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李奇的名字跟父亲一样叫杰克。他的父亲来自新罕布夏州,是个注重俭朴的北方人,而且讨厌任何新奇事物。某年十月一个星期二早晨,他的父亲走进产科病房,手里拿着一串花,对妻子说:“我们就叫他杰克吧。”于是,他没有中间名,直接就叫杰克·李奇,而且出生证明上也已经写了这名字,因为他父亲在到医院前就先写下名字,发了电报到柏林的美国大使馆。就这样,他成了美国公民,并且是一位现役军人在海外出生的孩子,名叫杰克·李奇。

他母亲没有意见。他父亲天生喜欢过着苦行生活,而他母亲就爱他这点——她是法国人,在她眼中,他这种个性有点像欧洲人,因此跟他相处起来格外自在。她发现在战后时期,欧洲与美洲有了很大的鸿沟:美洲人富裕、毫无节制,与资源枯竭、普遍贫困的欧洲人互成对比。但她的丈夫,这位来自新罕布夏州的北方人,却完全不在意财富与享乐,他只喜欢简单朴素的东西,而她也绝对乐意顺从,就连为孩子取名也是。

他为第一个孩子命名为“乔”。不是乔瑟夫,就只有乔一个字,而且也没有中间名。当然,她很爱这男孩,可是他的名字太难念了,因为她有口音。对她来说,这个名字很短,显得有点唐突,所以在她口中念出来就像“裘”。杰克这个名字好念多了,她的口音念起来像贾克,这正好是很普遍的法文名字,在英文里就是“詹姆斯”的意思。私底下,她一直认为第二个孩子就叫詹姆斯。

矛盾的是,每个人称呼他的时候,都不叫他的名字。没人知道为什么,乔就是乔,却把杰克称为李奇。她一直这样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某个基地宿舍的窗户探出头,喊着:“裘!吃午餐了!带李奇一起回来!”接着她两个亲爱的小男孩就会跑进屋里吃东西。

同样的事也在学校发生,这是李奇自己最早的记忆。他是个诚恳、认真的男孩,所以常纳闷为什么自己的名字是倒着念。大家都直接叫他哥哥的名字,对他却不是这样。有次学校办了垒球比赛,一个拿着球棒的小孩负责分组,他转身面对两兄弟,大声对其他人说:“我要选乔和李奇。”其他小孩也都这么叫他,老师也是。就连在幼稚圜,大家也都叫他李奇。由于他是军人的孩子,因此常常转学,每次到一个新地方,甚至是不同的国家,新老师总会说:“过来这里,李奇。”

不过他很快就习惯了,就算这一生只用李奇当作全名也没关系。对每个人来说,他是李奇,以后也还是一样。他第一个约会的对象,是个浅黑色皮肤、黑头发的女孩,当时她害羞地走到他旁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就回答:“李奇。”他的历任情人都这么叫他,她们会在他的耳边说:“嗯,李奇,我爱你。”裘蒂做过一模一样的事。他出现在里昂后院,站在院子阶梯上的时候,她也抬起头对他说:“嗨,李奇。”经过漫长的十五年,她仍然清楚记得他叫什么。

可是她在电话里却不叫他李奇。他接了电话,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嗨,杰克。”这在他听起来像是警报声。接着,她问他:“你在哪里?”语气听起来很紧绷,他突然惊慌了一下,差点听不出她的意思。他的名字刚好派上用场——“嗨,杰克”,就是hijack(劫持)的意思,他愣了一秒才理解,她被劫持了。她遇到麻烦,而且是很大的麻烦,不过她是里昂的女儿,还是想出了办法,在这通绝望的电话里暗示他。

Hijack,这是个警报,战斗即将开始。他眨了眨眼,压抑恐惧,准备上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对她说谎。战斗时要了解的重点有时间、空间与敌人的武力,就像个四维图表。第一步,是给敌人错误信息,让他以为你的图表是完全不同的图形。你得假设所有通信设备都被渗透了,然后散布谎言,欺骗对方,接着你就占了初步优势。

