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年半前发生了什么事?”李奇问。

她没回答,车子开在一条笔直的道路上,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太阳几乎就在头顶正上方。车行方向往南,时间接近正午,李奇心里这么猜测着。路面柏油修补过,算很平坦,但路肩坑坑疤疤的。路边每隔一段距离就会随机出现一些告示板,孤伶伶地立在旁边,广告着前方几英里的加油站、旅社跟超市。道路两旁视野一望无际,一切都被烤焦了,地貌没有任何变化,不远处散布着的零星风车,一动也不动。靠近路边有些架在水泥地上的汽车引擎,那是大型V8,那种你会在古老的雪佛兰或克莱斯勒引擎盖下看到的引擎。它们被漆成黄色,上面长满铁锈,又短又秃的黑色排气管笔直向上延伸。

“打水帮浦。”卡门说。“那是灌溉农田用的,以前这里有农业,那时候石油比水还便宜,所以那些东西日夜不停运转。现在水都没了,而且汽油也变得太贵。”

地貌往四周开展,地面上布满干枯的树丛。道路无尽延伸,西南方遥远的地平在线,距离一百英里外可能有山脉,也可能是高热导致的错觉。

“肚子饿吗?”她问。“如果不停车的话,我们可以去学校接爱莉回家。我很想去接她,从昨天到现在我都还没看到她。”

“都行。”李奇说。

她加速向前,大凯迪拉克的车速提高到八十英里,颠簸在起伏的路面上。李奇调整坐姿,拉紧安全带,使得她转头看了他一眼。

“你相信我了吗?”她问。

他回看一眼。李奇当了十三年调查员,他的本能告诉他,什么都别信。

“一年半前发生了什么事?”他问。“为什么他停手了?”

她的手在方向盘上调整了一下,手掌张开、手指伸展,然后重新紧紧握住方向盘。

“他进了监牢。”她说。

“因为打妳吗?”

“在德州?”她说着,开口笑了,但只有一声,仿佛一记痛苦的闷哼。“你果然是新来的。”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德州的陆地从挡风玻璃下方往后消逝——很热、很油、很黄。

“不可能。”她说。“在德州,绅士绝对不会对女人动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尤其是像他这种家族已经在此开基超过百年的白人绅士。如果有个墨西哥贱人敢公开声称她老公打她,他们一定会把她关起来,可能就关在橡胶软垫牢房里。”

她的人生彻底改变的日子。

“那他干了什么事?”

“逃漏税。”她说。“他把油田租约跟钻油设备卖给墨西哥人,但是忘了跟国税局报税。事实上,他什么都忘了跟国税局讲,终于有一天他们发现了。”

“他们会因为这样把人抓去关?”

她做了个鬼脸。“事实上,他们也很不愿意,所以要是初犯,他们会让他先补税,提出建议方案之类的,他们比较希望你能诚实地乖乖把税补齐。可是史路普很固执,死不认帐,逼得他们得自己把所有旧帐挖出来。一直到上法庭前,他还是半个字都不肯透露,也一毛钱都不愿意补,甚至还辩称自己根本不欠他们一毛钱。当然这很荒谬,而且他的钱都藏在家族的信托帐户里,所以国税局也不能直接把钱拿走,我想这应该让他们很抓狂吧!”

“所以他们就提起公诉?”

她对着方向盘点点头。“而且来势汹汹。”她说。“联邦法院的案子。你听过一种说法吗?惹联邦法院会让你吃不完兜着走!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大家会这么说了,因为他们真的可以把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搞得惊天动地。这场仗两边打得火热,在地的乖乖公子哥儿对上美国财政部。史路普的律师是他最死忠的高中同学,而他的另一个结拜高中同学则在佩科斯郡政府当检察官,他是顾问,负责提供策略。可是国税局道高一丈,压垮了他们,结果最后变成一场大屠杀,史路普被判了三到五年徒刑,而法官的判决是最少要在牢里关上三十个月,但这让我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李奇没说话。卡门超过了一辆卡车,这是二十多英里内他们看到的第一辆车。

“我好高兴,”她说,“而且对于白领阶级的行事风格竟然是这样,感到印象深刻。判决确定后,他们只是告诉他隔天自己去联邦监狱报到,并没有派人来上手铐把他拖走什么的。史路普回到家后,打包了行李,全家一起吃了顿大餐,一直到很晚才睡觉。上楼后,他打了我最后一次,然后隔天早上,他朋友开车载他到在亚柏林的监狱。他们说那叫作联邦俱乐部,只有最基本的安全守卫,本来的设计就是要让犯人过得舒服,听说还可以打网球呢!”

