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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奇想都不想,马上把步枪举到作战位置,枪托高高抵在右肩,开保险,右食指放在扳机上,枪管低于水平一到两度。多年的训练,潜移默化直到细胞程度,永远写在他的DNA上。除非立刻要用,不然就别碰枪,他的教官曾经这样大声吼道。

他站着完全不动,全神贯注倾听,四下无声。他把头往左转,听,没有动静,往右转,一样没有动静。

他再试着喊一次通关密语,轻声低沉:金丝雀。

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蓝恩,他想道。

他不感到惊讶,只有菜鸟才会惊讶,而李奇是专家。他也不觉得难过,很久之前他就学会,控制恐惧和惊慌的唯一方法,就是心无旁骛地专注在眼前的事情上。所以他没花时间去想萝伦·波琳或是凯特·蓝恩,也不去想杰克森或泰勒,甚至洁德。因为没有时间。他往后退,靠左,缺省的程序,就像机器一样,不发出任何声音,慢慢远离屋子,让自己的目标变小,同时扩大视野。李奇查看窗户,完全漆黑,只有厨房里传来一点暗红亮光。剩余的火苗。前门关闭,附近是Mini Cooper模糊的车形,冰冷灰暗地停在黑暗中。看起来很奇怪,车身前倾,好像跪了下来。

他在黑暗中走向车子,动作缓慢、不动声色。在驾驶座旁靠近前保险杆处跪下来,摸摸轮胎。轮子不见了,地上有撕裂的橡胶,一段严重卷曲的轮圈钢丝,稀烂的轮拱塑胶内衬散了一地。一片狼藉。他静静绕到车子另一边,同样的情形。轮子的铝圈掉在地上。

前轮驱动的车辆彻底瘫痪,两个轮子。一个还不够,坏一个可以更换。冲锋枪至少要开火两次,被发现的机率就变成两倍。虽说根据李奇的了解,MP5K三发连开,听起来会比步枪单开一发要来得温和。如果是单一枪响,听的人绝对不会弄错,因为太过突出,绝对会引起注意。而MP5K的设计可以一分钟连发九百颗子弹,每秒十五发。也就是说三发连射只花了五分之一秒,听起来不会很特别,只能算是不一样的声音,反倒比较像短暂的模糊颤动,仿佛遥远的摩托车在等红灯。

蓝恩·他再次想起。

但,是什么时候?

七十五分钟前,他人在五哩外。声音发送和距离平方成反比,距离两倍,声音削弱四倍;距离四倍,声音削弱十六倍。他先前没听到任何声音,这点他确定。这么平坦没有起伏的土地,这么浓厚潮湿的夜晚雾气,像北福克这样的地方,如果有MP5K开火,他应该几哩外就能听见,所以蓝恩至少在三十分钟前就已经走了,有可能更久。

他站着不动,努力听着,没有任何反应,于是走向前门。门关着,可是没有上锁,他把左手从步枪放下,转动门把,推开门,举起步枪。屋里很黑,感觉没有人在。他看看厨房,还很温暖,壁炉里还有暗红色余烬。洁德的画依旧在厨房椅子上,李奇离开前放的地方。波琳的袋子也还在原处,李奇拿出手电筒后就没动过。到处都是空茶杯,水槽里有盘子。整个房间看起来跟他离开时几乎没两样,就只差现在没半个人。

他把手电筒打开,用左手夹在枪管下,一间一间检查剩下的一楼房间。一间餐厅,空荡荡,冰冷、漆黑、没有使用。里面没人。一间起居室,家具摆设和毕夏普的徽章里的沙龙酒吧一样,没有动静。里面没人。一个洗手间、一个外套衣橱、杂物间。都是空的。

他爬上楼梯,第一间显然是洁德的房间,绿色泡泡纱条纹装折好放在椅子上,地上有图画。从达科塔带来的旧玩具排成一排放在床边,靠着墙。一只独眼熊,毛已经掉光,坐着。一个娃娃,一眼睁开,一眼闭上,红色麦克笔在嘴唇上乱涂,制造口红的效果。床有睡过,枕头是凹的,被单拉开。

没看到小孩。

隔壁房间是杰克森夫妇的,一眼就看得出来。梳妆台上摆满英国品牌的化妆品,龟甲梳子,龟甲手镜。有几个相框,里面的女孩不是洁德。是美乐蒂,李奇猜想。后面靠墙有张床,床头板很高。独立的雕饰衣柜,跟床同色系的黑色胶合板材质,里面都是衣服,有男有女。床头桌上有本锄耕机目录,东尼·杰克森的睡前读物。