他根本不在圣路易。为什么他要去那里?为什么要那么麻烦,亲自坐飞机过去,而不直接打电话过去给他已经创建起关系的康瑞少校?他在格林威治大道的人行道上打手机过去,告诉康瑞他要的数据,结果康瑞三分钟后就打来了,因为A字母区就在那位跑腿士兵附近。他站在人行道上听着康瑞念出文件内容,周遭行人来来往往,十二分钟后,他挂掉电话,已经得到需要的所有消息。接着,他开着林肯轿车在第七大道往南疾驶,把车丢在离双子星大楼一条街的停车场。他快步穿过大楼外的广场,在接到裘蒂的电话时,人已经进了南栋大厅了。他那时正在跟保全人员谈话,裘蒂还以为是康瑞的声音。听完电话,他的脸色苍白而慌张,但还是马上搭快速电梯到八十九楼。他走出电梯门,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保持冷静,开始计划。他猜想八十九楼的格局应该与八十八楼一样。这里很安静,空无一人,电梯外是狭窄的走廊,照明来自天花板上的灯泡。每间独立办公室外都有大门,门上有方形的铁丝网玻璃,设在比一般人的眼睛低一些的高度。每间办公室的大门上都有块金属名牌,刻着公司或所有人的名字,旁边有个门铃。

他找到逃生梯,往下跑了一楼,楼梯间完全没有什么巧妙的装饰,只有布满灰尘的混凝土墙面与墙面上的金属扶手。每道防火门后都有个灭火器,灭火器上方有个鲜红色柜子,玻璃里头挂着一支漆成红色的斧头,在柜子旁边的墙上,有个大大的红字,标示所在楼层。

他进了八十八楼的走廊,这里跟楼上同样安静、同样狭窄,另外照明、格局、办公室大门也全都一样。他一开始跑错了方向,所以最后才找到CCT。橡木大门旁挂了块黄铜牌,下面有黄铜制的门铃按钮。他轻轻拉门,门关得很紧,于是他弯腰透过铁丝网玻璃向里看。他看见一个接待区,灯光很亮,里面的装饰品材质不是黄铜就是橡木。他的右边有个柜枱,正前方则有另一道门,那道门关着,接待区里没有人。他盯着里面那道关着的门,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她在里面,就在那间办公室里,他感觉得到。她一个人在里面被挟持,正需要他帮忙。他应该跟她一起来的。他又弯腰,额头贴着冰冷的玻璃,看着里面办公室的门。这时候,他脑中突然想到里昂说的话,那又是里昂的另一条金科玉律:“别去想为什么做错了,只要后来做好就行。”

他往后退,左右看看走廊,走到离门最近的灯光下,伸手转下灯泡。炽热的灯泡非常烫手,他拆下来后,走回门边,站在走廊上,离窗口大约一码远。接待区很明亮,而走廊现在变得很昏暗,所以他可以清楚看见里面的情况,但里面的人却看不见外面,这是非常重要的差异。他站着静静地等。

里面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壮汉走出来,轻轻把门关上。他就是被李奇在西屿酒吧推下楼的那家伙,也是在盖里森对他们开枪、在车祸时抓着他们车门门把的同一个人。他走过接待区,消失在李奇的视线外。李奇往前一步,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门,那扇门紧紧关着。于是,他轻轻敲了大门,壮汉走过来从窗口向外看。李奇站直身子,让对方只能看到自己的褐色外套。

“送快递的。”他轻声说。

这里是栋办公大楼,接待区大门外的走廊又很昏暗,加上他穿着褐色外套,所以壮汉不疑有他,便直接开门。李奇绕过门打开的轨道,迅速伸手抓住那家伙的喉咙,让他没办法出声,接着手指施力,让他不致跌到地上。李奇就这样抓着他一路经过走廊,穿过防火门到楼梯间,狠狠让他撞在墙上。那家伙从墙上弹回来,摔在混凝土地面,喉咙猛咳了一声。