“妳有去探监吗?”

她摇摇头。“我当他死了。”她说。

她安静了下来,车子快速奔向地平在线朦胧的彼端。西南方确实有山脉存在,但是很远很远。

“跨佩科斯地区。”她说。“注意看光线的颜色变化,很漂亮。”

李奇往前看,可是光线太亮了,什么颜色也看不到。

“最短三十个月,也就是两年半。”她说。“我想最安全的预估应该就是两年半,他在里面应该会很守规矩。”

李奇点点头。“应该是吧!”

“所以,有两年半的时间。”她说。“但我已经浪费了前面的一年半。”

“妳还有十二个月,不管要做什么应该都很够了。”

她又安静下来。“跟我讨论得彻底一点。”她说。“我们要形成共识,看哪些事是一定要做的。这很重要,因为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完全站在我的立场去看事情。”

他没说话。

“帮我。”她说。“拜托,如果你愿意,就算只是个想法都行。”

他耸耸肩,然后从她的观点想了想。如果从李奇自己的观点来看,事情再简单不过了,拍拍屁股走人就是,消失在别人眼前是他的拿手好戏。

“妳应该走人。”他说。“这段婚姻一点用都没有,离开大概是唯一的路。所以,一个住的地方、一份收入,妳需要的就是这些。”

“你说起来倒轻松。”

“任何一个城市,”他说,“都会有些收容中心,这种机构很多。”

“爱莉呢?”

“收容中心都有保姆。”他说。“妳去工作时他们会帮妳照顾小孩,这种地方都有很多小朋友,她会交到自己的朋友。过段时间后妳就能租自己的房子了。”

“我能找什么工作?”

“很多。”他说。“妳会读、会写,还上过大学。”

“那要怎么去?”

“坐飞机、火车、巴士,两张单程票。”

“我身无分文。”

“一毛也没有?”

她摇摇头。“我仅剩的钱一星期前用完了。”

他把头转开。

“怎么?”她说。

“对一个没钱的人来说,妳穿的衣服倒挺不赖的。”

“都是邮购的。”她说。“我得先得到史路普的律师同意,然后他会签支票,这样我就有衣服可以穿,可是不会有现金。”

“妳可以把钻戒卖掉。”

“我试过。”她说。“那是假的,但史路普说是真的,可是实际上是不锈钢加立方晶系的锆,珠宝商还笑我,说这东西大概只值三十块钱。”

李奇暂停了一会儿。“房子里一定有钱。”他说。“妳可以偷一点。”

她再次沉默,车子继续往南快速奔驰了一英里路。

“那我就会带着两个罪名逃亡。”她说。“你忘了爱莉的扶养权,这才是问题核心,一直都是这个问题,因为她也是史路普的女儿。如果我没得到他的同意就带着她跨过州界,我就算是绑匪,然后他们会把爱莉的照片印在牛奶盒上,派人来追我,然后把她带走,叫我坐牢去。这些法令规定很严格的,因为婚姻失败而把小孩带走是现在绑架动机的首位,因此所有律师都警告过我,他们都说我需要取得史路普的同意。但他当然不会同意,对吧?我要怎么跟他开口,要他同意我带着他的小孩永远消失?去个他永远找不到我们两个的地方?”

