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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再次放慢速度,仍旧不开大灯。热感应影像显示工厂上方的天空被一大片热气染红了。热气是从停工的熔炉和坩锅一波波发散出来的,磅礴得像是太阳表面的光焰。金属墙也还是温热的,在屏幕上看起来是一条水平延续的绿色带子,愈靠近南方愈亮。机密工作区附近的墙壁特别热,在屏幕上化为一道疯狂的白光。

“某种废弃物堆积场。”李奇说。

“他们一直都在做事,做得可勤了。”沃恩说:“真是不幸。”

占地好几英亩的停车场似乎完全是空的,人员出入口似乎关着。李奇并没有盯着实际的风景看,因为肉眼看不见的、红外线建构的影像能给他更多信息。

沃恩说:“没有警卫?”

李奇说:“他们信任这道墙。信任也是应该的,这道墙真的很棒。”

他们继续往前开,速度缓慢,掩于黑暗之中,寂静无声。经过了空地、金属加工厂的北方,开上卡车专用道。开五十码后,他们停了下来。Tahoe车压出来的车辙出现在屏幕上了,它的影像只比周遭的灌木丛稍微亮一点点,几乎是难以察觉的程度。那片土壤被压得紧实,土中没有小气孔也就没办法让空气流通,所以要在靠近深夜的时间才会散热。李奇指了一个方向,沃恩于是转动方向盘,驶离柏油路。她盯着屏幕,循着Tahoe车留下来的车辙前进,速度缓慢。车子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弹跳。她跟着沿着巨大8字前进。空洞的摄影机镜头只拍到灰绿色的沙漠,其他什么也没有。开到石墙边了,他们到达了住宅区。尚保存著白天热气的石头在屏幕上排列成一条有斑点的带子,像蛇一样,在他们右方距离五十码的地方开展着。它低矮,带着一种液态般的流动感,仿佛延伸到无限远的地方。

沃恩开在Tahoe车压出的路径上绕行住宅区,几乎要从这一头开到另一边的尽头了,最后她在李奇认定为停机棚正后方的路段停车。他们停车,熄火,李奇把车内灯开关调到“关闭”的位置,他们才开门下车。四周一片漆黑,空气新鲜而冷冽。李奇体内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三十分。

太完美了。

他们走了五十码来到粗石墙边,一路上李奇总会时不时转头观察后方。距离十码远就很难看到黑色的Crown Victoria了,距离二十码后非常难看出那是车子,从三十码远的地方看等同于隐形。石墙摸起来还有一点温热。他们轻轻松松就翻了过去,进到住宅区内。停机棚的背面就在他们的正前方,那是一个隐约浮现的巨大暗影,比天空还要黑。他们直直往那里走去,经过几棵柏树,踏上铺石地面。碰到停机棚的墙面后,他们逆时针绕到入口那里。停机棚黑暗无光,空荡荡的,原本停在那里的飞机不见了。李奇在转角伺机而动,竖耳倾听,什么也没听到。他向沃恩打了个信号,她就跟上去了。

“第一步完成。”他细声说:“我们已经确定他们是白天工作,晚上飞飞机了。”

沃恩问:“那第二步呢?”

“我们要确认他们是运东西进来还是运出去,或两者都有。”

“躲在一旁用看的?”

“当然。”

“我们有多久的时间?”

“大约半小时。”

他们走进停机棚,里头很宽敞,一片漆黑,飘散着机油、汽油味,和上过杂酚油的木料的气味。泥土地面被来来去去的人踏得很平整,有一大半的空间空着,准备要容纳等等就会归航的飞机。他们沿着墙壁摸索前进。沃恩冒险用手电筒探了一下路,不过她是将整个手电筒的前端包覆在两只手掌中,所以只透出红色微光。墙上有架子,上头放了油罐、好几夸脱的机油、装了小零件的瓦愣纸箱。还有滤油器(看那样子应该是吧)和空气清净机,以及维修工具。后方墙壁中段的地方平放着一个圆柱体,细钢索缠绕其上,而且圆柱体是架在一个结构繁复的地面托座上,它的中轴还连接着一颗马达。看来是一部绞车。绞车右方的墙壁那里放了更多的架子,收纳着备胎和更多零件。你会觉得这整个地方介于整齐和混乱之间。而且它就只是个工作场所,没有兼具其他功能,没有一看就知道能藏东西的空间。在他们的头顶上方高处的屋椽装着隐约可见的弧光灯,如果点亮,这里就会变得像白天一样。

沃恩关掉手电筒。

“不可能躲这里。”她说。

李奇在黑暗中点点头,打先锋走出停机棚,踏上飞机滑行道。这是一条宽敞的泥土道路,和跑道一样受过整平处理。滑行道两旁有好几百码平方的人工造景,是银色、尖叶的灌木和细长的树木种在砾石上。旱地造景,距离停机棚够近,该看的都看得到,又远得不会被灯光照到。李奇比划了几下,说:“我们各躲一边。妳蹲低身子,在我叫妳之前都不要动。妳身后会有跑道灯亮起,但不要担心,它很贴近地面,而且照射的方向是南北向。”