“给你个选择,”李奇低声说。“要帮我还是要死?”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只有选择合作,可是壮汉却没这么做。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似乎决定拚命。李奇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给他个教训,然后往后退,再问一遍。

“跟我合作,”他说。“不然我就杀了你。”

壮汉摇摇头,试着回神,突然冲向李奇。李奇听里昂说过:“问一次就够了,如果有必要就问第二次,但绝对别问第三次。”于是一脚踢在那家伙胸口,再把他转到背面,双手越过他的肩膀,一手放在下巴上,使力一扭,就把脖子扭断了。

解决一个,不过他还是不知道办公室里的情况,而在战场上,情报决定一切。他直觉认为这是个小组织的行动,但究竟是两个人、三个人,还是五个人?在不清楚情势的状况下面对敌人,这些数字可是有很大的差异。他在楼梯间站了一下,看见红色柜子里的斧头。仅次于情报的第二重要因素,就是有效转移敌人注意力,让他们焦虑不安,让他们暂停行动。

他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确认走廊没人后,便拖着尸体回去,小心地打开大门,把尸体放在大厅中央的地面上,接着关上大门,躲到接待区的柜枱后方。柜枱与胸齐高,长度超过十英尺,他躺在地上,从口袋拿出装了灭音器的史泰尔手枪,静静等待。

等待的时间感觉特别漫长。他躺在地毯上,感觉到地毯下的混凝土地面,还有大楼微弱的震动。他隐约听得见电梯移动与停止时的运转声,感受得到震颤缆线的压力。他听到空调低沉的嗡嗡声,还有风从冷气口吹出的声音。他弯曲双腿,随时准备行动。

他听见了脚步声,然后马上是门闩打开的声音。他知道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因为他的听觉起了变化,他知道接待区的空间变大了。四只脚走在地毯上,突然停了下来,这正在他预料之中。他静静地等。有人会看见一个可怕的景象,大约过了三秒后,会开始受到最大的冲击,这是李奇的经验。他们看着这幅景象,大脑先是不接受消息,接着眼睛又再度传回消息,在大脑造成冲击。从开始到最后,整整三秒。他默数一、二、三,接着从柜枱后面起身,让装着黑色长形灭音器的史泰尔手枪先出现,接着是他的手臂,然后是肩膀跟眼睛。

然而,他最不希望的情况出现了。虽然一只手是钩子、脸上有疤的那个人手中的武器掉到地上,手握着门把,可是他站的位置不对,他站在裘蒂右侧,柜枱则在裘蒂左侧。她比李奇矮,不过由于李奇是从柜枱后方由下往上看,所以她的头在他头部的正前方,她的身体也在他身体正前方,这样根本无法开枪,裘蒂完全挡住了视线。

手装钩子、脸上有疤的人愣住了,喉咙发出某种声音,裘蒂也低头看着地上。此时,他看见另一个人站在办公室打开的门口,就是开车撞他们的那个驾驶。他站在裘蒂后方向前看,右手拿着贝瑞塔手枪,接着他经过裘蒂旁边,走出办公室一码,四周毫无屏蔽物。

李奇的手指用了整整十四磅的力量扣下扳机,灭音器发出砰的一声,九厘米子弹打在那个人的脸部正中央,炸出一个大洞。血肉与骨头弹到天花板,而且喷到他后面还离得很远的墙面上。裘蒂和手上装钩子的人愣住了。以一个五十岁又有残疾的人来说,手上装钩子的人动作实在太快了。他弯下腰用左手捞起地上的霰弹枪,同时用右臂扣住裘蒂的腰,钩子在她的衣服颜色映衬下显得特别亮;脸被炸烂的家伙都还没倒地,他就抓着裘蒂移动了。他右臂紧绕着裘蒂的腰,把她举起来往后退。史泰尔手枪发出的声音还在回响着。

“多少人?”李奇大喊。

裘蒂的反应和里昂一样快,大叫:“两个倒了,还剩一个!”

