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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萝伦·波琳的公寓开始,贝罗街上的小型住宅,靠近西四街。这栋建筑物以前是工厂,有拱形砖造天花板,墙壁有两呎厚。里面大部分漆成黄色,感觉很温暖,很友善。有个壁龛卧房,没有窗户,一间浴室、一间厨房,还有个客厅,里面有张沙发,有张椅子,一部电视,很多书。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柔软的材料,深色木头。单身女郎的屋子,很清楚。一个人负责构想,负责装饰。有些小孩的照片,不过李奇不用问也知道是姪子或外甥女之类的亲戚。

他在沙发上坐下,把头靠在软垫上,看着上面的拱形天花板。他相信,世间的一切都可以反其道而行,如果有个人聪明有思维,外加一点想像就能办到。而且他喜欢压力,喜欢截止日期,喜欢在一个明确的短时间内把问题破解,喜欢在安静的地方沙盘推演,更喜欢跟同一挂的人一起动脑筋。所以一开始他就认定明天早上之前,他跟波琳绝对可以把问题搞清楚。这种感觉持续了三十分钟。

波琳把大灯切掉,点上蜡烛,打电话叫外卖的印度菜。李奇脑中的时钟爬到九点半的位置,窗外的天空从深蓝变成黑色,城市的灯光开始发出闪耀的光芒。贝罗街本身很安静,不过西四街上的出租车却不时猛按喇叭,偶尔还会有救护车扫过几个街区,朝圣文森医院而去。这屋子感觉起来属于城市的一部分,但又有点抽离,有点隔绝,是个局部的避难所。

“再来一次。”李奇说。

“什么事?”

“脑力激荡,问我问题。”

“好,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些什么?”

“我们知道绑架人质的行动几乎不可能完成,还有一个不会讲话的家伙。”

“而且舌头的部分不是非洲的习俗。”

“可是钱的事情一定跟非洲有关,因为刚好是总数的一半。”

屋里很安静,只有远方传来警笛通过的声音,沿着第七大道往南走。

“从头开始。”波琳说:“第一个出现的问题点是什么?第一面红旗?全都不能放过,不管多琐碎的点或多随机都一样。”

于是李奇闭上眼睛,从头开始回想:浓缩咖啡的保丽龙杯摸在手里的颗粒感、质地,温度不热不冷。他回想起葛瑞格从路边走上来,保持警戒,动作敏捷。他询问服务生时的态度,专注、机灵,战场老手的特质显露无遗,然后直接走到人行道的桌边。

李奇说:“葛瑞格问我前一天晚上看到的车子,我跟他说车子是十一点四十五分前开走的,而他说不对,应该更接近午夜十二点。”

“时间上的争议?”

“是个琐碎的点。”

“这会有什么意义?”

“不是我错了,就是他错了。”

波琳说:“你没戴手表。”

“以前有,被我弄坏了,所以就丢了。”

“所以他可能比较精确。”

“不过我通常很确定时间是几点。”

“把你的眼睛闭上,好吗?”

“好。”

“现在几点?”

“九点三十六。”

“还不赖。”波琳说:“我的手表显示的是九点三十八。”

“妳的表快了。”

“真的吗?”

李奇张开眼睛:“绝对没错。”

波琳在她的咖啡桌上翻找,拿出遥控器,打开电视的气象频道。屏幕的角落显示出时间,从某个官方气象中心发送过来的,准确度以秒为单位。波琳再次看看手表。

“你说得对。”她说:“我快了两分钟。”

李奇没有说话。

“你怎么办到的?”

“我不知道。”

“可是葛瑞格问你的时候,已经事发二十四小时,你的准确度有多高?”

“我不确定。”

“要是葛瑞格错了,你对了,这样代表什么?”

“某种意义。”李奇说:“不过我也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下一个是什么?”

现在死的机会应该比活的机会大,葛瑞格这么说,这就是下一个。李奇再看看杯底,里面只剩一点点冷冷的八分之一吋浓缩咖啡,浓浓的残渣。他把杯子放下,说好吧,我跟你去。

他说:“要坐上葛瑞格的车子时,蓝色的BMW,有某种声音响起,当时没注意到,是事后,回想的时候。”

“然后我们到了达科塔,之后就开始忙了。”照片,李奇想,在那之后,一切就都跟照片有关。

波琳说:“我们得休息一下,这种事勉强不来。”

“妳的冰箱里面有啤酒吗?”

“有白酒,要来点吗?”

“我太自私了,妳五年前并没有把事情搞砸,一切都做得很好,我们应该花点时间庆祝一下。”

波琳沉默了一下,然后露出微笑。

“是该庆祝一下。”她说:“因为老实讲,感觉真不错。”

李奇跟她一起到厨房,她从冰箱里拿出酒瓶,李奇从抽屉里拿出拔塞钻,把酒瓶打开。波琳从橱柜里拿出两个杯子,并排放在流理台上。李奇倒酒,两人举杯,互击出声。

“好好活着就是最佳的报复。”他说。

两人都喝了一小口,走回沙发,一起坐下,靠得很近,他问:“妳是因为安·蓝恩的事情才辞职的吗?”

