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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伦敦的路上遇到了通勤车阵,车子多得不像话。让人感觉这几百哩英国土地范围内只包含两个东西,一个是伦敦,另一个是伦敦专用的宿舍。整座城市就像巨大蔓生的磁铁,不断往内吸。根据李奇的地图,M11只是二十几条喂养着首都的辐射状大动脉之一。李奇猜想,每一条一定都同样忙碌,全都充满微小流动的血球,一天过后再全部吐出来。日复一日的苦差事。他从来没有体验过朝九晚五的生活,也从来没通过勤。有时候,他对这样的人生怀着深切的感恩,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刻。

开手排车在塞车时是种折磨,上路两小时后,他们把车停下来加油,换手。虽然李奇的名字没出现在驾照上,也没有保险,但这种违法跟后来的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他以前在英国开过车,好几年前,开的是辆大型英国房车,美国陆军的财产。现在的路况比较繁忙,车子多很多,让人怀疑是不是整座岛都塞满了,不过想起北福克,那个郡倒是很空旷,所以这座岛的密集程度不平均,这才是真正问题所在,不是太挤就是太空,没有中间地带。根据他的经验,这在英国佬是很不寻常的事情。英国佬之所以能像卫冕者一样四处招摇撞骗,靠的就是中庸之道。

车子来到M25外环道,两人认为谨慎比勇气可取,所以想逆时针绕一段四分之一圆弧,再顺顺抵达伦敦西区。可是M25同样也成了大停车场。

“怎么有人能够每天忍受这种交通?”波琳说。

“休士顿跟洛杉矶也是这样。”李奇说。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解释了为什么杰克森一家会逃离这里。”

“应该是。”

车流缓慢地前进,像水一样在浴缸排水口上旋转,直到最终抵挡不住这座城市无情的拉力为止。

他们从圣约翰森林区进入市区,这里有艾比路录音室,经过摄政公园,穿过梅利本区,经过见克街,这里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住过的地方。再次穿越大理石拱门站,走到公园巷。希尔顿饭店位在南端,靠近海德公园角圆环,真正世界级的汽车精神错乱地带。他们把车停在地下收费停车场,时间是早上十点四十五分。离蓝恩和他手下进驻的时间大概还有一小时。

“要吃午餐吗?”波琳说。

“吃不下。”李奇说:“我的心纠在一起。”

“所以你终究是个凡人。”

“我觉得自己好像把泰勒交给了刽子手。”

“他死有余辜。”

“我宁愿自己动手。”

“那就说说看。”

“蓝恩不会满意的,他一定会想知道共犯是谁,而我不打算亲自动刑逼他说。”

“那就放手。”

“我办不到,我希望替凯特跟洁德报仇,也希望帮侯巴特拿到钱。除了这个方法没有两全之策。再说我们跟妳那位五角大厦的朋友有约定,他给了情报,现在我必须给人。仔细考虑后,我确定午餐就不吃了。”

波琳问:“那我要待在什么地方?”

“大厅里,睁大眼睛看,然后去另一个地方租个房间,留张纸条在希尔顿的柜台,用贝斯瓦特作化名。我会带着蓝恩到北福克,蓝恩会处理泰勒,我再处理蓝恩。事后我会回来跟妳会合,时间不定,到时我们再一起去另一个地方。有可能是巴斯,去泡泡罗马浴,之后再把身体洗干净。”

两人经过一间汽车展示场,里面正在展示他们开的Mini Cooper全新车型。沿路经过许多朴实的内缩式入口,通往公寓大楼。他们爬上短短几级水泥阶梯,走进公园巷的希尔顿大厅。波琳走向远处沙发群,李奇走向柜台,排队等候,看着那些柜台人员,每一个都忙着接电话,打电脑。柜台人员后面有打印机跟复印机摆在柜子里。复印机上方有个铜牌写着:根据法令规定,特定文档不得复印,诸如钞票等。李奇想,确实需要法律规定,因为现代的复印机实在做得太好。复印机柜上有排时钟,分别设置世界各个时区,从东京到洛杉矶。他看看纽约的时钟,比对脑中的时间,分毫不差。排在他前面的人办完事情,李奇走向排头。

“爱德华·蓝恩一行人。”他说:“办理住房手续了没?”