没有杰克森的踪迹。

下个房间是凯特和泰勒的,一张老旧的双人床,一个橡木小夜桌。房间很俭朴,没有装潢,就像客房。照片摆在梳妆台上,凯特和洁德的合照。原版印刷,没有相框。两张脸在手电筒照耀下散发光芒,爱意充分捕捉在照片中。有个空的女用手提包,凯特的行李。没看到钱的踪迹,只有三个空的皮制手提袋堆在角落。李奇提过其中一个,搭着达科塔的电梯拿到黑色的BMW车上,当时柏克忐忑不安地站在他身边。

他继续往前,想找储藏室或浴室。这时突然停下脚步,位置在二楼走廊中途。

因为地板上有血迹。

血迹呈细长形,一呎长,弯曲。像甩出的油漆,不是直接滴落,形状不整齐。形状呈现动态,代表移动的速度快。李奇往后退到楼梯口,闻闻空气,有股淡淡的火药味,他把手电筒照向走廊尽头,看到厕所门开着,后面墙壁有块磁砖碎裂,胸口高度。裂口很整齐,范围局限在一块六乘六吋的磁砖里。移动中的目标,枪举起来,扣下扳机,三发子弹,穿透式的肉体伤口,大概击中上臂。射程短,要不然下坠角度会更明显,被击中的磁砖会更下面。普瑞兹,大概是,这是今晚七枪当中的第一枪。这枪是在屋里,然后是对屋外Mini Cooper的两个轮胎,再来是路华的四个轮胎,想都不用想。对四轮驱动车,一定要把四个轮胎都打烂才符合小心行事的风格。如果只打烂两个,拚命的人还是可以把车开走。

深夜中七次冲锋枪射击,或许更多,四十几分钟前。这里的人有电话,杰克森说过,而且知道怎么打。可是没有人打,这点可以确定。诺维奇警方应该会在四十分钟内抵达现场,三十哩,道路空旷,灯光打开,警笛放送,搞不好二十五分钟不到。这表示没人打电话报警。全都因为MP5K不同凡响的开火速率。电视上或电影里的机枪,基本上都是过时款式,而且太慢,为的是要让观众有真实感。因此四十几分钟前,大家不会知道他们听到的是什么声音。会以为是一阵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连续颤动,莫名其妙地模糊,好像裁缝机。像是把舌头抵在嘴上,用力吹气。前提还是真的听见。

结论,李奇想,至少一个受伤,而且警察没有出现的打算。

他慢慢走下楼梯,退到户外。

他顺时钟绕了房子一圈,谷仓在远方,漆黑安静。那辆老路华趴在轮圈上,就如他心中早已确定的模样,四个破掉的轮胎。他从车旁走过,靠着南边山形墙,把手电筒关掉,顺着车道看着漆黑。

到底怎么发生的?

他相信波琳,因为了解;而他也相信泰勒和杰克森,即使跟他们不熟。三个专家,有经验、有智能、大量活动的脑细胞,虽然疲倦,但能力如常。对入侵者来说,必须要长时间冒着生命危险才有办法靠近。敌人根本不是对手。他本来应该会看到四具被打成蜂窝的尸体和一辆稀烂的车才对。就在这时,杰克森应该已经发动锄耕机,波琳应该在开啤酒,而凯特应该在做面包、煮豆子。

那为什么没有?

注意力分散,他想。跟之前一样,答案就在洁德的图画里。马房里的动物。她睡得不好,凯特曾说,飞行时差让她很不舒服。李奇想像这个小孩醒来,或许在半夜,下床,跑到屋外,幻想黑暗就等于安全,四个大人手忙脚乱追出去,混乱、惊慌、搜索。躲在暗处的监视者从草地上爬起,进攻。蓝恩坐在租来的休旅车里冲进车道,泰勒、杰克森和波琳不敢开火,怕误伤彼此或凯特和洁德。

蓝恩,打开车灯,停下车子。

蓝恩,车灯亮着,认出自己的继女。

他的太太。

李奇感到一阵凉意,一阵无法控制的猛烈情绪爆发。他闭上眼,再睁开。把手电筒打开,角度放低照在路面,沿着车道走出去,走向马路,走向未知茫然。

普瑞兹把夜视镜往上推到额头说:“好了,李奇走了,他离开了。”

爱德华·蓝恩点点头,稍停一秒。用手电筒反手打杰克森的脸,一次、两次、三次,力道很猛,直到杰克森倒下。葛瑞格再把他扶正,爱迪森将他嘴上的胶带撕掉。

蓝恩说:“说说看你吃了什么。”

杰克森吐了口血:“说什么?”

“你吃了什么,吃的东西,你那个不在的老婆喂你吃的东西。”

“问这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们吃不吃马铃薯。”

“谁不吃马铃薯?”

“那我可以在厨房找到削皮器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