“那就不要跨越州界,待在德州境内,去达拉斯。”

“我不要待在德州。”她说。

她说得很坚决,李奇没有回应。

“很难。”她说。“他妈妈帮他盯着我,所以我才没有卖掉戒指,而且就算我真的想拿那三十块钱来用,她也会立刻发现不对劲、会有警觉、会知道我想干什么。她很聪明,所以要是有天钱不见了,而爱莉也不见了,那在我出发后几小时内她就会报警,接着警察就会通知联邦调查局。可是几个小时根本不够,因为德州大得不得了,巴士慢吞吞的,我不可能成功。”

“一定会有办法。”他说。

她转头看了后座的手提箱一眼,那一叠法律文档。

“方法有很多。”她说。“进程、条款、法院监护,拉拉杂杂一大堆。可是律师效率很低,而且非常昂贵,更不用说我根本没钱。有些从事法律救助的律师不收费,可是找这些律师的人也都大排长龙。总之问题很大,是复杂又难搞定的大问题。”

“我想也是。”他说。

“可是要在一年内成功。”她说。“一年是很长的时间,对吧?”

“所以?”

“所以我要你谅解为什么我浪费了开头的一年半,我希望你能了解原因。这实在很让人泄气,我一直拖、一直拖,一开始还觉得很安全,所以我就对自己讲,反正时间多得是。但你刚才也说了,十二个月的时间充裕得很,所以就算我现在才开始,也有充足的理由,对吧?没有人可以说我起步太晚,对不对?”

仪表板传来一个小小的哔哔声,速度表旁边的油量显示表上,有颗小小的橘色警示灯开始闪烁。

“快没油了。”她说。

“前面有艾克森加油站。”他说。“我刚才有看到广告看板,大概还有十五英里。”

“要美孚加油站才行。”她说。“置物箱里有张美孚卡,去艾克森我没钱付。”

“妳连加油的钱都没有?”

她摇摇头:“花光了,我加油的钱都记在我婆婆帐上,她要下个月才会收到帐单。”

她用一只手开车,伸手到身后找皮包,拉到前面来放在李奇的大腿上。

“你自己看。”她说。

李奇坐着,包包摆在他腿上。

“我不想翻小姐的皮包。”他说。

“是我要你这么做的。”她说。“我要你知道真正的情况。”

他停了一会儿,把包包打开,淡淡清香传入鼻中,那是香水跟化妆品的味道。包包里有支梳上面缠着长长的头发,还有一把指甲剪和一个薄薄的钱包。

“仔细看看。”她又说了一次。

钱包里放钱的地方有张老旧的美元钞票,这是唯一的现金,唯一的一块钱。钱包里没有信用但有张附有相片的德州驾照,相片上的她一脸受惊的样子。此外,还有个塑胶透明框,里面有张小女孩的照片,看起来稍微胖了点,但粉红色肌肤完美无瑕。闪闪发亮的金发、明亮生动的眼睛、灿烂的笑容、小而整齐的牙齿。

“那是爱莉。”她说。

“很可爱。”

“没错。”

“昨晚妳在哪里过夜?”

“车里。”她说。“汽车旅馆要四十块钱。”

“我昨天待的只要二十几块。”他说。

她耸耸肩。“反正都比一块钱多很多,我没那么多钱,所以睡车上是最好的选择,也够舒适了。我睡到早上等吃早餐的人潮涌现时,再找家餐厅厕所盥洗,那时候他们太忙,不会注意到这种事。”

“吃呢?”

“不吃。”

她把车速慢了下来,可能想省点油。

“油钱我出。”李奇说。“妳载了我一程。”

右边路肩出现了另一个招牌。艾克森加油站,还有十英里。

“好。”她说。“让你出油钱,不过那是为了要看爱莉。”

她又开始加速,很有把握油箱存量可以再撑十英里。李奇心想,剩不到一加仑的油,就算换成同样排气量的旧式引擎,就算用飙的,也一样撑得到。李奇往后靠,看着地平线往后消失,然后突然想到有件必须要做的事。

“停车。”他说。

“为什么?”

“照做就好,行吗?”

她十分疑惑地转头看着他,但还是把车停上坑坑洞洞的路肩,但两轮仍留在柏油路上,引擎继续怠转,冷气没关。

“稍等。”他说。

他们在车里等着,直到刚才被她超过的那辆卡车开了过去。

“现在坐着别动。”他说。

他解开安全带,低下头看了一眼,把衬衫口袋扯下来。便宜的材质,车工又不牢固,口袋轻轻松松就跟衣服分了家。

“妳身上穿了哪些衣服?”他问。

“什么?你想干嘛?”

“快说!妳身上到底穿了什么?”

