示“输入密码”。他随便按了几个号码,屏幕又切换回“关闭”了。

桌面下方有几个小橱柜,柜子的小门也是橡木制的,全都锁起来了。他一个一个地摇,听到里面有金属餐具碰撞的声音。他走回荷比的办公室,穿过家具走到桌子旁。沙发上没有东西,他的衣服已经不在了,桌面上也空无一物,抽屉全都锁着。这是张坚固的桌子,看起来很昂贵,可惜桌面上有钩子的刮痕。抽屉看起来锁得很牢固,只穿着内、衣裤的史东滑稽地蹲下来,拉着把手,不过抽屉只动了一点点就停住了。他看到桌面下的垃圾桶,是黄铜制的,并不高。他斜拿着垃圾桶,看见他那个被东尼掏空的皮夹,皮夹旁边则是玛莉莲的相片,正面朝下,背面印着一行行的KODAK字样。他伸手进去拿起相片,翻回正面,玛莉莲正对着他笑。这是张普通的相片,只照了她肩膀以上的部分。她穿着那件丝质衣服——就是性感的那件,她自己订做的,但她不知道他其实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服饰店打电话来,就是他接的,他叫对方晚点再打一次,让她以为自己完全不知情。照片里的她,是第一次穿这件衣服。她害羞地笑着,眼神充满挑逗,要他别把镜头移得太低,不要照到她的胸部。他两手握着相片凝视着,然后又放回垃圾桶,因为他身上没有口袋。

他急忙站起来,绕过桌子后的皮椅,走到窗户旁,双手把百叶窗的叶板推开,往外面看。他得想办法做些什么才行。不过他现在是在八十八楼,外面只能看到河跟纽泽西州,根本没人看得见他。他的窗户对面根本没有东西,只有远处的阿帕拉契山脉。他放开百叶窗板,在办公室与接待区一遍又一遍不断来回踱步。没希望了。这里是个监狱。他站在房间中央,颤抖着,已经无法思考。

他饿了。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办公室里没有时钟,而他的手表也不在了。太阳已在西边低沉,所以现在应该是傍晚左右,而他还没吃午餐。他趴在办公室地上仔细地听,除了大楼发出的低沉嗡嗡声和厨房的冰箱马达声,其他什么也没有。他走出办公室,进了厨房,把手指放在电灯开关上停了一会儿,然后才敢开灯。日光灯闪烁了一下,然后点亮,照着整个室内,灯管的电路发出唧唧声。厨房很小,有个意思意思摆在那里的不绣钢水槽,还有个与水槽等长的流理台。洗好的马克杯口朝下摆着,旁边有一台布满旧咖啡污渍的过滤器。在流理台下方有个小冰箱,里头有牛奶、半打啤酒,和一个开口折上的纸袋。他把纸袋拿出来,里头有报纸包着某样东西,拿起来重重硬硬的。他站起来,在流理台上把报纸翻开,里面是个塑胶袋。他从底部拿起袋子,一只手就从里头掉到流理台上。那只手的手指苍白,弯曲着,其他部分有像海绵般已经发紫的肉、一些白色骨头碎片,还有从手腕切断处露出的几条蓝色血管,里面已经没血了。他突然觉得日光灯管不断旋转倾斜,接着就昏倒在地上。

李奇把披萨盒放在电梯地板上,把枪从背后抽出,拉开运动袋的拉链,把枪和子弹放在一起。接着他弯下腰拿起披萨,电梯也正好到了四楼,门慢慢滑开。他一走到窥视孔可以看见的范围,公寓的门就打开了,裘蒂正站在门后等着他。她还穿著白天那件亚麻上衣,臀部的地方有些皱褶,因为她坐了一整天。她的一双棕色长腿交叉着,一只脚在另一只的前面。

“我买了晚餐。”李奇说。

她没什么反应,反而看着他身上的运动袋。

“这是最后的机会,李奇。我们要找个人谈谈这些事。”

“不行。”他说。

他把袋子放在地上,裘蒂走到他背后,把门锁上。

“好吧,”她说。“如果这真是政府做的,那么或许你说得对,我们不该去报警。”

“对。”他说。

“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处理这件事。”

“吃东西吧。”他说。

他拿着披萨走到厨房。裘蒂已经把桌子整理好了,两个人的位子,面对面坐着。桌面上有盘子、刀叉、纸巾,还有两个玻璃杯,杯里装着冰水。这种感觉就像他们俩一起住在公寓里。他把盒子放在流理台上,打开盖子,说:“妳选吧。”

裘蒂站在他身后。他感觉得到她,闻得到她的香水,她的手触碰着他的背。他觉得背在发烫。她的手在那里停了一会儿,然后把他轻轻推开,说:“我们分着吃吧。”

她一只手拿起盒子,走到桌边,另一只手把已经切好的披萨分开,这时盒子有点倾斜摇晃。她把披萨分到盘子上。李奇坐下来喝水,看着她的动作。她很苗条,精力旺盛,任何日常的小动作看起来都像优雅的芭蕾。她分完后,转身把盒子丢掉,然后再转回来,身上的衣服也随着她扭转、移动。接着她坐下,李奇听到她的衣服摩擦皮肤的声音,她的脚不小心踢到了他的膝盖。

“抱歉。”裘蒂说。

她先用纸巾擦擦手,接着把头发甩到肩后,头移到某个角度,咬下第一口。她把披萨卷起来,用左手拿着吃,看得出她很饿。

“没吃午餐,”她说。“你叫我别离开大楼的。”

她伸出舌头舔嘴唇上的一丝起司,舔进去后,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她的嘴唇因沾了油而发亮。接着,她喝了一大口水。“鳀鱼是我最爱的口味。你怎么知道?不过吃完后会觉得口很渴,对吧?太咸了。”

她穿的衣服是无袖的,李奇从肩膀一路往下看,看到她的手指。她的手臂细瘦,棕色皮肤,几乎看不出肌肉,只有肌腱非常小的二头肌。她很美,美到快让他无法呼吸了,不过对他来说,她是个谜,就身体上来说。她很高,但很瘦,他不知道她身体里怎么装得下那些器官。她骨瘦如柴,但看起来充满生气,全身坚实强健。真是个谜。他还记得十五年前她抱着自己的腰时是什么感觉,那就像有人用一条粗绳紧紧绑住了他。

“我今晚不能待在这里。”李奇说。

她看着他。“为什么?你有事要做,那我也要跟你去。就像我刚才讲的,我要跟你一起处理这件事。”

“不,我就是不能待在这里。”他说。

“为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他深吸了一口气停住。裘蒂的头发在灯光照射下发出光泽。

“我不适合待在这里。”他说。

“到底为什么?”

李奇耸耸肩,显得很不好意思。“因为……裘蒂,因为里昂,所以妳把我当成哥哥或叔叔还是什么的,可是我并不是,对不对?”

裘蒂凝视着他。

“对不起。”他说。

裘蒂的眼睛睁得很大。“什么?”

