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李奇回到达科塔时,已经七点钟了。黎明逐渐转变成完全明亮的早晨。天空一片深蓝,光线过强,一片云也没有,一个夏末的好天气,世界的首都。可是在五楼公寓里,空气不流通而且炙热,窗帘依旧拉上,李奇不必问电话是不是响过。因为一看就知道没有。屋里的场景跟前九个小时都一样,蓝恩直挺挺地坐在椅子里,然后是葛瑞格、谷伦、柏克、普瑞兹、爱迪森、科瓦斯基,全都不发一语,心情低落,四处排列。有的眼睛闭上,有的眼睛睁开,看着虚空,呼吸低沉。

没有徽章。

一般退伍令。

坏蛋。

蓝恩慢慢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李奇,开口问:“你到底去哪里了?”

“吃早餐。”李奇说。

“吃这么久,是怎么?四季大饭店里有五道菜的全餐?”

“小餐厅。”李奇说:“点错菜,动作慢。”

“我付钱给你是要你工作,不是叫你去吃东西。”

“你没付钱给我。”李奇说:“我连半毛钱都没看到。”

蓝恩的身体固定朝向前面,头部往侧边转了九十度,像是只正在发牢骚的海鸟。他的双眼深邃、潮湿,闪着光芒。

“这就是你的问题吗?”他问:“钱?”

李奇没有说话。

“这好解决。”蓝恩说。

他的目光盯住李奇的脸不动,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面,手心向下,苍白地像羊皮纸般的皮肤上,肌腱血管凸了起来,在黄色灯光下看起来很诡异。他把自己直直地抬起来,有点吃力,似乎是九个小时以来第一次移动,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这样。他的步履有点不稳,朝着大厅走去,身体僵硬,像个老人般拖着脚步,摇摇晃晃。

“过来。”他说,像在下命令,像他过去还是上校时一样。

李奇跟着他走进主卧室套房。四柱大床,雕饰衣柜,书桌,一片宁静。还有那张照片,蓝恩打开他的衣柜里比较小的那片门。里面是个浅浅的空间,然后又是另一道门。内门的左手边有个密码键盘,跟萝伦·波琳办公室用的一样,标准的三乘三加上零字键。蓝恩用左手,食指,卷曲。无名指,伸直。中指,伸直。中指,卷曲。3785,李奇心想。技术不好,不然就是分心了,才会让我看到。键盘发出哔一声,蓝恩打开了内门,伸手进去,拉了条链子。一盏灯亮起来,照亮一个六乘三呎的小空间。里面堆满了立方形物体,一捆一捆的,紧紧包在厚厚的热缩膜里面。塑胶膜上面有灰尘跟外国文本印刷。起初李奇不知道文本写了什么。

后来他才想起来:那些字是法文,写着:Banque Centrale。中央银行。

钱。

美金,一块一块绑起来,叠高,包起来。一部分的立方体完整无缺,整齐地摆着,其中一个已经拆开,一堆砖块散落。地上到处是空的塑胶膜,这种塑胶膜很厚,要花很大力气才有办法拆开。你得先用拇指指甲戳破,再把手指伸进去,用力拉扯。一开始会先撑开,然后才勉强破掉。

蓝恩弯下腰,把打开的那一大捆拖到卧房里面,抬起来,顺着一个小小的弧度甩出去,让它落在李奇脚边的地板上。钱在光滑的硬木地板上滑行,两块小小的钱砖掉了出来。

“给你。”蓝恩说:“钱。”

李奇没有说话。

“拿起来。”蓝恩说:“都是你的。”

李奇没有说话,直接走向门口。

“拿去。”蓝恩说。

李奇停下脚步。蓝恩再次弯下腰,捡起一块掉出来的砖块,掂掂重量,一万块,一百张百元钞。

“拿去。”他又说一次。

李奇说:“等我得到结果再来讲费用。”

“拿去!”蓝恩大声狂叫,把钱砖直接朝着李奇的胸口丢过来。钱砖砸在胸骨上方,很厚实,令人意外地沉重。钱弹开,掉到地上。蓝恩捡起另一个掉出来的,再往前丢,击中同一个地方。

“拿去!”他尖叫道。

他弯下腰,把手伸进塑胶套里,开始把钱统统挖出来。拿起钱拚命乱丢,动作不停,身体没有打直,也没仔细看,没有瞄准。钱打在李奇的腿上、肚子上、胸口、头上,狂乱地任意轰炸,一次一万块钱,就像洪流排山倒海而来。所有痛苦化成奋力的投掷,泪水从蓝恩脸上流下,他开始失去控制,拚命喊叫,一边喘气,一边啜泣,气息不顺。每一次猛烈投掷中间夹杂着:拿去!拿去!然后是:把她找回来!把她找回来!把她找回来!再来是:求求你!求求你!每一次拚命的叫喊都带着愤怒、痛苦、创伤,恐惧、生气跟失落。

李奇站在那里,承受着多次冲击的轻微疼痛,脚下几万美元堆积如山,心里想着:没有人的演技能这么好。

他想着:这一次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