她脸红了起来,因为紧张而手足无措。“这件洋装。”她说。“还有内衣,跟鞋子。”

“把鞋子给我看。”

她停了一会儿,然后弯下去把鞋子脱掉,一只只递过去。李奇仔细看了看,里面什么也没有。然后他把鞋子递回去,身体往前,解开衬衫扣子后脱掉,递过去给她。

“我现在要下车。”他说。“我会把头转过去,然后把妳所有衣服脱掉,穿上我的衬衫。妳的衣服留在椅子上,然后也下车。”

“为什么?”

“如果妳要我帮妳,妳就照着做,行吗?”

李奇下了车走开,转过身看着他们刚才开过来的马路。温度很高,他可以感觉到太阳的热气烧烤着他肩膀的肌肉。接着他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李奇转过头,看见她穿着他的衣服,赤着脚走下车。衬衫穿在她身上显得太大,因为马路温度很高,她不停地换脚站立。

“鞋子可以留着。”他叫道。

卡门探头进去,把鞋子拿出来穿上。

“现在离开车子等着。”他叫道。

她又愣了一下,然后往外走了十英尺。李奇回到车子旁边,她的衣服整齐地折好放在座位上,但李奇没去管它,只是伸手到后面把她的皮包又搜了一次,然后是公事包。没东西。他回头看看衣服,拿起来甩一甩,上面还有她的体温。洋装、胸罩、内裤里面都没藏东西,接着他把衣服放在车顶,开始搜车子其他部分。

他总共花了二十分钟,把车子彻彻底底地搜过一遍。引擎盖下、整个车内、地毯下、座椅里面、座椅下面、后车厢、挡泥板下,每个地方都不放过。但什么都没找到,而且他敢用性命担保,没有任何老百姓可以在车里把东西藏得让他找不到。

“好了。”他叫道。“现在把衣服穿回去。”

李奇转过身等着,直到他听到背后的卡门发出声音。她手上拿着李奇的衬衫,李奇接过来穿了回去。

“为什么要这样?”她问。

“现在我愿意帮妳了。”他说。“我相信妳的说法。”

“为什么?”

“因为妳真的没有半毛钱,”他说,“也没信用卡,钱包里没有,其他地方也都没有。而且不会有人离家三百多英里在外面过夜,身上却不带分文,除非是真的遇上了大问题。而一个真正遇到大问题的人值得别人帮忙。”

卡门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着头,好像在接受称赞,或是赞美别人似的。两人坐上车,把门关上,在凉爽的车里坐了一分钟,然后卡门再次开车上路。

“所以妳有一年时间。”他说。“时间很充裕,从现在开始一年后,妳有可能身在天涯海角,有个新的开始、新的人生。这是妳希望我帮妳达成的吗?帮妳逃离这一切?”

她有好几分钟都没说话,车子兀自前进了几英里。有段路面往下沉降,然后再往上爬升一段,接着远方的下一个路面高点出现了建筑物,大概是加油站,也可能还有拖吊车服务。

“现在只要同意我的说法就好。”她说。“一年够用了,所以等待不是错误之举。”

“当然。”他说。“一年就够了,等待不是错误之举。”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直直往前开,朝着加油站前进,好像那是她生命延续的关键。

第一个出现的店家是废物堆置场,用波纹镀锡铁皮搭建而成的低矮长形库房,前门布满了老旧的轮圈盖。库房后面是块空地,成堆的报废汽车叠了五、六层高,就像地层结构一样,越下面的车就越老。过了堆置场后就是加油站,相当古老,加油机上还在用指针式记录器,而不是现在的数字式,附有四间公厕,而不是现在常见的两间,甚至还有个一言不发的家伙走到大太阳下帮忙加油。

这辆凯迪拉克加满要超过二十加仑,价格跟李奇住一晚汽车旅馆的金额差不多。他从窗口把钞票递出去,找来的一块零钱他退了回去,李奇觉得这一块钱该给那家伙。室外温度从仪表板看来超过华氏一百一十度,难怪那家伙都不讲话,不过后来他又想到,搞不好这是因为他不喜欢看到豆子佬开着凯迪拉克,还载着个白人男性到处跑。

“Gracias, senor。”卡门说:“谢谢你。”

“不客气。”他说。“De nada, senorita。”

“你会说西班牙语?”