“这样不对,”李奇轻声地说。“妳也不是我妹妹或姪女,这只是错觉,因为我跟妳父亲太亲近了。对我来说,妳是个美丽的女人,所以我不能单独与妳待在这里。”

“为什么?”她屏住呼吸,又问了一遍。

“天哪,裘蒂,妳问为什么?因为这是不对的,这就是为什么。妳不需要听那么多细节,总之妳不是我妹妹或桎女,而我不能假装妳是。一直这样假装下去,我快疯了。”

她愣住了,盯着李奇看,又屏住呼吸,问他:“你多久以前就这么想了?”

李奇又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我想一直都是这样吧,从第一次见到妳开始。裘蒂,妳已经不是小孩了,我跟妳的年纪比我和里昂还要接近。”

裘蒂不发一语。他深吸了口气,等着她掉泪、愤怒、受到伤害。她只是盯着他看。他开始后悔说了那些话,刚刚应该闭嘴,咬着牙一下就过了。他以前还遇到更难过的状况,尽管他已经不确定是什么时候了。

“我很抱歉。”他再说一遍。

裘蒂面无表情,睁大一双蓝眼盯着他。她的手肘靠在桌上,衣服有些皱褶。他看见她胸罩细细白白的肩带,与她肩膀的肤色有明显的对比。他看着她痛苦的表情,于是闭上眼,绝望地叹了口气。谁说诚实为上策的?省省吧。

她做了一件令他纳闷的事。她慢慢站起来,转身把椅子移开,双手抓着桌缘往前走,手臂露出细线般的肌肉。她把桌子拉到另一边了。接着她转身,换了个姿势,用大腿推着桌子,让桌子靠紧流理台。李奇就坐在椅子上,独自一人待在这个房间的中央。她走回来,站在他正前方,他的呼吸冻结了。

“你把我当成女人看?”她慢慢地问。

李奇点头。

“不是小妹妹?或是姪女?”

他摇摇头。她停住了,接着轻声地问:“当成异性吗?”

他点头,还是很不好意思,感觉好像认命了。“当然,不然呢?看看妳自己,我昨晚几乎没办法睡着。”

她站着不动。

“我得告诉妳,”李奇说。“我真的很抱歉,裘蒂。”

她闭上眼睛,用力地闭着,然后他看到她的笑容。她笑得非常开心,双手握得很紧,接着突然冲向他,坐到他的膝上,紧紧抱住他,亲吻着他,仿佛再也停不下来。

那是雪瑞儿的车,不过他要玛莉莲来开。他坐在后座——玛莉莲的后方,而雪瑞儿就在他旁边,双手反绑在背后,胶带还牢牢贴在嘴上,所以她很费力地呼吸着。他把钩子放在雪瑞儿的膝上,尖端抵着她的大腿;左手则握着枪,不时碰碰玛莉莲的颈后,提醒她别忘了有把武器对着她。

东尼在地下室停车场与他们会面。现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这里很安静。东尼抓着雪瑞儿,而荷比负责玛莉莲,四个人一起搭上载货电梯。荷比把门锁打开,走进接待区。厨房的灯亮着,史东穿着内衣、裤倒在地上,玛莉莲倒抽了一口气,马上跑过去。荷比看着她穿紧身衣摆动的身体,露出笑容,然后转身把门锁上,将钥匙和枪放进口袋。玛莉莲突然停住脚步,盯着厨房里面,双手摀着嘴,瞪大了眼睛露出惊恐的表情。荷比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有只砍断的手就在流理台上,掌心朝上,手指蜷曲着。接着,玛莉莲低头担心地看着史东。

“别担心,”荷比说。“那不是他的手。不过这点子不错,对吧?如果他不照我说的做,我就把他的手砍下来。”

玛莉莲盯着他看。

“或者我可以砍妳的手,”他对她说。“就让他看着。我也可以让他砍妳的手。”

“你疯了。”玛莉莲说。

“他会照做的,”荷比说。“他会做任何事。可悲的家伙。妳看看他,只穿着内衣裤。妳觉得他穿这样好看吗?”

她不说话。

“妳呢?”荷比问。“妳只穿内衣裤好看吗?要不要把那件衣服脱掉让我看看?”

她紧张地看着他。

“不要吗?”他说。“好吧,晚点再说。那么妳的房地产经纪人呢?妳觉得她只穿内衣裤好看吗?”

他转向雪瑞儿,她双手被绑在背后,紧紧靠着门,看起来全身僵硬。

“怎么样?”他对她说。“妳只穿内衣裤好看吗?”

她看着荷比,用力摇头,透过胶带孔急促地呼吸。荷比走过去,把她压在门上,用钩子尖端伸进她裙子的腰带。

“我们来看看吧。”

他扭动钩子,雪瑞儿没站稳,裙子被划破了,扣子散落在地上。她现在跪坐着,荷比用脚把她推倒,然后对东尼点点头。东尼蹲下去,把破掉的裙子从她不断挣扎的腿上扯下。

“裤袜,”荷比说。“老天,我恨裤袜,一点也不浪漫。”

荷比弯腰,用钩子尖端把她的尼龙袜撕碎,她的鞋子跟着掉了下来。东尼把裙子、鞋子还有破了的裤袜拿到厨房,丢到垃圾桶里。雪瑞儿坐在地上,双脚乱踢,透过胶带孔不断喘气。她穿着小小的白色内衣,不停踢着脚,希望能让衣服盖住。玛莉莲看着她,害怕地张着嘴。

“好了,现在我们有点乐子了,”荷比说。“对不对?”

“当然,”东尼说。“不过等一下会有更大的乐子。”

荷比笑了,此时史东动了起来。玛莉莲蹲下,扶起他坐着。荷比走过去,把砍断的手从流理台上拿起来。

“最近有个人惹火了我,这只手是他的。”他说。

史东用力地眨眼,仿佛这么做可以让他从恶梦中醒来。他看着雪瑞儿,玛莉莲才突然想起丈夫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是谁。

“进去浴室。”荷比说。

东尼把雪瑞儿拉起来,玛莉莲则扶着契斯特,荷比走在他们后面。他们穿过办公室,走到浴室门前。

“进去。”荷比说。

史东先走,两个女人跟着他。荷比站在门边看着他们进去,对史东点头。“东尼今晚会睡在这里,就在沙发上。所以别再出来了,在里面好好利用你们的时间。把事情对你老婆说吧。明天我们就要转移股权,如果你很配合,那她就会没事。毫发无伤。否则,后果会很严重。你懂吗?”史东只是盯着他看。荷比看了看两个女人,拿着断手向他们挥舞道别,接着把门关上。