她说:“不是直接,我的意思是说,不是马上,不过最终的原因确实是。你应该也了解这种事,就像一支海军舰队,其中一艘战舰遭到水下攻击,炸了个大洞,表面上看不出来,可是却慢慢落后,然后越来越多,漂出既定航线,等到下一场大战开启时,船已经漂得不见踪影,我就是那艘船。”

他没说话。

她说:“不过我大概也升到极限了,我很喜欢这个城市,不想离开,如果想坐上纽约办公室的位置,至少得升到副局长的资格,一般来说机会非常渺茫。”

她又喝了口酒,盘起脚来坐着,稍微转身,方便看着李奇。李奇也稍微转向,让两人差不多面对面,中间相距一呎。

“你为什么退役?”她问他。

他说:“因为他们跟我说我可以退。”

“你原本就想退役?”

“不是,我原本想留在里面,可是他们说离开也是个选项的时候,感觉上就有点破除法术的效果,让我觉得我的存在对他们的计划并不重要。我猜如果我留下来,他们还是一样欢迎,不过很显然,要是我走人,他们也不会太伤心。”

“你有被需要的需求?”

“不尽然,只不过那种魔力消失了,我也不太会解释。”他不再说话,静静看着她。她在烛光下看起来很美,水汪汪的眼睛,柔软的肌肤。李奇对女人的喜爱跟其他男人一样,而且比大多数人要多,不过他随时都会注意女人的缺点。耳朵的形状,脚踝的粗细,身高,体型,胖瘦,任何一个缺点都会破坏他对女人的感觉。可是萝伦·波琳身上没有一丝一毫不对劲,完全没有,百分之百确定。

“总之,恭喜。”他说:“今天晚上好好睡。”

“或许吧。”她说。

然后她说:“或许我可能没机会睡。”

李奇闻得到她身上的香味,淡淡的香水,肥皂香,干净的皮肤,干净的棉衣。头发披在锁骨上,T恤的肩线稍微凸起,形成诱人的阴影线条。身材苗条,很结实,除了某些不可能消瘦的部位之外。

他说:“为什么会没有机会?”

她说:“或许我们得忙上一整晚。”

他说:“只会用功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

“你不是傻孩子。”她说。

“谢谢。”他说,身体往前倾,吻了她,轻轻地,在嘴唇上。

她的嘴微微张开,凉凉的,飘着酒香。李奇空着的手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滑,来到颈后,把她拉得更近,更用力地吻她。她也用没端酒杯的手做了同样的回应,两人整整拥吻了一分钟,两个酒杯端在空中,位置差不多高。然后两人分开,把酒杯放在桌上,波琳问:“现在几点?”

“九点五十一。”

“你怎么办到的?”

“我不知道。”

她把暂停的时间再延续了一下下,然后靠过去,再次吻他。用双手,一手放在他脑后,另一手在他背上。李奇的动作也一样,互相对称。她的舌头冰凉,动作很快,她的背很纤细,皮肤温暖。李奇把手伸进她的衬衫里,她的手握成小小的拳头,把他的衬衫从腰带拉出来,指甲压着他的皮肤。

“我不常做这种事。”她说,嘴唇紧紧贴着李奇:“跟一起工作的人。”

“我们不是在工作。”他说:“我们在庆祝。”

“那当然。”

她说:“我们在庆祝我们不是侯巴特,对不对?或是凯特·蓝恩。”

“我在庆祝妳就是妳。”

她把手高举过头,保持不动,李奇把她的衬衫脱掉。里面穿着一件小小的黑色胸罩。李奇也把自己的手举起来,波琳在沙发上跪着起身,将他的衬衫从头上拉起,接着是他的T恤。波琳手张开,像个小小的海星,贴在他宽阔的胸膛,往下滑到腰带,拉开他的皮带。李奇解开她的胸罩,把她抬起来,平放在沙发上,亲吻她的乳房。他脑中的时刻走到十点零五分时,两人已经躺在床上,脱光衣服盖着被单,紧紧纠缠在一起,正用他从没体验过的耐性与温柔做爱。

“熟女。”她说:“不虚此生。”

他没回答,微笑一下,低下头,吻着她耳下颈根部位,皮肤湿答答的,有汗水的咸味。

激情过后,两人一起冲澡,把酒喝完,再回到床上。李奇已经太累,没办法继续思考。而且也太放松,不想再管其他事。他觉得轻飘飘的,很温暖,筋疲力竭,幸福美满。波琳舒服地蜷在他身旁,两人一起步入梦乡。

许久之后,李奇感觉到波琳在动,起来后发现她把手遮住他的眼睛,轻声问:“现在几点?”

“六点四十二。”他说:“早上。”

“真让人不敢相信。”

“这点天分没什么用,顶多帮我省下买手表的钱。”

“旧的那个怎么坏的?”

“被我踩到,我把它放在床边,起床的时候刚好把它踩在脚下。”

“这样就可以踩坏一只手表?”

“我穿着鞋子。”

“上床睡觉?”

“节省着装时间。”

“太夸张了。”

“我不是每次都这样,要看是什么床。”

“要是葛瑞格错了,你对了,这代表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张开嘴,准备说我不知道。

可是他停了下来。

因为突然想起,这可能代表什么。

“等一下。”他说。

他躺在枕头上,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妳喜欢巧克力吗?”他问。

“应该吧。”

“有手电筒吗?”

“包包里有支小型警用手电筒。”

“手电筒放口袋。”他说:“包包留家里,穿裤子,裙子会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