“不尽然。”他说。“我当兵时到过世界各地,所以很多语言都会说上一、两句,不过就只有这样。法语例外,我法语讲得很溜,因为我妈是法国人。”

“路易斯安那州,还是加拿大?”

“巴黎,法国。”

“所以你算半个外国人。”她说。

“有时候我觉得不止一半。”

她微微笑,好像不太相信,然后慢慢地把车开上路面。油表指针跳到满格,这似乎让她安心不少。卡门把车驶上车道,加速前进,让车子到达巡航速度。

“不过你该叫我senora (太太),”她说,“而不是senorita (小姐)。我已经结婚了。”

“没错。”他说。“我想也是。”

她安静下来,脸上带着微笑,靠着椅背放松身体,双手轻轻放在方向盘下缘,深深吸了口气。

“好,问题在这里。”她说。“我的时间剩下不到一年了。”

“为什么?”

“因为一个月前,他的律师朋友到家里来,告诉我们可能会有某种交易。”

“什么交易?”

“我也不确定,没人跟我清楚说明。我猜是史路普打算把一些生意伙伴的秘密抖出来好获得减刑,应该是他那个检察官办公室的朋友居中操作。”

“妈的!”李奇说。

卡门点点头。“没错,妈的!他们拚了命要让这个交易成功,我还得摆出满脸笑容,好像我心里觉得:喔,太好了,史路普要提早回家了。”

李奇没说话。

“可是我在心里尖叫。”她说。“我拖太久了,足足一年半的时间,我什么也没做,还一直以为自己很安全。但我错了,我真是个笨蛋,呆坐在陷阱里却浑然不知。而现在陷阱关起来了,但我却还在里面。”

李奇缓缓地点点头。抱最大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这是他的原则。

“那现在交易进行得如何?”他问。

车子往南奔驰。

“交易完成了。”她说。声音很小。

“他什么时候出狱?”

“今天是星期五。”她说。“我想周末应该还出不来,所以应该会是星期一,只有两天时间了。”

“我了解了。”李奇说。

“所以我很害怕。”她说。“他要回家了。”

“我了解了。”李奇又说一次。

“真的吗?”

他没说话。

“星期一晚上,”她说,“他又要开始打我了,而且一定会比以前打得更厉害。”

“或许他已经改了。”李奇说。“坐牢会改变一个人。”

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这句话一点用也没有,而且根据他自己的经验,坐牢通常不会让人往好的方向改变。

“不会,一定会比以前更糟。”她说。“我确定,一定会这样。我惨了,李奇,我可以跟你保证。”

她的话没说完。

“为什么?”

她的手在方向盘上移动,即使现在车子时速七十英里,她的眼睛仍紧紧闭着。

“因为是我跟国税局告的密。”她说。

维多利亚皇冠往南开,然后往西,再绕个大圈转回往北开。车子刻意迂回前进,来到公路旁的加油站,这样才能趁着人多在自助加油区自己加油。驾驶把偷来的美国运通卡插入插槽,用完后把指纹擦干净,丢到加油机旁的垃圾桶,跟空油罐、汽水罐、擦过挡风玻璃的纸巾混在一起。车上的女人忙着看地图,挑选下一个目的地,手指着地图上的那个点。驾驶回到车上后,转头往后看。“现在去吗?”他问。

“只是去看看。”她回答说。“以做后续安排。”

“原本我以为天衣无缝,”卡门说,“似乎再安全不过。我了解他有多固执、有多贪心,所以我知道他一定不会乖乖合作,他一定会去坐牢,至少是好一阵子。就算他运气好没坐牢,至少也能让他分心一段时间,而且我想或许这样可以摇出些钱来,因为他把钱藏得很紧。结果整个计划效果很好,但钱的部分一样分文不动,不过现在这似乎又是小事一件了。”

“妳是怎么告密的?”