裘蒂的白色卧室充满了光线。在六月的每天晚上都有五分钟,太阳西斜时的光线会穿过曼哈顿高耸的大楼间,直接透过她的窗户照进室内。百叶窗像白炽灯般发亮,墙壁则将光线反射到房间各个角落,整个室内看起来就像爆炸发出的温暖白光。李奇现在觉得这个情境很完美,他躺在床上,比以前记得的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他记得一些尖酸的小俚语,像是“怜悯那些达成目的的人”,或是“满怀着希望去旅行,比到达目的地更有意义”之类的。拥有一件冀望了十五年才得到的东西,感觉可能会很奇怪。可是他不会,他觉得这就像搭着火箭到了一个他从来不知道的确存在的天堂,他想要的全都在那里,而且还要好上一百万倍。她不是个谜,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身材结实强健,擦了香水,既热情又害羞,肌肤充满弹性。

裘蒂靠在他弯曲的臂膀上,头发盖住他的脸,他呼吸时头发还跑进嘴里。他的手放在她的背上,随着她的身体前后摆动。她的背脊凹成一条浅浅的沟槽,而他的手指就沿着那条沟上上下下。她闭着眼睛,露出笑容。李奇知道她为什么笑——她的手围在他的颈后,她的唇吻过他的肩膀,这就是她现在笑的原因。他移动双手,裘蒂的皮肤凉凉的,非常柔软。

“我现在该要哭的,”她轻声说。“我一直以为我会哭。以前我就常想,如果这真的发生了,我一定会哭的。”

他抱紧她。“为什么要哭?”

“因为我们浪费了这些年的时间。”她说。

“迟来总比没到好。”他说。

裘蒂用手肘撑起身体,赤裸的上身贴着他的胸膛。“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我本来也可能对你说的,一字不漏。很久以前我就想这么说了,可是我说不出来。”

“我也是,”李奇说。“那是令人有罪恶感的秘密。”

“对啊,”她说。“有罪恶感的秘密。”

她往前爬,直直跨坐在他身上,微笑着。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了。”她说。

“对啊。”他说。

她高高伸展手臂,打了个呵欠,然后满意地笑着。他把手放在她纤细的腰上,慢慢往上滑到她的胸部。她笑得更开心了。“再一次吗?”

他轻轻侧身将她推开,缓缓地让她躺在床上。“现在要弥补,对吧!弥补过去浪费的那几年。”

裘蒂微微点头,露出笑容,头发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前后摩擦着枕头。

玛莉莲想要掌控情况,她觉得自己是三人中比较坚强的。契斯特和雪瑞儿都吓呆了,她觉得这可以理解,因为他们都受过虐待。看着他们衣不蔽体,她知道他们现在一定很脆弱。她觉得自己也衣不蔽体,可是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她撕掉雪瑞儿嘴上的胶带,抱着她让她放心地哭了一会儿,然后到她身后把缠着的胶带撕掉。她把黏黏的胶带卷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然后回来帮雪瑞儿按摩麻痹的肩膀,又找了条毛巾到水槽用热水浸湿,擦掉雪瑞儿脸上已经干硬的血块。雪瑞儿的鼻子很肿,已经快变成黑色的了,她觉得要赶快看医生才行。她开始思考;想到电影里人质被抓的情境,每次都会有人挺身对歹徒发言,保证不会报警,然后让病人去看医生。可是,他们到底是怎么做的?

她把毛巾从架子上拿下来,给雪瑞儿一条浴巾当裙子,然后把剩下的分成三堆放在地上。她知道坐在地上会很冷,保持体温是很重要的。她将三堆毛巾靠墙排好,自己坐在靠着门的那堆,然后让契斯特坐在她左边,雪瑞儿坐她右边。她握住他们的手,握得很紧。契斯特也出力握紧她的手。“对不起。”他说。

“你欠了多少?”她问。

“超过一千七百万。”

她根本没问他能不能还清。要是他还得完的话,就不会只穿着内衣、裤坐在这间浴室的地上了。

“他要什么?”

他耸耸肩,看起来很痛苦地说:“全部,整间公司都要。”

她点点头,注意着水槽下方的水管,问:“所以我们还剩什么?”

他愣了一下,又耸声肩。“看他想丢给我们什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房子呢?”她问。“还是我们的,对吧?我拍卖了房子,这位小姐是经纪人。她说至少可以卖到快两百万。”

史东探头看雪瑞儿,然后摇了摇头。“房子是公司的,用公司的名义登记,这样比较容易筹措资金。所以荷比会得到房子,还有其他所有东西。”

玛莉莲眼神茫然地点点头。在她右边,雪瑞儿坐着睡着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已经筋疲力竭。

“你也睡吧,”玛莉莲说。“我会想想办法。”

他又握紧她的手,然后把头往后靠,闭上眼睛。

“对不起。”他再说了一次。

她没有回应,只是把大腿上的衣服抚平,看着前方,努力地思考。

在他们第二次做爱结束前,太阳就已下山了,从窗口往外看,只剩地平在线的一道光芒。细细的光线水平照入房间,在白色墙上缓慢移动,从光线中可以看得见粉尘飞舞。接着,阳光完全消失,就像关了灯一样,只剩下夜晚冰凉昏沉的光泽。两人筋疲力尽,舒服地躺在纠结的被单中,全身放松,缓缓呼吸着。他感觉她又笑了。裘蒂抬起头面对他,一只手撑着身子,脸上露出之前他在她办公大楼前看过的那种笑容。

“怎么了?”李奇问。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她说。

他等着她说。

“以我专业的身分告诉你。”

李奇看着她的脸,她依然笑着,露出白色的牙齿;虽然现在已是微暗的晚上,但她的眼珠还是很亮的蓝色。他心想什么专业身分?她是个律师,工作是帮某个欠了百万债务的家伙收拾烂摊子,而她的专业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欠钱,”他说。“而且我想也没人欠我钱。”

裘蒂摇摇头,继续笑着。“我要帮爸爸运行他的遗嘱。”

李奇点点头。里昂要她处理这种事很正常,她是律师,当然让她来运行。

“我看过遗嘱了,”她说。“就在今天上班的时候。”

“里头说什么?他是个秘密的守财奴?柜子里藏了好几亿?”

她又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知道维特·荷比发生什么事了,所以全写在遗嘱里?”

她还在笑着。“他留给你一样东西——一项遗产。”

李奇慢慢点点头。这也很正常,这就是里昂。里昂还记得他·所以选了某个小东西送给他,表示一下感情。不过,是什么东西?他想了一想,可能是个纪念品。或许是里昂的勋章?也许是他从韩国带回来的那把狙击枪,那是把老旧的毛瑟枪,本来是德国人的,可能是二次大战时在东方战线被苏联人带回去,十年以后卖给了韩国人。那把枪简直就是杰作。里昂和他推测这支枪应该见过不少大场面。他很乐意收下这支枪,里头有他和里昂的美好回忆,可是,里昂到底把枪放在哪里?

“他把他的房子留给你了。”裘蒂说。

“他的什么?”

“他的房子,”她又说了一遍。“就是我们在盖里森的那间。”李奇茫然地看着她。“他的房子?”她点头,继续微笑着。

“我不相信,”他说。“而且,我也不能接受。我要怎么处理那栋房子?”

“怎么处理?你会住在里头,李奇。房子就是要住的啊,对不对?”

