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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解体时丽拉·侯斯才七岁,因此她在交代背景时不是很投入,感觉就是在回顾史实。过往的现实对她来说是有距离感的。我也有类似的感受,像吉姆,克劳法《译注:泛指一八七六至一九六五间南部各州以及边境各州对有色人种实行种族隔离制度的法律。》的年代对我来说就很遥远。她说红军过去大量部署政治委员,每个步兵连都会有一个。部队的指挥权与惩戒士兵的权力由政治委员和指挥官共有,双方都不太自在。她说政治委员和指挥官起冲突是常有的事,但不一定是因为个人因素针锋相对,有时是因为作战逻辑和正统的意识形态不兼容。

她确认我了解背景后,才开始说具体发生的事。

席薇拉娜·侯斯曾在步兵连上当政治委员。一九七九年,苏联入侵阿富汗,她待的连很快就被派了过去。最初的作战非常顺利,接下来却惨不忍睹。死亡人数不断持续攀升。莫斯科当局起先拒绝承认实情,接着才做出为时已晚的反应。作战命令重新发布,连队整并。若依一般作战逻辑行事,红军此时应该要转攻为守,但在意识形态要求下,他们继续进击。道德观也要求他们为了种族和出身的土地团结奋战。重组的连队中曾编了狙击小组,引入专业的枪手和他们的观察员《译注:spotter ,负责观察射击对象,提供枪手修正弹道的建议。》,一对对衣衫褴褛、靠作物果腹维生的人就这样进了军队。

席薇拉娜连上的狙击手是她的丈夫。

而她丈夫的观察员是席薇拉娜的弟弟。

这时,战情和他们的生活都有了改善。

席薇拉娜的家人、其他部队成员的家人以及驻守当地的士兵在不执勤的时候会聚在一起,相处甚欢。连队也已融入驻地,安定下来,获得了尚可接受的安全保障。他们只要定期在夜间发动狙击行动,就能满足上级的“攻击”方针。

他们的战果非常丰硕,苏联狙击手一直都是全世界最顶尖的,穆斯林游击队员根本对付不了。一九八一年末,莫斯科当局加码运送新武器过来。新型步枪发布了,最近才完成研发,当时仍是最高机密。它叫VAL无声狙击步枪。

我点点头说:“我听说过那种枪。”

丽拉·侯斯露出一个短促的微笑,带着一丝害羞,也让我知道她以祖国(可能是如今已不存在的那个国家)为傲。又或许,那只是她母亲当年的国家认同在她身上留下的余韵。VAL是非常精良的武器。高准度、具灭音效果的半自动步枪,能击发出以亚音速飞行的九毫米子弹,打穿现今所有的人体护具,以及四百码内的薄装甲军用车。可搭配使用日间用长距望远镜,以及夜间用电子望远镜。对敌军来说,它是个恶梦。你可能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就被射杀,过程安静无声。你也可能死在任何地方,例如帐篷内的床上,公厕内。你吃饭、换装、闲晃的时候都可能中枪,不管当时是白天还是暗夜。

我说:“那是很棒的武器。”

丽拉·侯斯再度微笑,但那笑意接着就消散了,接着要讲的是坏消息。

稳定的局势维持一年后告终,因为表现良好的苏维埃军队会得到无法谢绝的报酬,那就是更危险的任务。不只苏联是如此,全世界的军队,全人类的历史皆然。

他们不会拍拍你的背,载你回家,而是会发一张地图给你。当时有许多部队接获命令往东北方的卡林哥谷挺进,席薇拉娜的部队也是其中之一。这个山谷全长六英里,是他们当时前往巴基斯坦的唯一信道。兴都库什山脉横亘在山谷左前方,荒凉又高耸到了极点,山谷右侧被阿巴斯加(Abas Ghar)山脉封住了。两座山脉中间这个六英里长的山谷是穆斯林游击队在西北前线战场的主要补给线,因此一定要切断。

丽拉说:“英国人在一百年前写过一本书谈阿富汗作战经验,那时候大英帝国还很强盛。书中提到,当你考虑要发动攻击时,首先要计划的就是最后关头的撤退行动。书中还提到,你一定要留一颗子弹给自己备用,因为你绝对不会想被阿富汗人,尤其是阿富汗女人活捉。我母亲那个连队的指挥官读过这本书,不过党不允许政治委员读。他们说英国人会失败,只是因为他们的政治不健全。苏维埃意识形态是纯正的,因此作战一定会成功。怀抱着这样的妄想,我们发动了我们自己版本的越战。”

在空军和砲兵队的支持下,他们成功深入卡林哥谷三英里。

第四英里他们是一码一码拿下来的,敌方攻势在红军士兵眼中看来相当激烈,对红军军官来说却和缓得有些诡异。

军官的想法是正确的。

那是个陷阱。

穆斯林游击队等到苏维埃部队的补给线拉了四英里长后才全力猛击。直升机补给任务不断受到美军提供给阿富汗的肩射式地对空飞弹阻挠、斥退。协同攻击消灭了深入敌阵的前锋部队。