“直接打电话给他们,电话簿里就有了。他们有一整个处室在负责收集配偶泄漏的数据,这是他们抓逃漏税的重要管道,一般都发生在离婚的时候,因为那时候你会对配偶很不爽,不过我还没离婚就已经很抓狂了。”

“那妳为什么不干脆离婚算了?”他问。“先生在坐牢就是很好的理由,对不对?可以算是遗弃?”

她透过镜子,看了后座的手提箱一眼。

“可是这样爱莉的问题还是没解决。”她说。“事实上,这样做会让问题更加恶化,因为所有人都会警觉到我打算离开德州。在法律上,史路普有权要求我公开爱莉的住所,而且我确定他一定会这样做。”

“妳可以待在德州境内啊!”他又说了一次。

她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她说。“可是我没办法,就是没有办法。我知道这样很不理性,可是我就是待不下去,李奇。这是个很美的州,而且有些人也真的很善良,我也知道这里很大,可以躲得远远的,但这里是噩梦的象征,有我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必须逃离这些记忆,不只是史路普而已。”

他耸耸肩。“那就看妳怎么决定啰!”他说。

她沉默下来,专心开车。道路往后流动,刚刚经过的一大片台地,看起来仿佛有罗德岛那么大,现在又慢慢往下降。

“帽子岩。”她说。“石灰岩之类的,大概一百万年前所有水分都蒸发掉了,只留下这块石头,也或许是沉积岩。”

她的声音很模糊·导游解说比之前来得不确定。

“那妳要我怎么做?”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不过李奇确定她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帮妳逃走?这应该可以。”

她没说话。

“妳选中我。”他说。“心里一定有些想法。”

她没说话。李奇开始思考,像他这样的人在她心里属于什么样的族群?没工作的牛仔、孔武有力、多才多艺,不知道让联邦政府抓不到人算不算其中一种。她应该是千挑万选才挑中了他,不然就是他非常走运。

“妳动作要快一点。”他说。“剩下两天,现在就要马上开始。接到爱莉后,车子掉头马上走人。去拉斯维加斯吧!就当作第一站。”

“然后在那里做什么?”

“想办法弄些身分证件。”他说。“拉斯维加斯这种地方一定找得到,就算只能用一阵子也好。我身上有点钱,如果妳需要,我可以再领一点出来。”

“我不能拿你的钱。”她说。“这样不公平。”

“不管公不公平,妳需要钱。妳可以以后再还我,接下来妳可能需要回洛杉矶,妳们可以在那里重新申请各种身分文档。”

她又安静下来,脸上有另一抹微笑。

“不行,我不能逃走。”她说。“我不能当个逃犯,我不能犯法。不管我这辈子做过什么,我不曾犯过法,现在也不打算这么做。爱莉也不行,她应该得到更好的成长环境。”

“妳们两个都是。”他说。“可是妳一定得采取行动。”

“我是个公民,”她说,“想想这个身分对我这种人有多重要。我不要放弃,我不要假装成别人。”

“那妳有什么打算?”

“你就是我的打算。”她说。

牛仔、孔武有力、六呎五吋、两百五十磅,前宪兵。

“妳要我当妳的保镳?”他问。

卡门没有回答。

“卡门,我十分同情妳的遭遇。”他说。“相信我,真的。”

没反应。

“可是我不能当妳的保镳。”

没有回答。

“我没办法。”他又说了一次。“这太荒谬了,妳有什么打算?妳觉得我会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妳身边?一周七天?保护妳不被他打?”

没有回答。

一个巨大的公路交流道缓缓从几英里外空旷朦胧的地表爬过来。

“这太荒谬了。”他再说一次。“要我警告他或许行得通。我可以吓吓他,揍他一顿,让他搞清楚我是玩真的。可是我走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因为迟早我会离开,卡门,我不可能一直留下来。我不喜欢固定待在一个地方,而且不只是我,清醒一点,没有人能一直留下来,不可能久到留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老死。”

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好像他刚才说的话并未让她失望。她只是听着,继续开车,快速而顺畅,安静无声,仿佛在等待时机。交流道越来越清楚,车子飞奔而上,朝着西方前进,路边出规一个大大的绿色路标,上面写着:佩科斯,七十五英里。

“我不需要保镳。”她说。“我想也是,这样太荒谬了。”

“那我要做什么?”