“可是我不住在房子里,”他说。“我从来没住过。”

“那么,你现在有房子住了。”

他沉默下来,接着摇了摇头。“裘蒂,我真的不能接受。那应该是妳的房子,他应该留给妳的,是妳要继承才对。”

“我不要,”她简短地说。“他知道的,我比较喜欢住在城市里。”

“好吧,那就把房子卖了。那是妳的房子对吧?妳可以卖掉,把钱留着。”

“我不需要钱,这点他也很清楚。我一年的薪水就比那栋房子的价格还高了。”

李奇看着她。“我以为那里的房价很贵,不是靠近河边吗?”

她点点头。“是很贵。”

他愣住了,觉得有点困惑。

“那是他的房子?”他又问了一次。

裘蒂点点头。

“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不太清楚,”她说。“不过我知道他不会把房子留给我。我本来以为他会要我卖掉,把钱捐给慈善机构或捐给老兵什么的。”

“好,那妳就这么做。”

她又笑了。“李奇,我不能这么做。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他的遗嘱上写得很明白,我要照着做才行。”

“他的房子……”李奇茫然地说着。“他把自己的房子留给我?”

“他很担心你。自从你离开军队以后,他担心了整整两年。你一生都在军中,突然离开,失去了一切,他知道这会很难熬。所以他很关心你过得如何。”

“可是他不知道我过得如何。”他说。

裘蒂点点头。“但是他可以猜,对不对?他是个聪明的老人,他知道你会在某处流浪。他常说,四处漂泊是很不错,不过那只能维持三、四年,等到你五十岁的时候怎么办?还有六十岁?七十岁呢?他那时候就在想这些事。”

李奇耸耸肩,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我的座右铭是过一天算一天。”

裘蒂没说话,只是低下头亲吻他的胸膛。

“我觉得这好像偷了妳的东西,”他说。“这是妳的遗产,裘蒂。妳应该继承的。”

她又吻了他一次。“那是他的房子。就算我想要,我们也得尊重他的遗愿。而且,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想要那栋房子,他很清楚的。他完全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处理他的房子,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他把房子留给你,要你继承。”

李奇看着天花板,不过脑中正想像着房子的内部。从车道下来,穿过几丛树木,车库在他右边,进去以后,通风廊就在左手边。他想到了书房、客厅、窗外缓慢流动的哈德逊河,还有室内的家具,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舒服。或许他可以弄台立体音响,摆些书。一栋房子,而且是他的房子。他在心里想着这几个字:“我的”房子;我的“房子”。他几乎不知道怎么说出这几个字:“我的房子”。他打了个颤。

“爸爸要你拥有那栋房子,”裘蒂说。“他的遗产,你不能拒绝,事情就这么决定。而且我完全不会不高兴,我保证,好吗?”

李奇慢慢点着头,说:“好吧,好吧,不过这真的很不可思议。非常非常不可思议。”

“你要喝咖啡吗?”裘蒂问。

他转头,看着她的脸。他可以买台自己的咖啡机,放在他的厨房,就在他的房子里,让咖啡机插着电源,“他家”的电源。

“咖啡?”她又问一遍。

“好。”李奇说。

裘蒂下床找鞋子。

“纯的,不加糖对吧?”

她站着,全身上下只穿一双鞋子,毫无遮掩。她看见李奇正盯着自己。

“厨房的地板很冰,我习惯穿鞋子进去。”

“别管咖啡了,好吗?”

他们整晚睡在她的床上,一直到天色大亮。李奇先醒来,轻轻把手臂从她身子下方移出来,看看手表,已经快七点了。他睡了九个小时,这一生中睡得最好的一次,而且这也是他睡过最好的床。他躺过很多床,成千上百张,而这张是最棒的。裘蒂还在他旁边睡着,她趴着睡,被单拉了下来,背部全裸,一直到她腰际。他看见她的胸部因为压着而向外挤,一条腿的膝盖弯曲放在他大腿上,头往前靠在枕头上。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很结实,像个运动员。他吻了她的后颈,她动了一下。

“早安,裘蒂。”他说。

她睁开眼,闭起来,又睁开一次,然后笑了。一个温暖早晨的笑容。

“我真怕这只是作梦,”她说。“我以前就梦过一次。”

李奇轻轻地在她脸颊上又亲了一下,然后吻了她的唇。她的手绕在他脖子后方,而他倒在她身边。他们又做爱了,十五年来的第四次。接着,他们一起冲澡,十五年来的第五次。然后才是早餐,他们像是饿了好几天似的吃着。

“我要去布隆克斯。”李奇说。

她点点头。“去找那个叫洛特的人吗?我开车载你去,我大概知道在哪里。”

“工作怎么办?我以为妳一定得去。”

她看着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妳跟我说过妳有很多事要处理,”他说。“听起来很忙的样子。”

她害羞地笑了。“那是我编的。其实我已经超前进度很多了,他们还要我休息一星期呢。我只是不想跟你出去时,心里还有以前那种感觉。所以你到这儿的第一个晚上,我就直接跑回寝室了。我本来应该带你去客房,表示一下礼节的,可是我不想单独和你待在同一间房里,那会让我疯掉。我们离得这么近,可是却又这么远,你懂我说的吗?”

李奇点头。“所以妳整天在办公室里,都做些什么?”裘蒂咯咯地笑了。“什么也没做。我在那里坐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做。”

“妳这个傻蛋。”他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我告诉妳了。”

“终于,”她说。“在十五年后终于说了。”

他点点头。“我知道,可是我一直很担心,怕妳会觉得受伤或怎样的。我以为妳根本不想听这些话。”

“我也是这样,”她说。“我怕你会恨我一辈子。”

他们对望了一会儿,然后都笑了。两人愈笑愈开心,整整笑了五分钟。

“我去换衣服,”裘蒂笑着说。李奇跟着她进了卧房,在地上找到自己的衣服,她则探头进衣柜要找件干净的衣服。他看着裘蒂,心里想着里昂的房子里不知道有没有衣柜——不对,是“他”的房子有没有衣柜。当然有了,每间房子都有衣柜,不是吗?所以,这表示他得开始买些衣服,以后摆进他的衣柜里?

