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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琳问:“奈特直接承认过这件事?”

侯巴特没有回答,只是挥挥右手腕的残肢,很微弱,很模糊。一种不予置评的小手势。

“奈特承认他杀了安·蓝恩吗?”

侯巴特说:“他承认的事可能有十万种。”然后微微苦笑:“妳得亲身去那里才会知道,要亲身经历才能真正了解。奈特有四年时间都在胡言乱语,有三年时间完全发了疯,我大概也一样。”

“那情况到底是什么?”波琳问:“告诉我们。”

迪·玛丽·葛雷琪诺说:“我不想再听一次这个,我受不了再听一次,我要出去。”

波琳打开她的包包,拿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没有仔细算,直接把钱交给迪·玛丽。

“去买点东西。”她说:“食物、药品、任何需要的东西。”

迪·玛丽说:“妳不能用钱买他的证词。”

“我不打算这么做。”波琳说:“我只是纯粹想帮忙,如此而已。”

“我不喜欢施舍。”

“那就想办法克服妳的障碍。”李奇说:“妳弟弟需要任何可以取得的资源。”

“收下吧,迪。”侯巴特说:“记得给妳自己买点东西。”

迪·玛丽耸耸肩,把钱收下,塞进她的连身裙口袋,拿起钥匙走出去。李奇听到前门打开,被他破坏的铰链发出尖叫,李奇跟上去关门。

“我们应该打电话叫木匠。”波琳在他身后说。

“打电话给那个第六大道的苏联管理员。”李奇说:“他看起来很能干,而且我确定他一定有兼差。”

“是吗?”

李奇轻声说:“他在阿富汗的时候当过红军,所以看到断手断脚的人不会呼天抢地。”

“你们在说我吗?”侯巴特叫道。

李奇跟着波琳回到客厅,对他说:“你有这样的姊姊真是三生有幸。”侯巴特点点头,同样缓慢、痛苦的动作。

“不过对她来说很辛苦。”他说:“你也知道,上厕所、洗澡之类的事,她得去看做一个姊姊不该看的东西。”

“说说奈特,说说整件事。”

侯巴特把头靠回沙发上的垫子,看着天花板。姊姊已经不在场,他似乎比较放松,受损的躯体安定下来,宁静许多。

“那是种很奇特的经验。”他说:“突然间,我们心里很确定我们是孤单的。人数相差悬殊,一万比二,四周一片漆黑,地处荒郊野外。处在一个我们没有权利存在的国家。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通常都觉得,谁没经历过很糟的情况,可是在当下你才发觉,原来情况可以糟到这种地步。一开始我们什么也没做,然后两人互看,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到死前的宁静,我们看着彼此,虽然没有说出口,心里大概下了决定要奋战到底。我们想死了大概比较好。反正人都要死,在这种情况下死,跟其他情况下死也没什么不同。所以我们就开火。那时候大概在想,他们会朝我们发射几发迫击炮,然后就玩完了。不过他们没有,只是不断前仆后继,十几个,二十几个,我们不断开火,把他们撂倒,死了好几百个。不过他们还是不断过来。这时候我想,那应该是种战术吧。后来开始出现战备方面的问题,好像他们也预料到了。我们的M60枪管过热,弹药也差不多没了,弹药只有身上能带的。等他们一发现,就会蜂拥而上。好吧,我想着,来吧。心里想着子弹或是刺刀,死在散兵坑里,跟从远方发射迫击炮意思差不多。”

他闭上眼睛,小小的房间里一片静默。

“可是?”李奇说。

侯巴特睁开眼:“可是结局不是这样,他们到了散兵坑旁就停下来,站在那里,在月光下等着。看着我们摸来摸去,想找新的弹匣,不过已经用光了。这时候人群退开,某个军官走出来。低下头看着我们,微微笑。黑色的脸,白色的牙齿。在月光下,我们恍然大悟。以为以前什么场面没见过,可是那些根本不算什么。这个才真的事情大条了,我们刚杀了几百个他们的人,现在要被他们俘虏。”

“后来呢?”