也就是说,手上装钩子的人是最后一个,可是他已经开始挥舞霰弹枪。他用力将枪管往上抬,利用动能准备扣下扳机。李奇正蹲低姿势,半身露在柜枱外,从柜枱后方冲出来,他的动作非常迅速,但对方还是掌握了机会开枪,枪管迸出火花,把柜枱轰成上万块碎片。李奇立刻低下头,可是尖锐的木头、金属碎片和炽热的细小霰弹弹丸还是像大铁锤一样,重重击在他半边脸上。他觉得脸上猛挨了一记,发出剧烈刺痛,应该受伤不轻,感觉就像撞破一大片玻璃,然后头先着地。他头晕目眩地撑起身子,看见对方拖着裘蒂往回进办公室,又再一次挥动霰弹枪。李奇的动作已经迟钝下来,背靠着墙动弹不得,而枪口就快瞄准他了。他的额头一阵麻痹,觉得相当冰凉,痛得要命。他举起史泰尔手枪,但是灭音器正对着裘蒂,对方故意缩起身子用她当挡箭牌,一边用左手举起霰弹枪,手指扣在扳机上。李奇靠在墙上无法移动,他看着裘蒂,希望在死前记住她的脸。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金发女人突然出现在裘蒂身后,全力用肩膀冲撞那人的背部,让他失去平衡。对方摇晃了一下,转过身用枪管打她;女人倒下时,李奇瞥见她身上穿着粉红色的衣服。

接着,霰弹枪又转回来准备瞄准李奇,不过裘蒂奋力乱跳,抓住那人的手臂挣扎着。她又跳又踢地让他失去重心,又脚步零乱地走回接待区,而且绊到脸被炸烂那人的脚。那人跟裘蒂一起跌倒,霰弹枪则对着尸体发射,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尸体的血肉喷到空中,形成一道红雾。那人用膝盖撑起身子,李奇用史泰尔一直瞄准着他——他丢下霰弹枪,从口袋拿出一支短管左轮手枪,拇指压下击锤,发出很大的喀哒声;他的手臂扣着裘蒂的腰,她则奋力左右挣扎,一阵乱踢。李奇没办法开枪。鲜血已经流入他的左眼,他感觉额头动脉猛烈跳动,不断流血,于是闭上左眼,瞇着右眼看。对方的左轮枪口已经抵着裘蒂的腰部,她喘着气,不再乱动,而那人的脸从她头后慢慢出现,露出野蛮的笑容。

“把枪丢掉,混帐!”他喘着气说。

李奇动也不动,让史泰尔保持瞄准姿势。他一眼睁着,另一眼闭着,头痛欲裂,但仍让灭音器对着那家伙扭曲的脸。

“我会开枪打她!”对方咆哮。

“那我会开枪射你,”李奇说。“她死,你也死定了。”

对方目不转睛盯着他,然后点点头,说:“陷入僵局了。”

李奇也点头,情况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他摇摇头想集中精神,可是头反而愈来愈痛。僵持不下。从对方紧扣扳机,枪口用力抵着裘蒂腰部的情况看来,就算自己先开枪,对方还是可能扣下扳机,裘蒂也很可能会死。这么做太冒险了。他举着史泰尔继续瞄准,慢慢起身,拉起衬衫下摆擦脸,一只眼睛还是瞇着,盯住对方的枪。对方深吸一口气,也慢慢拉着裘蒂站起来,她试着移动身体减轻枪口抵在她身上的压力,但他的右臂还是紧紧箍着她。他转动手腕,让钩子尖端戳着她的腰。

