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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奇走回旅馆,独自一个人。往上走两个街区,再横越三个街区。太阳高高挂在天空中。上午已经过了一半。露西·安德森的房门开着,清理用的推车就停在外头。床单剥掉了,所有的毛巾都在地上。柜子是空的。我猜她离开镇上了,餐馆的女服务生这么说过。祝妳好运,吉利,他心想,不管妳在做什么,不管妳要去什么地方。他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冲了很久的热水澡,然后爬上床。他一分钟之内就睡着了。咖啡对他完全起不了作用。

他在下午时分醒来,脑中想着宪兵的事。前哨作战基地,那里的位置,那里的装备。那个地方对他而言就像在拉克堡课堂上的分析主题。

目的是什么?

为什么在那里?

旧的三十七号郡立道路由东向西绕过希望镇,绕过绝望镇,绕过中途镇,可能还一直延伸下去。起初他把这条路看成一条缎带,像是地图上的一条线,接着他就在脑中把这条路想像成一个可以转动的立体图,就像电脑屏幕上显示的那样,全都是绿色的网状点线与层次。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条路是马车使用的。踩踏过的土地,被压碎的石头,还有车辙跟杂草。后来这条路在福特Model T系列崛起于迪尔伯恩市并席卷全国时,有了最低限度的改造。接着希望镇出于居民的骄傲又改造了其中的十哩。他们的改造工作做得很好,或许还强化了地基。当然这条路一定有被铲平或夷平的地方,说不定也稍微截弯取直。可能还拓宽了一些。粗厚的沥青倾倒上去,压得相当平实。

绝望镇就完全没做过这些事。索曼跟他的父亲、他的祖父或以前拥有过这个镇的某某人,都忽视了这条路。或许他们会勉强每隔十年之类的时间就随便倒点柏油跟小石头上去,不过大致而言,这条路仍然跟亨利·福特称霸世界当时一样狭窄、薄弱、崎岖、曲折。

不适合重型车行驶。

除了金属回收工厂的西面以外。那里增补并重建了一条三十五哩长的直路,或许是从地底开始的。李奇想像他们往下挖了一码深,排掉地下水,铺好基石,建造厚实的混凝土路基,再加上强化钢梁,最后用重型机具将四吋厚的沥青压得既平顺又紧实。路肩很笔直,坡度也设计得很好。在三十五哩路之后,那条新路通过了未开发的处女地,跟州际公路相交,而旧的三十七号道路则是继续跟以前一样迂回延伸下去,再次回到最原始的状态,狭窄、薄弱、崎岖。

弱,强,弱。

绝望镇的东面并没有军事单位,在西面新旧道路的交叉处也没有。

宪兵基地控制了道路坚实的部分。

卡车行驶的路。

接近绝望镇,但又不会太近。

不像陷阱一样封锁了整个镇,而是只看守一个方向,让另一个方向门户大开。

那个基地有六部上了装甲的悍马车,每一辆都像是八吨重的犀牛,每一辆的速度都很快也很好操控,每一辆顶部都架设了一具可以自由转动并连接着七点六二口径子弹带的M60机枪。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李奇躺在床上,闭起双眼,听见了拉克堡课堂上教官大吼的声音:你知道的就是这些。结论是什么?

他的结论是,根本没有人在担心间谍活动。

他在四点钟下床,又洗了个很久的热水澡。他知道自己更换衣物的频率在西方世界中算是落后的,不过他的补偿方式就是让身体保持彻底干净。旅馆的肥皂是白色,装在一个又小又薄的包装纸袋里,他把整块都用光了。洗发精是装在一个小塑胶瓶内的深绿色液体。他用掉了半罐,闻起来有淡淡的苹果味。他冲洗身体,在莲蓬头下方又站了一会儿,后来关掉水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敲他的房门。他在腰部围了一条毛巾,赤脚走过房间去开门。

沃恩。

她穿着制服。那部希望镇警局巡逻车整齐地停在她背后。她盯着他看,很明显非常好奇。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反应。看看你自己。你看见什么?他是个运动型体格的人,身体大多数成分都是骨头、肌腱跟肌肉。不过他脱掉上衣时,大部分人都只会注意到他的疤痕。他身上有十几处切痕与割痕,加上左胸口中间一个稍微凹陷的点三八口径弹孔,另外右下腹部还有一处蜘蛛网状的白色撕裂痕,都交错皱叠在一起,当时是在一间简易的军队外科医院,在没有消毒的状况下被人迅速乱缝了七十针。第一个纪念品是小时候受的伤,第二个是有个疯子用一把小左轮手枪造成的,第三个则是来自一次爆炸时的碎片。他存活了,因为小时候受的伤永远不会致命,因为那颗点三八口径的子弹威力不强,因为那些碎片是别人的骨头而不是高温金属。他是个幸运的男人,而他的运气全写在身上。

虽然丑陋,但却很吸引人。

沃恩的目光往上移到他的脸。

“坏消息。”她说:“我去了图书馆。”

“妳在图书馆听到了坏消息?”

“我看了一些书,然后用了他们的电脑。”

“然后呢?”

“三氯乙烯的缩写是TCE,是金属去油剂。”

“这我知道。”

“这种物质非常危险。会导致癌症,乳癌、前列腺癌,各种癌症都有。还会引起心脏病、神经系统问题、中风、肝脏疾病、肾脏疾病,甚至糖尿病。环保署说人体可以接受最多十亿分之五的浓度。有些地方的浓度被测出比这个值高了二三十倍。”

“像是哪里?”

“田纳西州有一个案例。”

“那里离这太远了。”

“这很严肃的,李奇。”

“人们担心太多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

他点点头。

“我知道。”他说:“而索曼一次就使用五千加仑的量。”

“而我们喝的就是地下水。”

“妳喝的是瓶装水。”

“很多人都用自来水。”

“工厂在二十哩外。这里有很多沙子,会大量自然过滤。”

“还是让人担心。”

李奇点点头。“还用说吗。我在那里喝了两杯咖啡,一杯在餐厅喝的,另一杯则是在法官家里。”

“你觉得还好吗?”

“很好。而且这里的人看起来也还好。”

“目前是这样。”她安静下来。

他说:“还有什么事?”

“玛莉亚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她,那个新来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