她把车子开到中线车道,速度比刚才更快。李奇看着她那完全没有表情的脸。

“那我要做什么?”他又问了一次。

卡门在犹豫。“我说不出口。”

“说什么?”

她张开嘴,又闭了起来,很用力地吞了口口水,然后什么也没说。李奇瞪着她,牛仔、孔武有力、当过宪兵、克雷·艾利森的坟墓、很棒的墓志铭、堪萨斯市的报纸讣闻。

“妳疯了。”他说。

“是吗?”她的脸上又出现铜板大小的红点,仿佛在脸颊上烧了起来。

“妳完全疯了。”他说。“想都不要想。”

“我不能不想。”

李奇没有说话。

“我要他死,李奇。”她说。“很想。这是我唯一的出路,而且他活该。”

“告诉我,妳是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她说。“我要他死。”

李奇摇摇头,看着窗外。“别想了。”他说“太离谱了,这里已经不是以前的荒野大西部了。”

“不是吗?杀个该死的人不是没关系吗?”

她再度沉默,只是开着车,好像在等他答复。李奇看着前方快速接近的景色,他们现在正朝着远方的群山前进,灿烂的午后阳光让群山的色调又红又紫,也改变了空气的颜色。她说这个地方叫做跨佩科斯。

“拜托,李奇。”她说。“求求你,至少考虑一下。”

他没说话。求求你?考虑一下?李奇没办法反应,他把视线往下移,看着路面。路上车辆很多,整条路成了汽车跟卡车的河流,慢慢爬过这片广袤的大地。卡门的车往前奔驰,一辆接一辆超过去,速度非常快。

“我没发疯。”她说。“求求你,我也试过要好好处理这件事,真的。他的律师一跟我说那桩交易的事,我就马上去找自己的律师,然后又找了三个,可是没有一个可以在一个月内帮我把事情搞定,他们只会口口声声跟我说爱莉会让我绊手绊脚。所以我开始寻求保护,我去找私家侦探,但他们什么也不愿帮我做。接着我去奥斯丁找了家保全公司,他们说愿意接手,可以二十四小时保护我,但要动用六个人,而且一星期的费用就将近一万块钱,这和拒绝我根本没两样。所以我试过了,李奇,我试过用正常方法处理这件事了,可是根本不可能。”

他没说话。

“于是我买了把枪。”她说。

“了不起。”他说。

“跟子弹。”她说。“花了我所有的现金。”

“妳选错人了。”他说。

“为什么?你以前杀过人,在部队的时候,你说过的。”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样做会变成谋杀,冷血谋杀,这是蓄意暗杀。”

“不是,都一样,就跟部队里一样。”

他摇摇头。“卡门,不可能一样。”

“你不是发过誓?要保护人民什么之类的?”

“那不一样。”他再说一次。

车子超过一辆开往海岸的十八轮联结车,凯迪拉克在高热紊乱的气流中摆荡震动。

“慢一点。”他说。

她摇摇头。“我不能慢下来,我要见爱莉。”

李奇扶着前面的置物箱让自己坐稳,而送气口吹出的冷气就直接喷在他胸口上。

“别担心。”她说。“我不会出车祸的,爱莉需要我。要不是因为爱莉,我早就开车自杀了。”

不过她还是松了点油门,后面那辆联结车又爬到旁边来了。

“我知道这些事很难说清楚。”她说。

“是吗?”

“可是你要从我的观点去看事情。拜托,李奇,我已经演练过几万次了。我从头到尾想得很透澈,一步、一步、从头到尾,然后一次、一次、再一次,不断复习。我想过所有可能,这样做对我来说最合逻辑,而且是唯一的方法,这点我很清楚。可是这种话很难说清楚,因为你没有心理准备,对你来讲这是平空出现的东西,所以你会觉得我讲的话听起来很疯狂、很冷血。我知道,我可以了解,但我没发疯,也不是冷血,只是我有充裕的时间达成这个结论,而你没有。这是唯一的结论,我可以向你保证。”

“随妳怎么讲,但我不会去杀个素未谋面的人。”

“他打我,李奇。”她说。“他狠狠打我、揍我、踢我、伤害我,而且乐此不疲。他甚至笑着对我动手,让我一直活在恐惧之中。”

“那就去报警吧!”