“那么我们该谈谈条件了。”他说。

李奇稳稳站着,用衣服擦了擦眼睛,没有说话。他的头痛得要命,而且耳鸣得厉害,一直听到很大的嗡嗡声。他开始发现自己陷入大麻烦了。

“我们要谈条件。”对方又说一遍。

“没什么好谈的。”李奇说。

对方转动钩子,枪口更用力抵着裘蒂,她倒抽了一口气。他拿的是史密斯-威森手枪,枪管是两英寸长不锈钢,口径零点三八英寸,旋转弹膛里有五发子弹,这种手枪很适合女性放在包包里随身携带,也适合让男人藏在身上不被发现。枪管很短,而且又用力抵着裘蒂,所以他的指节也压在裘蒂身上。裘蒂的身体往前倾,正好抵销腰部那只手臂的力量,她的头发往下垂,盖住了大半边脸,她目不转睛看着李奇,那是他看过最美的眼睛。

“没人能拒绝跟维特·荷比谈条件!”他大喊着。

李奇忍着疼痛,将枪口瞄准那人的额头,就在粉红色伤疤与灰色皮肤的交界处。

“你不是维特·荷比,”他说。“你是卡尔·艾伦,没用的东西。”

突然一阵沉默。李奇的脑袋里像是有铁锤在敲。裘蒂看着他,眼神充满问号。

“你不是维特·荷比,”他又说了一次。“你是卡尔·艾伦。”

这个名字在空气中回荡,而那个人似乎想避开,于是拖着裘蒂后退,跨过壮汉的尸体,并让她转了个方向,一直介于他和李奇的中间。他们慢慢倒退进办公室,李奇跟着他们,重心不是很稳,但还是把手枪举得很高。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三个人。李奇透过昏暗的光线看到办公室内的窗户与客厅式家具,还有三个人围在一起,其中一个是刚刚那位穿粉红色衣服的女人,另两个是穿着西装的男人。他们全盯着李奇看,看着他的枪、灭音器,看着他的额头,还有流到衬衫上的鲜血。接着,他们重新整队,像机器人一样移到排成正方形的沙发旁,各自从缺口走进去坐下,双手放到中央的咖啡桌桌面,总共六只手。三个人全转过头看他,脸上各自带着不同的表情:希望、恐惧、惊讶。

“你错了!”手上装钩子的家伙说道。

他拖着裘蒂绕了一大圈,倒退走到最远的那张沙发。李奇一路跟着,停在他们对面的沙发后面,平举着史泰尔手枪,下方就是那三个畏缩在咖啡桌前的人。他的血已经从下巴滴到沙发上了。

“不,我说对了,”李奇说。“你是卡尔·艾伦,一九四九年四月十八日生于波士顿南部近郊。你的家庭很普通,没什么特别的。你在一九六八年夏天被征召,是个普通士兵,每一项能力的评等都在标准以下。后来你被派到越南,身分只是一般步兵。战争会让人改变,而你在那里变成一个坏家伙,不择手段骗取钱财,买卖毒品、女人,只要你肮脏双手里有的东西都能拿来交易。接着你开始借贷,简直只能用邪恶来形容,透过买卖,你风光了好一段时间。可是,某个人学聪明了,他把你从舒适的生活中拉出来,让你进入丛林,进入战场。你被分发到一个严谨的单位,还有个严谨的长官,于是你非常不爽,马上就找机会杀了他,也杀了他的中士。不寻常的是,这个单位竟然要把你送军法审判。我想他们也不喜欢你吧?说不定其中有人还欠你钱。他们通知军方,军方便派了两个宪兵来带你,一个叫刚斯顿,另一个叫萨宾斯基。这下你还想否认吗?”