到了一九八二年末,红军部队等同于被遗弃在细细一长串临时搭建、不敷使用的营地中。

冬天的天候状况极差,山脉间的信道总是不断吹着彻骨寒风。卡林哥谷内到处是冬青植物。如果今天不是在作战,那这风景是满赏心悦目的。但不得不在树丛间作业的士兵就不这么想了。它们在寒风吹拂下飒飒响个没完,吵死人了,还会限制士兵的移动范围、刺伤他们的肌肤、划破他们的制服。

扰敌式的突击行动展开了。

每次都会有一、两个人被抓走,囚禁起来。

他们的下场都很凄惨。

丽拉引用了英国作家吉卜林的诗句。

那首悲剧感十足的诗描写的是作战失败的攻击部队,遭遗弃而咆哮着的战场伤兵,还有来自阿富汗部落、手持利刃的残暴女人。

当你负伤、遭遗弃在阿富汗平原时,当那些女人为了切下残肉而出没时,滚向你的步抢,轰开自己的头颅吧,拿出军人的风范见上帝去吧。

接着丽拉说,诗句描写的是大英帝国强盛到顶点时的状况,但到了一九八二年,一切还是没改变,甚至更糟。

苏维埃步兵失踪几个小时后,他们的尖叫声就会从附近某个看不见的敌营里头传出,随着冬日寒风飘荡在黑暗中。那叫声起先传达出绝望,接下来便缓慢但确实地飙高,转变为报丧女妖式的疯狂号泣。

有时叫声会维持十到十二小时之久。大部分的尸体都下落不明,不过偶尔会有缺手、缺脚,或四肢全被截断,或缺头、耳朵、眼睛、鼻子、阴茎的尸体被送回来。

也有被剥皮的。

“有些人的皮肤是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剥下来的。”丽拉说:“他们的眼皮会被割掉,头固定在木枷上,保持朝下的姿势,如此一来他们就得亲眼目睹自己被剥皮的过程。首先剥脸,接着剥身体。寒冷空气会有一定程度的麻醉作用,使被剥皮的人不会太快就休克死去。有时这个过程会被拉得很长。有时俘虏会被活活烤死,一包包烤熟的肉会出现在我方阵营的砲座附近。起先我方士兵还以为那是某人送来的食物,猜想会不会是富同情心的当地人的义举,后来他们就发现那是什么了。”

席薇拉娜的眼神依旧空茫,没真正在看什么东西,整个人甚至显得比刚刚还要阴沉。或许是她女儿的语调勾起了她的回忆。

丽拉确实说得引人入胜,明明没活过那个年代,也没亲眼目睹那些事件,你听了却会觉得她昨天才刚目击现场。她身上不再有“回顾史实”式的疏离感了。我意外发现她可以当一个优秀的说书人,她很有天份。

她说:“他们喜欢抓顶尖的狙击手,他们恨死我们的狙击手了。我想狙击手老是招致怨恨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杀人的方式吧。我母亲当时当然很担心父亲,和她的弟弟。他们在晚上大多会离营到低矮的小丘上,带着电子望远镜。不会跑太远,大概一千码左右,找一个好角度。也有可能再远一点,提高成功率,但还是会和自家阵地保持一定的距离,才会有安全感。但没有什么地方是真正安全的,在哪里都可能遭受攻击。他们还是得去,因为‘射杀敌人’是他们接到的命令。他们打算射杀囚犯,觉得这样比较仁慈。那段时间非常糟,我母亲那时已经怀孕了,怀的就是我。我是他们在卡林哥山谷地下战壕的结晶。他们拥抱彼此时,身上盖的是二次大战时期的长大衣,身体下方垫着的衣物说不定更古老。我妈说那些衣服上面有弹孔,说不定是史达林格勒战役留下的东西。”

我一语不发,席薇拉娜还在瞪视空中。丽拉将双手放到桌上,手指轻轻交叠,她说:“头一个月,我父亲和我舅舅每天早上都会平安归来。他们是很棒的搭档,说不定是技术最高超的。”

席薇拉娜还在瞪视空中。丽拉挪开桌面上的手,停顿了一下子。接着她坐挺身子,肩膀后收。改变谈话步调,也改变了主题。她说:“当时有美国人在阿富汗活动。”

我说:“有吗?”

她点点头。

我说:“什么美国人?”

“军人。不多,但有一些。并不是长驻在那里,但偶尔会出现。”

“妳真的这样想?”

她再度点头。“美军绝对在那里出没过。苏维埃联邦是他们的敌人,穆斯林游击队是他们的同盟。那是他们请别人代打的冷战。帮助阿富汗可以折损红军战力,正合雷根总统的意。那是他反共战略的一环。他也乐于利用这个机会获取我们的新武器,好搜集情报。因此有军队就被派过去了,特种部队。他们经常进出阿富汗。一九八三年三月的某个夜晚,某支部队发现了我父亲和我舅舅,偷走了他们的VAL步枪。”

我不发一语。

丽拉说:“失去那些步枪当然是一大挫败,但最糟的是,那些美国士兵把我父亲和舅舅交给了阿富汗部落的女人。没必要这么做的。当然,他们非将我父亲和舅舅灭口不可,因为美军进行的完全是秘密行动。但他们可以直接动手杀人啊!又快,又安静,又简单。他们却不选择这招。我母亲隔天一整天到深夜,不停听到哀号。她丈夫和弟弟的哀号。听了十六、十八个小时。她说尽管他们叫得那么凄惨,她还是分辨得出他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