柜员打着键盘:“还没有,先生。”

“我在等他们,等他们到时,告诉他们我在大厅对面。”

“您贵姓,先生?”

“泰勒。”李奇说完,转身离开,远离最繁忙的区域,找个安静的地方。他待会儿要数八十万美元现钞,可不希望有大批观众在旁凑热闹。李奇挑了四个围成一圈的沙发坐下。根据长久以来的经验,不会有人敢过来跟他坐,而且也确实不曾有人真的敢。他开始散发潜意识电波,叫其他人滚远一点,只要脑袋清楚的人都会乖乖照办。

果然旁边一组家庭已经开始担心地看着他。两个孩子和妈妈坐在隔壁的沙发群,大概刚下早班飞机,等着房间清理好。妈妈看起来很疲倦,小孩不怎么乖巧。当母亲的已经把一半的行李打开,想办法让小孩乖一点。玩具、图画书,烂掉的泰迪熊,少了只手的娃娃,电动玩具。妈妈言不由衷地说着许多打发时间的方法:这个好不好?那个好不好?把我们要去的地方画出来好不好?感觉像是心理治疗。

他转头过去看着门口,不断有人走进来。有些很疲累,风尘仆仆;有些很忙碌,活蹦乱跳。有的提着大包小包行李,有的只拿着一个公事包。人种遍及世界各地。隔壁沙发群那里,一个小孩拿着玩具熊丢向另一个小孩的头,没丢中,飞过来打中李奇的脚。他弯下腰把熊捡起来,里面的填充物跑出来。他把东西丢回去,听到妈妈讲些毫无意义的废话:要不要这个?他想着:妳为什么不闭上妳的鸟嘴,像个正常的人类一样安静坐好?

他再次转头看着门口,普瑞兹走了进来,接着是科瓦斯基,后面是蓝恩本人,是队伍中的第三人。然后是葛瑞格、谷伦、爱迪森和柏克。登机箱、手提包、西装袋。有的身上穿着牛仔裤和休闲西装外套,有的是黑色尼龙运动夹克,棒球帽、球鞋。有的戴着太阳眼镜,有的挂着耳机,耳机线垂了下来。因为过夜飞行的关系面露倦容,有点精神不济。但除此之外,脑袋清醒,警觉性高,密切注意周遭变化。他们的样子看起来跟以前在部队时一模一样,一群特种部队人员想隐姓埋名移防。

李奇看着他们在柜台前排队,看着他们等待,一次前进一个位置,看着他们办理住房。柜台人员把消息告知蓝恩,蓝恩转过身用目光搜索,视线扫过大厅里的每个人,扫过波琳,但毫无停滞。扫过隔壁骚动的家庭,扫过李奇的脸,停了下来。蓝恩点点头,李奇也点点头。葛瑞格从柜员手中拿了一叠房卡,全部七个人再次揹起行囊,穿越大厅。他们侧身绕过人群,在沙发椅圈外围一起停下脚步。蓝恩把一个包包丢下,另一个包包继续拿着,在李奇对面坐了下来。葛瑞格也坐下,卡特·谷伦坐了最后一张椅子,科瓦斯基和普瑞兹、爱迪森及柏克只能站着。他们围成一个阵地,柏克和普瑞兹面朝外。脑袋清醒,警觉性高,密切注意周遭。

“把钱秀出来。”李奇说。

“告诉我泰勒在哪里。”蓝恩说。

“你先给我看。”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李奇点点头:“我知道他的下落,有过两次目视接触,昨天晚上跟今天早上,就在几个小时前。”

“你还真有本事。”

“我知道。”

“那就告诉我他的下落。”

“先把钱给我看。”

蓝恩没说话,在沉默中,李奇听到那个抓狂的妈妈说:画张白金汉宫的图。

他说:“你私下打电话给几个伦敦的私家侦探,不想让我知道。你想快我一步。”

蓝恩说:“人都有节省非必要开支的权利。”

“那么捷足先登了吗?”