裘蒂选了件牛仔裤和衬衫,系了条皮带,再配上一双昂贵的鞋。李奇拿着新外套到大厅,打开运动袋把手枪塞进口袋,然后倒了二十颗子弹到另一个口袋,整件外套因为这样而变得很重。她拿着荷比夫妇给的文件夹走到他身边,一边看着洛特的地址。

“好了吗?”她问。

“我随时准备就绪。”他说。

每到一个点,他就要裘蒂停下来,自己先检查有没有埋伏,步骤和昨天一模一样。对他来说,昨天她的安全很重要,现在更是极其重要。一切都很正常,没有异样。走廊、电梯、大厅,还有车库,全都空无一人。他们一起上了车,由她驾驶,开出停车场后便往北方与东方前进。

“我们从东河道路接I-九十五公路,可以吗?”她问。“往东走,也就是跨布隆克斯快速道路。”

他耸耸肩,试着回想地图上的信息。“然后再接布隆克斯河快速道路,我们要往动物园的方向去。”

“动物园?可是洛特不住动物园附近。”

“不是去动物园,而是植物园,我要给妳看样东西。”

裘蒂看了他一眼,然后专心开车。现在刚过尖峰时间,车流量仍然很大,不过还是可以前进。他们沿河向北开,然后往西北开上华盛顿桥,再转向东方,进入布隆克斯。高速公路的车速很慢,不过到了北边的快速道路就快多了,因为这条路是出城的,现在这个时刻,大部分的人都要进城。过了这区,向南的车速就回复正常了。

“好了,往哪里走?”她问。

“过了佛罕大学,再过温室,就停在那里。”

她点点头,变换车道。佛罕大学从他们左边的窗外滑过,接着温室也从右边过去了。她开进展览馆大门,找到停车场,那里只停了几部车。

“现在呢?”他拿起文件夹。

“保持开阔的心胸。”他说。

温室离他们一百码远,他昨天就在导览单上读过了。温室以一个叫艾尼·霍特的人命名,他在一九〇二年花了一笔钱创建的,而九十五年后,相关单位又花了十倍经费重新整修。这些经费花得很值得,因为这地方整修后变得非常豪华。这间温室又大又华丽,外表的铁框与乳白色玻璃,一看就知道是都市慈善机构整建的。

温室里又热又湿。李奇带裘蒂去看他昨天找到的地方。矮墙与栅栏围住的空间里有一大堆外国植物。走道边缘有供游客休息的长椅。乳白色玻璃过滤屏蔽了阳光,但室内还是很明亮。整个地方闻起来有很强烈的湿土味,还有刺激的花粉味道。

“要做什么?”,裘蒂问。她一方面觉得开心,一方面又觉得等不及了。李奇找到他要的那张长椅后,便走向矮墙栅栏。站定之后,又调整往左移了半步,再移半步,最后终于确定了位置,说:“站在这里。”

他站在裘蒂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带着她去刚刚自己站定的位置,然后蹲得和她一样高,再确认一遍。

“踮起脚尖,”他告诉裘蒂。“往前看。”

裘蒂照他的话做,往前方看。她的背部挺直,头发也散到肩膀上。

“好,”李奇说。“说说妳看到了什么。”“没什么。”她说。“呃……植物吧。”

李奇点点头,打开文件夹,拿出那张光滑的照片,里头就是那个憔悴的西方俘虏,他畏惧地别过眼神,不去看守卫的步枪。李奇伸直手臂,把相片举到裘蒂刚好可以看见的地方。她看着相片。“做什么?”她又问了一次,一半是觉得开心,另一半则觉得有点受挫。

“比较看看。”李奇说。

她的头保持不动,眼睛一下向左一下向右,比对相片与她看到的情境。然后她抓下他手中的相片,自己举直手臂对照着。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脸色显得苍白。

“天哪!”她说。“不会吧!照片是在这里拍的?就在这个位置?对不对?所有植物都一样。”

李奇蹲低身子,再确认一次。裘蒂拿着照片,而植物的样子完全一样:左边有一大丛十五英尺高、类似棕榈树的植物,右边及后方散布着一群蕨类。照片中的两个人应该是站在花圃内二十英尺处,另一个人在外面利用长镜头的效果,让比较靠近相机的植物变得失焦。再往后一点,就是一群阔叶树,他们就是利用相机造成看似丛林的效果,但其实那片树林是长在另一个地方。

“可恶!”她又说了一遍。“可恶,真不敢相信。”

光线也符合。他们上方的乳白色玻璃屏蔽了日光,的确营造出很像丛林的气氛。越南几乎到处都常有云雾笼罩,锯齿状的山脉会让云层往下降,看起来雾气蒙蒙,就像地底冒出的蒸气。裘蒂对照着相片与现实景况,不断来回张望。

“但怎么会有铁丝网?还有篱笆?这些东西看起来很像真的。”

“道具,”他说。“三根竹竿、十码铁丝网,要弄到这些东西不难吧?他们可能就把这些东西卷着带进来。”

“什么时候?怎么做?”

他耸耸肩。“也许是某个早晨,这地方还没开放的时候。说不定他们认识在这里工作的人。或者他们是趁这里整修的时候偷偷进来的。”

裘蒂凝视着照片,拿到眼前。“等一下。这里还看得到长椅,就在这里,可以看到长椅的尾端。”

她用手指给他看,相片里有个小小的方形物,很模糊。那就是长椅的尾端,就在相片最右边,在主要景色的后方。他们用长镜头拍摄的技术很好,但还不够好。

“我没看到那个,”李奇说。“妳真不赖。”

她转身面对李奇。“不,我很不赖,也很不爽,李奇。这个叫洛特的家伙用伪造的相片骗了一万八千块。”

“更糟的是,他给了他们希望。”

“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们要去拜访他一下。”李奇说。

他们坐上车,从刚刚一下车到现在,经过了十六分钟。裘蒂往回开上快速道路,在方向盘上敲着手指,说话的速度变得很快。“可是,你跟我说你相信他。我说照片证明了那种地方真的存在,你也同意了。你说你不久前才去过那里,跟洛特一样到过那个地方。”

“没错,”李奇说。“我相信植物园这地方真的存在,因为我才刚从那边回来。还有,我就站在他拍摄照片的矮墙边,所以我说跟他一样到过那个地方也没错吧。”

“天哪,李奇,你为什么不说?你把这件事当成游戏吗?”

他耸耸肩。“昨天我还不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我是说,我还不知道该告诉妳多少。”

裘蒂点点头,从恼怒中恢复正常,露出了笑容。她知道昨天和今天有什么不同。“不过,他到底怎么想的?天哪,怎么会选择纽约植物园的温室?”李奇在座位上伸展了一下,把手举到挡风玻璃前。

“掌握人心。”他说。“这是所有诈骗的基础,对吧?也就是告诉人们他们想听的。那对老夫妇想听到他们的孩子还活着,所以他就告诉他们,他可能真的还活着。接着,他们投注了大量希望与金钱,如坐针毡地等了整整三个月后,他给他们一张照片,而他们会在照片中看到自己想看的。他很聪明,问了他们孩子的姓名和单位,还要了照片,这样就可以找个身材差不多的中年人伪造照片,再告诉他们那就是他们的孩子。一切关键就在掌握人心。他们只看到自己想看的。就算他找个家伙穿上大猩猩装来拍照,他们也会相信那是因为野外生活太久的缘故。”

“你怎么发现的?”

“同样的道理,”他说。“同样也是掌握人心,不过我是反着做。我要怀疑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所以我就去找不对劲的地方。最后,是照片里那个人穿的制服给了我答案,妳注意到了吗?破旧的美国陆军制服?那个人三十年前就坠机了,他身上穿的制服不可能在丛林里维持三十年那么久。要不了六个星期,制服就会烂光了。”

“可是,为什么要选这里?你怎么会想到植物园?”