“我们那里只有一个警察,而且他不会相信我的话。就算他真的信了,他也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他们都很熟。你不知道这里的状况。”

李奇没说话。

“他要回家了。”她说。“你能想像他会对我做出什么事吗?”

他没说话。

“我无路可逃,李奇。因为爱莉的关系,所以我走不了,你能了解吗?”

他没说话。

“你为什么不愿帮我?因为钱吗?因为我付不出钱吗?”

他没说话。

“我豁出去了。”她说。“你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在求你,为什么你不愿意?因为我是墨西哥人吗?”

他没说话。

“是因为我只是个墨西哥佬,对不对?豆子佬对吗?要是白种女人你就愿意帮忙了是吗?比方说你女朋友?我敢打赌她是个白人,大概是金发,对吗?”

“没错,她是个金发女孩。”他说。

“要是有人出手打她,你会不会杀他?”

会,当然。他心想。

“而且她跑去欧洲了,不希望你跟去。可是你愿意帮她,不愿意帮我。”

“这不一样。”他第三次这么说。

“我知道。”她说。“因为我只是个垃圾豆子婆,不值得你这样做。”

他没有说话。

“她叫什么名字?”她问。“你女朋友。”

“裘蒂。”他说。

“好,想像一下裘蒂在遥远的欧洲遇到某种困境,每天都被某个虐待狂毒打,她告诉你一切经过,连每个极尽耻辱的细节都毫无保留,你会怎么办?”

杀了他。李奇想。

她点点头,仿佛可以听见他心里的话。“可是你却不愿意帮我。你愿意帮助白人,但不会帮我。”

李奇暂停了一下,嘴巴半开。确实是这样,他愿意帮裘蒂·盖柏,可是不愿意帮卡门·古瑞尔。为什么?因为冲动说来就来,没办法勉强,这是血性的本能,就像血液中的药物一样,会让你随之起舞,就这么简单。这辈子他经历过很多次这种感觉,只要有人找他麻烦,都是吃不完兜着走,所以要是有人找裘蒂麻烦,那就跟找他麻烦一样,因为裘蒂就等于他自己。或者说以前是这样的。但卡门没有这种地位,而且永远不可能有,所以他就是没那股火气。

“这跟白人或拉丁美洲人没关系。”他静静地说。

她没说话。

“拜托,卡门。”他说。“明理一点。”

“那跟什么有关?”

“因为我认识她,但我不认识妳。”

“对你来说差别就在这里?”

“当然。”

“那就开始认识我啊!”她说。“我们有两天时间,你待会儿就会看到我女儿,你可以好好认识我们。”

他没说话。卡门继续往前开,离佩科斯还有五十五英里。

“你是个警察,”她说,“你应该要帮助人民。还是说你很害怕?是这样吗?你是个懦夫吗?”

李奇没说话。

“你办得到的。”她说。“你以前做过,所以你知道方法。你可以做完后拍拍屁股走人,把他的尸体丢在荒郊野外或是沙漠里,没人会知道的。如果够小心就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而你很聪明,绝对不会被抓到。”

他没说话。

“你够聪明吗?你知道怎么杀人,不是吗?”

“我当然知道。”他说。“可是我不愿意。”

“为什么?”

“原因我已经讲了,我不是杀手。”

“可是我豁出去了。”她说。“我需要你帮我完成这件事,我求你,只要你肯帮我,要我做什么都行。”

他没说话。

“你想要什么,李奇?上床吗?没问题。”

“停车。”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受够了。”

她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往前猛冲,李奇回头看了一下车阵,然后靠过去,把排档杆推入空档。引擎卸载后发出尖锐的声音,车子开始滑行,速度减慢。

他用左手抓住方向盘用力转,虽然卡门死命拉扯,不过车子还是转向路肩。车子离开平滑的柏油路面,路边的碎石摩擦着轮胎,车子渐渐停了下来。他把排档杆打入停车档,打开车门,动作一气呵成。档位锁定后车子完全停止不动,他下车站了起来,脚步有点不稳,感觉热气涌向身上,犹如有把大榔头用力敲击着他,但他还是关上车门,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