“没有。”

“所以这项开支并不是非必要的。”

“我想是这样。”

“那就把钱秀出来吧。”

“好。”蓝恩说:“我把钱给你看。”他提在腿边的手提袋放在地上,拉链拉开。李奇看看右边,看看左边,那个小孩又要把破烂的熊丢出来。不过看到蓝恩脸上的表情又缩了回去,躲在妈妈怀里。李奇身体往前移,弯下腰,手提袋里都是钱。是瓦镇那批钱的其中一捆,刚拆封,已经花掉部分的那捆。

“上飞机没问题?”他问。

蓝恩说:“可以过X光机,没人会有意见,你可以顺利把钱带回家,前提是你要先赢得这笔钱。”

李奇拉开破损的塑胶膜,手指伸到其中一小捆钱的束带下面,很紧,换言之钱是满的。总共有四大叠,每叠有二十块钱砖。总共八十块钱砖,偶数。每块砖里有一百张百元美金钞票,八十乘以一百乘以一百总共是八十万。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

他掀起一张钞票,用食指跟拇指搓一搓,抬头望着大厅对面复印机上的铜牌:根据法令规定,特定文档不得复印。不过这些可不是复印的,是货真价实的真钞,他摸得到防伪刻画,闻得到纸张和油墨的味道。绝对错不了。

“好。”他说,身体往后坐。

蓝恩弯下腰,将手提袋拉链拉上:“他人到底在哪里?”

李奇说:“我们得先谈谈。”

“你最好不是跟我开玩笑。”

“那里有平民,无辜的人,没有战斗能力的百姓,一家人。”

“所以?”

“所以我不能让你们像疯子一样冲进去,我不允许额外损伤。”

“不会有这种事。”

“我需要百分之百确定。”

“我可以跟你保证。”

李奇说:“你的保证比狗屎还不如。”

“我们不会四处开枪。”蓝恩说:“这点要先讲清楚,一颗子弹对泰勒来说太便宜他了。我们会进去,把他抓起来,带回来,其间不会伤到他或其他人一根寒毛,因为这才是我要的处置方式。我要他好好的没少半块肉,我要他活蹦乱跳,意识清楚,感觉一切正常。他得先把同伙抖出来,然后才能死。只是过程会很漫长,速度会很缓慢,方法会很凄惨,可能要一、两个星期时间。所以枪战不合我的胃口,不过不是因为我在乎那些非战斗人员,而是因为我不希望泰勒出什么意外,他如果这么简单就死了,我不能忍受,这点你没有任何怀疑的空间。”

“好。”李奇说。

“那他人在哪里?”

李奇暂停一下,想想侯巴特,阿拉巴马州伯明罕市,或者田纳西州纳许维尔市。还有亲切的医生,满头白发,穿著白袍,把义肢捧在手里。

“他在北福克。”他说。

“那是什么地方?”

“是个郡,在这里的东北方。大约一百二十哩。”

“北福克的哪里?”

“一个叫葛兰吉农场的地方。”

“他住在农场里?”

“平坦的乡下。”李奇说:“跟撞球台一样,旁边有边沟,很容易防守。”

“最近的城市?”

“农场在诺维奇西南方三十哩远。”

“最近的镇?”

李奇没有回答。

“最近的镇?”蓝恩又问一次。

李奇回头看着接待柜台。根据法令规定,特定文档不得复印。一部全录像印机在运作,鬼魅似的绿光以水平方式来来回回在盖子底下移动。他看着那快发疯的妈妈,她的声音在脑中回荡:把我们要去的地方画出来好不好?他看着小孩的娃娃,少了只手。听到戴维·坎普的声音,在乡下的杂货店:摸起来像本薄薄的书,页数不多,绑了条橡皮筋。回想起小孩的破烂熊掉在地上,那难以感受到的撞击,在磁砖上滑行,最后碰到他的鞋子。

蓝恩说:“李奇?”

萝伦·波琳的声音在脑中出现:确实只要一点点,要出去的人,不像要进来的人那么引人关注。

蓝恩说:“李奇?喂?最近的镇是哪里?”

李奇把注意力慢慢地、小心地、很痛苦地从虚无缥缈中拉回。他看着蓝恩的眼睛说:“最近的镇叫泛教堂·圣玛丽。我会带你去,准备好一小时内出发,我会回来找你。”

李奇站起来,集中精神让自己以无穷缓慢的速度走过大厅。一脚一脚踏出去,左脚、右脚。他和波琳对望一眼,然后从大门走出。走下水泥阶梯,踏上人行道。

然后死命狂奔,朝停车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