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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人,七把枪。
警察拿的霰弹枪是意大利制的弗兰基SPAS12,大概不是纽约市警局的标准配枪之一吧?
它的造型颇有未来感,看上去很吓人。半自动射击,十二毫米口径,无膛线,有手枪握把和折叠枪托。优点,很多。缺点,有两个。
第一是造价昂贵,但显然有警察部门里的特殊编制单位愿意买单。半自动射击是第二个缺点,大家都认为在威力强大的霰弹枪上搭载这个功能,理论上会导致枪枝状况不稳。在生死关头的人会很担心开不了枪。但我不打算赌四把枪都出状况的机率,我平常是不买乐透的。
乐观很好,盲信就不好了。
其中两个探员拿的是葛拉克17手枪。奥地利制,九毫米口径自动手枪。外型方正,超过二十年的历史证明它性能可靠。我个人比较喜欢用贝瑞塔手枪,它和弗兰基都是意大利枪。不过一千次任务中,葛拉克有九百九十九次能表现得和贝瑞塔一样好。
他们当下目的是要我在原地别动,等待主秀。
带头的那个探员站在半圆的正中央,左右手边各有三个人。
他拿的是我只在电视上看过的武器。我清楚记得我是在德州佛罗伦斯某个汽车旅馆房间看有线频道时看到的。不是军事频道,是国家地理频道。那是介绍非洲的节目,不过主题不是内战、暴行、疾病、饥荒,而是野生动物纪录片。黑金刚,不是黑金。一群动物学者正在追踪一只成年的银背猩猩,打算在牠的耳朵上装无线电追踪器。那只猩猩体重接近五百磅,等于是四分之一吨了。他们制伏牠的工具,是装满灵长类用镇静剂的标枪。
那正是带头那个探员拿在手中的武器。
标枪。
国家地理频道花了很大的心力安抚观众,强调制伏猩猩的过程符合人道精神,还秀出精美的图表和电脑仿真过程。
标枪射出的飞标是黏有羽毛的小圆锥和小圆筒组成的,后者材质是制造手术器具的不锈钢。圆筒前端装着消毒过的陶瓷,呈蜂巢结构,里头灌满麻醉剂。在高速击发下,飞标圆筒的部份会有半英寸左右埋入猩猩体内,定住。但基于力学原理,牛顿的运动定律,尖端部份会继续推进。冲击力道和内部惯性击碎圆筒上的陶瓷,使蜂巢结构里的液体往外流动。不是小滴小滴流出,也不是像浮尘那样渗出。它会像浓雾般在皮肤下方蔓延开来,淹过肌肉组织,宛如咖啡滴入纸巾。标枪一次只能击发一个飞标。除了飞标外,枪内还得填入一个小小的压缩气体罐,提供飞标动能。我记得装的是氦。重新提装很耗力,最好是一发就解决。
纪录片中的研究者们一次就成功了。中标八秒钟后,猩猩瘫软无力,两分钟后就昏过去了。十小时后牠才醒过来,健康无碍。
那只猩猩的体重足足是我的两倍。
我后方是旅馆的接待柜台,我的背正抵着它。柜台上缘形成一个宽十四英寸、离地四十二英寸(大约就是吧台的高度)的小台面,方便客人在上面摊开文档,签名。台子后方是给服务员坐的一般高度的桌子,可能有三十英寸深吧,说不定不止。我无法确定,但总之一个站在地面上的人,绝不可能克服那样的高度和宽度形成的障碍。如果他背对着柜台,就更不可能了。再说,翻过去也没意义,我无法脱身到另一个空间去。人还是在原地,只不过跑到柜台的另一头去罢了。无法争取更多胜算,如果踩到滑轮椅或被电话线缠住,反而是陷入劣势。
我转头瞥向后方,发现没人在。
柜台人员已鱼贯而出,跑向左边两边。他们受过训练,说不定还演习过呢。我前方的七个人可以直接开枪,无须顾忌。
进退不得。
我静静站在原地。
带头的探员放低标枪枪口,对准我的左大腿。
它是相当大的射击目标,皮肤下方没有脂肪,只有坚硬的肌肉、毛细血管和其他加速血液循环的组织。除了我这条新的蓝色透气西装裤之外,它没有任何保护措施。
别穿这样,他们可不会让你进门。
我绷紧身体,仿佛这样的肌肉状态就能将那些鬼子弹弹开。
接着我放松了。
绷紧肌肉帮不了猩猩,当然也就帮不了我。我发现七人组后方的阴暗角落有一组医疗人员在待命。他们穿着消防队的制服,三男一女,站在那里等着。一架轮床已经摆在那里了。
无计可施的时候就说话吧。
我说:“如果你们还有问题要问我,我很乐意坐下来和你们谈谈。我们可以喝几杯咖啡,用文明人的方式解决。如果你们比较喜欢喝低脂的,那也没问题。我敢说他们一定能端出现煮咖啡,毕竟是四季酒店嘛。”
带头的探员没回答,而是击发了标枪。
飞标从八英尺远的地方直接飞到我的大腿上。我听到压缩气体的喷发声,感觉到脚一痛。那不是被叮到的感觉,而是钝重的猛击,仿佛被捅了一刀。头一秒钟毫无感觉,不可置信,接下来的疼痛非常激烈、狂暴。如果我是那头猩猩,我会叫那些研究者滚回家去,别动我耳朵的歪主意。
带头的探员放下枪。
起先什么也没发生,接着我感觉到心跳加速、血压起起伏伏。
听见太阳穴里有不断翻搅的声音,像是有谁在挖某种腌了二十年的中国菜。低头一看,发现黏着羽毛的飞标尾端就卡在我的大腿上。
我拔出飞标,圆筒状的部分沾了血。尖端的部分不见了。陶瓷的部位已碎裂,它封存的液体打进了我的体内,发挥作用。
一粒硕大的血珠从伤口滋生而出,接着又被裤子的棉质纤维吸收,顺着织线排列成的经纬线移动,仿佛是都市传染病爆发扩散的说明图。我心跳激烈无比,感觉得到血液在体内横冲直撞,想阻止它却又束手无策。我靠向柜台,心想:这只是暂时的,让我放松一下。
前方的七个人影突然退向一边,像是在运行棒球场上反制牺牲短打的战术跑位。我不知道是他们动了,还是我的头移动了。总之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一阵快速的旋转,晕眩感。肩胛骨撞到了柜台。若不是柜台在往上升,就是我在往下滑。我伸手往后方一按,想稳住它,或稳住我自己。但徒劳无功。我的后脑勺撞到了柜台边缘,体内的那个时钟不再运作了。
我想要数秒,数到九,打败那只猩猩。最后一点自尊心仍在作祟。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成功。屁股着地,视野消失。
我眼中的景色最后不是渐渐暗去或转黑,而是变得奇亮无比,疯狂回旋的银色色块由右向左摆荡,就像是搭上了运作速率比平常快一千倍的游乐设施。
接着我开始作一连串怪梦,它们步调紧凑、生动无比、令人难以呼吸,充满各种动作与色彩。后来我才察觉,梦的起点正好就是我意识的终点。我倒卧在四季酒店大厅的地板上了。