他伸出手指,压着挡风玻璃,减轻肩膀的压力。“他还能去哪里找到这些像样的植物?说不定夏威夷有,不过去那里要花三张机票的钱,为什么不就地取材,还是免费的?”

“那个越南人呢?”

“可能是个大学生吧,”他说。“说不定就在佛罕大学找的,或是哥伦比亚大学。说不定根本就不是越南人。搞不好是某个中国餐馆服务生,洛特花了二十块钱找来拍照的。他可能还找了四个人,轮流扮演被俘虏的美军:一个高大的白人、一个矮小的白人、一个高大的黑人和一个矮小的黑人。他们全是流浪汉,所以看起来又瘦又憔悴,他可能还用波本酒当作酬劳。也许他同时拍了四张相片,在需要的场合派上用场。他也可以拿同一张相片骗几十个人,只要哪个家庭有失踪的儿子,又是身材高大的白人,他就加洗一张给他们。接着再告诉他们政府的秘密阴谋那些屁话,他们就照单全收了。”

“真是令人厌恶的家伙。”裘蒂说。

李奇点点头。“妳说得没错。我想,BNR家庭还是个又大又容易受骗的市场,而他就像蛆一样慢慢啃食这块大饼。”

“BNR?”她问。

“就是Body Not Recovered,未取回遗体,”他说。“这就是那些人的情况:KIA/BNR——Killed in Action/Body Not Recover,也就是阵亡而未取回遗体。”

“阵亡?你不信还有俘虏吗?”

李奇摇摇头,说:“已经没有俘虏了,裘蒂,再也没有了,他们说的都是狗屁。”

“你确定吗?”

“百分之百肯定。”

“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就是知道,”他说。“就像我知道天空是蓝的,草是绿的,还有妳的臀部真棒。”

她边开车边笑着。“我是律师,李奇。这种说法不能说服我的。”

“那么我用历史证据吧。”他说。“首先,关于利用俘虏以换取美国援助的传言,全都是胡扯。北越打算在我们撤军后,从胡志明小道南侵,这已经违反了巴黎协定,所以他们知道无论如何都得不到援助的。于是,他们在一九七三年就释放俘虏了,我知道他们不是一次全部释放,而是分批,但终究还是放人了。美军在一九七五年离开时,他们就还给我们大概一百名士兵,而且是直接交出来,这与任何利用人质的策略一点关系也没有。另外,他们还急着要我们拆除设置在海港的水雷,所以不会耍什么花招的。”

“他们交还遗体的时候,非常不干脆,”裘蒂说。“你也知道,就是我们因为坠机或战争阵亡的军人。所以他们真的在耍花招。”

李奇点点头。“其实他们并不清楚状况。我们要取回两千具遗体,这对我们很重要,可是他们不这么觉得。他们打了超过四十年的战争——跟日本人、法国人、美国人,还有中国人——大概已经有上百万人失踪了吧,我们的两千人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而且他们是共产党员,不会有我们强调的个人价值,这又牵涉到掌握人心的问题上了。不过,他们不会偷偷把俘虏关在秘密营地的。”

“这也不是很具说服力的论点。”她淡淡地说。

他又点了点头。“里昂最具有说服力了。大家都很喜欢妳父亲。我非常了解像他这样的人,他们既勇敢又有荣誉感。他们在越南打过仗,后来慢慢提升地位,拥有很高的军阶或官阶。国防部里有一堆混蛋,这我很清楚,可是我也知道还有很多像里昂这种人牵制着他们,让他们不会做不正当的事。我问妳一个问题:如果里昂知道我们还有俘虏在越南,他会做什么?”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他一定会采取某种行动吧。”

“没错,他一定会采取行动,”他说。“里昂会把白宫一块块拆下来,直到那些俘虏全部平安回来。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这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还有俘虏——该知道的事他全都知道了,政府不可能隐瞒这种秘密而不让里昂这种人知道。这个阴谋经历了六次政权轮替,而像里昂这样的人会完全察觉不出来?不可能的。像里昂这种人从头到尾都没采取什么行动,所以证明这种事情根本没发生。裘蒂,对我来说,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了。”

“不对,那是你对他的信任。”她说。

“不管那是什么,都足以让我相信了。”

她看着前面的路况,思考李奇说的话,接着点了点头,因为她也信任她的父亲。

“所以维特·荷比真的死了?”

李奇点头。“一定的。阵亡而遗体未取回。”

她慢慢往前开。他们正朝南方走,车流正塞得厉害。

“好吧,没有战俘,没有秘密营地,”她说。“也没有政府阴谋。所以拿枪追杀我们的人和开车撞我们的人,都不是政府派来的。”

“我从来没想过他们是政府的人,”李奇说。“我遇过的大部分政府特务办事都比他们有效率多了。从某方面来说,我也帮政府工作过,妳觉得我会连续两天任务失败吗?”

她往右开,紧急煞车停在路肩上,转过身面对他,睁大了蓝色眼睛。

“一定是洛特搞的鬼,”她说。“不然还会有谁?他靠诈骗正要赚大钱,对吧?所以他要保护自己的秘密。他觉得我们会戳破他的谎言,所以他在找我们。而现在,我们正准备自投罗网。”

李奇笑了。

“嘿,生命就是充满了危险啊!”他说。

玛莉莲知道自己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她醒来时全身又僵又冷,而且门后还传来噪音。浴室里没有窗户,所以她也不知道大概几点了。她猜现在是早上,因为她觉得自己睡了一段时间。在她左边,契斯特正凝视着前方,目光看起来像是停在水槽底后方一千英里远。她转过头看他,可是他完全没有反应。在她右边,雪瑞儿正蜷在地上。她的鼻子非常肿,已经变成黑色了,而且黑得发出光泽。玛莉莲看着她,吞了口口水,然后转回头,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聆听。

外面有两个男人正在小声交谈,声音很低沉。她听到了远处的电梯声,马路上传来非常细微的车声,断断续续的消防车或救护车警铃。另外还有飞机的噪音,听起来像是从甘迺迪国际机场起飞的喷射机,往西飞越了码头。她站了起来。

她的鞋子昨晚睡觉时踢掉了,她在自己坐的那堆毛巾下方找到,穿上后,轻轻地走到洗手台。契斯特的目光还是穿过了她。她照了照镜子,心想:看起来不算太糟。上一次她在浴室地板上睡觉,是在一个女学生的联谊会上,那已经是超过二十年前的事了,而她现在看起来不会比那时候糟。她用手整理头发,在脸上轻轻拍了些水,然后蹑手蹑脚又回到门边偷听。

外面有两个人,但她很确定荷比不在其中。她从声音听得出来两个人是以对等关系在谈话,一来一往中,没有上司对下属的命令。她把地上的毛巾往后移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门打开。

两个人停止谈话,转过身看她。名叫东尼的人正坐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另一个她没见过的人,靠坐在东尼旁边的咖啡桌上。她没见过的那人是个壮汉,穿着深色西装,身材不高但看得出体重很重。办公桌后没有人,荷比不在这里。百叶窗关得只剩细缝,但她可以看到外头的大太阳。现在的时间比她想的要晚。她的目光移回沙发,东尼正看着她。

“睡得好吗?”他问。

她没有回答,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直到东尼的笑容消失。得了一分,她心想。

“我和我先生谈过了。”她说谎。

东尼期待地看着瓜她,等她继续说下去,但她让他等着。第二分,她心想。

“我们同意移转股权,”她说。“可是进程很复杂,需要花点时间,有些东西复杂到你不会懂的。我们会做,可是希望你至少能跟我们配合一下。”

东尼点点头。“譬如?”