对方没说话。李奇吞了口口水,他的头非常痛,像是从伤口深处再往里刺,简直痛彻心扉。

“他们开了架休伊直升机过来,”他说。“驾驶叫卡普兰,是个非常正直的年轻人。隔天他又回来,不过是当副驾驶,正驾驶是当时的王牌,叫维特·荷比。刚斯顿和萨宾斯基带着你上直升机,可是荷比的休伊起飞后被敌军砲火击中,飞了四英里就坠毁了。荷比死了,卡普兰、刚斯顿、萨宾斯基,还有另外三个组员——班佛德、塔戴利跟索普——也全都死了,只有你活下来。你受到严重烧伤,失去一只手,但还活着,而且邪恶的脑袋还继续动着歪脑筋。你跟离你最近的人交换了兵籍牌,而那个人刚好就是维特·荷比。你戴着他的兵籍牌爬走,他身上则戴着你的。从那时候起,卡尔·艾伦就跟充满罪恶的过去一并消失。你后来到了间野战医院,假装自己是荷比,他们也在医疗纪录上写下这个名字。可是,你杀了个护理员后就逃之夭夭。你说‘我不要回去’,因为你知道他们会马上发现你的真实身分,到时麻烦就大了。所以你才会消失,用新身分展开新生活,纪录清白无前科。你还想否认吗?”

艾伦使力扣住裘蒂,说:“全是放屁!”

李奇摇摇头,疼痛像照相机的闪光灯,在他眼前闪烁。

“不,这全是真的,”他说。“纳许·纽曼刚刚鉴识出荷比的骨头,就是棺材里挂着你兵籍牌的那具遗骨。”

“放屁!”艾伦又说了一次。

“他从牙齿认出来的,”李奇说。“老荷比夫妇说他们的孩子去看了三十五次牙医,因此他有一口完美的牙齿。纽曼花了一小时对照X光片,再用电脑过滤,最后就在那具棺材里认出他的头骨。百分之百符合。”

艾伦没有回应。

“你这招用了三十年,”李奇说。“直到两位老人终于找到愿意帮忙的人。现在已经行不通了,我要你给我个交代。”

艾伦冷笑着,这让他正常的半边脸看起来跟烧伤那侧一样丑陋。

“为什么我要给你交代?”

李奇眨眼,不让血渗进眼睛,手里的史泰尔手枪维持不动。

“有很多原因,”他小声说。“我代表很多人来到这里。比如维特·楚门·荷比,他是个英雄,但因为你而被认定为逃兵,还犯了谋杀罪。他的父母痛苦了三十年,我代表他们。另外我还代表刚斯顿和萨宾斯基,他们当时二十四岁,是宪兵少尉,而我二十四岁时也是宪兵少尉。他们因为你犯的罪而死。这就是为什么你要给我个交代,艾伦,因为我就是他们。像你这种人渣会害死像我这样的好人。”

艾伦的眼神毫无变化,他举起裘蒂,让她完全挡在他前方,更用力让钩子和手枪抵着她。他点点头,动作非常小。

“好吧,我是卡尔·艾伦,”他说。“我承认了,你这聪明的家伙。我本来是卡尔·艾伦,后来成了维特·荷比,而且我当维特·荷比的时间比当卡尔·艾伦还长。不过这一切就要结束了,现在,我要当杰克·李奇。”

“什么?”

“这是你应得的,”艾伦说。“这就是条件,这就是我们的交易。用你的名字换这女人的命。”

“什么?”李奇又说了一次。

“我要你的身分,”艾伦说。“我要你的名字。”

李奇没回应,只是盯着他。

“你是个流浪汉,没有家人,”艾伦说。“没人会想念你的。”

“然后呢?”

“然后你得死,”艾伦说。“总不能有两个同样身分的人吧?这是很公平的交易,用你的命换这女人的命。”

裘蒂看着李奇,等他回答。

“我不谈条件。”李奇说。

“我会杀她。”艾伦说。

李奇摇摇头,疼痛更剧烈,已经扩散到双眼了。

“你不会杀她的,”他说。“想想吧,艾伦。想想你自己。你是个自私的混帐,永远把自己摆在第一位。如果你开枪杀她,我就会杀你,你离我只有十二英尺,而且我瞄准了你的头。你一开枪,我马上也会扣下扳机,她死了,百分之一秒后你也死定了。你也不会开枪射我,因为你的手还没移过来瞄准我,我就会把你杀了。想想吧,这是死棋。”

他忍着疼痛,透过昏暗的光线盯着艾伦。两人僵持不下。然而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分析有个严重错误,于是他突然惊慌起来;就在同时,艾伦也想到了。李奇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他看见艾伦露出得意的眼神。

“你估计错了,”艾伦说。“你漏了一件事。”

李奇没有回应。

“现在是僵局没错,”艾伦说。“只要我们一直这样站着,就会持续下去。问题是,你还能站多久?”