沃恩点点头,李奇往左手边走,而她往右手边。离三步远后,她就消失在暗影中了。他缓慢地走到造景区的中间,卧倒在一个四面都有树屏蔽、上方也有树影的地方。他只要望向前方,稍微调整角度,就能清楚看见停机棚那里。他猜沃恩在另一头看到的画面能和他的观点互补,这样他们就能掌握全貌。他压低身体贴住地面,静静等待。

他在凌晨两点五分的时候听到飞机的声音。单引擎、距离遥远、独自飞行的飞机所发出螺旋桨声和电辅音。他想像飞机降落灯像他从前看过的那样:高挂在空中,稍微往前弹出,指向陆面。声音愈来愈接近,但也愈来愈小了。索曼已找到滑翔降落的路径,调降了动力。跑道灯亮了,比李奇想像的还亮,让他突然觉得自己陷入无力反击的处境。他看到眼前地面浮现了自己的影子,和周围的树叶影子叠合、纠结在一起。他伸长脖子想寻找沃恩的身影,但看不到她在哪里。引擎声愈来愈大,停机棚的灯打开了,亮得不得了,从屋顶投下边缘极锐利的影子,落在距离他不到六英尺的地方。他往前看,发现金属工厂的那个巨汉站在停机棚里面,手放在电灯的开关上,耀眼的灯光也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李奇几乎伸手就能触及。在他右手边九百码处,飞机的引擎正发出尖锐的高频音以及噗噗巨响。他听到急促的风声,还有透过地面传来的,机轮落地时的小闷响。飞机即将降落时,引擎的噪音降低成刺耳的空转声,等它开始在地面滑行时,引擎又再度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李奇听见飞机从后方接近,吵到令人难以忍受。地面摇晃、震动着。它来到两座人工造景的中间了,引擎隆隆响,螺旋桨掀起的风压吹开地表的灰尘。它减慢速度,向右一偏(由于轴距的关系,动作有些不稳定),引擎转速瞬间加快,机体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在停机棚的外面停下来,机头朝外。它摇晃、震动了一秒钟,引擎就熄了。两团废气排出机外,噗噗,螺旋桨抖了几下后也停止转动了。

沉默再度降临,像是从天上盖下来的毯子。

跑道灯熄了。

李奇看着前方的场面。

飞机右侧的门开启,索曼谨慎地踏上机翼附近的阶梯。他显得身材庞大、臃肿、僵硬、动作古怪,原来他还穿着羊毛西装。他爬下飞机,在原地站了一下子才走向屋内。

他什么也没带。

没有袋子,没有手提箱,没有公事包,没有任何形式的行李。

什么也没有。

他走出光线照射的范围,消失了。金属工厂的巨汉将钢索拉出停机棚,勾在机尾翼的一个孔上,走回棚内按下一个按纽,马达发出嗡嗡声,钢索速度缓慢地将飞机拖进停机棚内。就位后,巨汉将钩子取下,将多余的钢索收进绞车内。他在机翼前端附近东摸摸西摸摸,关掉了棚内的电灯,一切回归黑暗。

索曼什么也没带回来。

他没有打开任何小隔间或密室,没有检查货仓或引擎舱,也没从驾驶舱拿什么东西下来。

为了保险起见,李奇等了二十分钟,感觉时间漫长。他过去不曾因为失去耐性而惹上麻烦,未来也不希望那样。他确定周围完全没有动静后才缓慢地离开造景区,跨过滑行道,轻声呼唤沃恩。他看不到她,身影完全隐匿了起来。她从他脚边的黑暗中浮现,起身给他一个短暂的拥抱。他们一起走进熄灯后的停机棚,钻过查拉几小飞机的机翼下方,在机身旁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沃恩说:“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们是运东西出去,不是运进来。”

李奇说:“但运的是什么?运去哪?这架飞机的飞行范围有多广?”

“装满油的情况下吗?大概可以飞七百或八百英里,我会知道是因为州警曾经有一架类似的飞机。但还是要看驾驶员飞多快、多高。”

“一般情况会是怎样呢?”

“用一半超过一点的推进力飞行的话,大概可以飞出一百二十五节的时速,飞行八百英里。”

“他每天晚上都忙七个小时。假设其中一个小时花在地面,那就是六小时在飞行,三小时去,三小时回,飞行范围是一个半径三百七十五英里的圆,面积超过四十万平方英里。”

“这面积可大了。”

“我们有没有办法从他刚刚飞行的方向看出什么端倪?”

她摇摇头。“他落地前一定会和跑道呈一直线,顺风降落。”

“这里没有大油槽,代表他是在另一头加油。他去的地方是晚上十点或十一点还买得到油的地方。”

“很多地方都买得到,”沃恩说:“市立机场或飞行俱乐部。”

李奇点点头,在脑中画出一张地图,他想到的地方有:怀俄明州、南达科他州、内布拉斯加州、堪萨斯州、奥克拉荷马州的一角、德州的一角、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的东北角、犹他州。假设索曼不是“只飞去程一小时、回程一小时,其余五个小时都在科罗拉多州境内吃晚餐”的话,他是有办法抵达那些地方的。

“我们得问问他。”

“你觉得他会告诉我们?”

“迟早会的。”

他们再次钻过机翼下方,按着来时路绕到停机棚后方,来到石墙边,一分钟后就回到车上了。Tahoe车留下的车辙映照在屏幕上,他们继续跟随那绿色的魅影,绕金属工厂逆时针前进,来到李奇准备要潜入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