“一开始出奇得好,他们立刻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拿走,稍微修理我们一下,不过基本上算是小儿科。我在新兵训练的时候被士官修理得比这还惨。我们的战斗服上挂了很多小星星跟条纹布,这些应该对他们有一定的重要性。头几天很混乱,我们一直被锁链绑着,不过这基本上是出于需要,而不是出于残忍,因为根本没有监狱设施。实际上他们什么都没有,而且已经在丛林里住了好几年,没有任何基础建设。但他们给我们东西吃,很恐怖的食物,不过跟他们吃的一样,有这种心意已经很了不起。之后过了一星期,明显地政变成功了,于是所有人都搬进瓦镇,也带着我们一起进去,把我们关在市内监狱。我们就这样关在独立的牢房四个星期。那时候我在想,他们可能在跟华盛顿交涉。每天送食物过来后,就再也没有打扰我们。监狱里其他地方有时会传来一些不太妙的声音,不过那时候猜想,我们身分特殊,所以基本上第一个月跟后来的情形相比,简直就像在天堂。”

“后来怎么样?”

“很明显他们放弃跟华盛顿打交道,或者不再认为我们很特殊,于是把我们从独立牢房拖出来,跟其他人丢在一起。这时候情况就很糟糕,糟糕至极,牢房里挤到不像话,脏乱不堪,疾病肆虐,没有干净的饮用水,也几乎没有东西可吃。一个月后,我们已经骨瘦如柴,两个月后变成原始人。我有六个月时间完全没有躺下来过,因为牢房实在太挤了。我们脚下的大便淹到脚踝那么高,不夸张,还有虫,到了晚上爬得四处都是,很多人因为生病跟饥饿而死,后来他们送我们去审判。”

“还有审判?”

“我猜那应该是审判,大概是处理战犯,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他们不是会说法语?”

“那是政府官员跟外交人员才会,其他人说的都是部落语,对我来讲就只是两个小时的噪音,结束后就判我们有罪,带我们回监狱。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原先待的地方算是贵宾室,现在去的才是一般犯人关的地方,环境糟糕太多了。两个月后,我以为我们已经在地狱的最底层,不过我错了,因为接下来我的生日到了。”

“你的生日怎么了?”

“他们送了份礼物给我。”

“礼物是?”

“选择。”

“选什么?”

“他们把十几个人拖出来,集中在一个中庭,我猜我们大概都是同一天生日。第一个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桶柏油,放在瓦斯炉上加热,冒着泡泡,温度很高。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这种味道记忆深刻,因为我住的地方每次铺路都会有这种味道。我妈迷信某些古老的说法,认为小孩如果闻了柏油的味道就不会感冒咳嗽,因此每次都会叫我们去追那些卡车,所以对于这种味道我很熟悉。柏油桶旁边有块大石头,上面沾满黑色血迹。有个块头很大的卫兵,手里抓着一把大砍刀,开始对着队伍里的第一个人鬼吼鬼叫。我听不懂他说什么,旁边那个会说点英语,帮我做了翻译。他说我们有个选择,事实上是三个。为了庆祝我们生日,得失去一只脚。第一个选择是,左脚还是右脚。第二个选择,短裤还是长裤,那算是某种冷笑话,意思是说我们可以选要砍膝盖以上,还是以下。第三种选择,我们可以自行决定要不要用桶子把剩下的残肢泡进去,让滚烫的柏油把动脉封住,同时让伤口麻木。如果选择不要,那你就会失血而死。不过卫兵说,我们要选快一点,他不会允许我们混水摸鱼,让后面的人大排长龙。”

小小的房间里一片安静,没人说话,一点声音也没有,远方传来纽约市的警笛声,模糊而不协调。

侯巴特说:“我选左脚,长裤,而且要用柏油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