李奇忍着痛咽了口口水,他觉得疼痛正随着脉搏重击着他的头。

“要多久就多久,”他说。“我有很多时间。正如你说的,我是个流浪汉。我不急着赴约。”

艾伦笑了,说:“说得真勇敢。不过你的头在流血,你知道吗?你的头上插了根金属,我在这里都看得见。”

裘蒂拚命点头,眼神充满恐惧。

“你去看看吧,柯瑞先生,”艾伦说。“告诉他。”

坐在史泰尔下方的那个人偏着身子跪起来,看着李奇的头,脸上露出恐怖的表情。

“是根钉子,”他说。“木工用的钉子。你的头上插了根钉子。”

“接待区柜枱上的。”艾伦说。

叫柯瑞的人又缩了回去,李奇知道他们说得没错。一听完这些话,他的疼痛先是加倍,然后又变成四倍,感觉头快爆掉了。刺痛集中在他的额头,在眼睛上方一英寸处。肾上腺素替他屏蔽了好一段时间的疼痛,可是这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但没什么太大的帮助,疼痛还是很尖锐,让他恶心欲呕,脉搏重击着脑袋,而且眼前还看到一阵阵闪光。鲜血浸湿他的衬衫,扩散到了腰部。他眨了眨眼,左眼完全看不见,因为太多血流进去了,而且一直延伸到脖子,经过手臂,在指尖滴下。

“我没事,”他说。“别担心我。”

“说得真勇敢,”艾伦又说了一遍。“不过你觉得很痛,流了一大堆血。你撑不了多久的,李奇。你以为自己很行,其实你连我的边都沾不上。我可是从直升机爬出来,而且还少了只手,血管断裂,身上着火。我就这样在丛林里活了三个星期,最后还平安回到家,接下来三十年都生活在危险中。所以,我比你强,我是世上最强的,不管生理或心理上都是如此。就算你头上没插钉子,你也赢不了我。你就别逞强了,懂不懂?”

裘蒂看着李奇,在百叶窗透进的昏暗光线中,她的头发变成金色,在她面前垂下,在手肘处分开。他看见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颈子,还有她细瘦健美的身材,由于被艾伦扣住而显得紧绷。艾伦的钩子在她的衣服颜色下显得闪闪发亮。李奇觉得脑袋里像有铁锤在重击,被血浸湿的衣服格外冰冷。他的嘴里有血,尝起来有金属味,就像是铝。他觉得肩膀开始微微颤抖,手枪也愈来愈重了。

“而且我很积极,”艾伦说。“一切都是我努力得来的,我全都要留着。我是个天才,而且大难不死。我怎么可能让你杀了我?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想这么做的人吗?”

李奇的身体开始摇晃。

“现在,我们把赌注提高一点。”艾伦对他说。

他一只手使尽全力把裘蒂举高,另一只手用力拿枪抵着她,让她的身体往前又往侧面倾,自己完全躲在她后面。接着他移动钩子,从腰部移到胸部,压过她的乳房,她痛得快喘不过气来。钩子又继续往上移,最后停在她的脸上,他转动手腕,让尖端戳着她脸颊的皮肤。

“我可以划开她,”艾伦说。“把她的脸撕下来,除了觉得痛苦,你什么法子也没有。压力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对吧?还有你的头,你开始觉得虚弱了吧?你快不行了,李奇。你就要倒下了。等你倒下,这个僵局也就结束了,相信我。”