“我要跟荷比谈,”她说。“不是跟你。”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只有外面世界传进来的微弱声音。她专注在自己的呼吸上,一进一出,一进一出。

“好吧。”东尼说。

第三分,她想。

“我们要咖啡,”她说。“三杯,加奶精和糖。”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东尼点点头,壮汉起身,走出办公室进了厨房。第四分,她心想。

洛特寄给荷比夫妇信上的地址在某个都市更新计划区南边的几条街上,是间昏暗的店面。店面是隔板建筑,左右两侧是部分坍塌的四层砖造楼房,以前可能是工厂或仓库,看起来已经弃置好几十年了。洛特店面的左侧有面肮脏的窗户,中间是入口,右侧则有一道开着的铁卷门,里面是个狭窄的车库,挤着一辆全新的林肯Navigator。李奇认得这种车,因为他在广告上看过。这辆车其实与大型的福特四轮传动差不多,只是外表弄得相当气派奢华,表示是更高一级的林肯车系。这辆黑色高级车的价值可能比这栋建筑还高。

裘蒂继续往前开,过了那栋建筑,车速不快也不慢,是一般开在坑坑洼洼路面上会有的正常速度。李奇伸着脖子看了看四周,大概熟悉一下环境。裘蒂在路口左转,然后又回转来到街角,李奇刚好看到附近有条小巷子,里头堆了很多垃圾,上方则是几道生锈的大楼防火逃生梯。

“现在怎么办?”裘蒂问他。

“我们直接走进去,”他说。“首先要观察他的反应。如果他认识我们,就见机行事,要是他不认得我们,那就用另一种方式来处理。”

她把车子开到店面南方的第三个车位,停在路边一栋黑色砖造仓库的阴影中。他们下车,锁了门,一起往北走。走在人行道上,他们看出了那扇肮脏窗户后面的东西,里头只随便展示着一些军用品:布满灰尘的旧迷彩外套、水壶、靴子、无线电、口粮、陆军头盔,有些东西在李奇从西点军校毕业时就已经淘汰了。

大门关得很紧,推开时还有铃响。这是很简陋的设备:门打开时移动了弹簧,而弹簧摇动一个金属铃,于是发出声响。店里空无一人。他们右边有个柜枱,柜枱后方有道通往车库的门。前方有个圆形黄铜衣架,挂着展示用的衣服,旁边是室内唯一的架子,上头有堆得高高的废弃旧物。店里还有一道后门,可以通往巷子,门锁着,上方装了警报系统。在后门旁边是五张放了衬垫的椅子,而椅子四周则是散落的烟屁股和空啤酒瓶。室内相当昏暗,不过他们到处都能看见经年累月的灰尘。

李奇走在裘蒂前面,地板发出嘎吱声。他往里头走了两步后,就看到柜枱后方有个活板门。这道门看起来很耐用,是松木板制的,与柜枱中间用黄铜铰链连接着,由于经历了几代人在这儿开开关关,门板表面被手磨得油亮。从地板缺口可以看到下方的托梁,还有一道同样以旧木头制的狭窄楼梯,通往一个电灯照亮的空间。他听到底下水泥地窖的地板上有碎步声。

“不管你这家伙是谁,我现在上去了。”,一个声音从缺口传了上来。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大约中年,语气听起来有点惊讶,但脾气很差。看得出他没想到有人会来。裘蒂看着李奇,而李奇则把手放进口袋,握住他的史泰尔自动手枪。

一个男人的头从地板上出现,接着是肩膀、身体,他从楼梯走了上来。这人很胖,费力地爬出洞口。他穿着褪色的橄榄色制服,一头油亮的灰发,满脸参差不齐的灰胡子,脸上多肉,眼睛很小。他的膝盖和手着地,从洞口爬出来后,站了起来。

“要什么?”他说。

接着,另一个人的头和肩膀也从洞口出现,然后再一个人,再一个人,又一个人。在他之后,总共有四个人从地窖爬上来,每个人站直后都紧盯着李奇和裘蒂,看了一会儿后,才走向后面那排椅子。他们都是大个子,很胖,身上有刺青,全部穿着类似的制服。他们坐下以后,统统两手交叉,放在大肚腩上。

“要什么?”第一个爬出来的人又问了一遍。

“你是洛特吗?”李奇问。

对方点头,眼神透露出他并不认识李奇和裘蒂。李奇看看坐在椅子上的四个人,他们是麻烦,而他事先没有预料到这点。

“你要什么?”洛特问。

李奇改变了计划,猜想这间店真正做的是什么生意,还有地窖里究竟藏了些什么东西。

“我要个灭音器,”他说。“史泰尔GB手枪用的。”

洛特笑了,下巴动了动,觉得有点兴趣,眼神也露出光芒。

“卖这个是违法的,而且你有这把枪也是违法的。”

从他平淡的语调听得出来,他很明显在表示自己有这些东西,而且也卖这些东西。他的话中有话,摆明就是说我有你要的东西,所以我比你厉害。他的语气里没有提防的意味,也没怀疑李奇是警察,故意要陷害他。其实,没有人会认为李奇是警察,因为他块头太大,也太强壮了;他既不像一般辖区警员那么苍白,也不像人们印象中的市区警员那么肥胖。洛特并不担心他,反而比较在意裘蒂。他不知道裘蒂是哪种人。所以他在跟李奇说话时,眼睛盯着裘蒂。裘蒂也镇定地看着他。

“违反谁的法?”她不屑地问。

洛特搔了搔胡子。“让这些东西变贵的法律。”

“跟什么比变得很贵?”她问。

李奇笑了。洛特猜不透她。她只说了几个字,就让洛特完全摸不着头绪,不知道她是哪种人。对他来说,她可能是个曼哈顿的社会名流,成天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被绑架;她或许是个亿万富翁的妻子,想要赶快接收老公的遗产;她也可能是个扶轮社社员的太太,试图在混乱的三角关系中找到平衡点。她看着他的方式,就好像她是个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顾别人意见的女人——而且她当然不会在乎法律,也当然不在乎布隆克斯区一个卑鄙小商人的意见。

“史泰尔G B吗?”洛特问。“你要奥地利制最好的那种吗?”