李奇颤抖着,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他知道艾伦说得没错。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膝盖,还是非常强壮。然而,一个健康的人并不会感觉到自己的膝盖,那只是身体的一部分。如果你感觉到膝盖正英勇地撑着自己两百五十磅的身体,那就表示快撑不住了,这是个身体的警讯。

“你快倒了,李奇,”艾伦又说了一遍。“你在发抖,知道吗?你离我们愈来愈远了,几分钟后,我就可以直接走过去,朝你的脑袋开枪。要不了多久了。”

李奇又开始颤抖,但试着专心让自己瞄准。他头晕目眩,快不能思考了。他的头上有个伤口,有东西插进了头骨。他突然想到纳许·纽曼,拿着骨头站在教室里,也许几年后,他会拿自己当解说案例:一个尖锐物体刺进脑前叶——就在这里——穿透了脑膜,造成大量出血。他拿枪的手也开始颤抖了。接着他想到里昂,皱起眉头咕哝着说:“如果A计划行不通,那就用B计划吧。”

他又想到那位来自路易西安那州的警员,谈着他的点三八口径左轮手枪:“光靠这把枪,你是没办法打倒一个人的,要是那个人嗑了药,没命似的向你冲过来,就更不可能了。”李奇看见那个警员摆着一张臭脸。光靠一把点三八,是没办法打倒一个人的——更何况是短枪管的点三八,光要击中目标就很难了,而且一只手还扣着一个不断挣扎的女人——不过她这样挣扎,倒有可能让子弹不小心正中目标。他的头开始晕眩,像是有支巨大的手提钻在敲,他的力气从体内开始一点一滴流失。他奋力睁着右眼,但眼球又干又刺痛,像是插了好几根针。大概再五分钟吧,他心想。我就不行了。他想起自己和裘蒂坐在租来的车子上,他在跟裘蒂说话,车里很暖,因为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他说:“诈骗的关键就是让人们看到他们想看的。”手枪在他手中摇晃着,他心想:好吧,里昂,这就是B计划,看看你觉得如何。

他弯曲膝盖,摇晃着身子,然后又尽力站直,举起枪瞄准艾伦头上稀疏的银发。枪口慢慢划圈,一开始很小圈,后来又划了个大圈,因为他的肩膀已经控制不住枪的重量了。他咳了一声,伸出舌头,上面都是血。他拿枪的手慢慢往下掉,像是有人用力拉扯,他试着举起来,但没有办法,于是他使力把手往上移,结果只偏向一侧,仿佛有某种力量牵引。他的膝盖又弯了一次,接着猛力站直,看来有如痉挛。史泰尔离他似乎有好几英里远,枪口指着办公桌,他的手肘贴着身体,前臂弯曲着。艾伦的手移动了——他用一只眼看着。艾伦的枪管从她外套上移开了。我会成功吗?他的膝盖撑不住,开始颤抖了——等一下。再等一下。他看见艾伦的手腕突然往前,动作非常快。他看见枪管的黑色洞孔,也就是说,枪口已经离开她的身体了。她猛力低下头,他同时迅速举起史泰尔,要在艾伦开枪之前瞄准目标。只差几吋了。完了,就差那可恶的几吋。很快,他心想,但不够快。他看见左轮手枪的击锤往前移动,接着枪口迸出闪亮的火花,他的胸口仿佛被货运火车撞上。这一枪的声响,完全淹没在他被子弹击中的冲击里,感觉像是让行星般大的锤子重击。他的身体重重挨了一记,震到他都听不见声音。他不觉得痛,完全不会,只是觉得胸口冰凉而麻痹,而且心里非常平静。他奋力站稳,用力睁着眼睛,专注看着史泰尔的灭音器口喷出一阵灰烟。接着他移动最后的目光,看着十二英尺外艾伦的头。他整颗头瞬间爆开,血液和骨头喷到空中,形成三、四英尺宽的红云,还扩散开来形成一道雾。李奇问自己:“他死了吗?”听到自己回答:“他当然死了。”接着他便放尽气力,无力地翻了白眼,整个人往后倒,倒进永无止尽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