李奇点头,仿佛他是负责处理这种小事的人。洛特弹了一下手指,后面其中一人就从椅子起身,爬下地窖,等了好一段时间才上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圆柱体,包在四周的纸因为灭音器上的油而变得透明。

“两千块。”洛特说。

李奇点头,这个价钱算是公道。这种手枪已经停产了,不过他推测停产前也还能卖到八、九百块。这是工厂制造的灭音器,停产前的价格可能超过两千块。付两千块买非法供应已停产十年的东西,而且这东西还是从四千英里外的工厂运来的,算是非常合理了。

“我看看。”他说。

洛特拿着灭音器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递给李奇。李奇从口袋拿出手枪,把灭音器喀哒一声装上去——不是电影里演的那样,举起手枪,带着深思熟虑的表情慢慢把灭音器转进去。只要轻轻施加压力,转个半圈,就会自动接起来,就像为照相机接上镜头一样简单。

接上去后,这把手枪变得更棒了,增加了平衡感。在发射的一百枪中,有九十九枪会射得比较高,因为后座力会让枪口抬高,而灭音器的重量可以抵销后座力。另外,灭音器可以缓冲火药击发时的气爆力量,因此减低了开枪时的后座力。

“这个好用吗?”李奇问。

“当然好用,”洛特说。“原厂制的。”

刚从地窖把灭音器拿上来的那个人,现在坐回椅子上。四个人,五张椅子。要对付一帮恶棍,就要先解决带头的老大,这是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李奇四岁时就知道这点。先找出带头的是谁,再击倒他,而且是重重击倒。不过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洛特是他们的老大,但他现在还不能把洛特伤得太重,因为他还有别的打算。

“两千块。”洛特说。

“实地测试一下。”李奇说。

史泰尔GB手枪上并没有保险栓。要开第一枪,需要以十四磅的力量扣下扳机,避免枪不小心掉到地上时会走火。因此,这把枪没有额外的安全设备。李奇举起枪往左移,以十四磅的力量扣下扳机,那张空的椅子被炸开了。手枪的声音很大,跟电影里演的不一样——不像轻轻的咳嗽声,而是像拿起曼哈顿的电话簿,高举过头,再用全力甩到桌面上那种声音。虽然装了灭音器,但一点也不安静,不过已经比没装的声音小了。

四个人吓得愣住了。椅子的碎片和灰尘弹到空中。洛特只是看着,动也不动。李奇突然用左手在他腹部打了一拳,再踢他的脚,让他摔在地上,接着举起手枪对准坐在那张破椅子旁边的人。

“下去,”他说。“全都下去,马上,懂吗?”

没人移动。李奇大声喊:“一、二、三!”开了一枪,同样发出很大的声响。那人脚边的木头地板弹起一堆碎片。“一、二!”李奇又开了一枪。再一次,“一、二!”又开一枪。灰尘和木头碎片喷得到处都是,连续开枪的噪音也交叠在一起。空气中充满火药味,灭音器也发热了。那几个人统统在第三颗子弹发射时动了起来,连滚带爬挤着下地窖。李奇关上地窖门,再把柜枱拉到门上压住。此时,洛特正用手和膝盖撑起身体。李奇一脚把他踢倒,接着继续用力踢,直到他向后倒,一头撞上压在地窖门上的柜枱。

裘蒂手里拿着那张伪造的照片,蹲到洛特身边拿给他看。他眨了眨眼,看着相片,嘴里念念有词,他的嘴看起来像杂乱胡须中的一个小洞。李奇弯腰,抓着他的左腕让他手朝上,握住他的小指。

“我有问题要问你,”他说。“每说一次谎,我就扭断你一根手指。”

洛特开始挣扎,使尽全力想起身。李奇用力在他肚子上揍了一拳,他又倒了下去。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不知道。”洛特喘着气说。

“这张相片在哪里拍的?”

“秘密营地,”洛特喘气。“在越南。”

李奇折断他的小指。他只是往侧面一拧,就把手指从指关节上扯断了——从侧面扯要比直接往后弯容易多了。洛特痛得尖叫出来。李奇握住下一根手指,上面还戴着一个戒指。

“在哪里?”

“布隆克斯动物园。”洛特气喘吁吁着说。

“那个士兵是谁?”

“只是某个孩子。”

“俘虏呢?”

“我朋友。”洛特吃力地说。

“这种事你干了几次?”

“十五次吧。”洛特说。

李奇把他的无名指往侧面弯。

“真的!”洛特大喊。“不超过十五次,我发誓。而且我没骗过你,我连你是谁都不晓得。”

“你认识荷比夫妇吗?”李奇问。“住在布莱顿?”

李奇看着他在脑中搜索这个名字,眼神茫然,然后他露出某种表情,似乎在想那两个可怜的老家伙怎么可能害他变成现在这样。

“你真是个恶心的混帐东西,对吧?”

洛特惊慌地摇头。

“照着说!洛特!”李奇对他大喊。

“我是个恶心的混帐东西!”洛特哽咽地说。

“你的银行呢?”

“我的银行?”洛特不解地问。

“你存钱的银行。”李奇说。

洛特迟疑了一下,李奇在他的无名指上施加压力。

“离这里十条街!”洛特尖叫。

“你那辆车的所有权状在哪里?”

“在抽屉里。”

李奇对裘蒂点点头,她站起来走到柜枱后方,打开抽屉,拿出一捆文档。她翻翻文档,然后点点头。

“登记在他名下,花了四万块买的。”

李奇松手,抓住洛特的脖子,用力扣住他的下巴。

“我用一块钱跟你买那辆车,”他说。“如果有问题,你就摇摇头,知道吗?”

洛特完全不敢动。他的喉咙被李奇狠狠扣住,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我会带你去银行,”他说。“开我的新车载你去。你进去领一万八千元现金,我会把钱还给荷比夫妇。”

“不对,”裘蒂说。“是领一万九千六百五。那要算他们的存款,利率百分之六吧,已经存了一年半。”

“好,”李奇说道。他在洛特的脖子上施加压力。“一万九千六百五还给荷比夫妇,另外一万九千六百五是给我们的。”

洛特看着李奇的脸,露出恳求的眼神,他不懂李奇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骗了他们,”李奇说。“你说会查出他们的孩子怎么了,但你没做到。我们现在要帮他们查,所以需要经费。”

洛特的脸色都发青了,他双手紧抓着李奇的手腕,拚命想减轻喉咙上的压力。

“了解吗?”李奇问。“我们等一下就这么做。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就摇摇头吧。”

洛特用力拉着李奇的手,但他的头动也不动。

“就把这笔钱想成缴税吧,”李奇说。“算是你诈骗要付出的代价。”

李奇松开手,站了起来。十五分钟后,他已经在洛特存款的银行里。洛特左手放在口袋里,右手正在提款单上签名。五分钟后,李奇把三万九千三百元放进运动袋。十五分钟后,他把洛特丢在店面旁边的巷子里,还在他嘴里塞了两块钱——一块钱买灭音器,一块钱买车。五分钟后,李奇开车跟着裘蒂去还在拉瓜地亚机场租的车。再十五分钟后,他们已经一起坐在新的林肯汽车里,朝着曼哈顿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